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大学文科学生的治学
2019-12-15西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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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学文科生治学问题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治学即治理学问,也就是平常说的“研究学问”。“研究”是今天的概念,古人多用“治”,两者的含义有阔狭的区别。“治”不但包括研究,而且还有管理、经营的含义,如治国、治家,甚至还有兴利除弊的含义,如治水、治沙。“治学”这个概念,应该包括以上所有的含义。
现代科技的发达,使学问的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是外延的扩大。传统的学问基本上是在文、史、哲的范围内,后来西方的自然科学传入,构成了一个独立的门类,即理科的学问。而传统的学问则属于文科的学问。理科的学问也有治学的问题,但理科的治学和文科的治学,在方法、路径、表现形式上都有很大的不同。第二个变化是分科的细致。传统的学问,文、史、哲是一体的,而西方传来的理科知识体系有严格的类别分工,某一方面的专家只研究这一方面的学问,对专业之外的学问几乎不涉及。在西方的教育体制传入中国之后,我们传统的文科知识也进行了分工。所以现在的大学里有文学院、历史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院,等等。文学院还分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等各个专业,历史学院分中国史、世界史等专业。文科学者也是各专一门,搞文学的不懂史学,搞史学的不懂哲学,这就出现了很多新的问题。
中国传统的教育是文、史、哲不分家的,而且把做学问与做人结合在一起,传道授业者,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这种教育的特点就是目前一再提倡的“通识教育”。以前学生跟着老师,不但学知识,而且学做学问的方法,同时跟着老师学做人。其学问的养成和人格的养成是同步的。以前甚至有的学生住在老师家里许多年,和老师一起生活。一方面帮助老师做点事情,如给老师的孩子当家庭教师,或帮助老师做研究;一方面跟着老师学习,通过平时的生活起居、言谈举止,学习老师的为人、为学、为艺。很多成名的学者都有这样的经历。
但这种教育方式自新文化运动以来遇到了新的挑战。分工明确、界别森严的西方教育体制容不下这种不分学科、混同一体的旧的教学方式。20世纪二三十年代,北大、清华等名校都曾办过“国学院”,请名家任导师,如著名的清华国学院及其“四大导师”: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他们的教学方法基本上是传统的方法,培育出很多优秀的人才,如王力、谢国桢等。但后来也办不下去了。主要原因就是和西方引进的分工明确的教学体制不能兼容。
文科知识和理科知识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即理科知识是在线型纬度上发展的,文科知识是在纵深的纬度上发展的。就知识量来说,文科并没有像理科那样累积式的增加。同样在一个点上,今人挖掘的深度未必一定超过古人。所以论书法,今人不敢说超过近两千年前的王羲之;论学问,今天未必能比肩一千年前的苏轼。所以学习文科的知识,不能光靠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即使你听懂了,也并不等于学会了。真正的理解掌握,还要靠持续不断的钻研。由此可见,现代分工明确的教育体制,对理科教育是必要的,也是有利的,但对于文科教育来说,显然有很多弊端。文科学生要能治学,光靠课堂上听到的一点知识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学会治学的方法,还要大量地读书。不但要钻研本专业的知识,还要广泛接触相关的知识。总之,文科学生要治学,除了课堂的学习,还要学会自学,还要终生学习。甚至自学比课堂学习更重要,终生学习比大学几年的学习更重要。至于治学的方法和路径,因人而异,并无一个固定的模式,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最好能得到老师的指导,本文即是向文科学生介绍一些自学的方法和治学的路径。
二、怎样认识中国的传统学问
