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新旧与中西之间:清季教育改革所面临的困境

2019-12-15贾健鹏

华夏文化 2019年1期
关键词:新学中体西用西学

□贾健鹏

近代以来,中国始终追赶着西方的步伐,事事皆以西方为标榜来要求自我,可得到的却总是“东施效颦”之效。这种盲目追赶西洋的心态在当时的社会始终弥漫而未能退散,尤其在士大夫与知识分子之间。科举废革令中国固有的四民社会结构崩解,传统的社会上升渠道被阻塞,在科举废除的同时,学堂也逐渐兴立起来,这种亦旧亦新的状态时常伴随于士子文人左右,于是“中体西用”的理论架构再次为世人所引用。本文拟从文化史与社会史的角度进行分析,以西学导入与中学变革为切入点,透过科举废除前后的社会反应,窥探清季教育改革面对骤变的社会风俗、道德所产生的困惑,最后阐释和反思中国近代教育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新旧难题。

一、西学东渐与科举改制

鸦片战争后西学与新知随之而来,各种西式书籍、文化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的沿海以及内陆。早期的一些知识分子,诸如王韬、郑观应、马建忠等人早已开始接触西学,并将大量的西方书籍译介到中国。马建忠、郑观应、薛福成等早期维新派人士在目睹了西方船坚炮利的威力后,很快开始将目标指向西学。可以说,在传教士与这些维新人士的共同努力下,早期的西学知识才得以在中国流传。

中国之所以学习西方,正在于图谋自强,重新挤入世界强林之列。在当时的国人看来,此时的中国已无法再沿用古制来应对实际问题,只能依靠西艺西政,才能保得长治久安。郑观应看到了清王朝内部守旧、维新人士都未能领会西法,政府也只是敷衍了事,没有真正地去学习西方。但正因如此,郑观应才发出了“盛世危言”的呐喊,希冀以另一种方式来敲醒沉睡中的清政府。在普遍崇西的同时,维新人士也认为西学并非仅西方所独有,而是世界之普遍公理。薛福成在谈及西学时说道:“夫西人之商政兵法,造船制器,及农渔牧矿诸务,实无不精……乃天地间公共之理,非西人所得而私也。”但薛福成依然以大国自居的姿态,强调西学源于中学,“吾又安知千百年后,华人不因西人之学,再辟造化之灵机,俾西人色然以惊,然而企也。”(《薛福成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98-299页)在大国心态的基础上,薛福成还传达出中国他日可甩掉西方,靠自身实力让西方所震憾的心声。

在西学悄然来临之际,中国的科举制度也在饱受朝野上下的指责与非议。科举制中首推八股文为百害之源,当时的朝野中人都主张废八股,改科举。严复谈到八股有三大害,其一锢智慧;其二坏心术;其三滋游手。康有为在《请废八股以育人才折》中也谈及废八股的问题。康氏认为,国家选拔的人才皆“目不通古今,耳不知中外”,追根溯源“皆八股之迷误人才有以致之也”(《康有为政论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286页)。将中国割地赔款的种种屈辱历史归结于八股之病害,完全漠视清政府的腐败无能。虽有夸大之词,但饱含了其废八股的意愿。康有为和严复二人虽其言论差异甚大,实则有异曲同工之妙,皆在为改科举而张本,可想而知当时朝野上下士子变更科举的急迫心态。

二、科举改制中的“中体西用”

在历经甲午之变、戊戌维新、庚子拳乱三次“巨变”后,清政府不得不做出艰难的抉择——实行新政。此时的新政,其雏形恰巧为前几年所阉割的戊戌变法,这实有吊诡、讽刺的意味。在追赶西方的道路上,清政府做出的改变早已超越往前,从政治、经济、军事、教育等各方面进行全盘改革,希望能换取清王朝的“太平盛世”。1901年清政府新政的首要任务便是对科举开刀。

