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传播与历史研究”小议
2019-12-15朱从兵
朱从兵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传播是指传受信息的行为或过程,文献是可持续存在并能重复利用的信息单元,文献传播就是人类以文献为媒介的信息传播,广义的文献传播包括文献的生产、流通、服务和消费、接受等环节,狭义的文献传播仅指文献的流通与服务。文献传播的实质是文献信息在时空中的传递、交换和共享的过程,也就是文献载体和文献信息在时空中迁移和扩散的过程。历史研究离不开文献,文献既可以是历史研究的对象,也可以是历史研究的工具。但是,文献产生以后,就存在着传播现象,此即谓文献传播。那么,文献传播与历史研究有哪些关系呢?文献传播对历史研究又有哪些影响呢?
文献是历史的产物,文献的历史实质上即是文献传播的历史,要利用文献研究历史,必须研究文献本身的历史,否则,我们就无法准确地把握和理解文献信息及其科学价值。因此,研究文献的历史或文献传播的历史也是历史研究任务的一部分。文献传播是一种客观存在,是人类社会中司空见惯古已有之的信息传播行为,几乎贯穿人类文明史的始终。在文字发明后,人类才摆脱了“口耳相传”的历史,逐渐进入文献传播时代。人类在创造了文献的同时,也就开始了文献传播。文献传播能够突破时空限制,将人类不断积累的文化传统代代相传。人类的文献传播活动多种多样,从简单的个体读书写作,到已形成完整运作体系的出版发行业、图书馆和档案馆的服务,再到电子文献的发表阅读,都是人类文献传播活动的组成部分。按照文献记录方式的不同,文献传播的历史可分为铭刻文献传播、手抄文献传播、印刷文献传播、电子文献传播等四个阶段。铭刻是指用刀、凿或硬笔在甲骨、铜器、碑石上刻写,传世的文字资料包括甲骨文、金文、陶文及石刻文字等。抄写是指用毛笔或硬笔蘸墨或朱砂在竹、木、帛、纸等载体上书写,又分为简帛和纸本(写本)两类。印刷是指采用刻版或活字排版方式制作书籍,其印刷物称为刻本。写本文献承前启后,在中华文明的传承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当今文献划分为传统文献和电子文献(数字文献、网络文献)两大类型。传统文献是指长期以来人们使用的各种文献,包括铭刻、简帛、写本和刻本文献以及缩微文献和音像资料等,其特点是以模拟方式记录信息,文献信息是“原子”状态的信息。电子文献则是指以数字代码方式将文字、图像、声音、动画等多种形式的信息存储在磁、光、电介质上,通过网络传输并在计算机或者有类似功能的设备上阅读使用的文献。电子文献的产生是文献记录、传播方式的一次重大革命。网络作为一种新型传播平台,使文献信息的传播超出载体限制,大大扩展传播范围。电子文献的传播已不仅仅局限于计算机网络系统之内,随着无线移动网络的发展,电子文献可以在不同传播平台中传递,人们在手机、ipad、电视和各类电子阅读器上均可搜索和浏览。文献的历史演变过程和文献传播的历史进程,都值得深入研究,都将是历史研究的重要内容,而且厘清了文献传播的历史规律,才能在历史研究中更准确地解读文献信息,把握文献的历史价值。
文献传播属于历史研究过程的一部分,而历史研究就是文献传播的行为,文献传播与历史研究有相互交叉的内容或环节。文献的搜集、整理和消化性处理,既是文献传播的形式,又是历史研究必经的环节。文献搜集将分散在各处的各种文献集合起来,这可能意味着各种文献的空间位移,这就是一种文献传播;而对集合起来的文献进行编年、分类、统计、图表化的整理,或进行数据库建设,这是对文献信息的初步加工,也是一种形式的文献传播,这里更具文献传播属性的就是进行数据库建设;而所谓的消化性处理是利用整理后的文献按初步的思考路径或预先拟好的写作提纲进行前期的分析或综合,这是对文献信息的深度加工,更是较高级形式的文献传播行为。当然,这些文献传播的行为,也属于历史研究的行为,或是历史研究的一些环节。文献传播过程包括以下程序:1.文献信息的生产;2.文献信息的组织加工;3.文献信息的传递;4.文献信息的接收利用。从历史研究的初步工作和要求来看,文献传播的4道程序在历史研究中都是有可能交叉进行的步骤。历史研究类似于文献信息的生产,历史研究的成果成为新的文献,成为传播的对象,这种新文献有可能更利于传播。