今天所谓的大学文科,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我这里讲的主要还是研究中国传统学问的那种“文科”,比如大学中文系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历史系的中国古代史专业等。显然,书法学专业应该属于这个范围。中国书法在传统的知识体系中不是一项专门的学问,它只是传统文人必备的技能和修养。通过书法,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学识、禀赋、人品、胸襟等方面的修为。因此,书法艺术和传统文化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离开了传统文化,真正的书法艺术就无从谈起。不言而喻,书法艺术教育也必须建立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如果单就技法的层面而言,书法并没有太高深的内涵,社会上的书法培训班足可以解决问题,没有必要经过漫长的本科教育。书法专业的教育,不仅仅是培养书法家,更是为了培养书法学者,为了坚守书法的文化立场和文化高度。书法专业的学生不但要学书法,更须研究传统文化,也就是说,要学会治学。
要做到这一点,应该首先对中国传统的学问有一个大体的了解。
关于中国的学问,过去有很多说法,如称为国学、国粹、国故等,意思大同小异,只是着眼点不同而已。我们不妨从这样几个维度来认识中国的学问。
第一个维度:小学、大学。小学本来是上古时代的一种教育方式。《说文解字·序》:“《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章炳麟注:“小学者,儿童识字之学也。”古代小学教授“六艺”,故礼、乐、射、御、书、数都称为小学。到了汉代,以小学作为文字训诂之学的专称。《汉书·艺文志》所收的“小学十家”,都是文字训诂之类的学者。隋唐以后,小学类的书籍分为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三类。小学的修养是治中国学问的基本功。没有这个基本功,是很难研究中国学问的。就像研究外国的学问要精通外语一样。只有精通外语,能看外文原版书,才能谈得上研究外国的学问。不然,你得来的就只能是二手的资料。
大学与小学相对,也是古代教育的一种。《大戴礼记·保傅》:“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作学校解的“大学”音tài xué,后世改称“国子学”,也称“国子监”。
《礼记》中有一篇《大学》,是讲修身治学的。汉以后即以《大学》和《孟子》《论语》《中庸》称为“小经”,而把《诗》《书》《易》《礼》《春秋》称为“大经”。到了宋代,程颐、朱熹等人把“学、庸、论、孟”称“四子书”。朱熹教弟子,即以四子书为本。其中《大学》是提纲挈领的一本书,可以涵盖儒家的基本思想。《大学》开宗明义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其中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线图”是儒家的最高道德理想,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石。总之,大学是一门关于自我修养和影响外界的学问。梁启超认为,治国学有两条大道:一是文献之学,一是德性之学。所谓文献之学就是小学,德性之学就是大学。
第二个维度:三教百家。习惯上,中国传统文化被称为“儒家文化”,但这是不准确的。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学说占据了主流地位,但其他流派的学说并未断绝。而且到了东汉,佛教就传入中国,不久道教也随之兴起。在后来的大多数时间里,三教共存,互相融会,百家各异,互相渗透,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三教合一,百家争鸣”的中国传统文化。三教有共同点,也有不同点,比如修身养性,是三教的共同主张;不同点也很多,如儒家主张入世,佛道主张出世,等等。三教有很好的分工,古人主张以儒治世,以道修身,以佛养心。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不了解佛、道二家的学说是不行的。尤其是唐、宋以后,佛、道二家对儒家文化的影响很大,文人、书家多受其熏染,从而形成独具特色的时代文风和时代书风。研究书法史不可忽略这一点。因此,我们的必读书目里,除了儒家经典,还要有佛、道二家的经典,如《道德经》《南华经》《坛经》《五灯会元》《景德传灯录》等。
“百家”又称“诸子百家”,是公元前5世纪到3世纪的春秋战国时期,和儒家思想几乎同时出现的各种学派的思想,如道家、法家、墨家、名家、兵家、纵横家,等等。他们的思想主张,很多与儒家不同,乃至针锋相对,在后来虽未占主流地位,但是也有很大的影响。诸子百家留下了很多重要典籍,如《道德经》《南华经》《墨子》《韩非子》《晏子春秋》《吕氏春秋》《荀子》《管子》《列子》《孙子兵法》《淮南子》,等等。《四库全书》把诸子书列为“子部”,和三教经典共同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宝藏。
