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播媒介看近代墨学兴盛的因缘
2019-12-15罗检秋
罗检秋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多年前,笔者曾勾勒近代墨学复兴的历程,并从社会环境、文化思潮探讨其复兴原因。②详见罗检秋:《近代墨学复兴及其原因》,《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1期。三十年转瞬已逝,墨学研究也取得了一些进展。就近代墨学的文化环境来看,传播媒介无疑是值得注意的因素。一些传播学论著往往从文本、机构和受众来研究现代媒介,有的也论及三者互动和影响,但在传统到近代的过渡时代,三者对于传播学术、思想的作用仍然存在差异。近代学术思潮跌宕起伏,虽与著作文本及受众变化不无关联,却在较大程度上取决于媒介机构。
一、传统的文献传播
墨家为先秦显学,而秦、汉以后,《墨子》长期被士人忽略,几乎无人研究。直到乾隆年间,随着考据学兴盛,才出现了校注、阐扬《墨子》的论著,但其出版、传播一如其旧,受众范围狭窄。比如,汪中、张惠言等人校释《墨子》不乏创见,却很少有人注意其学术、思想价值。乾隆四十二年底,汪中首次校完《墨子》,四十五年九月复校《墨子》,又采古书之涉及墨子者,别为《表微》1卷,且作序阐扬墨学。至乾隆五十年五月,汪中读到孙星衍(季仇)等人校注、毕沅刊刻的《墨子注》“意有未尽,乃为《后序》”。①汪喜孙:《容甫先生年谱》,《新编汪中集》“附录一”,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29页。同时,他主动将研究《墨子》的文章、资料寄赠毕沅,并致信云:“中向者于周、秦古籍多所校正,于《墨子》已有成书,诚不及先生所刊之精确,不敢自匿所短,谨录序目奉上。又有《后序篇》,在季仇书中,伏乞教之。”②汪中:《与巡抚毕侍郎书》,《新编汪中集》,第429页。然而,汪中的“求教”遭到位居督抚的毕沅漠视。
当时,毕沅在幕僚的帮助下,以明代《墨子》抄本为底本,于乾隆四十八年十月成《墨子注》,同年十二月刊行。毕氏自序云:“先是,仁和卢学士文弨、阳湖孙明经星衍,互校此书,略有端绪,沅始集其成。”③毕沅:《墨子注叙》,见孙诒让《墨子间诂》附录一,《诸子集成》(4),上海书店1986影印版,第14页。孙星衍的《后序》则说:他与卢文弨、翁方纲三人不谋而合,同时校注《墨子》,而皆折衷于毕沅。“或此书当显,幸其成帙,以惠来学”。④孙星衍:《墨子注后序》,见孙诒让《墨子间诂》附录一,《诸子集成》(4),第18页。孙氏游于毕沅幕多年,而卢、翁已是全国名流。比较而言,因名位不显和传播渠道的限制,汪中校勘《墨子》虽在毕沅之前,但其贡献湮没无闻。后来,汪中之友王念孙所著《读书杂志》有《读墨子杂志》六卷,偏重于考校文字,所引用、讨论者多为毕沅注本,乃至清末俞樾云:“国朝镇洋毕氏始为之注,嗣是以来,诸儒益加雠校。”⑤俞樾:《墨子序》,《墨子间诂》卷首,第1页。乾嘉之际,张惠言著《墨子经说解》,其命运与汪中的著述大致相同。
与此同时,汪中的思想也不能以真相见知于世。毕沅《墨子注》出版后,翁方纲褒贬学界,指责汪中作《墨子序》为“名教之罪人”,应“褫革其生员衣顶”。乾隆五十七年,汪中刊印了《述学》初刻本,积怨已久的章学诚“闻之而未见”其书,却在著述中指责汪中“聪明有余,而识力不足”,学问不知宗本,所论不当。⑥章学诚:《立言有本》,《文史通义》外篇卷一,《章氏遗书》卷七,刘氏嘉业堂1922年刊本,第1—3页。就现存文献来看,汪中对翁、章的指责无一反驳之词。这虽与其地位差异及汪中“道不同不相与谋”的处世态度相关,却也受传播媒介所限。后来,汪中之子汪喜孙再版《述学》,对原稿进行了增补、修订,将《墨子序》主张儒、墨平等的文字删改,算是对翁、章批评的回应。然而,在19世纪早、中期,汪中的墨学思想罕有回响。
道咸年间,广东学者邹伯奇的《学计一得》、陈澧的《东塾读书记》均涉及《墨子》,尤重视其算学知识,但其传播途径狭窄,影响甚小。俞正燮于道光年间刊行《癸巳类稿》《癸巳存稿》,也有数篇专论墨学,其命运大体如同汪中、张惠言。苏时学于1867年刊行《墨子刊误》,同时俞樾的《诸子平议》有《墨子平议》3卷,王树枏也于1887年刊行《墨子斠注补正》。这些书籍标志着晚清墨学的进展,却罕有研究者注意。后来陈柱序苏时学之书说:“此书不为世所知久矣”,至孙诒让《墨子间诂》“多征引其说”,苏著“始为学者所重视”。⑦陈柱:《重刊〈墨子刊误〉序》,《墨学十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9页。这在清代并非个别现象。更有甚者,戴望在同治年间所著《墨子校记》,直到1916年才由《中国学报》发表,其《墨子》研究也被长期湮没了。
