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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里,阅读着土右旗的来信

2019-12-14杨莉

鹿鸣 2019年10期
关键词:右旗敕勒川李子

杨莉

笔名安妮。爱好文学。前不久在《鹿鸣》发表文章《村庄像一件往事》。曾经在《西部散文选刊》发表文章《北方的春天来得晚》。

大雁滩

蔚蓝的天空下,大青山像巍峨壮丽的火焰在燃烧。一马平川的原野,看上去像最辽阔的草原,最空灵的旷野,最深邃的大海,让人心驰神往。草原的胸怀,旷野的丰富多彩,大海的波澜起伏,这里都有。一条宽马路和两旁的竹篱笆像恋人一样追随着,一直通往大青山脚下看不见的远方。风夹杂着玉米瓜果香甜的气息,黄河水浸润下泥土的芳香,还有大出奇花的微笑,从墨绿色的地平线上吹来,掠过原野,掠过树梢,掠过房舍,停落在黄河岸边喘息。道路边那没心肝儿的马,只顾自己站在树荫下歇息、吃草、喝水,把套在自己身后美丽的南瓜车,丢在这三伏天火辣辣的阳光里,一顿暴晒。低矮的竹篱笆墙,满是攀爬着调皮捣蛋的牵牛花,倭瓜花。篱笆墙里,亭亭玉立的玉米,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紫红色的李子、金黄的杏子,红彤彤的果子压弯了枝头,把沉重的影子变幻成斑驳陆离的照片。果实在晃动的风中摇曳,偶尔掉落在泥土里,发出一声叹息。不知名的植物蓬头垢面翻卷成一团,把自己的半个身子耷拉在篱笆墙上,像一条死狗,又像杯子里溢出的啤酒。大片的绿草茵茵繁茂,苜蓿花的紫火焰在绿草丛中燃烧。每一片果园的门口都摆着一个水果摊儿,主人站着,或蹲着,像果园门上搭着的一把老锁头。地域就是品牌,自己足以为产品代言:“正宗土默川水李子、大黄杏,进园随便采摘,好吃不贵……”七十几岁卖黄杏的老太太忙着招揽自己的生意,两只脚不停跑来跑去,鞋底交替着翻起来,又落下去,像两张快速翻动着的扑克牌。

沿路尝遍土右旗各样甘甜而鲜美的瓜果,光阴转动着风车呼啦啦地响,如同转动我儿时封存已久的那个呼啦啦的记忆。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土右旗就是和甜美的瓜果,诙谐幽默又有点口无遮拦的二人台,再加一张能说会道买卖人的嘴关联着的。每年夏天,都会有几拨来自土右旗的买卖人,到村子的崖畔上叫卖水李子大黄杏,他们的叫卖声比黄杏和李子还要甜蜜得多,时刻撩动着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口水和魂灵。那时候人们都没有多少钱,一般情况都是以物易物。在村子里的小孩子一顿鸡犬不宁的大哭小叫之后,板闺女妈、平平奶奶、四四妈最先碗里端着几个鸡蛋走出崖畔来,换一些黄杏水李子回去了。二映妈过日子非常节俭,二映跑回家来一场更猛烈的嚎啕,二映妈也端一碗鸡蛋换回一些黄杏李子。三嬲伢妈硬撑着,坚决不给换,三嬲伢翻门跳窗子偷鸡蛋,摔伤了胳膊。那时候胡油和金子一样金贵,二春林却在他妈不在家,倒掉自家油瓶里的胡油,拿油瓶换黄杏,人家不给换。他妈发现空油瓶气得想把他打成稀巴烂,二春林一顿寻死觅活,他妈一路嘟囔着,也换回一些黄杏和李子。对于弟弟这样暂时哄乖顺的,或后壕住着,没听见叫卖的孩子,也抵不住跑上门来叫卖的诱惑和告知。于是,土右旗的买卖人成就了全村小孩子翻箱倒柜满地打滚儿等等的全把武艺,也欢欢喜喜名正言顺地带走女人们笸箩里刚刚攒起来,就被换走的为数不多的鸡蛋。李子黄杏再节约着吃,也有吃完的时候,而杏核磨成的口哨,快乐地吹来夏日午后丝丝缕缕的凉风,吹过秋天枯燥乏味的课堂。