第三个维度:四部三学。“四部”就是《四库全书》所分的经、史、子、集。“经”是传统经典。“经”的概念有一个发展过程,汉代以《诗经》《尚书》《周易》《礼记》《春秋》为“五经”,唐代增加《周礼》《仪礼》《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为“九经”,唐文宗刻石,加《孝经》《论语》《尔雅》为十二经,南宋时增加《孟子》为“十三经”。清代阮元著《十三经注疏》,就是据此而成。
这些经典卷帙浩繁,究竟哪些是最重要的?每个人的着眼点不同,结论也不一样。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先生的观点值得一提。他认为在这些经典中,有九本书属于中国文化的根源性典籍,称为“三玄”“四书”“五经”,简称“三四五”。“三玄”是《老子》《庄子》《周易》;“四书”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是《周易》《三礼》《尚书》《诗经》《春秋三传》。因为“五经”里的《周易》和“三玄”重复,“四书”里的《中庸》《大学》又都是从《礼记》中抽出来的,所以“三四五”实际是九本书。它与“十三经”并不完全重合,其中《庄子》就不在“十三经”之内。当然这只是一种观点,并非绝对权威,而且也有不足,比如其中并未包括佛家经典。
“史”即史学著作。中国的史学有深厚的传统。在浩翰的史学典籍中,有编年史,有断代史,有通史,各种专业领域的历史研究也很发达,如经济史、文化史、外交史、边疆史,等等。著名的“二十四史”人们耳熟能详,从公元前841年即周共和元年至今,逐年都有明确的记载,这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
据当代学者的研究,一直以来,存在着三种历史,即正史、民间历史和新史学。正史即是官方修的历史,所谓“二十四史”便是。中国历史上,史官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较少受到当权者个人意志的干扰。所以正史虽然是官方修定的,也还大体可信。民间历史是指民间流传的历史,主要来源于笔记稗史、演义传奇、民间传说等。民间历史虽非信史,但其中有相当的抑恶扬善的价值判断和民间信仰,作为一种教化的工具,在民间有深厚的传统和很大的影响。新史学是近年来兴起的一种以考索辨证、逻辑推理为基本方法的史学研究,它能以有力的证据,纠正历史上流传很广的错误认识,包括一些正史中的错误。但其负面影响则是有时会陷入无意义的繁琐考证。
子部即诸子百家,前边已略有介绍。集部指文学作品。历史上最早的文学作品总集是萧统编的《文选》。这是过去读书人的必读书,有“《文选》烂,秀才半”的俗谚,可见其地位的重要。《文选》选的是六朝以前的代表性作品。以后的作品,文有“唐宋八大家”、归有光、方苞、袁宏道、姚鼐、恽敬、龚自珍等;诗词有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吴梅村、王士祯、辛弃疾、李清照、周邦彦、姜夔、袁枚等。作为文科生,这些人的作品都是要读的,而且有些要反复诵读。
“三学”是指汉学、宋学、朴学。经典著作是圣贤的原典,由于年代久远,当时的条件又有限,故这些原典往往比较简略。于是,后人在研究经典的时候,又形成了注疏章句系统。历代都有注疏大家,如汉代的孔安国、马融、郑玄,唐代的孔颖达、司马贞、张守节,宋代的朱熹等。对经典的研究因着眼点的不同,形成了三个不同的学派,即汉学、宋学和朴学。汉学的主要特点是对经典的注疏集解。汉代离春秋战国时期不太远,汉人对经典的理解更接近本意,其中许慎和郑玄的贡献最大。许慎本是经学家,他从文字演变的角度研究经典,其成果是编著了历史上第一部字典《说文解字》。郑玄则是汉学的集大成者,他曾师从马融,又游历天下,广集众长,后回故乡高密,专心注经。以前的学者,都是专治一经,郑玄则遍注五经。当时从各地赶来跟郑玄学习的,有数千人之多。由于郑玄的成就卓著,集前人之大成,故汉学也称为“郑学”。一直到唐代,学人治学仍然用的是汉学的方法。
到了宋代,形势有了很大的变化,必须对经典作出新的解释。故宋儒根据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从“义理”的角度对经典加以诠释。宋代经学大师胡瑗的弟子刘彝答皇帝问时说:“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可见宋儒的着眼点在于以经典服务于现实政治。宋儒阐发经典义理,兼谈“性”“命”,故称为“理学”或“性理学”。《宋史》为周敦颐、程颐、朱熹等人立《道学传》,故宋学亦称“道学”。宋儒认为理是天地万物的本源,而人的天性即是理。和朱熹同时的陆九渊则主张理在心中,心即是理。到了元、明时期,陆九渊的主张得到进一步弘扬,发展成为“心学”。王阳明是心学的集大成者。心学是理学的分支,故元、明、清的理学仍然称为“宋学”。