孙诒让出身名门,学源深厚,在晚清交游广、影响大。他博采前人校注成果,又全面、精心地进行校诂,著成《墨子间诂》。该书于1894年夏“以聚珍印行三百部”,可谓清代考证《墨子》的集大成之作,但其媒介“机构”仍然是私刻,流播缓慢,受众寥寥。梁启超收到孙诒让的赠书后,开始研究《墨子》,但直到1904年发表阐墨文章,才扩大了复兴墨学的呼声。至于补订《墨子间诂》的论著,则在五四以后才出现。从乾嘉到19世纪,墨学著作大体囿于私人刊印或官刻,传播媒介均带有明显的局限性,其受众和影响一如传统社会。墨学渐趋复兴,却又不温不火。
1901年(光绪辛丑年)出版的《皇朝经世文统编》面向广大士人,是清末影响较大的读本。该书体例接续于魏源、贺长龄的《皇朝经世文编》,而增加了阐扬墨学的文章。其一是《述墨子为算法所出》,肯定《墨子》为西学之源;其二是《昭墨篇》,一洗墨家的异端罪名,全面肯定《墨子》价值。“经世文编”收录这类文章,既反映了墨学复兴之势,又无疑会对清末士人产生影响。不过,二文主要涉及墨学的评价,而不是系统地阐扬思想学说。
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墨学文献也获得了其他传播渠道,如传教士的西文介绍。据研究者梳理,19世纪下半叶共有三位传教士以西文介绍墨家学说:1858年,艾约瑟(Joseph Edkins)在香港发表了《墨子人格及其作品简论》一文;1861年,理雅各(James Legge)的《孟子》英译本序言也介绍了墨子的兼爱学说;花之安(Ernst Faber)以德文撰写了《中国古代的社会主义:哲学家墨子的学说》一书,于1877年在德国出版。①禇 丽娟:《追问“上帝”之爱:评墨子与耶稣“对话”史》,见禇丽娟、解启扬主编:《墨学:中国与世界(第一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66—168页。三者均面向传教士和西方读者,对中国士人几无影响。
二、走进近代媒介的墨学
近代开埠以后,新媒介机构——报刊在上海、香港等地接踵出现。至戊戌时期,中国的社会、文化环境发生巨变。迅速兴起的报刊不仅吸引了传统士绅,而且波及普通民众。报刊的大众化拓展加速了精英思想的传播及其与大众文化的交融。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八月,上海《实学报》刊载了章太炎的短文《儒墨》。章氏不认同墨家的“非乐”思想,却否定孟子“兼爱”无父的说法,认为墨家的兼爱如同儒学一样,“理一而分殊”。“墨家宗祀严父,以孝视天下,孰曰无父?”②章炳麟:《儒墨》,《实学报》第3册,第6页。光绪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这篇短文新意不大,但在报刊发表,其传播媒介可谓另辟蹊径。可惜《实学报》发行量不大,是年年底就停刊了。
1895年,孙诒让将《墨子间诂》寄赠梁启超,寄望他“宣究其说,以饷学子”。③孙诒让:《与梁卓如论墨子书》,《籀庼述林》卷十,1916年刊本,第26页。梁启超研读之后,深为墨子感动。1896年,梁氏认为:“守旧之风不敌开新”之际,应当中西学并举,“墨子之学当复兴”。④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后序》,《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8页。又说:“我是心醉墨学的人,所以自己号称‘任公’。”⑤梁启超:《亡友夏穗卿先生》,《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四(上),第22页。但在19世纪末年,梁启超的墨学兴趣和造诣不为人知。他仍然是康门健将,学术思想的独立性尚不鲜明。