文献传播往往会形成或生成珍稀文献,珍稀文献的形成是文献传播的结果。珍稀文献则是历史研究中备受青睐的运用对象和研究对象,珍稀文献的利用有可能提升历史研究成果的学术价值和学术品位。历史研究中最希望得到利用的是珍稀文献,能否利用珍稀文献往往是衡量历史研究创新性的重要指标。
对珍稀文献的理解,可参照历史文献学中的“珍本”概念。但是,关于“珍本”和“善本”的概念,历史文献学界也有争论,有的强调稀见性,有的强调价值,有的强调质量,对这两个概念的理解也就出现了歧异。其实,珍本应偏重于稀见性,兼论价值,而善本应偏重于质量,并兼论价值。当然历代关于善本的界定还有年代、记录方式、内容等方面的因素。也就是说,价值是珍本、善本的共同基础。珍本、善本的价值维度有三:文物价值、文献价值或学术价值、艺术价值。一般而言,文物价值与年代有关,文献价值或学术价值与内容有关,而艺术价值则与其制作工艺和流程有关。善本中的孤本或绝版,已具有稀见性,亦属珍本,善本应包括珍本。对珍稀文献的理解也应当从稀见性和价值性两个方面去考察。
珍稀文献的稀见性是如何形成的,这是值得探讨的。稀见性在于两方面的原因:一在于价值珍贵,保存方式隐秘,且相关制度严苛,外人难得一见;二在于文献数量稀少,分散在广袤的地域,人们难以获见。珍稀文献的生成与文献传播存在着一定的关系。从文献传播的角度来看,无非是以下几种情形:一是文献生产的数量较少,且未进入传播过程,在生产地域永久保存了,外人、后人无法获见;二是文献生产的数量少,进入传播过程,分散在广袤的地域,世人难以获知最初生产的数量和分散存留的情况,不易获见;三是文献生产的数量较多,在进入传播过程以后也产生较多的复本,但被毁损者亦较多,原本和复本在广袤的地域留存很少,世人无法掌握原本和复本留存的全部信息;四是文献的原本在传播过程中全部散佚或损毁,而所留存的只是少量的复本或译本。有时即使是复本或译本,也只是原本内容的一部分。总体上,珍稀文献生成的原因在于文献生产者与文献使用者(或受传者)的时空错位和信息不对称。由于时空错位和信息不对称,使用者因获得文献信息的难度较大或条件不够而付出高昂的成本,往往将所获得的文献视为珍稀文献。如果在信息对称的情况下,使用者了解文献生产和文献传播的所有信息,并有明确的获致路径,有些文献可能就不被视为珍稀文献。如果使用者付出一定成本后最初所获得的只是一种版本的文献,后来在信息对称的前提下掌握到该种文献传播的历史和留存各地的情况,这种文献也许有相当的数量,那么,其珍稀性就不存在了。文献的珍稀性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有些文献对一些人是珍稀文献,对另一些人则非珍稀文献;有些文献在此时为珍稀文献,在日后则可能为一般文献;有些文献的原本仍属珍稀文献,而其复本、译本则为一般文献;有些文献在此学术领域或层面为珍稀文献,在彼学术领域或层面则为一般文献。
文献生产者与受传者的时空错位来自于文献传播的两种类型,根据文献在时空中的传播状态,文献传播可以划分为历时传播和共时传播。历时传播是指文献信息在不同时代的人之间传递、交换、共享的过程,是一种时间序列上的纵向信息传递过程。我们今天能够看到前人的著述,就是一种历时传播。历时传播往往不会仅仅在文献的生产地域世代传承。随着时间的推移,传播技术和传播条件的改进,优秀的文献会跃出其生产地域,实现跨地域、跨国度的扩散传播,这就是文献随着时间推移在更广领域的扩散传播。古代要跨越广袤的空间传递文献信息,首先需要远距离输送文献本身。但是,要真正达成文献传播的效果,离不开文献文本的翻译。因为空间的阻隔往往最后表现为语言、文化和风俗习惯的差异,只有首先克服语言障碍,才有可能实现顺畅的信息传播。共时传播是指文献传播者与受传者共处于一个时间段内的文献传播活动或方式,往往是一种空间意义上的横向扩散的过程。