蒙古史诗《达尼库日勒》研究

乌日古木勒

《达尼库日勒》是在蒙古国西部民间流传的篇幅较长的史诗，有8908个诗行。本文中研究的《达尼库日勒》史诗文本是1910年4月或5月由蒙古国巴亦特部著名史诗歌手玛·帕尔臣演唱，俄国蒙古学家阿·瓦·布尔杜克夫请当地文书玛扎尔记录，并于当年7月寄给俄国蒙古学家瓦·勒·科特维奇教授的文本。

《达尼库日勒》是由婚姻母题系列加征战母题系列构成的串联复合型史诗。婚姻母题系列包括一次抢婚型和两次考验婚型婚姻母题系列。征战母题系列包括五次财产争夺型征战母题系列和一次氏族复仇型征战母题系列。史诗《达尼库日勒》中描述求子母题、特异诞生母题、结义母题、死而复生母题、剪胎发仪式和控制气候的巫术仪式等古老的文化现象。笔者在本文中力图通过以下四个方面的考察和分析，研究蒙古史诗《达尼库日勒》的主题、文化内涵及其象征意义。

一、蒙古史诗《达尼库日勒》母题概述

1.在古老的时代，有一位377岁的达赖汗，他拥有漫山遍野的马群、牛群、驼群和羊群；他有预知未来九十九年的事情、追溯过去九十九年的事情的夫人。

2.他狩猎到三百只鹿，无力驮到马背上，承认自己已年老体衰。

3.达赖汗按照妻子的嘱咐，在杭盖山顶修建金银两座塔，并举行求子仪式，祈求神灵赐给他一个好儿子。

4.达赖汗夫人生了一个金胸银臀的男孩。

5.用祖传的金刚刀切断英雄的脐带。

6.英雄迅速成长，一天用一百张绵羊皮裹不住。

7.父亲给英雄起名为达尼库日勒。

8.父亲去遥远的他乡，请教仙师举行儿子剪胎发仪式的吉日和良辰。

9.达赖汗召集三界百姓，给儿子举行了隆重的剪胎发仪式。

10.英雄挑选骏马。

11.四位勇士从英雄的马群中挑选各自的马，英雄与四个勇士结为兄弟。

12.英雄向八龙宫可汗之女图古日格格日勒求婚，遭到其父亲的拒绝。

13.英雄带着父亲和四个义兄去八龙宫可汗的家乡，践踏他们的家乡，武力抢来图古日格格日勒。英雄的四位义兄战死。

14.英雄和父亲带着哈达、八千匹骏马和黄金去八龙宫可汗的家乡，请求他救活四位勇士。八龙宫可汗用神效白药使他们死而复生。趁八龙宫可汗喝醉，英雄和父亲赶着马群回家。

15.趁英雄睡觉，八龙宫可汗派养子两岁的扎恩博易登三次偷走英雄的马群，英雄三次与偷马群的勇士们战斗，追回被偷走的马群。

16.英雄与勇士扎恩博易登搏斗，英雄最终战胜他，并与他结为兄弟。

17.达赖汗召集属民举行庆典，庆祝两个勇士结义。并给扎恩博易登举行剪胎发仪式，分给他一万匹骏马。

18.英雄的四位义兄回去。

19.英雄和义弟做噩梦。

20.英雄的家乡连续七天下暴雪，接连三天下冰雹，刮寒风，人和牲畜被冰雪压住。

21.英雄的母亲告诉他，他们中了九种语言的诅咒。英雄听母亲的嘱咐，去拜见仙师请教解除自然灾害、拯救人和牲畜的办法。

22.英雄按照仙师的嘱咐，举行消除自然灾害的巫术仪式，恢复自然界的和谐，拯救人和牲畜。

23.六个部落协力赶走英雄的马群。英雄及其父亲和义弟追回马群。

24.女妖捉走英雄的义弟，并百般折磨他。

25.英雄夺回义弟的尸骨，用圣水使义弟死而复生，并杀死女妖和蟒古思。

26.趁英雄睡觉，八万个蟒古思来侵犯，抢走了他父母亲、妻子和属民，义弟被蟒古思的毒剑毒死。

27.英雄消灭八万个蟒古思，夺回被蟒古思夺去的父母亲、妻子、属民和牲畜。

28.英雄去仙师那里，请求他赐给救活义弟的神药。仙师说他也救不了英雄的义弟。

29.仙师告诉英雄，所有的战乱和灾害的根源在于英雄践踏八龙宫可汗的家乡，抢娶其女。如果把图古日格格日勒送回娘家，迎娶命中注定的姑娘，就会享有长生不老和永久的富裕。

