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鼎革之际知识人的微观体验与命运沉浮
——以舒新城为例
2019-12-15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因为种种缘由,1920年代的史事很长一段时间为人所忽视。新世纪以来,围绕这一“年代”,学界涌现出许多成果,但可拓展的空间还有很多。李云汉就认为:有关北伐前后社会、教育、文化等方面的史事,可供发挥的空间还相当广阔。(1)李云汉:《北伐史的面面观》,台北《近代中国》第113期,1996年6月,第116页。罗志田也曾指出:目前学界对1920年代的认识,“仍停留在相对浅表的层面,最多可以说是骨干已粗具而血肉尚模糊”,尤其对那段时间社会的动与静、各社群的升降转换等面相,了解都还相当不足。(2)罗志田:《民国史研究的“倒放电影”倾向》,《社会科学研究》1999年第4期。而且,1920年代之中牵涉到1927年政权鼎革的问题,所以鼎革前后地方社会的动荡尤为剧烈,知识社群的升降转换更为明显。因而,从知识人的地位升降、心态变化及其对时局的因应这一视角切入,无疑有助于丰富我们对国民革命乃至整个1920年代的理解。(3)近年来涌现出的个案研究在这方面有所突破,参见李在全:《北伐前后的微观体验——以居京湘人黄尊三为例》,《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1期;蔡炯昊:《读书人与“革命”的互动:北伐前后周作人对“革命”态度的变迁》,《民国研究》2014年第2期;沈洁:《1920 年代地方力量的党化、权力重组及向“国民革命”的引渡——以奉化〈张泰荣日记〉为中心》,《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
本文以《舒新城日记》为中心,结合相关档案、报刊材料,并辅以《蒋维乔日记》等,尝试勾稽1927年政权鼎革之际舒新城的微观体验、命运沉浮与内心世界,并借助他个人的体验与视角来窥探1927年前后南京教育与社会层面的诸多面相。
一、作为教育家与独立撰稿人的舒新城
1927年是舒新城来到南京定居的第三个年头,此时他刚过不惑之年,已经从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生成长为很有名气的独立撰稿人。身份的获取、地位的蜕变固然与晚清以降教育制度的结构性变革有关,但更离不开个人的敏锐眼光与努力打拼。十年前的新文化运动给舒新城这样一个身处湖南的地方性知识人提供了契机与舞台,而他自己也凭借敏锐的嗅觉,对其做了积极且富有针对性的回应,即努力利用既有的技术条件和业已获得的知识资源,向正在勃兴的新文化运动靠拢,通过投稿、办刊、写信等种种方式,“不断为自己在地方社会与中心社区积累人望与社会资本,顺利实现了身份转换与上升性社会流动”(4)张仲民:《种瓜得豆:清末民初的阅读文化与接受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310—316页。;反过来,也正是由于舒新城等地方知识人所充当的“链接性角色(1inkage)”(5)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90—292页。,发端于中心城市的新文化运动才能扩展到边缘,在地方生根。
在此后若干年的教育生涯中,舒新城流转各地,供职于中等教育界。1925年,在经历过成都高师风波后(6)《成都高师教员舒新城被逐》,《新闻报》1925年5月23日,第16版。,他便辞去一切教职,赶赴南京专心从事教育著述,计划对中国教育的实际状况进行根本的检讨。到南京后,舒新城有条不紊地从事这一计划,从交游会友到看书读报,从编纂材料到写信投稿,无不与此有关。他非常重视报章杂志在学术研究中的作用,在他看来,报章杂志上所记载之事实,即“当日之历史”,要“了解现社会之情势”,只有“阅读当时报纸杂志之一法。”(7)舒新城:《对于江苏省中等教育界的建议》,《教育与人生》第16期,1924年1月。而东南交通讯息网的便利使得上海发行的报纸在当天下午5点即能到达南京,舒新城往往能及时掌握当天的新闻。(8)舒新城:《我和教育——三十五年教育生活史》,中华书局1941年版,第373、481,378—379页。通过阅读报章杂志,他一面汲取专业知识,一面也能了解时事动态,时局走向。
作为三大文化中心之一,南京的文教资源相当丰富。舒新城在充分利用东南大学图书馆、金陵大学图书馆、江苏省立图书馆丰富的馆藏的同时(9)舒新城:《民国十四年中国教育指南·序》,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第4页。,亦可与几所高校的教员切磋交流。他1927年元旦的日记就记有,徐则陵来议近代教育史料事,并借去同文馆报告、爱国女校报告及史料等。(10)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2页。徐则陵是美国伊利诺大学史学硕士,后在芝加哥及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欧洲史及教育学,曾担任过东大的历史系主任兼西洋教育史主任。(11)《国立东南大学教职员一览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国立中央大学档案,档号:628—323。此外,东大教育系主任陶行知、教员汪懋祖等,也常常是他家中的座上客。对于没有喝过洋墨水的舒新城来说,与这些教育学人士的交流切磋无疑有益于视野的打开、事业的开拓。