直接文献传播是指文献传播者与受传者在相同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进行的文献传播,一般以面对面的人际传播或群体传播的方式进行,比如文献作者以馈赠、传阅、现场演示、各种类型的交流会、研讨会等形式直接将文献传递给读者。间接文献传播是指文献传播者和受传者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进行的文献传播,文献信息由点到面扩散,实现较大范围内的信息流动,古代传抄、印刷文献,现当代通过出版发行渠道、图书馆、情报所、档案馆、文化馆等中介机构传播文献,即属此类。即时传播是共时传播的一种特殊形式,是指通过计算机网络、手机通信等现代信息技术进行文献信息的传递和共享,文献传播者和受传者之间的时间差缩小到最低程度的传播方式。历时传播和共时传播都可能导致珍稀文献的生成。历时传播的久远,使得受传者不了解文献的历史和现存信息,很容易产生珍稀性或珍稀感;而共时传播很可能使文献在广袤的范围内存在,相对于受传者的空间隔离,有时不易获得文献信息,亦会产生珍稀感。历时传播中自然力的作用、共时传播中远距离扩散,都可能造成文献的损毁,影响文献留传的数量和质量,使受传者增加获得文献信息、利用文献的难度和代价,从而产生文献的珍稀性或珍稀感。
文献的珍稀性得到确认后,这种文献的传播过程就有可能出现变异现象,这种现象就是文献传播过程中的文化侵略、文化掠夺行为。在几千年人类历史上,文化传播主要是通过文献传播实现的。以文献为主体的文化传播与融合逐步缩小了文化的空间差异。人类文化形成于文献传播的信息交流。文化欲生存与延续,必须保存好文献累积的公共信息。文献传播延续了文化的生命力。但是,文献传播中存在着文化侵略、文化掠夺的现象,甚至还会出现文化奴役、文化殖民的现象。文献传播者与受传者的关系是判断传播性质的关键。
文献信息能够不断生产和传播,必有其内在和外在的动力,这就是文献传播的动力机制。动力机制是文献传播得以进行的前提。通过文献传播,文献传播者和受传者实现了信息交流,各自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产生了一定的效益。因此,文献传播的动力机制又分为文献传播者动力、文献传播中介动力和文献受传者动力三个方面。受传者违背文献所有者或生产者的意愿和意志,将文献运输到自己的地域并据有所有,这就是一种文化侵略、文化掠夺的行为。而当传播者、生产者、所有者强制受传者接受文献信息、文献知识和文献中的价值观,那么,这样的文献传播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文化奴役和文化殖民。当然在这其中起作用的是传播动力机制。文化侵略、文化掠夺是受传者的动力,受传者发现了文献的珍稀性和价值,从而将文献强行运输到自己的地域,受传者的动力是将珍稀文献据有己有;而文化奴役、文化殖民则是传播者的动力,传播者将自身民族文化的文献进行传播,强迫受传者接受、认同、内化文献信息、知识和价值观,传播者的动力是文化征服,强化自身的文化优越感。文献传播的文化价值立场就可能与历史研究的文化价值立场不一致。文献传播的价值立场一般地是追求文化的交流和融合,而历史研究的价值立场一般地是追求印证和弘扬本民族的历史真相和文化价值,亦有追求学术文化交流的动机,但不是主要的动机。至于文献传播中的文化侵略、文化掠夺、文化奴役和文化殖民,则更非是有正义感的历史研究者所追求的价值立场。
