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的会通精神》读后
2019-12-15唐媛媛郭海涛
□唐媛媛 郭海涛
在数千年的人类历史发展中,地处东亚地区的中华文明虽然经历了近现代剧烈的外力冲击和内部变革,但中华文化依然绵延不断,生生不息。伴随着世界一体化大潮的到来,中外文明的交流更加频繁。张岂之先生著《中华文化的会通精神》(长春出版社2016年出版,后文统一简称为《会通精神》)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揭示了中华文化独特的历史演变轨迹和精神风貌。笔者在通读该书后,有些许感受,不揣冒昧,在此与朋友们分享。
一、 中华文明的源头与“会通”精神的历史
作为一本学术论文集,《会通精神》选入十数篇学术文章,从不同角度阐述了中华文化所具有的“会通”精神。这种“会通”精神并非是突然出现在中华文明中的,它可以追溯到中华文明的源头。“会通”一词以文字形式正式出现在文献上,首见于《易传·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圣人看到天下事物的运动变化,从中观察它们的会通融合,进而制定并施行相应的典章制度,这其中便体现了人们对天人关系的把握,以及思想文化的相互交流与融通。《系辞》中的圣人可以看作是对中华文明形成、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历史人物的统称,如《论语》中称赞的尧、舜,《史记》中记载的黄帝,这些夏商周三代以前传说中的历史人物及其领导的部落社会,可以视作是中华文明发展的滥觞。正是在此文明发展的源头时期,“会通”精神便已初露端倪,或者说中华文明的源头时代也正是“会通”精神的起源时期。张先生的《会通精神》以“文明之初的创造精神”为出发点,通过对远古炎、黄等传说人物的考察,结合氏族考古资料,揭示了在中华文明肇创期的炎黄时代,中华文明不仅已发展出农牧定居的生产生活方式,而且伴随着氏族部落从斗争到融合,统治方式从暴力斗争到三代之后礼乐文明的施行(如周初),中华大地上的族群在数千年前便已经进行着“会通”。可见,即便是在上古时期,“会通”精神便早已渗透在人类社会的生产生活之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指导着人们的社会实践活动。因此,在中华文明的起源过程中,同时孕育着中华文明的“会通”精神,中华文明的源头也是“会通”精神的源头。
如果说上古时期是“会通”精神的孕育期,它主要由先人们在社会生活的实践中发展而成,那么在进入传统封建社会以后,“会通”精神在中华思想文化和学术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如,春秋战国时期兴起的诸子百家,便是在自家学派发展的基础上,积极地吸收、融会其他学派的学说,以丰富和发展自己的学说。《会通精神》中提到的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提出的“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的观点,认为事物可以有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展现,而在这些不同层面、不同角度中又有内在的统一性,即事物的本质。因此,“和而不同”文化观的前提是承认事物的差异性与多样性,而在这些差异性与多样性中蕴含了其内在的统一性,此种统一即为“和”。道家代表人物庄子虽然强调事物之间的“有对”,但是“在他看来,人们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不同事物有不同的性质,但是,当人们转而从‘道’的角度看,就会了解,林林总总的事物其实都是‘道’的存在形式。”(《中华文化的会通精神》,第124页)庄子虽然也探求事物的不同性质,但是他更强调事物不同性质之间的内在统一,这种统一即“道”。庄子将事物的不同性质加以融合,得出事物的齐一性,这与孔子所说的“和而不同”具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将“会通”精神以各异的形式向人们展示出来,而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事物之中,却始终贯穿着一种精神,即“会通”精神。