作为一个独立撰稿人,舒新城得以在南京安心从事他的著述事业,离不开他与出版界良好的关系。从舒新城1927年的日记可以看出,陆费逵出现的频率相当高,他们频繁就文章发表、书籍印刷、版税稿费等问题进行沟通与协商。对于舒的书稿,陆承诺“愿尽力代为出版”,并于必要时“允购稿及预支版税”,可谓解决了舒新城的后顾之忧。(12)舒新城:《我和教育——三十五年教育生活史》,中华书局1941年版,第373、481,378—379页。同时,因与东大校长蒋维乔颇为熟稔,所以舒特地向蒋索取他在民初教育部工作时的日记,因“民国元年教育部设立之种种情形,我们无从于文字中求得之,然而蔡元培、蒋维乔能历历记忆”,蒋“在教育部时之经过,为近代教育史之重要材料。”(13)舒新城:《近代中国教育史问题》,《中华教育界》第17卷第2期,1928年2月;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27页。很巧,记事颇为简略的蒋维乔在日记中留下一段文字:午后摘录日记中“民元时草拟学制状况”以送舒君新城,因舒君现编民国教育史,向余征求材料也。(14)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3册,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73页。与舒之日记洽成映照。
舒新城此时的交际空间已经相当宽广,从湖南同乡到少年中国学会再到此前所工作过的学校机构,舒积累了大量的人脉。借助学缘、地缘、业缘等若干要素,舒新城编织起了一个看似微观实际却横跨学术界、出版界与教育界的人际关系网络,有与出版社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建立起的合作,有与杂志社如《教育杂志》《中华教育界》等的往来,有与东南大学、金陵大学等教员的交往,且不同业界属性、身份要素之间往往相互重合交叉,呈现一种“复数”的形态。这样一个看似松散的学术社群,不仅有益于舒新城个人学术研究的精进,亦构成了教育学科知识成长不可或缺的要素。
当然,在这三年专门的著述生涯中,舒新城也并非没有遇到过难题,如在编纂《近代中国教育史》时便面临史料搜集的困难。缘由之一便是因为当时南北分裂,江浙军阀亦实行严格的书刊管控制度,所以有许多刊物如1925年广东所刊行之党化教育资料,上海的《中国青年》《向导》,北京的《晨报》《国闻周报》等,“明知其极有关系,废了很多精力,用尽一切方法,向原出版处购得,但寄到南京往往被检查员扣去”。他也时常感慨:“通南京城没有一部二分之一以上的《教育公报》。”(15)舒新城:《我和教育》,第405、407,435页。因为不同政治力量之间的斗争所导致的地域分隔与舆论管控,使得书籍报刊的流通程度大打折扣,各地的书刊市场也呈现出巨大的差异,舒苦苦寻之而不得的《向导》,在广州街边的书店竟能公开售卖。(16)王凡西:《双山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5页。
总之,从1925年初舒新城到南京定居以来的这两年间,时局虽偶有动荡,但并未给当时的南京社会产生多大影响。这段时间,舒新城专门从事著述,他靠编书、译书、著书的版税、给杂志社投稿所得的稿费来谋生。而南京舒适便利的生活条件、丰富的文教资源也极大地提高了舒新城的写作效率,这两三年间无疑是他一生最为多产的时期,共编写大小书籍十七种二十册四百余万言。(17)舒新城:《我和教育》,第405、407,435页。安心著述之外,舒新城还常以“摄影自娱”,生活之富足宽裕于此也可见一斑。
二、“党军”来了
自1926年7月出师广州以后,国民革命军(亦称“党军”)一路势如破竹,至1927年初,战事已推进到江浙等地。而这也一直牵动着舒新城的神经。除了日常的撰述工作外,阅报更成了他每日必不可少的事项。当舒新城得知党军已经进逼江浙,日记中有关战事的观察、记录也就占据了很大的篇幅。二三月间,他日记中关于战事的记载异常频繁:2月17日,浙战正激烈,胜负未补;18日,报载联军退嘉兴,杭州传已失;《竞报》中所载情形窥之,杭州当已归南军之手;25日《时事新报》载嘉兴亦为党军占去;26日,《时事新报》载上海极紧急;3月7日,报载“党军李宗仁师已至芜湖,城中过兵甚多”;16日,“报载,南京城外六十里之江宁镇已有战事,吴江、长兴亦有战事,虽未知其中胜负,但消息大半不佳也。”(18)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49、50、51、57、58、66、77,51、53、56、66,72、87,55、63、64页。这里的“消息不佳”隐约透露出舒新城此时的政治立场。从舒新城零碎的记录中,我们能感受到党军即将到来、战争逼近的气息,也能捕捉到舒心中的不安。