30.英雄去遥远的呼吉库日勒汗的家乡，得到救活扎恩博易登的神药，使义弟死而复生。

31.这里的仙师也说，英雄遭遇的所有战乱和灾难都是由抢婚引起的。

32.英雄的四个义兄被外部落的勇士们抓走，英雄与义弟杀死外部落的勇士们，营救四位义兄。

33.英雄按照仙师的嘱咐，分给妻子一部分属民和财产送回娘家。

34.英雄去希里陶古斯汗的家乡，杀死三个蟒古思，迎娶命中注定的姑娘，并带着妻子分到的属民和牲畜回到家乡。

35.英雄给义弟娶妻，其妻带着属民和牲畜迁徙到英雄的部落里。

36.英雄妻子生了一个金胸银臀的男孩，用祖父的黑金刚刀切断男孩的脐带。

37.男孩迅速成长，生下来一天用一百张绵羊皮裹不住；两天用两百张绵羊皮裹不住。

38.祖父给孙子起名为额尔德尼库日勒。

39.在额尔德尼库日勒的请求下，达赖汗派人请来图古日格格日勒，并举行庆典。

40.图古日格格日勒爱抚额尔德尼库日勒时，乳房流出乳汁，并哺育他。

41.给英雄的儿子举行盛大的剪胎发仪式。

42.英雄给儿子挑选马。

43.英雄带着儿子去遥远的部落，求婚。

44.女方提出杀死九十五头蟒古思的难题考验。

45.英雄划破蟒古思的肚子，从肚子里跑出来无数的人和牲畜。英雄杀死蟒古思。

46.天下圣水净化英雄及其骏马。

47.英雄给儿子娶妻，儿媳带着属民和牲畜迁徙到英雄的部落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①[蒙古]卡陶整理：《达尼呼日勒》（蒙古文），北京：民族出版社，1990年。

二、蒙古史诗《达尼库日勒》类型研究

德国杰出的蒙古学家海希西运用“AT”分类法，把蒙古史诗的情节结构分为14个大类型、300多个母题和事项，建立了蒙古史诗的情节结构和母题分类体系。②[德]瓦·海希西：《关于蒙古史诗中母题结构类型的一些看法》，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编印：《民族文学译丛》（第一集），第352—375页。我国著名史诗学家仁钦道尔吉以海希西的蒙古史诗母题分类法为指导，对国内外200多部蒙古史诗及异文进行比较分析，发现了在基本情节中，除了作为史诗最小的情节单元母题外，还有一种比母题大的周期性的情节单元普遍存在。他把这种情节单元叫做母题系列，并根据其内容分为婚姻型母题系列和征战型母题系列两种。仁钦道尔吉认为，他提出的蒙古史诗情节结构类型分类体系与海希西的蒙古史诗母题分类体系，是相互补充的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二者共同构成为蒙古史诗情节结构分类的一种完整体系。③仁钦道尔吉：《蒙古英雄史诗源流》，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8—111页。

仁钦道尔吉指出，蒙古史诗的基本情节都是由婚姻型母题系列和征战型母题系列所组成。由于这种母题系列的内容、数量和组合方式的不同，他把蒙古史诗分为三大类型：

（1）基本情节只有一个母题系列所组成的史诗叫作单篇型史诗。

（2）基本情节以前后串连两个或两个以上史诗母题系列为核心的史诗为串连复合型史诗。

（3）由并列的多部史诗构成的史诗叫作并列复合型史诗。我国三大史诗之一《江格尔》是并列复合型史诗。④仁钦道尔吉：《蒙古英雄史诗源流》，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2页。