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广泛汲取了西方社会政治学说,思想上与时俱进。为了向广大士民传播启蒙思想和改良主张,他于1902年2月在日本横滨创办《新民丛报》。随后,该刊发行量每月增加一千份,最高达到一万四千余份,流播于东南亚及美国、加拿大,并销往国内数十县市,影响之大不亚于戊戌之际的《时务报》。黄遵宪评价《新民丛报》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⑥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74页。梁启超因之成为清末“言论界之骄子”,其社会影响力独步学界。在此背景下,梁启超于1904年在《新民丛报》连载《子墨子学说》,全文包括叙论和六章正文,并附“墨子之论理学”一文(后合为《墨学微》出版)。该文以西方社会科学理论和研究方法阐释墨学,令人耳目一新。至20世纪20年代,他又在此基础上撰写了《墨子学案》一书。
梁启超对墨学的阐扬,引起了青年学者、文化人的关注。梁氏自认为,《新民丛报》《新小说》诸杂志,“国人竞喜读之,清廷虽严禁,不能遏……二十年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⑦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第62页。后来胡适也说:“梁先生在差不多20多年前就提倡墨家学说了。他在《新民丛报》里著有许多关于墨学的文章,在当时曾引起了许多人对墨学的新兴趣,我自己便是那许多人中的一个人。”⑧胡适:《墨经校释后序》,见《墨经校释》,《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八,第99页。民国墨学研究家方授楚认为,晚清墨学的两大功臣,一是孙诒让,“著作精审”。另一位是梁启超,“文辞畅达,使新学小生,能知有所谓墨子与所谓墨学者”。①方授楚:《墨学源流》,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223页。梁氏影响所及,一些融合中西的学者,甚至传教士阐述墨学时,亦多称引其说。应该说,梁启超成为墨学走向兴盛的关键人物,虽基于其著述“文辞畅达”,而更得益于新媒介机构——报刊的功效。
清末政治上与康、梁对立的革命派也视墨学为革命事业的精神源泉。1905年10月,《民报》创刊号上刊载了四位历史人物的画像,除象征西方民权、共和的卢梭、华盛顿外,中国则有“世界第一之民族主义大伟人黄帝”和“世界第一平等博爱主义大家墨翟”。革命派人士没有系统阐述墨家学说,但墨子成为其追求平等、博爱精神的象征,与梁启超的诠释并无本质不同。1906年,革命派思想家章太炎又在《国粹学报》第8、9号发表《诸子学略说》,认为墨家是古代宗教家,相比于儒、道,“盖非命之说,为墨家所独胜”。在他看来,“墨子之学,诚有不逮孔、老者,其道德则非孔、老所敢窥视也”。②章太炎:《诸子学略说》,见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93、295页。他们肯定墨家的兼爱、非命学说,颂扬其勇于献身的宗教家品格。就此而言,立宪派与革命派虽然在政治上对垒、纷争,但其学术思想不乏相互认同和影响。
随着近代媒介的凸显,一些纯粹的学者也日益将研究心得发表于报刊。王国维谓清末民初为中国学问的“发现时代”。他于20世纪初年研究西方哲学,也发现了先秦诸子的价值。1905至1906年间,他在《教育世界》发表了《周秦诸子之名学》《墨子之学说》《老子之学说》《列子之学说》等文,从纯学术角度阐发先秦诸子。事实上,自梁启超以后,借助于近代媒介机构,墨学复兴之势迅速发展,逐渐走向兴盛。
与之相比,清末也出现了校注《墨子》的成果。比如,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湖南官书局曾刊印曹耀湘的《墨子笺》。该书阐明《墨子》每篇要旨,深得要领,但除了王闿运的《读墨要指》(见曹书附录)对其有所揄扬外,在清末民初几无反响。此前刊行的王闿运《墨子注》更是不为人知,甚至没有引起梁启超、曹耀湘等专门研究者注意。此时,传统的媒介机构,无论是官书局,还是私人刻书,较之近代媒介均已相形见绌,其传播学术的影响力明显弱化了。
三、五四前后报刊的墨学讨论