发生在1927年2月中下旬上海工人罢工不仅导致上海报业的瘫痪,而且肃杀的空气也使得除《时事新报》以外的大多报纸均“休刊一星期”(19)《“格杀勿论”禁令下之上海学生》,《教育杂志》第19卷第3期,1927年3月20日。,这对讯息传播带来了巨大的影响。舒新城在2月19日记道:下午各大报均未到。21日记有:上海罢工已三日,尚未解决,且有扩大之势头,《新闻报》《申报》未至,惟《时事新报》到,但却由九张而改为两张。24日又记有:罢工已五日半,故连日无上海邮件。这期间,消息的隔绝一直困扰着舒新城,《新闻报》《申报》二报“曾停刊六日”。“沪报均未到”的字样在日记中经常出现。(20)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49、50、51、57、58、66、77,51、53、56、66,72、87,55、63、64页。3月初上海战事亦吃紧,交通瘫痪,亦极大地影响到报纸的流通,蒋维乔曾记有:“沪宁路轨真茹、南翔,闻前日被毁,故报纸至今日未至”。(21)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3册,第402—403页。到12日,“坊报均须隔日始到,皖中极紧急,宜兴亦有战事,但均未有详实消息来”;就在南京已被党军攻下的3月27日,舒新城还在日记中感叹:沪京之报纸已十日未到,不知大局究为何。(22)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49、50、51、57、58、66、77,51、53、56、66,72、87,55、63、64页。在一个知识人习惯于借助报刊来了解世界的时代,看不到报给他们内心带来的焦虑与恐惧,可想而知。
而当只有《时事新报》这一份报纸送达时,又会让人感到“真相莫知。”报纸不能送抵便意味着消息的隔绝,消息的隔绝又为谣言的传播制造了温床。3月3日舒新城通过报纸得知“战事如故”的同时,也感到“城中谣言甚盛”;次日又记有“城中谣言更盛,枪声仍时闻,沪报亦未到”的记载。(23)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49、50、51、57、58、66、77,51、53、56、66,72、87,55、63、64页。所以连《时事新报》自身也感慨“谣言甚大”。(24)《南京昨日无恙》,《时事新报》1927年3月19日,第1张第3版。当然,报刊的禁言、消息的隔绝,绝不仅是因为上海罢工、交通瘫痪的缘故,还与当时的舆论管控有关。如远在北京的《晨报》就曾观察到:“孙传芳为本身利害计,邮政电报检查益严。”(25)寒秋:《风云色变之东南》,《晨报》1926年8月28日,第5版。交通瘫痪,消息隔绝,谣言传播以及日益浓厚的战争氛围,无疑给南京城带来了巨大的恐慌与混乱,又以“智识阶级的不安为甚”。(26)《南京通信》,《大公报》1927年3月19日,第2版。
面对日趋险恶的时局,舒新城一直有“携家去沪”的考虑,后未能成行。他的好友则害怕南京出现武昌围城那样的惨烈情形,欲“离宁赴赣”。在舒新城看来,南京城“因上下均被截断,鲁军如败,则可沿津浦线撤退,孤城守之无用也”(27)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78、69,66、70、73,78—79页。,所以南京不会成为第二个武汉;但他也知道战争年代,“孰安孰危”确实也无法把握。当得知南京之陷落“不过为时间问题”时(28)《苏皖吃紧中之知南京》,《益世报》1927年3月8日,第2版。,留在南京的知识人,也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对党军寄以好意。”(29)《宁商会之应付难》,《大公报》1927年3月8日,第3版。当时有舆论也指出,此变局之“为祸为福,为利为害,当局者亦无一定之把握,故善观风色者惟有瞻望,徘徊,悉听时势之变化而已矣。”(30)谈瀛:《变化》,《时报》1927年3月9日,第2版。此时舒新城没有像众多好友一样逃离南京,其实也是抱持观望的态度。