文献传播对历史研究的影响究竟是有利的,还是不利的?文献传播有利于文献的保存,有利于历史研究,从长远的角度看,数字化使大量的文献得以重见天日,被越来越多的人利用,有利于历史研究的深化和选题的拓展。但是,有些文献传播的现象则含有文化殖民和文化奴役的意义,也会影响历史研究,增加历史研究的成本和难度。应该说,既有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这是一个悖论。当然也许有人会说,文献传播对历史研究的影响利大于弊,没有文献传播,大量的文献无法留存至今,历史研究也就没有可资利用的文献,许多的历史问题就无法展开研究,这是一方面的事实。但是,另一方面的事实也不容忽视,那就是,有些文献在传播过程中散失或损毁了,特别是属于文化掠夺性的文献传播,在掠夺过程中就可能存在文献损坏或摧毁的现象,即便没有损毁,但原本在本地域可利用的文献,却需要付出漫长的等待和高昂的代价才能获得利用,这则是对历史研究不利的一面。即便当下的电子文献,虽然对于永久保存文献具有重要意义,并从总体上有利于史学界的利用,然而,以下问题也可能反映了不利于历史研究的一面:第一,由于文献传播的营销机制存在问题,或是电子文献的利用成本高昂,能够利用这些文献的人数仍然受到限制,距离电子文献的民主化、大众化诉求仍有较大的差距,这不利于历史研究的大众化和民主化。具体到个人,没有一定的经济条件,或电子产品、计算机、网络设施的限制,都可能导致无法使用本应该得到利用的电子文献。第二,文献传播中介渠道主要由图书馆、档案馆、资料室、情报所、文献中心或其他具有文献传播功能的文献传播机构组成,它们构成了庞大的文献传播中介系统。这些中介系统在数字化期间,大量的文献被禁止使用,影响了历史研究的进行。数字化过程中的腐败现象,也败坏了学术风气,对历史研究的影响不容乐观。第三,大量的文献一下子涌现,也使得历史研究者可能产生畏难情绪,特别是在学风浮躁的现实之下,不会再有人踏踏实实地去利用这些文献,而当下学人的水准又不能使他们从总体上把握大量文献的内容和价值,从而使文献利用的价值大打折扣。在文献不再难找的学术条件下,历史研究的水平未见有实质性的提高和突破,那么,电子文献的价值也就得不到充分体现。第四,文献在数字化时,也可能被损坏。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承载电子文献的终端、网络和相应设施出现毁灭性的故障时或遭到毁灭性的攻击和破坏时,对电子文献的保存和利用也是毁灭性的。承载电子文献的终端、网络或其他电子产品都可能出现故障或损毁,一旦这样的问题发生,电子文献保存和利用的预案何在?是否也会出现电子文献的灭失,如果这样的话,当一些纸质文献原本没有得到妥善保护时,那么,这样的损毁将是彻底的。我们在欢呼电子文献优越性的同时,有没有提供永远承载或保存电子文献的预案和相应的技术支撑,如果还没有,那么是时候加紧研发了。
网络传播的兴起,使文献传播在信息传播的深度、广度和速度方面都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现在,人们可以通过国际互联网利用各种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无论是文学名著,还是学术著作,无论是图书期刊还是音像视频,甚或是部分珍稀文献,都可以迅速获得利用,逐步实现了“所见即所得”“所得即可用”,文献传播已经不再是缓慢的信息传递,而成为跨越时空的迅捷信息传播方式。许多大规模的古典文献经过数字化后,现已成为教学科研的必要参考资料,其利用者由中国而延伸到全世界,许多优秀经典文献也脱离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状态,成为鲜活的文献信息在学人中传递,真正是泽被千古的好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电子文献永远是安全的吗?网络、电子产品永远不会出现毁灭性的故障吗?包括计算机在内的电子产品损毁后,如何获得其中的文献,不是每位历史研究者都能做到的。到那时,回过头来再找传统文献,而传统文献已面目全非,这岂非历史研究之大不幸?为永久计,在制作电子文献的同时,仍应加强对传统文献的保护和传播;而历史研究工作者既要掌握文献传播的基本规律和发展趋势,更要掌握电子文献传播的支撑技术和故障解除技术。这两方面的问题解决了,文献传播将造福于历史研究,而历史研究也将更有利于文献传播的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