汉学、宋学之争变成了两种治学方法的区别。汉学重考据,讲训诂;宋学则重义理,讲阐释。清初承接元、明,陆、王之学大行于世,人人竞谈心性义理。至乾嘉时,学界逐渐厌倦空疏清谈,欲接续汉儒考据训诂之学,于是汉学再兴,又加以发扬光大,形成一种新的学派,即“朴学”。胡适先生对朴学有较高的评价。他说:“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清代朴学比汉学的范围更广,方法也更科学合理。朴学主要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文字学,即文字的演变、假借、通转,以及字音的变迁等。字音的研究又构成了“音韵学”;二是训诂学,即用科学逻辑的方法,以及物观的证据,来考定、绎解古书文字的本初含义;三是校勘学,即用统计比勘的方法校正古书的讹误;四是考订学,即依据可信的证据来考定古书的真伪、著者及有关古籍的其他问题。
以上“三学”,即是历代以来对经典学术的研究概况,同时也勾勒出了治学的范围和路径。治旧学的人,其学术能力可以归结为三个方面,即义理、考据、辞章。古来学人,或三者兼擅,或专长一门;但若于此三者,无一所能,那就愧对“学人”的称号。
三、中国传统学问的特点
中国的传统学问有三个明显的特征。
(一)把研究学问和做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而且儒家主张做人比做学问更重要。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儒家的学说属于伦理哲学,说到底就是关于做人和品德修养的学问。《大学》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儒、道二家都以“道”为研究对象,但他们对“道”的理解有所不同。儒家从现实生活出发来理解“道”,《大学》云:“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做学问要知道本末和先后:做人为本,治学为末;正心、修身为先,治国平天下为后。所以儒家的学说,就是培养高尚人格的学问,就是修身之学、“君子之学”。书法教育作为大学文科教育的一个门类,当然也要以培养君子为己任。
什么是君子?楼宇烈先生对此有一个字概括。在传统文化里,“君子”用一个字概括,就是“孝”。《孝经》云:“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次能养。”所以说“孝”不是简单的孝顺父母,它是包括自己的修养、事功在内的。“君子”用两个字概括,就是“诚”和“敬”。为人、处世、做学问,首先要做到诚心诚意。《大学》云:“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必得自己内心认为是这样,才算真正的“诚”。其次要有敬畏之心。不但对古圣贤要有敬畏之心,而且对所有值得尊敬的人,对自己从事的事业也都要有敬畏之心。能真正做到这两点,就可以算是君子。“君子”用三个字概括,就是“智”“仁”“勇”。《礼记》云:“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这三种品质被称为“三达德”。“君子”用四个字概括,就是“礼”“义”“廉”“耻”,所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懂得礼义廉耻的人,才能称为君子。
历代的教育都是把知识教育和品德教育结合在一起的,对老师的要求更注重品德,所谓“经师易遇,人师难求”。梁启超先生说,治国学有两条大道,一是文献的学问,一是德性的学问。他说:“德性学应用内省及躬行的方法来研究,与文献学之应用以客观的科学方法研究者绝不同。这可说是国学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人人应当领会的。”王阳明倡“知行合一”,他说:“知而不行,是谓不知。”所以研究中国的学问,不能做一个置身事外的纯客观的研究者,而要靠自己躬行的成果去证明它,否则就不是真正的治学。