3月初,安庆、芜湖、溧水、宜兴这些战事交接之处围绕南京城恰好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情势,就如同台风所形成的气旋带一样,而南京正处在台风眼的位置,此时虽无战事,但城内实际呈现出的却是一番末日景象,这在舒新城在日记中留下了清晰的记录:“晚上上街购物见一车夫被军人将头击破”、“城内警察拉夫人甚急,午后在街上见以绳系数十人提……街上行人甚少,工人更无”、“街上兵过甚多,居民更惶急”。“据云东大宿舍中昨日忽发现一颗炸弹,量甚重,学生极惊惶”。(31)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78、69,66、70、73,78—79页。而此时的东南大学,内部有进步学生的涌动,所以也是军阀重点关注的对象,“党狱”不断。(32)《两京之党狱》,《时事新报》1927年3月21日,第1张第3版。“学生全数离校,职员亦不能再居”,校长蒋维乔面对这一情形,遂函请“省署派警察来看守校舍”。(33)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3册,第408—409、404—405页更为重要的是,“乡人恐有拉夫情事、多不敢运送柴米入城”(34)《张宗昌到宁之后》,《大公报》1927年2月28日,第2版。,所以南京此时“米粮来源已绝,民食恐慌。”(35)《苏浙各地之军讯》,《时事新报》1927年3月20日,第1张第3版。军人抢劫、抓壮丁、兵荒马乱、粮食短缺,校园出现炸弹等情形在日记中频频出现,可谓触目惊心,着实反映出鼎革之际南京城内的慌乱情形。
随着党军压境,难民增多,地方公团与绅商各界发起组织“救济会”。战乱之际的南京,这样的救济场所有十余处之多。(36)《南京难民络绎》,《晨报》1927年3月19日,第3版。舒新城、蒋维乔等人所参与的是一个由江苏省教育会干事刘虚舟所发起的的救济会,其会址设在暨南学校女子部内,主要负责维持校园秩序,收容、接济难民,其成员构成大体为东南大学部分教职员及南京教育界人士,大多具有江苏省教育会的背景,舒、蒋均是其中的重要成员。关于这一组织的材料并不多见,我们仅能从舒、蒋二人的日记中略知一二:午后暨南女校难民(妇孺)救济召开会议;“午后救济会来函约三时前去办公。三时去询知时局较紧急……妇孺来会者渐多。”次日又有:“午后至救济会值日,作两星期来之会务报告,妇孺到此者已六十余人。”对于这些妇孺,救济会概不收费,费用则任由各人自行捐赠。
日记显示,党军进入南京城前后,救济会仍在运作。3月22日,北伐军已逼近南京近郊,战事异常紧急,舒记道:午后三时至五时亦闻枪炮,五时半又起,入夜更密更响,俨如旧历新年最太平时之炮竹声。彻夜不绝。午后仍至救济会办公。次日又记有:“昨夜枪炮声彻夜不绝……雨花台通济门外均打仗,午后三时枪炮声约停止”,而后“枪声时闻,彻夜不绝。四时赴救济会”,“阅救济员在南门一带巡查报告,南门内外均被劫,败兵亦有遁入城中,人心疑时惊惶,因小孩太多,恐危险时难于行动,亦将彼等移至该会住宿。会中全体职员守夜。”(37)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 82—83、84—85、66页。在这种情势之下,舒新城几乎天天都要去救济会值班,也能说明这一机构在兵荒马乱的鼎革之际所扮演的角色。
作为“南京事件”的亲历者,舒新城亦为我们提供了直接的观感:“四面抢劫,至祠内暂避,……见窗外有党军之进城,招人去看,范猷在前门槛亦谓党军大队已到,出后门视之果然:前以青天白日旗为导,后又部队约五六百人,穿鞋、口音均湘南人,当系程潜的部队。彼等一部分入鼓楼医院,大声呼打,盖军人颇有人以打洋人为口号也。……外人之服、物仍被劫去。午前八时即闻日本领事署被劫,出外视之……见贫民纷至外人住宅劫物,皆有兵士倡首……有一南军兵士逃入,望鼓楼有外国水兵向城内开炮,由劫领事署所引起问题。”(38)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 82—83、84—85、66页。这是“南京事件”发生时舒新城的经验性观察,非常珍贵。从日记中“军人颇有人以打洋人为口号”“兵士倡首”这些字样也可以看出,北伐军中的士兵确实直接参与到在排外抢劫的行动中,这也为在当时即颇富争议的“南京事件”提供了一个可能的例证。
而后,南京城很快恢复了秩序,救济会也完成了它的使命,于一个多月后宣告解散。南京城内各处均高悬青天白日满地红之新国旗。而因该旗需求量太大,甚至达到了脱销的程度。(39)《国民党党旗之推销》,《时事新报》1927年3月25日,第3张第3版。在各类欢迎“党军”到来的广场仪式中,古城南京迎来了它的新时代。(40)《南京之新气象》,《新闻报》1927年3月30日,第4版。步入新政权的舒新城也重新投入到写作中。然而新政权对于教育界的改造才刚刚开始,好友黄炎培、蒋维乔早已成为党军的眼中钉,而舒新城亦在劫难逃。
三、鼎革之际南京教育界的权势嬗递
对于党军而言,北伐并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与政治上的征讨,所谓“伐”,其包含的面相其实相当宽广,还涉及到社会、文化、教育等诸多事业的更张。1927年初,舒新城便曾注意的北伐对于教育上的重大影响,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党化教育”理念及其实施:“直至1926年底,中国局势已演变成南北对峙……将来谁胜谁负,此时尚不能预测”,但北伐在教育上之影响极大,最显著者在南方则为“党化教育之实施”。据舒新城的观察,“党化教育”在1925年时还只是一股“思潮”,而到1926年以后,凡是在在国民政府统治势力下的各省,“均以教育行政力实施之”。(41)舒新城:《民国十五年中国教育指南》,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第4—5页。随着北伐军兴,凡“党军”所到之处,“党化教育”便随即实施。