根据仁钦道尔吉的蒙古史诗情节结构类型理论，分析《达尼库日勒》的情节结构，就会发现它是串联复合型史诗。《达尼库日勒》的主要情节由一次抢婚型母题系列、两次考验婚型母题系列、五次财产争夺型母题系列和一次氏族复仇型母题系列所组成。这些母题系列前后串连组成了情节较为复杂的史诗《达尼库日勒》。从史诗《达尼库日勒》的否定抢婚主题和串连复合型情节结构类型，可以推测它的形成比较晚，它形成于蒙古史诗发展的第二阶段。它尽管情节复杂、篇幅长，由多个母题系列构成，但与在蒙古史诗第三发展阶段形成的长篇史诗《江格尔》相比，它有着贯穿整个史诗结构的情节线索，并且有着串连整个史诗情节结构的人物。构成《达尼库日勒》的史诗母题系列如下：

1. 抢婚型婚姻母题系列

史诗中达尼库日勒喜欢上八龙宫可汗之女图古日格格日勒，去她的家乡求婚，遭到其父亲的拒绝。达尼库日勒带着父亲和四位义兄，践踏八龙宫可汗的家乡，用武力抢走图古日格格日勒，并娶她为妻。他的四个义兄战死。英雄和父亲带着哈达、八千匹骏马和黄金去八龙宫可汗的家乡，请求他救活四位勇士。八龙宫可汗用神效白药使他们死而复生。趁八龙宫可汗喝醉，英雄和父亲赶着马群回家。后来，达尼库日勒的家乡遭遇毁灭性的自然灾害和连年战争。仙师说，这是因为武力强娶图古日格格日勒引起的。如果分给妻子属民和财产送回娘家，迎娶命中注定的姑娘，将会长寿、富有。达尼库日勒听从仙师的话，分给妻子属民和财产，派人将她送回娘家。

2. 考验婚型婚姻母题系列

《达尼库日勒》中叙述了英雄及其儿子的两次考验婚。英雄不仅在自己的考验婚中杀死女方的敌对者蟒古思，而且在儿子的考验婚中杀死了儿子未婚妻部落的敌对者蟒古思。

（1）第一次考验婚型婚姻母题系列

达尼库日勒第一次接受考验婚是按照希乐陶古斯汗之女穆恩德日苏布敦仙女的嘱托，去她的故乡，把骏马变成长满疥疮的小马驹，把自己化身为流鼻涕的小男孩，杀死威胁武力强娶穆恩德日苏布敦仙女的三个蟒古思，并烧成灰烬，返回家乡。他与义弟一起再次来到希乐陶古斯汗家乡，迎娶阿丽亚敏达苏姑娘为妻。

（2）第二次考验婚型婚姻母题系列

达尼库日勒领着义弟和儿子来到呼吉库日勒汗的家乡，向他女儿希黑布达日求婚。希黑布达日虽然答应嫁给英雄的儿子，但提出杀死九十五头的蟒古思的难题考验。达尼库日勒与九十五头的蟒古思战斗，用金刚宝刀划破蟒古思的肚子，从肚子里跑出来无数的人和牲畜。英雄把蟒古思的尸体烧成灰烬。希黑布达日姑娘嫁给英雄的儿子，带着属民迁徙到丈夫的家乡，举行盛大的婚礼。

以上两次考验婚都反映了英雄杀死女方敌对者蟒古思，带着女方的部分属民和牲畜返回自己的部落里。两次考验婚都体现了通过婚姻，女方携带一部分属民和牲畜归入英雄的部落，实现了两个氏族的联合和部落联盟。蒙古史诗中的考验婚通常是女方父亲提出英雄征服来求婚的其他竞争对手或蟒古思的难题考验。这是女方父亲通过难题考验选拔能力超强的女婿，并与女婿的部落联盟的方式增强自己部落的力量。因此，婚姻成了一种重要的氏族联合和部落联盟的途径。

仁钦道尔吉在分析考验婚型史诗时指出，此类题材史诗的产生显示出蒙古社会的进步，反映了人们新的社会意识和婚姻观念。当时婚姻关系已经成为联合不同氏族和部落的一种手段。他指出，考验婚型史诗的产生与蒙古历史上的氏族联合和部落联盟的形成有密切联系。①仁钦道尔吉：《蒙古英雄史诗源流》，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5页。换言之，考验婚史诗体现了当时蒙古社会父系氏族外婚制和部落联盟制度。