民国年间,墨学成为新旧知识界的学术热点,也再次彰显了近代媒介的意义。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新青年》于1915至1916年连载了易白沙的《述墨》,颂扬墨家精神,阐述墨学大旨。随后,胡适于1919年2月出版《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主要论述先秦诸子,尤重墨子思想。借新文化运动之助,该书以新视角、新观念而吸引了广大学子,两年之内印行七次,发行一万六千册,可谓风行一时。同时,该书部分内容也以《墨家哲学》为题发表在1919年的《太平洋》杂志第1卷第11、12号。胡适又于同年在《北大月刊》发表了《〈墨子小取篇〉新诂》一文。
五四时期,报刊成为传播墨学成果的主要媒介机构。从1919年到20年代初年,《国学丛刊》发表了刘师培的《墨子拾补》,陶鸿庆的《读墨子札记》等文。《国故》刊载了张煊的《墨子经说新解》等。《民国日报》副刊《国学周刊》发表了胡韫玉的《墨子经说浅释》等文。清末吴虞从《国粹学报》读到章太炎重评孔儒的文章后,独崇儒学的信念开始动摇。1910年,他在《蜀报》发表了肯定墨学的文章。③吴虞:《辨孟子辟扬墨之非》,《蜀报》第4期,1910年10月。五四之后,他又于1922年在《学林》和《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发表《墨子之劳农主义》。此时,讨论墨子国籍、年代、篇目、文字、思想学说的文章在《东方杂志》《申报》《国学丛刊》《国故》《知难》《学衡》《民国日报·国学周刊》《新闻报》等十余家报刊频繁刊载。五四前夕至20年代,学术界出现了一个研究、讨论墨学的高潮。此种兴盛局面一直延续到“抗战”全面爆发。
就传播学术的功能来看,报刊较之传统的刊书机构更为便捷,受众更广。比如,《东方杂志》自1904年创刊之后,就陆续刊发了杜亚泉、钱智修、章锡琛、王国维等人的学术文章,五四前夕则发表了梁漱溟、陈垣、章士钊、易白沙等人的文章。五四时期,《东方杂志》成为杜亚泉、陈嘉异等人倡导东方文化,立异于激进思潮的舆论阵地。梁启超、章士钊等人的学术专著也曾在此首发或转载。当时,胡适提出《墨子》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为“别墨”之书,或为公孙龙、惠施之徒所作。1923年底至1924年初,《东方杂志》创刊二十周年之际,针对胡适提出先秦“别墨”之说,该刊登载了章士钊的《名墨訾应论》(20卷21期)、《名墨訾应考》(21卷第2号)。他认为,《墨经》是墨家与公孙龙、惠施等名家人物“訾应”之辞。随后,章氏又在《新闻报》发表《墨学谈》《章氏墨学之一斑》等文,对梁启超的《墨经校释》及胡适的墨学观点多有批评。章太炎读到章士钊的文章后,在《华国月刊》发表《与章行严论墨学书》,称胡适的失误在于“未知说诸子之法与说经有异”。胡适读到章太炎的文章后,又致信章士钊指出:治经与治诸子之方法即是以校勘学、训诂学的方法订正书本,考定古义,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①胡适:《论墨学·我给行严先生的第一书》,见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下册,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720页。
二章与胡适争论之际,《东方杂志》又在1924年刊载了李笠的《墨辨止义辨》(21卷第3号),伍非百的《名墨訾应考辨正》(21卷第17号)。后者对章士钊的论述予以考辨。1925年,该刊又登载了汪馥炎的《坚白盈离辩》(22卷第9号)。同年,《现代评论》发表唐钺的《论先秦无所谓别墨》《先秦“还是”无别墨》,伍非百的《何谓别墨》等文,讨论胡适“别墨”之说。一个“别墨”问题便引起数家刊物参与讨论,而这只是当时研究墨学的片段。这些讨论不仅发展了墨学复兴之势,深化了《墨子》研究,而且推动了整个古籍、古史研究的深入。
综上,在近代墨学走向兴盛的进程中,晚清民初的新媒介——报刊显然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此时,就传播学术、影响受众的诸因素来看,文本的重要性似乎退居次要,而媒介机构的功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这也是近代学术评价、学术思潮滋生的文化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