如果说上述舒新城发表在报章书籍中的文字,还只是一种远程的观察与思考,那么他在日记中记录的有关南京教育界权势嬗递、知识社群升降转换的事例,则显得尤为贴近与实在。舒新城3月6日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文字不多却颇值玩味:“午后范琯等几个女生来,彼等在金陵女子大学肄业,恐惶惧,盖该校,避在荒地,党军至,惧失学,不至,又惧军人查办也。”(42)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 82—83、84—85、66页。这段日记大体能反映出处在党军与军阀夹击中学校生态之一斑。学校作为一个小社会,其内部格局本来就呈现多样化,各种势力并存,思想倾向多元。也正因为此,各方势力对于学校的认知也就判若云泥,学校在党军眼里看来显得太过保守反动,在军阀眼中又过于极端激进,不乏“赤化”之嫌。学校同时也是这新旧两方面势力的角力场,师生被迫夹在其中,“甲来服甲,乙来服乙”(43)刘薰宇:《中国教育的危机》,《教育杂志》第19卷第1期,1927年1月20日。,而无论谁赢,都势必会对学校有一番改造与清洗。
不仅学校如此,整个南京城在党军看来,形象也颇不佳:“南京久为军阀巢窟,反动分子自比他处为多”。(44)《南京克复后之新气象》,《时事新报》1927年4页2日,第2张第1版。“大江南北,无非学阀之势力,南京一带之小学教育,亦完全入于江苏学阀之手”。同时,易长风潮后,余家菊等国家主义派中坚分子被延聘至东大(45)华贞:《南京之反动势力》,《中国青年》第125期,1926年7月3日。,东大亦成为国家主义派的一个重镇。因而,鼎革之际党军对这些反动势力的取缔改组势在必行。革命军进抵南京不久,国共两党的革命舆论家陆续进入政权后,标榜“党化”的机构团体便逐次建立,他们一方面着手对旧学校、团体的改组,另一方贯彻执行“打倒学阀”“打倒国家主义派”的方针。新成立的南京市教育协会,其宣言中就开宗明义地指出:“建设新教育”,便“不得不推翻旧势力”。其具体举措则包括:实行党化敎育、打倒国家主义及一切反革命的学派、推翻南京市教育的旧组织、打倒学阀等。(46)《南京市敎育协会成立会记》,《申报》1927年4月3日,第11版。
面对气势汹汹的党军与天罗地网般的“打倒”檄文,教育界人士尤为惶恐。3月底,蒋维乔与教育厅长江恒源逃离南京。(47)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3册,第419—420页。江苏省教育会设在南京的办事处也早已停办,包括河海大学、法政大学、金陵大学、工业专门、第一农业、第四师范、第一女师等学校在内的南京众多公私立学校的校长也都在党军抵达以前,相继逃离,学校多处于停顿状态。
鼎革之际,舒新城亲眼见证的五卅公学的改组,便是革命势力“推翻旧势力,建设新教育”举措中的一环:南京市教育协会之某君谓五卅公学已被查封,徐则陵、陈逸凡之家产亦被抄,盖以其为十三年东大风潮时拥郭重要分子,而五卅公学为彼等所办也。(48)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87、59页。五卅公学当初是为纪念五卅惨案而设,不过也有“提倡国家主义之教育”的意味在其中。(49)《五卅公学筹备就绪》,《时报》1925年9月4日,第2版。其发起人与赞助人多为东南大学的教师廖世承、徐则陵、陈逸凡、孙洪芬等,后来聘请的老师也以东大毕业生为主。(50)《南京五卅公学近况》,《新闻报》1927年2月12日,第15版。五卅公学不仅有国家主义的背景,而且也与“江苏学阀”的大本营——东南大学关系密切。难怪党军刚抵南京就迫不及待将其查封。与它一道被查封的还有陶行知所长校的安徽公学,其校址被充作南京市党部。
两所公学的改组只是鼎革之际江苏教育界权势嬗递的一个缩影。党军抵达南京之际,省、市、县各级教育协会纷纷成立,在这些协会所发起的各式各样的广场仪式与纪念活动中,上述教育界人士陆续被以“学阀”“劣绅”的名义“打倒”,重点人员的家产也被查抄。(51)《苏省政府未成立前之军事外交》,《申报》1927年4月7日,第7版。在市党部的协助下,南京市教育协会接收了前教育实业联合会与前江苏省教育会分事务所的款产;(52)《成立后之南京市教育协会》,《时事新报》1927年4月1日,第2张第4版。同时,原来的教育行政单位教育厅、省长公署教育科、各市县教育会以及包括东南大学在内的众多大中小学校也相继遭到查封、改组。新旧破立之间,南京乃至江苏全省教育界的的权势结构已经发生了根本的转换,以往操纵在“学阀”手中的教育行政权在这政权鼎革之际,被让渡到了这些具有党派背景的革命新锐手中;清党的发生又使得教育行政权力发生了转移与集中,而完全为国民党所掌握。(53)篇幅有限,不拟展开,详可参见拙作:《1927年政权鼎革之际沪苏教育界的革命实践——以“打倒学阀”为中心的考察》,《史林》2019年第2期。身边众多好友遭到清算的悲惨下场,似乎也预示了舒新城的人生遭际。