3. 财产争夺型征战母题系列

（1）英雄三次夺回被赶走的马群

趁英雄睡觉，八龙宫可汗派养子两岁的扎恩博易登三次偷走英雄的马群，英雄三次与偷走马群的勇士们决战，并战胜他们，追回被偷走的马群。

（2）英雄与蟒古思征战类型

达尼库日勒睡觉时蟒古思来侵犯，抢走了父母亲、妻子、属民和牲畜，义弟扎恩博易登与蟒古思搏斗，被蟒古思的毒剑毒死。达尼库日勒消灭蟒古思，夺回被蟒古思夺去的父母亲、妻子、属民和牲畜，使义弟死而复生。

（3）英雄与外部落的勇士征战类型

达尼库日勒梦见四个义兄被呼日勒弘胡特的七十九个勇士抓走。英雄和义弟去营救四位义兄。两位英雄与七十九位勇士和蟒古思的军队英勇战斗，消灭敌人，把他们烧成灰烬。达尼库日勒、扎恩博易登及其四位义兄带着七十九位勇士的属民和牲畜回到故乡，举行盛大的庆典。

4.氏族复仇型征战母题系列

女妖弄瞎英雄义弟的双眼，并把他囚禁在七十层牢房里，用铁钉子钉住手脚，命令三个蟒古思不停地折磨他。英雄寻找义弟，骏马踏破七十层牢房，英雄从马背上抓住义弟的尸体飞奔回到家，使义弟死而复生。女妖变成一匹巨大的黑母狼，三个蟒古思变成三匹青狼崽，咬死马群。两位勇士杀死女妖和三个蟒古思，把她们烧成灰。

由于英雄每次征战的胜利，都使部落联盟得到扩大。即失败者的部落属民、牲畜等加入英雄的部落里。因此，蒙古征战史诗也反映了部落联盟主题。

三、蒙古史诗《达尼库日勒》母题研究

蒙古史诗《达尼库日勒》包含了众多古老的母题。这些母题承载着蒙古民族的文化传统。笔者力图通过对《达尼库日勒》史诗母题的分析，探讨其母题蕴含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

1. 求子母题

377岁的达赖汗膝下无子，听从夫人的嘱咐，在有松柏的杭盖山顶上，修建金银塔，点燃十三个煨桑，祈求赐给他一个好儿子。于是，身高九丈，骑黄马的，黑眼睛的、雪白牙齿的、红脸蛋的宇宙之主出现，对他说赐给了一个好儿子。

该母题中佛教与萨满信仰互相融合。修建塔、点燃煨桑与蒙古人后来信仰的佛教有关。黑眼睛的、雪白牙齿的、红脸的宇宙之主与蒙古人传统信仰萨满教的万物有灵观有关。并且这宇宙之主的形象是在蒙古人传统的审美观念基础上塑造的。

据蒙古族学者萨仁格日勒的考察，在多数蒙古地区，在现实生活中求子仪式由女人来承担和完成。古代蒙古妇女为了实现生儿育女的愿望，去山上、敖包、山洞、人形石头和祖先祭祀地等神圣地方，奉献祭祀品，举行求子仪式。后来，佛教传入蒙古民间之后，虔诚地拜佛、拜喇嘛活佛祈求子女。①萨仁格日勒：《蒙古民俗文化探源》（蒙古文），北京：民族出版社，2011年，第2页。现实生活中求子仪式主要由女性来举行和完成，但在蒙古史诗中通常是由男性来举行和完成求子仪式。蒙古史诗主要是叙述男性通过征战或征婚完成成家立业和扩大部落联盟的故事。蒙古史诗反映了父系社会氏族外婚制，是以男性为主人公的史诗。因此，在蒙古史诗中通常是由主人公的父亲来举行和完成与氏族部落的传宗接代这一重大事情有关的求子仪式。史诗虽然反映现实生活和社会历史，但不是现实生活的简单直接写照。蒙古史诗《达尼库日勒》反映了蒙古古老的求子民俗文化。