敕勒川博物馆

在敕勒川博物馆幽幽暗暗的灯光下,我从远古时代陶器青铜器铁器的味道里出发,游走在游牧农耕两种文明的交相辉映,胡汉交融,烽火硝烟的变革中,让我读到了文明、进步、发展,也看到了战争、杀戮,流血,在那些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面前,也感受到了卑微、压迫,敬仰每一场反抗、斗争。静静地伫立在一方解说词前,感悟一段经典的文字:“半个世纪的敕勒川革命斗争史,艰难曲折,荡气回肠,可歌可泣。为了民族解放、人民幸福,英雄的革命前輩们前仆后继,英勇不屈,用鲜血和生命书写了一部威武雄壮的史诗,耸立起一座光耀千秋的丰碑。今天,在这块血沃光荣的土地上,英雄的敕勒川人民,缅怀和铭记先辈的革命遗志,继承和弘扬伟大的敕勒川精神,在科学发展的道路上,以无比的豪迈,续写着敕勒川更加壮美的篇章。”

步出敕勒川博物馆,感觉顿时回到现实,天气不再燥热,风自由自在地吹过,花自由自在地开放,鸟自由自在地飞过,一切都沉浸在现代文明的幸福里……

明沙淖民俗馆

我曾经也是土生土长在庄稼地里的农民。我的祖辈们都是在黎明时分手里握一根皮鞭,赶一头耕牛,肩上扛一把老犁耧,一天耕种出几亩地,手里提一把老锄镰,一天锄割几亩麦子,腰上绑一根皮绳,一天背回几背青草。在暮色苍茫的归途中,累得咬牙切齿,对着自家女人们刚刚才燃起的屋顶那无精打采的炊烟,再诅咒一阵子:死婆娘,上哪寻狼去了,眼看受苦人回来了,才开始烧火做饭?进门探前身子,看一眼瓮底上的一点水,打起精神,走向老井。伸出臂膀摇动辘轳,臂膀的关节和辘轳一样的吱吱呀呀,迈出即将散架的腿脚,腿脚和水桶一样的颤颤巍巍,担回天上的星子和月亮。如今,皮鞭、犁耧、锄镰、皮绳、辘轳,在时光的流逝里风干成了木乃伊。老犁耧一把疏松的身子骨一动也会散架,再也不能犁动一铧土地,种下一粒儿种子。辘轳头腐朽成了一块糟木头,连吱吱呀呀转动的声响也没有。石碾石磨盘是不会海枯石烂的,在风一更,雪一更的年轮里,寂寥地仰望着天空。那个端端正正摆在躺柜上的红油漆梳头匣子,镶嵌着虎头形状的铁环,它的安静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尊严。只有那挂在墙上的一串儿老铃铛,任你摇出光阴的故事,但真正听得懂的人越来越少。

我曾经也憎恨诅咒丢弃破坏过农具,似乎是它们铸就了我少年时劳苦受难的命运。锄地时,乘父亲不注意,偷偷丢下锄头,像决绝地丢下整个苦难的生活一样,以野兔般的速度翻越板申兔圪墚,没命地逃跑。跑丢了搭在肩上的红衣服,任凭克树大叔在后面怎么吼喊,就是不回头。父亲手里提着红衣服回来了,一顿骂骂咧咧,而锄头躺在茂盛的麦田里,直到秋天收割麦子才被找到。麦收季节,我站在无垠的麦田里,望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握住镰刀柄,使劲儿摇掉镰刀头来破坏工具。父亲强忍怒火,在一天磕打、固定十几次镰刀头之后,大骂我懒得骨头疼,长大了也是讨吃要饭的头脸。而如今,离农具很近,却感觉它们渐行渐远,和它们很熟悉,却又感觉它们像稀有物种。

大葫芦头村

七月的土右旗,黄河水养育的鱼、对虾在沉睡,大片的水稻在鸭群的游弋嬉戏里快乐地抽穗,像天空一样辽阔的玉米作物在疯长、走向成熟,村民们脱去破衣烂衫的平房,在精致的小二楼里无忧无虑,进进出出。黄河水养育的二人台,在大葫芦头村的戏台上吼喊得震天响。脸上像刮了腻子般浓妆艳抹的老太太,穿得花红柳绿,舞动得起劲。戏台下,烟蒂掐灭了一地。只有老年人在看戏。塌牙扁嘴的老汉们观望着,泥土一样的肤色,额头的皱纹里能挤死一只蚊子。一个头戴白大沿帽,鼻梁卡墨镜的老头儿,像个水手,皱皱巴巴的裤子和鞋,再加个不伦不类的敬礼,滑稽得让人想笑。摄影师举着长枪短炮捕捉着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性,那个扛着生了锈的锄头的老人,像个疯子。他以为自己和锄头一样,也是历史的遗产,满会场找寻、探听,嚷嚷着:那个照相的人在哪里?照相的人在哪里啊?我想让他给我照相。摄影师直嗓子吼:为了拍照的拍照没意境,没意境!小孩子有的沉溺于手机,似乎暂时和外物丝毫没有关系,有的随大人打理着摊边的买卖,历练得像一个真正的生意人。土右旗的二人台,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依然是那么清晰。