四、经济拮据的“政治难民”
自离开中国公学以后,舒新城并没有很强的政治倾向。他在与友人的公开信中就一再声明:“在政治上不隶于任何党籍,在教育上不属于任何系派。”(54)刘炳藜、舒新城:《一切都是灰色的》,《京报副刊》第235号,1925年8月21日。作为一个刚在南京站稳脚跟的知识人,他小心翼翼得经营着自己的交际圈,不敢因思想政见而与外界团体、党派产生摩擦。对于政治,他虽时刻关注,但一直与之保持适当的距离,以免“妨碍自由”。舒新城对于政治的态度还可以从一则日记中看出:孙传芳委余家菊为联军教授,吾辈思想之异化更由此而显。(55)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87、59页。将好友的出仕看作“思想异化”,暗含着舒对于政治的戒心。
舒新城虽与国家主义派(又称青年党、醒狮派)相接近,但仅仅局限于教育事业上的沟通交流。所以在青年党公开宣布《醒狮周报》为该党之机关刊物后,他便立即致函退出该报。而且虽然同样反对党化教育,但舒之反对原因亦与国家主义派迥异。如余家菊就认为,国民党的党化教育即是党派党羽间,依附于政治势力而互相倾轧的一种突出表现。(56)余家菊讲、刘炳藜记:《中国教育界之当前问题》,《晨报副镌》第1261号,1925年8月31日。与上文提到的舒新城对于党化教育的批判多站在学术立场相对照,可谓大相径庭。总之,他对于北洋政府并无太多好感,对于南方政权亦无太多期待,大体上算是一个政治上无偏无倚的独立知识人。
纵观舒新城1928年以前发表的文字也可以看出,舒新城对于国民党的批评主要还是集中在教育领域。1924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人生哲学》一书是舒新城为新学制高中所编订的教科书,此书的编纂目的是因为看到最近许多青年的思想“颇有趋于浮泛之倾向”,如“空谈主义”,而想“设法引起他们研究科学的兴味”。(57)舒新城:《序言三》,见舒新城编、陆费逵校:《人生哲学》,中华书局1924年版,第11页。可见在“主义”之风笼罩下,舒新城仍不改变他对于科学精神的追求。
“主义”体现在教育领域便是国民党所倡导的党化教育政策。1924年以后,这一政策渐次展开,如1925年1月国民党就要求广东大学:“凡教育机关人员及学校教职员均须一律入党……现查各机关秘书各学校校长及学长,仍有未完全入党者,务请严令照查更换。”(58)《民国十三年教育大事记》,《教育杂志》第17卷第2期,1925年2月20日。这遭到了舒新城的大加挞伐,舒尤为反感的是在教育领域以是否为国民党员作为其人才选拔、任用的标准。在《党化教育与政治化教育》一文中,舒明确指出党人有“党人的自由”,也有他们的人权与民权,但“非党人”也同样拥有;他极力反对“利用党底势力侵占国家公有的教育机关,‘党’化国家公有的教育”的行为,且认为“决不能因甲党人之得势而强制非党人亦入甲党,否则剥夺其在法律上赋有之权利”。(59)舒新城:《党化教育与政治化教育》,《国家与教育》1926年第11期。他对于党化教育的反感在日记中也能看出:接到炳藜函,谓其与爱国中学主持者之思想不合已辞职,此事我早料及,盖该校为党人所办,而他之思想正与我相同(60)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66、94页。,党化教育与他所秉持的教育理念并不相合,在此表露无疑。
自北伐军兴以来,国民党、共产党、国家主义派三方势力围绕革命方针、领导权等问题有过激烈的斗争,且硝烟味绝不亚于战场。鼎革之际,其党际关系更为紧张。时常阅报的舒新城也意识到:“南北之争未了,国共之争又将发生”。(61)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66、94页。而夹在左右之间的国家主义派在北伐期间即受到国共两党的联合“压迫”。在国民党眼中,国家主义派一直都是“革命前途根本的障碍”。(62)《中国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组织部护字第四号通知》,《申报》1927年4月22日,第1版。所以在取得政权后,国民党便对国家主义派分子展开更大规模的清算,以至于连藏在东南大学图书馆的各类“国家主义”书籍也要被查禁“焚毁”。(63)《南京克复后之新气象》,《时事新报》1927年4页2日,第2张第1版。