(二)中国的学问是一种通识。“通”有两个含义。一是说学问是相通的。章学诚说:“六经皆史。”《乐记》云:“乐通伦理”,司马迁著《史记》,意在“通古今之变”。总之中国的学问,尤其注重会通。钱穆先生在《现代中国学术论衡》中说:“文化异,斯学术亦异。中国重和合,西方重分别。民国以来,中国学术界分门别类,务为专家,与中国传统通人通儒之学大相违异。循之返读古籍,格不相入。此其影响将来学术之发展实大,不可不加以讨论。”为此,钱氏专门著有《中国学术通义》一书,“就经史子集四部,求其会通和合。”他主张学者“求为一专家,不如求为一通人”。这就是说,研究中国的学问,要特别注意各个门类领域之间的联系,不要把它割裂开来。二是说研究中国的学问,要有大局观。按照章学诚的话来说,要“识大意”“知大体”,即使是从事考据文献工作,也不能就事论事,钻进去出不来。梁启超先生提出研究文献的三个标准:求真,求博,求通。他说:“好一固然是求学的主要法门,但容易发生一种毛病。这毛病我替它起个名,叫做‘显微镜生活’。镜里头的事物,看得纤悉周备,镜以外,却完全不见。这样子做学问,也常常会判断错误。所以我们虽然专门一门学问,却切不可忘却别门学问和这门学问的关系。……能常常注意关系,才可以成通学。”
中国传统的学问就是通学,传统的教育是通识教育,培养的是通才、通儒、通人。历史上的大家,无不是打通文、史、哲的大学者,有些甚至还兼通中医,如傅山等。近代一些受过传统教育的科学家,甚至能打通文、理科,能在很多领域都取得令人嘱目的成就。比如清华国学院四导师之一的赵元任,是著名的语言学家,又是著名的物理学家,还是成就卓著的音乐家。
(三)中国学问的传统是“述而不作”。这句话出自《论语·述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我于老彭。”朱熹注曰:“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盖不惟不敢当作者之圣,而亦不敢显然自附于古之贤人,盖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辞之谦也。然当是时,作者略备,夫子盖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虽述,而功则倍于作矣。”对于这种观点,今人多不理解,认为“述而不作”是否定创新。其实创新是一个自然发展的过程,事物只要是发展的,就必然会有新的东西出现。不是你脑子里天天想着创新,就能有创新的成果出来。孔子的“述而不作”论,是一种发展的观点,认为今天是从昨天发展来的,所以要“信而好古”。章学诚说:“若夫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故以夫子之圣,犹且述而不作。如其不知妄作,不特有拟圣之嫌,抑且蹈于僭窃王章之罪也,可不慎欤!”“创新”是一个大尺度的时间概念,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段才能看出来,也许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所以创新往往是集体的成果。现在是人人想创新,天天想创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它违背了事物发展的规律。钱穆先生说:“中国人既信古人,亦信己,又信后人。守旧即以开新,开新亦即以守旧。孔子守周公之旧,乃即所以开己之新。故孔子乃承周公之传统而现代化。周公乃如一旧孔子,孔子则如一新周公。新旧之间,变中有化,化中有变。”研究中国的学问,首先要牢牢树立继承传统的观念,不可常常揣着“创新”的念头。你把传统的学问钻研透了,自然会有创新的成果出来。那些天天想创新的人,可能一生都一事无成。
四、大学文科学生应当有怎样的知识结构
知识结构,亦即知识边界。一个人从小到大,会从外界接受各种知识,或得之于家庭,或得之于社会,或得之于学校,从而形成各自不同的知识结构。作为大学生,我们就不能不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知识结构影响到我们的治学能力和学术格局,当然也影响我们一生的治学成就,所以有必要加以讨论。
知识结构的问题,大体包括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我们现有的知识来自哪里?它们哪些是正确的、有用的知识?哪些是错误的、无用的知识?二是作为大学文科的学生,为了治学的需要,我们应该具备哪些知识和能力?三是哪些知识信息是需要忽略乃至需要屏蔽的?以下分别讨论。
先说第一点。大学生都已经是成年人,都已具备各自不同的知识面。但这些知识是否都是正确的和有用的知识呢?这就需要具体分析了。比如谈历史,每个人都可以说一大堆人物故事,有些是从小听大人讲的,有些是看闲书、看电视剧学到的。但这些知识很多是不正确的,有的似是而非,有些张冠李戴,有的夸大其词。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些知识作为闲聊的谈资,当然无可厚非,但对于治学者来说,则可能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比如你要研究三国的历史,肯定不能根据《三国演义》以及《水煮三国》之类,不能在心里存着一个“汉贼不两立”的定见。而必须读《三国志》《资治通鉴》,研究第一手资料。现在是信息社会,各种各样的信息、知识、观点充斥公共空间,我们时刻都在接收各种信息。时间长了,有些观点和知识会在我们的脑子里扎下根,如什么“千古一帝秦始皇”“雍正皇帝勤政爱民”“唐代的长安是世界中心”之类,都是值得推敲的观点。要治学,就必须清除脑子里的这些无用甚至有害的信息。
