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唐:漫画精神的可惜与可喜
2019-12-16徐南铁
徐南铁
方唐已经年届八旬,近日拿出百馀幅书画作品以“游于艺”为题,举办了书画作品展。先是在广州,然后在他的家乡中山市,两次都引起不少人的关注。
这是他的第几次作品展,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上来了。接下来这批展品还要去他的家乡——中山市的小榄镇与乡亲们见面,然后就永久留存在那块养育他生命的土地上,化作一种深深眷恋,表达一个画家对家乡永远的爱。
无论在广州还是在中山的展出,方唐都在开幕式上做了发言。进入耄耋之年的他精神矍铄,即兴且率性地打开话匣子。很有意思的是,他不像一般人习惯的套路,没有在这种隆重的场合说一些感谢之类的客套话,或者叨念自己的创作经历,却也没怎么说自己的作品。只听他天马行空地畅谈人生感悟,尤让人惊异的是,他在发言中大谈宇宙、科技、机械人、未来等等。来宾中可能不少人会不明白,方唐何以在书画展上谈这些。我却知道,这就是方唐,是我熟识的方唐。
方唐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以漫画闻名于世,获国内、国际许多奖项。在广东,他的漫画伴随着《羊城晚报》几乎家喻户晓。因为深受市民喜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报纸的第一版每天都有他的一幅漫画。
方唐的作品以思想力量见长,这种内涵成为他的风格。比如他的获全国美展优秀奖的作品《欲》(1991),画的是一个人为了能够摘到树上的果实,不惜把自己的头颅垫在脚底下。当下社会这种只求获取而放弃思想、不要尊严的现象很是普遍。这是人类社会关于物质和精神的二律背反。方唐用诙谐的漫画语言形象地批评社会,考察世道人心,同时揭示了人类发展历程中重物质、轻精神的误区。“方唐”两字,在粤语中与“荒唐”同音。当年他取这个笔名,不知道是不是立志要调侃、批判这个世界的种种荒唐?
深刻和锐利在方唐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在《人与神》(1996)这幅漫画中,人在雕塑神像,神像同时也持手锤和凿子雕刻着人。哲理含义丰富,可以有多重解读。《今天没有新精神》(1987)则以头顶上装天线来讽刺亦步亦趋、无所作为的官员。这样的漫画在方唐作品里很多,构成了人们熟悉的深刻、锐利的方唐。
但是方唐关心的不只是世俗社会现象,他似乎越来越有兴趣于人类的大命运,有兴趣于时空的深邃,有兴趣于人类命运与时空的交错,并由此关心科技在人类未来的发展和作用。只不过因为后来不再发表漫画,方唐关于这些方面的思考,转而主要用文字体现。
也许因为漫画名声太大,淹没了方唐的文字,一般人大多没有注意过方唐的文章。他的文章像他的漫画布满思想锋芒。不过更令人惊叹的是,文章中充满关于宇宙、神灵和人类自身发展的琢磨和思索,通过瑰丽的想象和别具一格的评说,表达他对时间空间以及人之本质的追索。
2013年,当时我主编的杂志《粤海风》曾经刊登他的一篇《半窗夜话》。文章由一些思想短章组成,比如:
人是宇宙大爆炸后最具灵性的产物,每个人都是奇迹中的奇迹。应该尊重每个人的生存权力和思想、行动的自由。
据说神给每一个人安排了一套命运,人在按这个命运的“剧本”演戏。神在观看60亿人演出已知“结局”的戏,多么无聊!如果我是上帝,就让人们即兴表演,那才好看;神应是聪明的,不会干安排命运这种蠢事。
后人类可以数据形式存在,可以通过电波、光子和粒子传送而在另一个星球出现。所以,后人类已近于传说中的“灵魂”。
这些思考断片,与方唐的漫画同构,体现了他活跃的思维,也体现了他思考的深度。同时,也体现了这位老艺术家的人文关怀。那些跨越天地、跨越灵界的想象和求索,其实正是方唐关心现实的写照。
方唐自2004年退休就不再创作漫画,据他说是为了圆另一个艺术梦。他告诉我说:“书画界是个令我神往的大海。”他说的“书画界”显然不包括漫画。但是坊间却传说他的告别漫画与一次全国性美展有关。他的《思想者》在初评时已经定为金奖,重审时却因为作品的批评锋芒落选。这当然使方唐非常不快。这并不是简单的关于“奖”的问题,它触及到讽刺性漫画的本质意义,动摇了讽刺性漫画艺术生命的存在。尽管此后方唐依然在全国美展中获奖,并连续获得全国年度漫画金奖三次。但是谁能肯定这次失却金奖的事没有给他的心里留下阴影呢?
