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易
2019-12-14李旭
一 困
我成为一名隐者。
我的妻子是一条著名河流的女儿,那条神水早已被泛滥的大江河吞掉,就像黄河一样漂泊不定,历史也迷失走向,搞不清楚了。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百年又跑到南,三千年又奔向北。因此,她的娘家都不在了,包括她,神灵也有寿限。这劫数是谁都没法子的事情。
河神的女儿也要死去,但为我们的爱情,在这之前,千回百转要渡过她。她的家族已经陷入劫难,她还有生的希望。她当初就是为我而生的,流在我的山峦中,曲线柔美到了极点,千姿百态,仿似山儿顺着她流动而从地下长出,充满飞天的灵动。上天都看得一清二楚,就为我们做媒,河神的公主嫁给了我这位山神,我们的婚礼在天宫举行,正逢桃花烂漫,成为众神的盛事。我们每天所做的事,就是将水的身体、河的形状彻底化成山,融进我的身体中。我把一半山给她,让她得体。这虽不易,但也有天生的姻缘巧合,必能功到自然成,但需要大地和天上風平浪静几百年,好友们也特来说明恐怕不能一帆风顺。特别是正嬗变和得体以后需要休养,恢复元气,这时若有变故,恐怕就像一对婴儿赤子一般无助,但我们决心已定,仙界的事,人间的事,我们一概不问,终于达到这一天。
其实,我们不是龙和凤呈祥,我叫麒,她就叫作麟。这座山在天上注册就叫作麒麟山。
我藏有石灰、水泥、沙石、金属原料,钢筋铁骨乃至铜盔金甲锡带,还有一些被我藏得谁也不能发现的美玉灵石,当然,如果全被夷为平地,这些玉石可能就只能作为石粉、石子的一小部分了。这样的事情是不可发生的,谁能会把千百万年的山粉碎夷平,搞得从大地上消失呢?
但山倒如兵败,钻髓焚骨,被烧炼得作灰成粉。躲过历次的冲击,只为最终的劫难。就像山上香麝为自己的体香而灭亡,汗血马为自己流出的汗血而绝迹。
先是乡镇企业遍地开花,轰轰烈烈地招商引资,引来此地的龙头矿务局、钢铁厂、水泥厂、煤矸石烧砖厂、石灰厂、粉石厂,这里便被诸方势力开发搞活,盘成一个建材基地。我的十八个山头全在施工之中,盘窑建矿,机器轰鸣,石迸粉扬,搞得遍体鳞伤,一车一车拉走我的筋骨、肉体,烧断龙脉,开山的人都很奇怪,他们看到龙脉流赤,淋到的石子发红变赤。山套所有的出处都拉到一个建设工地,去建筑一栋栋大楼。
妻子的家族发生的事情,大难已经临到我的头上了。我使出浑身解数和法力,如果我们死掉,那么身心将当作牺牲,只献祭给上天,精血、神魂不可为魔为恶暴者所啖一滴。我面目灰暗,坐于宿命的牢笼,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肢解、运走我们的身体。麟儿刚化合的山体一下子又化为乌有,百年之功毁于一旦,她的神魂呼喊着我,还是如白云飘了出去,我竟然被魇住,干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山崩体解之中,我看到一只燕子像乌云般穿行,绕着她的灵魂鸣叫,隐入洪荒。
留下我的那一半山体全是石头,在夜间开采的人会看到石头越采越红,那是神的鲜血。河之不存,我心焦焚。山之不存,我将何生?在我没灭掉之前,我要到天庭去走一遭,很久没有去了,没有汇报工作了。我连夜整理述职报告,报告山中的事情,人间日新月异的发展与我们的处境,我找了很久,诸神隐匿不现,问了星君、嫦娥,才找到天庭年久失修的大门。说是大门,其实是比以前小了不知有多少圈。门前的荷花池,藕梃遍插,零落着一尾尾干枯荷叶,在水面上飘荡。