第二点,文科学生应具备怎样的知识和能力?当然,首先必须学好学校安排的课程,这一点不言而喻。在此前提下,还应该具备以下的知识和能力。
(一)中国古代经典的知识。以上介绍的九本根源性经典,作为文科生,不论是哪个专业,都应该了解其基本知识。不但要知道其来龙去脉,而且要精读一本两本。对于古代的宗教,尤其是佛教禅宗及其与中国本土文化的结合,应有相当的了解。
(二)对于中国历史文化,要有基本的了解。古代经典的史学著作,如《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即使不能通读,也应该阅读其中的一些重要章节。作为书法专业的学生,应该特别在书法史上多下点功夫。
(三)对诸子百家的学说有大体的了解。其中重要的如《老子》《庄子》等最好通读一遍。其他可以选择感兴趣的阅读一些。
(四)对于历代的文学作品应广泛涉猎,特别是《文选》中的作品,以及陶渊明、鲍照、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的诗,韩愈、柳宗元、苏轼、欧阳修等人的文,要尽可能地多读多记一些在肚子里。
(五)研究中国的学问,也要对国外古今的思想哲学、学术动态有所了解,以期对比借鉴。尤其是有重要影响的思想家、哲学家、美学家、艺术家,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卢梭、孟德斯鸠、笛卡尔、鲍姆嘉通、罗丹、毕加索、弗洛伊德、米塞斯、哈耶克、伽达默尔、海德格尔、胡塞尔、维特根斯坦、苏珊朗格等人的学说和著作,要有一定的了解。
(六)对于现代科学应有大体的了解。尤其是对近代以来重要的科学成果,如相对论、量子力学等和当代科技发展密切相关的科学理论,应有一定的了解。对于科学知识的学习,不但能拓展文科生的知识边界,而且能训练自己逻辑思维的能力。学问都是相通的,自然科学的发展规律对人文社会科学也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比如创新,科学上有一种“切割组合创新理论”,认为很多创新成果不一定是原创,而往往是综合前人成就的结果。近代科学史上有几次重大的理论突破,都是组合的创新。第一次是牛顿综合开普勒的天体运行三定律和伽利略的物体运动定律,创造了经典力学体系,引起了以蒸汽机为标志的技术革命。第二次是麦克斯韦综合法拉第的电磁感应原理和拉格朗日、哈密顿的数学方法,创造了更完备的电磁理论,从而引发以发电机、电动机为标志的技术革命。第三次是狄拉克综合爱因斯坦相对论、海森堡量子力学和薛定锷方程,创造了相对量子力学,引发了以原子能技术和电子计算机为标志的新技术革命。人文科学领域的创新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比如书圣王羲之的风格是他自己独创的吗?当然不是。据王羲之自己说,他先跟卫夫人学书,又北上学《华山碑》等,综合了多种风格,最终自创一体。书法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颜真卿综合了王羲之和北碑笔法,如《水牛山般若经》,柳公权综合了欧阳询和颜真卿,赵孟頫综合了王羲之和李北海,等等。可以说历史上没有任何一种书法艺术风格是“独创”的。现在有人好说“原创”“独家”,这是不懂艺术规律的表现。
(七)对姊妹艺术应该有广泛的兴趣和了解,如文学、绘画、音乐、舞蹈、戏曲等。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要尽可能地多看一些。各种艺术都是相通的,在其他艺术上的造诣,有助于书法艺术水平的提升。
(八)在知识积累的同时,要注意能力的培养。有些知识,最终须归结为能力。比如我们所学的书法,既是一种知识,更是一种能力。你懂得很多书法的知识,但是不会写字,能称为“书法家”吗?再比如关于逻辑的知识,也要转化为逻辑思维的能力,不然,这种知识就没有什么用处。逻辑思维对于一个人的说话、行事、写文章,都有很大的作用。有些人文章写不好,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思维逻辑的混乱。如概念不清、论述前后矛盾、论据不能支撑论点等,甚至一句话说到后边竟把前边忘了。写文章应该是大学生的基本技能,本科生毕业要写论文,研究生更要写论文。文章写不好,你的学业就不算圆满完成。古人治学,有考据、义理、辞章,没有读书人不会写文章的。我曾多次参加研究生论文答辩,有的学生论文逻辑混乱,语句不通,一个句子能长到四五十个字,其中漏洞百出,实在与硕士研究生的身份不相称。所以平时要加强写作训练。当然,作为书法专业的学生,首先要加强写字能力的训练,要有相当的书法艺术水平,其中也包括硬笔字。现在书法专业有的学生硬笔字写得太差,实在说不过去。其次是写文章的能力、演讲的能力、辩论的能力等。这其中要特别强调会写一些浅近的文言文。文言文简洁优美,为碑帖题跋,或作品落款,乃至写一些随笔手札,用文言文比白话好。另外,还要能写规范的古体诗词。多年来,我在郑州大学开诗词格律课,有的同学诗写得很不错,很有才华。但这种能力要经常培养、磨砺,才能不断提高。如果认为自己会了,就扔到一边,时间长了,这种能力也会退化。