从《会通精神》所举的孔子和庄子的例子中可以看出,“会通”在先秦诸子各派的思想学说中占有重要地位。由此笔者联想到在先秦之后的秦汉时代,成书于秦代的杂家巨著《吕氏春秋》更是继承并发展了先秦时期的诸子之学。杂家之杂,本具有融合之义,与后来的杂乱、拼凑并不相同。该书不仅吸收了儒家的道德仁义之说,赞赏儒家的孝悌之道,同时也将道家清静无为之说融进该书,并运用到君主的治国理政中。《吕氏春秋》将诸多思想加以融会贯通,融入到一部作品中,这些思想之间并非是独立存在的,而是作为一个密切联系的思想整体,为统治者提供治国方略,该书中贯穿始终的线索便是以吕不韦为代表的主要编撰者们对“会通”精神的把握与运用,从而使这部著作得以将多种思想融合的方式呈现于世人面前,为秦以后的中国提供治国和思想文化发展方面的借鉴。
当然,“会通”精神不仅仅体现在对本土文化的吸收与融合方面,同样也体现在对待本土与外来文化相互交流、相互融合等方面。西汉张骞西域之行后,东西方之间的交流愈加频繁,在商品贸易之外,不同地域间的思想与文化进行着密切的交流与碰撞。如源于古印度的佛教的传入,为原本信奉本土黄老思想的东汉皇室带来了新的信奉对象(《后汉书·楚王英传》云其“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而在宗教信仰之外,佛教的传入更对魏晋及以后的中国思想与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如竺法雅、僧肇等魏晋僧人运用“格义”的方式将佛教教义与儒、道思想相沟通,既促进了佛教在中国的传播,也加速了佛教的“中国化”。《会通精神》更是进一步指出佛学后来出现了“儒学化”倾向,而这些变化无不是“佛学与儒学会通的结果”(《中华文化会通精神》,第276页)。当然,这种“会通”并非是佛教或佛学向本土思想学说单向度的转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传播的更加深入,从唐人所写“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4页)的诗句中便可看出源自外域的佛教对中国本土社会的深刻影响。《会通精神》曾提到,隋唐时期,佛教在与中国本土的儒学、道教产生对立冲突之外,三者也相互影响,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使儒、释、道三种思想学说在这一时期都得到发展,甚至出现了“三教并立”的局面,而自北魏到后周出现的“三武一宗灭佛”事件,则更清楚地表明了佛教对本土社会影响程度之深。佛教虽然本属外来文化,但是经过不断发展,通过对中国思想文化的借鉴和吸收,也逐渐被本土思想接纳,而以儒道为代表的中国本土思想学说也在无形中受着佛教思想的影响,进而在学说的阐释等方面作出改变。儒学、道教容纳佛教,并对佛教中的部分思想加以吸收融合,而佛学则根据自身的需要,不断发展成满足中国需要的佛教思想,成功实现了中国化,二者相互融会贯通,无论是何种层面,都是中外文化相互交融的体现,也是中华文化的“会通”精神在隋唐时期的展现。从汉代开始发展,至隋唐时期,佛教经历了近千年的时间,才达到得以与儒学、道教并立的地位,因而可以看出,“会通”的实现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它需要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才能将其中的精髓更好地展示在世人面前。纵观中华数千年的文化发展历程可见,无论是先秦时期诸子各派的发展,或是魏晋时期玄学的产生,亦或是隋唐时期“三教并立”局面的出现,乃至宋明时期理学的形成,都体现出“会通”精神在中国思想文化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如果说隋唐时期的“三教并立”是在一种较为和谐的状态下进行的思想文化层面的发展与融合,那中国的近代哲学更多的则是在救亡图存的背景下探讨关于“变”与“不变”,以及中西文化之间的交流与融通的问题。如《会通精神》中所论及的康有为,他的思想主张已经不局限于中国的传统学术。在中西接触日益密切、变革维新成为时政所急的晚清社会,康有为将新传入的西方进化论思想糅合进传统的公羊学“三世”说中,借此为维新变法提供理论依据。但也正因为康氏学说的功利性太过明显,因而被章太炎斥责为“非学术”,但就康氏的行为而言,他尝试将中西学术思想进行融会以满足自身理论构建的需要。再如谭嗣同,相较康有为来说,他更为纯粹地发展了中国近代的学术思想,如将从传教士所学到的西方“以太”思想与中国传统儒学中人性论结合起来,以宋明理学“性即理”为逻辑表达方式,构建出“以太即性”的“资产阶级平等观”。从这些近代学人的努力中可以看出,在变法图强、救国保种的现实压力下,新旧、中西学术在实用的需要中被“会通”起来,虽然可能在理论与学术的深度和纯度上存在瑕疵,但近代的中国文化无疑依然表现出包容、融合的特质,这些特质既包含了学人对古今思想的融会,也包含了学人对中外文化的贯通,从而使贯穿中华文化始终的“会通”精神在中国近代这一特殊时期,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展现出来。