面对趋新大潮的汹涌来袭,变更科举成为朝廷的无奈之举。首先,清政府本不想废除科举,但西方以及所携带而来的西学浪潮实令清王朝无法阻挡,于是乎在朝野的压力之下,清政府最终宣布废除科举,兴立学堂。但学堂的设立并未能够填补科举废除后所弥留的真空,各地学堂乱象层出不穷,其中多遭垢病的便是对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的遗忘。时任云贵总督的岑春煊谈到教育改革后的社会现象时讲到:“民之智能技艺,可师仿他国,独至民德,则数千年文化之渐染,风俗之遗传,必就我所自有者修而明之,不能以彼易此。”他进而论道:“故欲增进民德,必修明礼教。……以中国之教育,成中国之学风,智能艺术,复兼师他国之长,庶几有本有末,非掇拾依傍之比也。”(《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9年,第975页)岑春煊讲到的“有本有末”实则暗含着当时国人一直所强调的中体西用。最早强调此说的是冯桂芬,他在其书《校邠庐抗议》中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这里谈到的“伦常名教”其实便是前面两位官员所讲的儒家道德、文化。将此学说发挥到极致的是张之洞,他在《劝学篇》中讲到,《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其中的“正人心”便是对当时社会不良风气的整肃,“开风气”则是取法欧美。这便是后来的“中体西用”之说。其《内篇》中的教忠、明纲、宗经也意在宣传“忠君爱国”、“父慈子孝”之道,以达到维护社会风气的目的,实有先见之明。

虽然我们以普通眼光看待,当时科举被废是时势所迫,但科举被废在当时的士林当中的确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在废除科举之后,四民社会走向瓦解,其中的四民之首——士阶层在此刻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境地。当然,士子的“失业”仅仅是关乎生计问题,而伦理道德的缺失才是当时的一大难题。儒家的孔孟之道、三纲五常确实在当时很不受欢迎,因为与当时趋新的潮流所抵牾,因此便没有了其安身之处。由此,我们也可以想见当时国人对待新旧学之态度,其差别显而易见。

学堂兴立是新学流行的一大标志,清政府在学堂设立方面也是煞费苦心,倾尽全力去举办学堂。但面对中西学间的相互矛盾与纠葛,清政府一时也难以调和。学堂推行几年后,各地所办学堂乱象迭生,成效甚微。当时的内阁中书黄运藩主张中西学并行分造,科举与科学并行。黄氏在其奏折中谈到中西学时说:“非赅有中西不足言学,非深通西政、西艺不足言才。又制艺相沿,体裁非旧,论者病之,故渐至废书院而开学堂,以期另求新学……培养通才,乃办之二三年,款糜钜万,成效无多,而且冲突时闻,讹言数出。”(《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9年,第981页)黄氏的一席话意在表明,科举停废虽为必要,但太过紧急,导致废除后大部分士人失业且无法安置。因而,黄氏主张科举与科学并行,中西学并举。由此则有了大批主张复兴科举的建策,认为科举之中仍有良善之法。举人李蔚然讲:“科举之弊,近人详言之矣,而其中亦有至善之处,则公平是也。”(同上书,第985页)认为科举相较于学堂的公平性,起码能给广大地方学子提供了学习与“就业”的平台。给事中李灼华在其奏折中也看出了学堂设立所带来的问题,他认为学堂设立本为填补科举废除所弥留的真空,但学生往往在习得新学后,对西方文明则更加心向往之,极力排斥传统文化与伦理道德(参见《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第993-996页)。在中西文明碰撞交流之际,大部分人多倾向后者,而抛弃前者,这在当时也算是一股新潮流。李灼华看到了科举废除后社会士心不稳、邪说乱流的现象,其实就是部分学子对新学的盲目崇拜而忘记了传统旧学中的伦理道德。在这些持传统观念的官员眼中,失掉传统便等于忘记国本,将会导致天下大乱。