土右旗的戏班子,一年总要来我们村子的崖畔上唱几天神戏(为村里求雨),戏班里男女老少都拉家带口,有的甚至怀里抱着吃奶的娃娃。他们除了在戏台上穿戏服、浓妆艳抹之外,和乡野村庄里的农民没什么两样。在我儿时的眼睛里,他们走村串户,遍迹周三二围,像是在流浪。他们又像在走江湖,见多识广而又不拘小节。见谁都跟老熟人一样搭讪,像游走在村庄里的熟悉的陌生人。母亲却说,他们是身怀技艺的农民,农忙时摇耧种地,放下锄头拿起镰刀,农闲时,出来唱戏养家糊口。村长给他们分组派饭,遇上欢喜人家,他们脱鞋上炕盘腿坐,饭后在哦声哦气的口音里天南海北地神侃,偶尔也会倒腾一点自己的遭遇。遇上待人小气的人家,他们席地而坐,把粗茶淡饭胡乱扒拉进嘴里,一抹嘴,风一样消失了。村子里的年轻人看不懂他们演的那些咿咿呀呀的大戏,只有老年人看得顾不上吃饭。二人台却老少皆宜,但我的母亲说什么也不会让我们女孩子出门去看二人台。二人台走了,二人台朗朗上口的曲调还在村口的崖畔、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尿泥旮旯儿到处疯长。台词更是在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传播着。台上的几场哭戏,让演员在虚构的故事情感里流下自己真实的眼泪,也让村里的女人们跟着声泪俱下。晚饭过后,在一根被剥了皮,横卧崖畔的死榆树檩子上,总能看见一群坐着的女人,她们缝缝补补,说着戏班演员背后的不幸。毕竟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一个话题也够她们剖析整个夏天甚至更长时间的。我们学会了二人台的曲调,也分不清台词里的好话赖话,不管能说不能说的话,都原搬照样地说,不管能唱不能唱的曲儿,一字不落地全唱。并且几乎把二人台所有的曲目带回家,带到学校,带到班里,遭到家长、老师的封杀管教。站在大葫芦头村的戏台下,我默默地想,在二人台的故乡,二人台却冷冷清清,到最后,它会不会被流行音乐所取代?是不是也像我儿时的大戏,会淡出普通人的视野呢?

宏源酒业

宏源酒业的红高粱像一行一行城墙,垛在仓库里。屋顶那高高挂起的红灯笼,灯光吉祥而喜乐,大坛大坛的萨白纯粮酒蒙着红红的盖头,俨如一个个即将远嫁的姑娘,梳妆打扮精致,静静端坐炕头,等待那远道而来笙吹戏打的花轿和如意郎君,充满了喜悦,又夹着淡淡的羞涩。似乎又饱含眷恋与怀念,眷恋身边的这片田野,眷恋手边的稻花香,眷恋九峰山的清泉,怀念高粱熟来红满天……在萨白纯粮酒的芬芳里,在甜美的瓜果佳肴里,二人台再一次在新一代年轻人口中传承。歌声带着浓郁的土右旗气息扑面而来,歌词优美,娓娓动听。歌声从心底唱响,掌声从未间断过,二人台仍在……

归来

车子在大青山脚下风一样地奔驰,绵延的大青山和广袤无垠的原野不断迎面而来,又不断被甩在身后。透过车窗仰望大青山,我除了欣赏它的巍峨与壮丽,此时更多的是敬仰。敬仰它的独树一帜,敬仰它连绵起伏,峰峦重叠的浩浩荡荡,敬仰它山峰挺立,不屈不挠的脊梁。眼前广袤无垠的土右旗,早已不是我儿时记忆中那个单单与黄杏李子二人台以及苦难关联着的土右旗。两天来,我如一头牛,被放牧在这片历史悠久、文化厚重的原野上,我深深感受到了它的朴实、勤劳、富裕、文明、进取、人杰地灵。两天来,我尽情地在这里吃草、喝水、瞭望、发呆、回忆、沉思……

我头倚着车窗,半卧在座椅里,在车轮的运转中,行进在城市的边缘,家就在城市不遠的地方等着我。望着一轮火红的落日在天边的高楼大厦背后燃烧、隐没,又在地平线上燃烧、慢慢下落。我慢慢反刍,细细咀嚼,在黄昏里阅读着远方土右旗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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