二、 “会通”:超越界限的全面性特点
中华文化中的“会通”精神不单单体现在古今的思想著作方面,也不只是停留在本土与异域的文化交融上,它体现了“会通”精神在中华文化中的全面性、普遍性、超越性的特点。如在传统文学领域中的作品方面,《会通精神》认为:“我国有丰富的文学作品,她们艺术地表现了社会生活和人类感情,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华文化的会通精神》,第211页)从先秦时期的神话、诗歌(《诗经》)、楚辞、诸子散文,到汉代的辞赋、乐府诗歌,到魏晋时期的志人志怪小说,再到之后的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中国文学形式多样,且各有特色,而这些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出当时社会思想文化的发展程度,因而从这些作品中也可以窥探到中华文化的“会通”精神的重要作用。如西汉刘向所撰的《列女传》虽被多数学者认为是文学作品,但就其思想主旨而言,它更多地是以儒家纲常伦理为指导思想,对皇帝进行劝谏。刘向因典校中秘的机会而接触到大量先秦时期的典籍文献,这为他在《列女传》中将道、墨、法等诸家学说进行融合奠定基础,该书不仅反映出文学与思想的“会通”,在思想层面也实现了儒、道、墨等诸家的“会通”。再如唐代诗人王维曾有《过香积寺》,诗云:“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诗人不知香积寺在何处,自己徒步数里,反而误入到高耸入云的群峰之中……香积寺是佛教净土宗的寺院,诗人不知香积寺在何处,但仍不辞辛劳,想要找到它,如果没有受到当时佛教思想的影响,或是对佛家道义的追求,诗人何以会有此种行为?可见王维虽是一介文人,但是他把自己的诗歌与当时的佛教思想融合起来,使得他的诗歌创作更富有禅意,在诗歌史上被誉为“诗佛”。除此之外,他的名“维”和字“摩诘”皆来自于佛教典籍《维摩诘所说经》,可见佛教思想对王维产生的深远影响。王国维曾说:“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34页)诗歌中的景物寄托了作者的情思,而作者的情感也需通过景物而体现出来,情、景二者相因相成,不可分离。王维将自己的情感与诗歌中的景物相结合,同时也将文学创作与他所信奉的思想文化相融合,从而展现出了诗歌中的“会通”精神。
纵观“会通”精神的源流历史与特色,可知它在漫长的中华思想、学术与文化史中,体现了中华文明独特的精神风貌。“会通”精神所展现出的文化观是一种宽容、和谐、多样性统一的文化观。如孔子的“和而不同”便是在强调同一性的同时又尊重差异性。当然“会通”并非是简单地杂糅与融合,它是有主次之分的借鉴与吸收。在中华文明的远古时代,是以炎黄为代表的农耕文化吸收其他氏族部落开创中华人文文明,此后更是以汉族为主体的多元民族统一体,形成了灿烂的中华文化和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因而中华文化“会通”精神的基础便是以中华文明为根本,依据时代变化与社会需要,广泛地借鉴、吸收其他文明的文化成果,不断传承创新。
面对如今文化更加多元、世界联系更加紧密的时代环境,中华文明所展现出的“会通”精神不仅是中华文化传承、发展下去的重要精神支柱,同时通过将“会通”这一中华文化的核心理念介绍给世界,让更多的人感受中华文化的独特魅力,也让中华文化与世界文化相接触,最终“真正实现民族文化与全人类优秀文化(不仅是西方文化)的有机融合”(《中华文明的会通精神》,第280页)。曾经,中华文化所体现出的宽厚、融合的态度,使诸子学说的“会通”、文学与思想的“会通”、中西方文化的“会通”成为可能;曾经,在“会通”精神的作用下,外域文化不仅为中华文明直接提供了如“义疏”、历法、宗教等新的学术研究方法、知识或信仰,更间接地促进了中华文明如经学、儒学、道教甚至近代民主革命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因此,今天树立中华文化的文化自信则更是“需要从会通传统中寻找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