以今日眼光看待当时的教育改革,我们便知科举停废、学堂兴立乃是大势所趋,但往往很难想到时人仍关注于科举,主张科举与学堂并行。在科举被废之前,科举与学堂实有一段调适与共存的状态。但朝廷在百般实验以后,觉得窒碍难行,因此才将其废除。但废除之后,学堂设立所带来的问题实比当初所非议的科举还要严重。因而清政府在科举废除后仍有当初“中体西用”的影子。中体是旧的传统伦理道德,其外在表现为科举制;西用则是西方的科学体系与知识,其外在则表现为新学堂。这种不中不西的新式学堂令当时的国人难以适应,由此很多人对新式东西便产生了疑问,更多的是去提倡挽救传统道德。当时的一家社论在论说道德与教育关系时讲到:“且今之谈新学者,间有沾染嗜好,反诿曰不拘小节,英雄本色,窃恐此种风气流衍学界,我国民必有受其余毒,丧失人格,而害及于社会之秩序,国家之幸福者。故不可不以道德教育为之植其本也。”(《论道德教育之关系》,《东方杂志》,1905年2卷4期)可见,时人已注意到新学给学界所带来的危害,关乎到国家幸福与社会秩序,直指谈新学之人。这些论说显然带有夸张的口吻,但也绝不是危言耸听。

随着西学的不断引入与大量留学生的增加,革命的“星星之火”开始在中国蔓延。其中的一些社会习俗也在发生变化,如西式校服、教员西装等,朝廷对此则极力抵制。虽说此种行为含有极强的排外与保守情结,但这种做法也是无奈之举。只因在中西文化碰撞时所产生的摩擦力实在太大,很难以一种折中的方式予以调和。

三、孰新孰旧:中西文化碰撞引发的思考

在中学与西学的取舍上,朝野上下都未能达成一致,究竟该保存国粹还是推崇西学,这不仅是当时清政府面临的难题,也给后世留下了思考的空间和余地。其实当时的国人在拿“西用”之时,也难以弄清“中体”,最终便导致中学不能为体,西学也难以为用。民国初年,严复在谈及中西学时,以“本无所主”道出了当时国人趋新的本因,以及中西皆失据的尴尬处境。

在西潮浸染影响之下,中国士子表现得异常激进,完全忘记了中国传统的渐进观念。而时不我待的潮流促使大批激进派走向极端,尤其是诸青年学子。新旧在当时确实也是区分文明与野蛮的绝佳标准,但时人往往难以断定孰新孰旧,因此便受到众多批评。“某不解夫今之诸青年,何爱新之甚也!理则尚新理,学则尚新学,欲国之强也则曰‘新国’,欲民之智也则曰‘新民’。夫理岂能新,发明而已;学岂能新,进步而已;国岂能新,强之而已;民岂能新,智之而已。试即以新理一端论之,其谬可以见也。”(《新旧篇》,载《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三联书店1960年,第852页)这里的言论颇能切中要害,直指青年学子的盲目言新,在不知本国旧学的同时,依然健谈新学,的确是当时社会的一大风尚。但究竟孰新孰旧,却很难有人能说清。只是在大赶风潮的趋势下,大家争相随波逐流罢了。在经历了西学东渐与激进崇西的历程后,人们正逐渐以理性的眼光看待新旧的难题。尽管时人仍有坚持中国野蛮落后之说,但在此刻,更多的人开始对过往的这段历程进行反思。梁启超在其《新民说》中谈到:“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二者缺一,时乃无功。”而“淬厉其所本有”指的是何物,梁氏后面解释道:“世或以守旧二字为一极可厌之名词,其然岂其然哉!吾所患不在守旧,而患无真能守旧者。真能守旧者何?即吾所谓淬厉其固有而已。”(《饮冰室专集》之四)梁启超作为维新派人士,在旅日多年后其思想仍想回归到中国传统,极力调和中西,以谋求中西间的平衡。此话之中,梁氏强调了中国最需要“守旧”之人,以此来保存中国的固有传统,并将“其所本有”而发扬日新,再补其所本无,才能称得上为“新”。因此,在新与旧之间完全没有明确的界限,新亦能变旧,旧亦能成新,只不过我们不能以激进的态度来看待之。同样,在科举与学堂的问题上,“中体西用”的理论架构仍值得借鉴,不能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到头来便是不中不西,进退皆失据。

猜你喜欢

新学中体西用西学
“中体西用”概念的嬗变与发展:基于近三十年学术研究的思考
汉宋调和与“中体西用”论的生成——兼论曾国藩、张之洞的经学史定位
康熙皇帝的西学教师
唐诗新学
唐诗新学
高三复习的概念教学——以“中体西用”为例
唐诗新学
孤本《性原广嗣》与西学之影响
西学大家系列丛书
浅论“中体西用”中的“实用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