因为有过不少共同的经历且都从事教育研究工作,舒新城与国家主义派成员如陈启天、余家菊、李璜、左舜生一直走的很近,但两者间有根本差异,绝不能将舒划入到国家主义派中。然而在国民党以及武汉国民政府对国家主义派的讨伐通缉过程中,舒新城成了运动激进化、斗争扩大化的牺牲品,沦为一名“政治难民”。(64)舒新城:《我和教育》,第437页。舒在4月5的日记中记道:“早七时范猷去访喻寄浑……我本与政治无关,但听喻言汉口之国民政府竟有明令通缉我,即由他执行,因其甚知我之言行,故未遽执行,而由范猷告我暂避。”此时清党尚未发生,武汉国民政府的通缉令在江浙尚有一定的效力。刘范猷为舒新城挚友,喻寄浑为第六军之政治部书记,与刘相熟,此二人均为舒新城的湖南老乡。当武汉政府认为舒新城为国家主义派并下令通缉他时,执行者喻寄浑因知舒之为人,知他“专治教育,不问政治”,且认为他是“湖南不可多得之人才”,所以并未马上执行,同时托刘范猷转告舒新城“从速暂避”,并劝他“登报表态”。舒新城最后将自己退出醒狮社的信函出示,取得了喻寄浑的谅解。透过舒被捕又被放的事例也可以看出,激进化政策的颁布与具体的实施过程之间,因为夹杂着各种复杂微妙的因素,往往存在着不小的落差,这是鼎革之际“革命”实践中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然而舒新城自己也清楚:“通缉令不过一时误会,在军事时期申诉亦无益”,所以他当即启程赴沪。同时致函身在日本的友人孙俍工,向他打听日本生活情形,寻求赴日避难。(65)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96、98,90、79、81、95,110、119,115,147页。
舒新城急着赶往上海,除为逃避政治迫害,还有经济上的考量。鼎革之际的南京,“金融紊乱,市面萧条,各业商店,有半数迄未开市”。(66)《省垣会议维持民食》,《时报》1927年3月13日,第2版。除却猛涨的物价、生活的不便之外,自己稿费、版税等由于战事与交通问题也得不到保障。由于当时战事导致沪宁之间交通阻塞,上海的稿费、版税等不能汇到南京,使得舒的生活异常困窘拮据:商务印书馆久无复信,经济颇困难,致李石岑一快函,请其代为催促,并致吴廉铭一函拟暂在中华分局借币百元为应付当下开支;函李石岑曹守一索稿费,……时局紧张,手中具六十元;收教育杂志社函,谓稿费三十八元已投出,但未收到,目前全凭稿费救济,再一星期不到,几断饮也。午后致蒋竹庄一函,请其向商务印书馆代为接洽印书事,盖经过此次时局变化,经济上颇为困难,唯将生活确定,使能安心治学也,并托其催促《教育方法》、《教育指南》稿费。(67)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96、98,90、79、81、95,110、119,115,147页。因战争缘故而致交通断绝,使稿费无从寄出的情形使得像舒新城这样靠笔杆子吃饭的知识人非常困窘,甚至达到“几断饮”的情境。舒新城4月6日离离宁赴沪时,家中存款仅六十元。到了上海,为节省开支,舒新城不得已与同样困窘的蒋维乔一家“合饭”、“同住”。4月以后,动荡的社会没有马上平复,物价仍然猛涨,且不时有战争的威胁,舒的写作自然大受影响,经常因“时局紧张”而停止。(68)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96、98,90、79、81、95,110、119,115,147页。舒新城曾提及:“良好著作之产生自然非一日之功,而且与环境有重大的关系。当此内乱频仍,教育者生活且不能维持之时,而欲责其专事研究,本为事实之难能”(69)舒新城:《民国十五年中国教育指南·序》,第3页。,也算是1927年鼎革之际舒新城的一段自白。
4月底,做了三周“政治难民”的舒新城回到南京(70)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96、98,90、79、81、95,110、119,115,147页。,这意味着政治上对他的威胁已经消除。5月以后,尽管时局仍偶有动荡,南京的物价也居高不下,但交通状况的好转,使得各杂志社的稿费以及商务、中华的工资、稿酬、版税能够相继送来,舒新城不仅能够安心从事著述,也有余力聘用助理。(71)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册,第96、98,90、79、81、95,110、119,115,147页。舒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回归到著述生活,就自身而言,是因为他并未与政治走得太近,尽管他对南方党军有所批评抨击,但也主要局限在教育领域。当然我们也应该将舒新城的个人遭际与鼎革之际的政治生态联系起来加以分析。