当然我们不能简单认定,就是这一件事让方唐金盆洗手。讽刺漫画作为一种艺术样式,一直步履蹒跚地走在式微的路上。因为芒刺总没有花朵的温柔可爱,所以方唐所遭遇的评奖事件,也算是一种必然。如今,就连漫画这个称谓都渐渐被社会的新宠“动漫”归并和替代。社会正在偷偷地告别方唐的时代,告别讽刺漫画的时代。
我跟一位在广州某大学教文学课的年轻博士说起方唐,她坦承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当听说方唐曾经有“每日一画”的影响,她不由大呼:这么牛!很可惜,方唐的这种“牛”,已经封存于过去的岁月,尽管拨开风尘依然见得到熠熠光彩。
说方唐可惜,是为他搁下漫画之笔而可惜,为他的漫画才气可惜。但这实际上是漫画界的可惜、社会的可惜。没有了方唐的漫画艺术,社会难免留下了一丝寂寞。
不过,不画漫画的方唐却不可能放下手中的画笔,就像小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歌喉。如今的方唐几乎每天一大早就去自己的工作室,独自在那里写写画画一整天,中午也不回家。不再创作漫画似乎也就没有了“深刻”和“语出惊人”的压力,他画马、画山水,或为乡贤造像,或画浓妆淡抹的仕女。他也以水墨之趣创作书法,用浓淡对比非常强烈的墨色,宛如大写意的山水。总之,他仍在以笔墨挥洒才华。
但是一个人的文化精神总是一脉贯通的,不容易被外力轻易折断,对于坚强的灵魂尤其如是。如今我所看到的,依然是漫画家方唐,依然是充满批评精神的方唐。他的新作中尤令我驻足而思绪飞舞的,是一些小幅水墨,淡淡的墨色却深深勾勒出世态。这类画的创作时间集中在近年,如2018年创作的《万历十五年的社会状态》《大地众生逢场作戏》《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等,画中不敷设场景,各式人物体量基本相似,都是寥寥数笔的写意,却在画家给的标题下突然生动起来,简单中深有含义,让人似乎看到文学的随笔或戏剧的小品。这些画不像传统漫画力图刻意表达什么,但是其中寓意可以延伸解读,越看越有趣。从这些小画中,我们看到方唐依然承接过往,保持着讽刺漫画的精神内核,只不过表达方式更加随意和松弛。
方唐把自己这些画称为“文人画”。文人画这个词并不是方唐的创造,而且自唐宋以降以文人画扬名的士人历代已有不少。但是方唐却赋予“文人画”于新意蕴,自称他的文人画是介乎于国画与漫画之间的新品种。传统的文人画常以画面的沉稳、闲适形成的内在张力来表现文人的心境、节操,在方唐那里,“文人画”却泄露出批判的隐约闪亮。
方唐是一柄不老的剑。他告诉我,每天早晨醒来,他的第一件事是在静默中进行一番“思维体操”。 想必那是一种神骛八极,心游万仞的精神活动状态。所谓的操练无疑是放纵,为的是在放纵中保持头脑的活跃驰骋。
前不久,方唐复印了一份手稿《杂记》给我。80多岁的老人,字仍然写得小而工整。密密麻麻的十几页,同当年给我的《半窗夜话》一样,还是他的思想短章。估计这些思想断片大多是清晨时分“思维体操”的产物,无拘无束的活泼思维跃然纸上——
摄影、影视、星体运行、宇宙演变,都可以还原为数据。基因也是一种数据,通过数据解码,必将出现人造生命、人工造的人。神也是一组数据?
独立思考,是人的最大乐趣。完善的人应用自己的脑袋而不是用别人的脑袋进行思考;不做别人思考的奴才。
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养成了适应环境的能力,有的人已异化为“变色龙”。
我为这位漫画家的深刻、锐利折服,摘录了其中一些,在我创办的微信公众号《粤海述评》陆续推送。也有些段落因为不甚合乎时宜而未能发出,可见他的文字具有与他的漫画一样的内涵,也会给人以刺痛。文与图是不同的表现形态,却在同样的文化精神中得到了统一。
当我们徜徉在方唐作品的展会上,深深为他不再创作漫画感到可惜。但又不由不为他的依然在画、在写而欣慰。他的思维依然活跃,漫画精神依然在他内心闪光,这又是可惜之中的可喜。
一个艺术家,当他的生命力量已经成为财富,曾经丰富了这个世界,丰富了人们的内心,他就已经无法抹杀地耸立在那里了,至于获得的是几等奖,纵观历史长河,实在属于微不足道的东西。
古人称八十岁为“杖朝之年”,意思是年过八十就可以支着拐杖上朝了。这是因为年老体弱,理当得到体恤和尊敬,更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的人已经积累了丰富的人生和社会经验,对世事能够犀燃烛照,其言也善,应该继续在朝中得到充分的发言权。方唐已经进入这种境界,无论他的漫画创作是否正在进行时,他所怀抱的那种漫画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尊敬,永远都是社会进步的期待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