2. 英雄特异诞生母题

达赖汗的夫人穆孙格日勒生了一个金胸银臀的男孩，用老父亲的金刚刀割断男孩的脐带。达尼库日勒的夫人阿丽亚敏达苏也生了一个金胸银臀的男孩，用祖父的黑金刚刀切断男孩的脐带。生金胸银臀男孩母题在蒙古族民间故事中常见，在史诗中并不多见。在蒙古族金胸银臀型民间故事中通常是可汗外出打猎或征战，最小的夫人生了一个金胸银臀的男孩，其他夫人或大夫人嫉妒，用扒了皮的狗崽子调换新生儿，把金胸银臀男孩埋在院子里或装在木箱子里放入河里流走。可汗回家惩罚最小的夫人，通常是戳瞎双眼或打断双腿抛弃。金胸银臀男孩得救，告诉父亲事情的真相，可汗接来最小的夫人，惩罚大夫人或其他夫人。史诗《达尼库日勒》中叙述主人公是金胸银臀男孩象征他不平凡的身世和神力。

3. 结义母题

达尼库日勒睡觉时，扎恩博易登来赶走了英雄的马群。英雄追赶，两位勇士搏斗，达尼库日勒摔倒扎恩博易登，但不忍心伤害他。两位勇士从弓弦下面钻过，舔黑金刚刀的刀刃发誓结为兄弟。两位勇士刚见面就决斗，通常是主人公战胜对方，两位勇士从敌对关系变成结义兄弟并相互扶持的母题在蒙古史诗尤其在卫拉特史诗中常见。我们认为，结义母题与蒙古历史上的四卫拉特联盟有关。两个部落的勇士结义象征两个部落的联盟。

4. 英雄死而复生母题

史诗《达尼库日勒》中描述了三次英雄死而复生母题，其中有英雄使四个义兄死而复生的母题、英雄两次使义弟扎恩博易登死而复生的母题。

（1）达尼库日勒使四位义兄死而复生母题

达尼库日勒及其父亲和四个义兄去武力强娶图古日格格日勒，四个义兄战死。达尼库日勒和父亲带着哈达、八千匹骏马和黄金去岳父的家乡，请求他救活四个义兄。岳父从箱子里拿给一碗神效白药。达尼库日勒在四个义兄的脱节的骨头上涂抹神效白药，拼接好，把毛发拼接好，滴三下神效白药，四位勇士死而复生。

（2）达尼库日勒使扎恩博易登死而复生母题

达尼库日勒收回被女妖和三个蟒古思折磨死的义弟扎恩博易登的尸体，在尸体上涂抹仙师赐给的圣水，往嘴里滴入圣水，扎恩博易登的血肉和皮肤形成，死而复生。

在达尼库日勒睡觉时，蟒古思来侵犯，抓走他的父母亲、妻子、属民和牲畜，义弟扎恩博易登与蟒古思军队战斗，被蟒古思的毒剑毒死。达尼库日勒去仙师那里，祈求救活义弟的办法，但仙师也无法救活义弟。仙师告诉达尼库日勒，这都是武力强娶图古日格格日勒的缘故，把她送回娘家，娶十五岁的阿丽亚敏达苏，可以长生不死，永远富有。达尼库日勒听从仙师的嘱咐，去遥远的呼吉库日勒汗的故乡，寻找救活扎恩博易登的办法。英雄祈求这里的仙师，赐给他救活义弟的药方。仙师在金瓶里的圣水里放入三颗金药丸搅拌后给他。达尼库日勒按照仙师的嘱咐，在义弟的伤口上涂抹搅拌好的圣水，并往嘴里滴入圣水，义弟死而复生。

英雄死而复生母题是蒙古史诗中常见的母题之一。蒙古史诗中英雄永远是不死的，英雄的死只是暂时的仪式性的死亡。通过在尸体上涂抹神效白药、洒圣水甘露或举行巫术仪式使英雄死而复生。死而复生的英雄往往变得更加强大。

史诗《达尼库日勒》中只有英雄承认自己抢婚行为的危害、表示悔改的决心之后，才得到使义弟死而复生的圣水和神药。这是该史诗与其他蒙古史诗不同的特征。

四、蒙古史诗《达尼库日勒》与蒙古民俗仪式

蒙古史诗《达尼库日勒》中描述了给英雄及其儿子举行剪胎发仪式和为融化冰雪举行的巫术仪式等蒙古传统民俗仪式。笔者力图通过史诗《达尼库日勒》中的人生礼仪民俗和巫术仪式的分析，探讨蒙古传统民俗仪式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