总之,书法专业的学生在治学上要做到“四兼”,即兼德艺,兼文墨,兼史论,兼中外。
第三点是需要屏蔽哪些信息?古人云,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学得太多太杂,可能最终一事无成。现在是信息社会,各种信息铺天盖地,如果不懂选择,就有可能被海量的垃圾信息淹没。怎么选择?大家都是成年人,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选择的标准。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至少要做到:少关注明星的生活,少传点网络八卦,少看帝王戏、宫斗戏,少看网络小说,少打手机游戏,少玩“抖音”“网络聊天”之类的时髦玩意儿,少看点不咸不淡的电视剧,有空多读点对治学有用的书。
人的知识结构不是短时间形成的,是尽毕生的时间和精力积累起来的,所以不要指望大学的几年就把该学的知识学完。有些学生从学校一毕业,就认为万事大吉,从此不再摸书本,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有学术上的大成就。尤其文科生,须要终生学习。在治学的过程中,我们的知识结构会不断改变,知识边界会不断拓展。若干年后,在座的同学也可能会出现成就非凡的大学者。荣誉只能属于坚持终生自学的人。
五、怎样读书
读书是一个古老的话题。然而现在的人们对一些有关读书的根本性问题还没有搞清楚。首先是为什么读书?人们会说,读书为了学知识,学本领。这也没错。但古人提倡一种非功利的读书生活,这就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了。古语云“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把读书当作一种生活方式。北欧有半年时间都是黑夜,无法在室外工作,于是大家都来读书。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我们要大力提倡为己之学,提倡非功利读书。
关于读书的方法,古人有很多论述。如朱熹《朱子语类》有《总论为学之方》一卷、《读书法》两卷,论为学读书甚详,可以找来读一读。我想强调以下几点。
(一)处理好“精读”和“博览”的关系。重点的书要精读。什么是重点的书?即是和你的治学方向直接有关的书,要一字一句地精读,务求读通读透。近人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正》序录中说:“董遏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固是不易之论。百遍纵或未能,三复必不可少。”其实今人读书已经方便很多了,古人读书,要先读无标点的书。《三字经》说“详训诂,明句读”,就是讲读书要先学断句。书能“点读”一遍,比现在看一遍,印象要深刻得多。现在的书不但都有标点,有注释,而且有些古代典籍还有今译。这等于把馍嚼成糊糊喂给你。吃着固然是容易了,但是这样的食物有味道吗?
朱熹说读书有一个从“十目一行”到“一目十行”的过程。开始的精读,要特别用心,看得很慢,这就是“十目一行”。有了这个基础,后来的阅读会越来越容易,到了会通的程度,看得也快了,几乎是“一目十行”。朱熹说:“读书无别法,只管看,便是法。正如呆人相似,崖来崖去,自己却未先要立意见。且虚心,只管看。看来看去,自然晓得。”这似乎是最笨的方法,却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当然,说“一目十行”,是形容速度加快,并不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的意思。即使是博览的书也要认真地看,重点的地方也要反复地读。
还有人说过读书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薄到厚,第二阶段由厚到薄,第三阶段再由薄到厚。第一阶段是刚拿到一本书,觉得没有什么,好像很薄,但读起来才知道内容非常丰富,书也变得厚重起来。第二阶段等你精读过,对其中的内容融会贯通了,就会觉得书并没有那么厚。第三阶段是来研究它,又可以从中发掘出许多的内容,书又重新变厚了。