首先,南京国民政府的成立表明国民党已经由一个在野的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从一个“有着广泛群众参与的动员型政党”转变成一个“以政治控制为主的执政党”(72)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93页。,其原有的激进色彩逐渐消退,以往所公布的许多激进的政策与宣言都在某种程度上失去效力。最值得注意的转变是5月8日中央政治会议上海临时分会所发布的第五号布告,其中明确指出:擅指他人为土豪劣绅,则“循环报复,各任己意,置法律于何地?须知往日在压迫之下,无奈此土豪劣绅,何故呼号打倒以作革命之气”。(73)《中央政治会议上海临时分会布告第五号》,《申报》1927年5月8日,第5版没过多久,当局再次颁布法令,“对于各地之土豪劣绅,凡在4月15日以前被捕者,除其本人实系共党仍归清党机关办理外”,其余事犯均“免于究办”。(74)《南京政府免究土豪劣绅》,《晨报》1927年6月28日,第3版。这两条法令虽并非完全针对教育界而颁布,但它们所释放出的信号,无疑成了改变舒新城、蒋维乔以及其它“学阀”人生走向的关键。其次,随着清党的发生,国民党一方面要尽量撇清与武汉国民政府及中共的关系,去除自身的激进色彩,另一方面也要减小打击面,加强对国家主义派的拉拢,蒋介石就呼吁:对于国家主义派,应该去“纠正他们”,而不必用“打倒之手段对付”(75)《南京政府举行纪念周》,《晨报》1927年5月31日,第5版。,可见其口径已经发生了不小的转变。在这样一种“去政治化”的政策导向下,之前气势汹汹要打倒学阀、打倒国家主义派的南京市教育协会,此时难免有些迷茫,而“忽呈消极之象”。(76)寒秋:《党政府成立后之南京》,《晨报》1927年5月4日,第5版。而舒新城等人能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回到南京从事安逸的著述生活,与这些新的政治动向不无关系。
步入新政权后,舒新城亦有所调整与适应。在他1927年以后的文章中,很难再见他对于党化教育的批评,而且他也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出版与辞书事业中。他以笔名“徐怡”所撰写的著作《宣传术与群众运动》中曾提到:“十四年以来之南北战争,两方均尽量宣传,然而南方在事实上确为民众谋利益。……在北军方面,其宣传之方法固然不及国民革命军,而且北洋军阀十余年来之罪恶,早已暴露于社会而为群众所指,有人提及北洋军阀,即不必细述其罪恶,其罪恶之缩影亦即涌现于民众心意之中。”(77)徐怡:《宣传术与群众运动》,中华书局1931年版,第21—22页。前后对比,能明显感受到其口径与笔调发生了不小的转变。
结 语
以后见之明的眼光来看舒新城在1927年上半年的遭遇,可能这只是他生命历程中一个极为短暂的起伏,但作为当时当事人的他,在面对骤变的时代氛围,来势汹汹的党军时,一切其实是未知而恐惧的。“倒放电影”与在场亲历的差异在舒新城的回忆录与日记中体现得非常清晰,也更加能凸显其日记的珍贵。《舒新城日记》的珍贵之处还在于,舒对于时局、社会的阅读与记录,亦给读者亲历“革命的时代”提供了可能。围绕1927年2、3月这样一个“鼎革”节点,日记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对比鲜明的画面。此前,舒新城享受着平稳安逸的著述生活,悉心编织着自己的人际网络;党军攻至江浙以后,他不仅密切关注,而且内心也有隐隐的不安;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前后,他也因政治斗争的扩大化而遭到了清算;而在步入新政权以后,舒新城亦有过一番调整与适应。就微观体验而言,党军到来之际,舒新城等知识人首先遭受的是战前的心理冲击,即战前党军气势汹汹的态势所带来的恐惧与压迫感、无法阅读报纸、谣言四起所引发的心理恐慌。其次是经济上的拮据、著述工作以及日常生活的紊乱。最后则是后革命氛围下的党派纷争中,新政权对于文化教育界的政治清算。
1927年上半年舒新城在南京这段不同寻常的体验无疑是政权鼎革之际众多知识人人生遭际的一个缩影。透过这一看似微观、个人的视角,我们不仅能观察到1927年前后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的互动,而且也可以窥见鼎革之际教育界的诸多面相。北伐的“伐”绝不仅仅体现在政治与军事领域,教育事业的革故鼎新亦是其中重要一环。鼎革之际,伴随着政治力量的强势介入,原有的知识精英相继从历史舞台的中央退至边缘,取而代之的是具有政党背景的知识精英。不过二者之间也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互有交融,且由于执政地位的转变以及人才的匮乏,国民党不得不从旧有教育界知识界中汲取人才,使得新旧之间的界限更为模糊。但总体而言,在“建设新教育”,便“不得不推翻旧势力”的方针下,国民党完成了教育资源的重新分配,教育场域既有的权势结构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围绕1927年政权鼎革这一时代大背景,探析舒新城在这一关键年代的微观体验与命运沉浮,不仅可以加深对他个人生命史的体认,而且对于我们重建新旧知识社群之间升降转换的动态图像,充分体认鼎革之际的政治生态与教育场域,重新审视政权鼎革、党化教育在民国教育脉络中的意义,也有着诸多裨益。概而言之,由知识人身份的转变、地位的升降来勾划新旧势力的权势消长、时代演进的轨迹,或易流于琐碎,却可以清晰把握历史发展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