1.剪胎发仪式

达尼库日勒三岁时，377岁的达赖汗带着八十八丈长的哈达和八百两黄金去远在天边的仙师的寺庙，请教仙师举行儿子的剪胎发仪式的吉日和时间。仙师告诉达赖汗为达尼库日勒举行剪胎发仪式的吉日、时辰和出发的方向。达赖汗回到家乡，按照仙师的嘱咐，召集三方属民，邀请他们参加达尼库日勒的剪胎发仪式。达赖汗举行盛大的剪胎发仪式，众人唱歌欢庆通宵。第二天天亮时，从仙师开始用金剪刀剪达尼库日勒的胎发，众人依次剪少年英雄的胎发。

达尼库日勒的儿子额尔德尼库日勒三岁时，与父亲的剪胎发仪式相同的日期和时辰举行了盛大的剪胎发仪式，从祖父达赖汗开始剪英雄儿子的胎发。

史诗《达尼库日勒》鲜活地描述了蒙古人举行剪胎发仪式的民俗文化。萨仁格日勒在《蒙古民俗文化探源》中说，蒙古人给孩子举行剪胎发仪式时，通常请喇嘛或活佛选择吉日。一般利用夏天和秋天的好季节。在举行剪胎发仪式之前，邀请亲朋好友，好好做准备。到了剪胎发仪式举行的日子，亲戚朋友绕圈坐着，太阳从蒙古包的天窗射进来时，主人给与孩子的属相相合的人献哈达，并请他开始剪胎发。那个人拿起系上丝绸哈达的剪刀，一边祝福一边剪孩子的右边太阳穴的胎发，用系在剪刀上的哈达包好剪下来的胎发，在孩子的脖子上挂带来的绸缎和哈达等礼物。把剪刀放在盘子上递给下一个剪胎发的人。①萨仁格日勒：《蒙古民俗文化探源》（蒙古文），北京：民族出版社，2011年，第36—37页。

蒙古人有着孩子满三岁时，召集亲朋好友给孩子举行隆重的剪胎发仪式的民俗传统。剪胎发仪式是蒙古人重要的人生礼仪的一种民俗仪式。钟敬文主编的《民俗学概论》第六章“人生仪礼”中指出：“人生仪礼是社会民俗事象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一个人之所以经历人生仪礼，决定因素不只是他本人年龄和生理变化，而且是在他生命过程的不同阶段上，生育、家庭、宗教等社会制度对他的地位规定和角色认可，也是一定文化规范对他进行人格塑造的要求。因此，人生仪礼是将个体生命加以社会化的程序规范和阶段性标志。”②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56页。

三岁是人生当中很重要的过渡阶段。人到了三岁会走路、会说话，并且开始形成初步的思考能力和社交能力。这时在父母亲及其亲朋好友的关怀和祝福下给孩子举行剪胎发仪式，象征家庭和社会认可孩子某种程度上离开对母亲的过度依赖，顺利完成从婴儿阶段过渡到儿童阶段的身份转换，投入到社会关系当中，成为家庭和社会的一个相对独立的成员，开始适应新的生活。

笔者赞同仁钦道尔吉先生的“史诗里给小勇士起名和剃胎发是成人仪式”①仁钦道尔吉：《蒙古英雄史诗源流》，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34页。这一观点。蒙古史诗中的英雄的年龄与现实生活中的人的年龄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在蒙古史诗中，三岁通常象征英雄成年。蒙古史诗中英雄通常到了三岁向父母亲提出去寻找有婚约的姑娘的要求，并不顾父母亲的劝说独自离开家乡去遥远的他乡，寻找有婚约的姑娘。《达尼库日勒》中，英雄在三岁时举行盛大的剪胎发仪式之后，去马群中挑选属于自己的好马，并独自去遥远的他乡参加盛大的聚会，与八龙宫可汗之女图古日格格日勒相识，并去她的家乡，向她求婚，遭到其父亲的拒绝和宣战。他带着父亲、四个义兄和军队去八龙宫可汗的家乡，武力抢走图古日格格日勒，并与她结婚。因此，史诗《达尼库日勒》中的剪胎发仪式与蒙古人现实生活中的剪胎发仪式象征意义不完全相同。《达尼库日勒》中的剪胎发仪式相当于英雄的成年礼。