(二)读书有“读”“吟”“诵”“讽”“看”等名目,其中的含义是不同的,其实讲的是读书的不同方法。《孟子·万章》:“诵其诗,读其书。”钱基博云:“诵者玩其文辞之美,读者索其义蕴之奥。”“吟”和“诵”同义,故常说“吟诵”,即带有音乐性的阅读。成语有“家弦户诵”,即是说家家都有诵读诗书的声音。《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注:“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倍”即“背”,即背诵;“讽”就是背诵,“诵”则是与音乐合拍的阅读。到了后来,“诵”的概念变成了“读”,而“读”的概念变成了“看”。钱基博说:“窃以为读之文宜主情,看之文宜主理。读之文宜有序,看之文宜有物。读之文宜短,而看之文不宜过短。读之文宜美,而看者不必尽美。鼓之舞之之谓作,情文相生者,读之文也。长篇大论,善启发人悟,而条达疏畅者,看之文也。”总之,对于不同体裁、不同性质的书,要用不同的方法去读,有些文章最好要能背诵。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入眼、入脑、入心;走马观花,一扫而过,等于没读。
读书有四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感官刺激,这是最低的层次。第二个层次是休闲。作为大学生,不能仅仅停留在这样的阅读层次。第三个层次是求知。第四个层次是审美。相信大家的阅读主要是为了求知,这当然是对的,但不要忽略阅读的最高层次,即审美层次。什么是审美阅读?上面谈到的“吟诵”就是一种审美的阅读,读到优美的诗文,要认真地吟诵,仔细地玩味,使我们的审美能力和思想素质得到潜移默化的提升。这才是读书的最重要的目的。
(三)读书要做笔记。古人读书,或眉批夹注,或随手摘录,总之是“不动笔墨不读书”。一是把重要的地方随时记下来,以作分析比较;一是把自己的感想心得随时录下来,作进一步研究的素材。养成这个习惯有三个好处:一是防止读书不用心,把重要的地方忽略过去;二是将记下来的东西做成卡片,成为研究的基本素材;三是把读书的过程和思考的过程融为一体,从而进一步加强读书的效果。边读边记的读书方法,可能会慢一些,但效果却是事半功倍的。当然不是所有的书都要做笔记,笔记的详略也随书而不同。其中的区别,可以由各人自己去判断和把握。
(四)读书要虚其心。对古代圣贤,包括有成就的现当代学者,至少要有一点敬畏之心。古语云“虚怀若谷”,你的心胸像山谷那样空旷,才能装下尽可能多的知识。切不可狂妄自大,希望一朝推倒古人,振聋发聩,翻千年旧案。过去有一个说法“批判地阅读”,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先存一个批判的念头在心里,阅读时就分辨不出是非了。即便是有错误的书,我们也只能在读了以后才知道错在哪里,也才谈得上批判。一些人戴了“批判”的有色眼镜,竟觉得古人的书一无是处。对前人不是不能批判,更不是不能创新,但有两个前提必须注意。一是要真正了解前人。你对自己的批判对象一无所知,或一知半解,如何谈得上批判?所以即使是为了批判,也必须先认真阅读。二是要通过自己脑子的思考,不要把别人的观点当作自己思考的前提。对大学生的一个起码的要求是会思考,读书就是思考的过程。
我常用学戏的例子比喻治学和习书。学戏的人,一开始一定是老老实实跟着前辈学唱腔,学身段,学剧情,然后上台实习。经过一个极漫长的过程,等到自己也成了名角儿,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慢慢体会到戏中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再去摸索一点点改进,从而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没有什么人初进戏班学戏,是“批判地学习”,一上来就声称要“改革”“创新”的。艺人都懂得的道理,读书人怎么能不懂呢?
总之,我们提倡四种阅读:即无功利阅读、审美阅读、虚心的阅读、动手的阅读。
所谓无功利阅读,是为己之学,是一种基于提高自身素质的需要,基于个人兴趣的求知行为,不是为了某种具体的功利目的才去读书。
所谓审美阅读,是尽量提高自己的阅读层次。杜绝感官刺激的阅读,减少休闲阅读,尽可能地增加求知的阅读,尤其要学会审美的阅读。
所谓虚心的阅读,是阅读要不带任何的偏见和成见,从阅读中学会思考问题,从而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思想体系。
所谓动手的阅读,是阅读要用脑用心,要养成动手做笔记、做资料卡片的良好习惯,以利于治学。
古人有一副对联:“过如秋草芟难尽,学似春冰积不高。”对文科学生来说,治学是毕生的事业,也是一条漫长的人生道路,其间有很多的艰难险阻。我们对此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只要我们有上下求索的坚强意志,相信终究会登上学术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