2. 解除自然灾害的巫术仪式

一天晚上，达尼库日勒梦见杭盖山上乌云密布，弓断、金刚宝刀刀刃钝了。他告诉父亲梦见的事情。父亲说，是好梦。一天，杭盖山上层层乌云密布，下了七天大雪，接着下了三天冰雹，刮起罕见的风暴，属民和财产被冰雪压住，只剩下主人公及其父母亲、妻子和义弟五个人。预知未来九十九年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母亲告诉英雄，你中了九种语言的诅咒。仙师有融化冰雪的办法，你赶快去请教。英雄去遥远的地方拜见仙师。仙师告诉他，闭着眼睛用右手抓住九个黑色石头；用左手抓住九个白色石头，再抓一把沙子，教他举行巫术仪式的办法。黎明时，达尼库日勒按照仙师的嘱咐，登上杭盖的顶峰，拿出九个黑色石头，边念解除九种语言的诅咒，边逆着太阳运行的方向撒去；他拿出九个白色石头边念解除九种语言的诅咒，边顺着太阳运行的方向撒去；拿着一把沙土边说冰山融化流向远方，边顺着太阳运行的方向撒去，瞬间冰山融化流向远方。拿出金瓶装的圣水，边嘴里念叨三句话，顺着太阳运行的方向转，边说死去的和被压住的人和牲畜恢复原状，于是人和牲畜恢复原样。

史诗《达尼库日勒》描述了古代蒙古族民众相信通过某种行为和语言，即巫术仪式，达到控制气候的愿望，征服自然灾害实现为人类谋幸福的目的。弗雷泽在《金枝》的第五章“巫术控制天气”中花费大量笔墨论述了世界各地民众古老的控制气候，尤其是控制雨水、控制太阳和控制刮风等自然现象的巫术仪式。②[英]詹·乔·弗雷泽：《金枝》（上），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92—127页。

但该史诗中巫术仪式不是控制自然界的本质手段。史诗《达尼库日勒》中仙师告诉英雄，他的部落遭遇毁灭性的自然灾害的根源在于英雄武力践踏八龙宫可汗的部落、抢走可汗之女的行为。英雄只有认识到抢婚行为的危害，把抢来的妻子送回娘家，接受当时蒙古社会实行的考验婚，才能恢复自然界的秩序，解除自然灾害，给部落百姓带来幸福生活。

结 语

《达尼库日勒》中求婚被拒绝后，英雄虽然采取了抢婚举动，但史诗中明确谴责英雄的抢婚行为惹怒了神灵和众部落可汗，他们联合起来侵犯英雄的故乡，偷走英雄的马群，并举行诅咒巫术仪式，在英雄的故乡连续下大雪，下冰雹，刮大风，英雄的属民和牲畜被压在冰山下。英雄听从仙师的嘱咐，承认自己的过错，采取补救措施，分给图古日格格日勒一部分属民、八千匹马和五百峰骆驼，送回娘家之后，过上了幸福和谐的生活。史诗《达尼库日勒》中对英雄的抢婚行为采取了矛盾态度，甚至采取了严厉的批判态度。史诗中肯定和称赞英雄为了表示歉意，把送给图古日格格日勒的八千匹好马留给岳父，派人接回图古日格格日勒的行为。这证明史诗《达尼库日勒》的文本形成于抢婚习俗已经被广大蒙古民众批判甚至被否定的年代。史诗《达尼库日勒》反映了古代蒙古族抢婚习俗的遗留以及从抢婚习俗过渡为考验婚习俗的婚姻制度。

从史诗《达尼库日勒》对英雄抢婚行为的描述态度，判断出该史诗形成于蒙古社会不实行抢婚制度而实行考验婚制度的年代。随着蒙古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们认识到氏族之间的联合和部落联盟能带来自然界和社会的和谐，促进社会经济的发展，给人们带来和平的幸福生活。而抢婚行为严重破坏自然界和社会的和谐，给人类带来战争和自然灾害。史诗《达尼库日勒》用仙师的预言告诉我们，英雄的抢婚行为破坏了社会和世界秩序，引来了多次战争和毁灭性的自然灾害，只有英雄悔恨抢婚行为，把武力抢来的妻子还回到氏族或部落里，接受考验婚，才能恢复世界和社会的和谐，给百姓带来和平富有的生活。《达尼库日勒》所提倡的主题思想，不仅对古代蒙古社会的部落联盟和安定团结起到了积极作用，而且对提倡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代中国和世界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