当然,我的法力还在,就是顺势让时间加速流动,飞快向前,不要用慢刀子割我,那将万劫不复了,在一定时间期限内,就像割掉的指头当时捡起来摁上,还能长到一起。
龙头公司如穿山甲,土法小厂矿多如牛毛。大的要金铁,小的取灰粉。集体的厂矿迎来转制,乡村企业必须全部卖掉,雷隆隆,牛轰轰,这样都转到一个叫白跳虎的书记和一个身刺青龙人称独眼龙的名下,一切都被这二人买断了,说是竞标买下,其实,自己没掏一分钱,自占着股份,加上银行贷款,分期支付,赖着欠着,就都属于他们私家的了。
他们日夜工作,引进先进技术管理和更先进的设备,和大公司上下合拢,终于把整个山套夷为平地。乡野万物都在流往城市,城就像一个大工地,是必须流去的归宿。冥冥之中,我知道肯定有神出手相助,和我一道施法,这十八山头的所有头头脑脑、胳膊肘儿的都完整地卖给一个大工地,矿山炼出的钢铁、水泥、石灰、石子,包括山土烧成的红砖及混凝土制成的大砖都完好拉来了,建成相连的商品楼。
因为这些物质还在,只不过是被人们粉碎打烂,从乡野拉到城市,重新组合成高楼了,所以,我仍然对这里具有管辖权。我们神灵其实有没有肉体并不重要,肉体就像衣服,随时可以脱掉,但山水神和土地神一样,失去了土地,土地神就体之不存,毛将焉附了。守土有责,丢了土,就除掉神籍仙名了。我的神魂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没有找到新的身体,就只能像漫天的风云一样飘荡,而不能凝聚。虽然不死,但风里来雾里去,一阵风就可吹得无影踪。托天之鸿恩,我死里逃生,没有被除神名,因为我的东西还在,只不过是发生了一次变形。那些建筑者在我的身体里加进他们的东西,就像一场手术,加入他们的药物、针线。这些东西冲击着我原有的根本,在我的精神里疼痛,我保持精神的本原、纯洁,必须时刻同他们作斗,剔除。其中还有施加在那些建材里的黑话、戏法、咒语,购买、入住者全然不知,我却如坐针毡,在我的肉体里冲突,将我打击、撼动。幸好我有万年的根本,我的神灵不可摇撼,但有了月的圆缺,道业去了一半。今后到底如何,对于我也成了未知数,房屋一经建起,就住有各种神灵,我必须去那里安身,经受天地的造化,接受命数的安排。
上天在我打盹儿的时候,告诉我,我已经不是山神了,暂命为楼主,管理这里的楼群。
二 剥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的产,大片大片的房地产开发商的楼盘拔地而起。
在小区里,我看见不少精怪抱着美女和钞票,飞云驾雾般坐在豪华轿车里面。我数了两辆小轿车,竟然一辆里面坐着黑鱼精,另一辆是石猴开车毒蛇坐,她经营的楼盘名为空中花园。
一阵儿烟又驰来,土地爷指着红车问我,那是谁?我定睛一瞧,开车的竟然是铁扇老妖,旁边坐着她的老公牛鬼和情人蛇神。火扇子放在车上,一扇就能将平地扇成高山,火焰蹿天。水扇也放在旁边,对着高山留下的土地深渊,一扇又波浪掀天,水中映现万千海市蜃楼。
看见她,我甚为惊异,一时走神,低头陷入沉思。土地爷又拉了拉我的衣襟说:“能够建楼的,都是好的呢,好多牛鬼蛇神根本就不建,白手拿地静等着土地升值,凭空套银山银海。地荒着很多,正好是我老汉藏身之所。”
工地一半正在热火朝天地建筑着,还有另一半却一直抛荒着,那是炒地皮,等候地皮本身升值,不用建一草一木就有滚滚财富滚入腰包。我们在这片荒草过人头的地方安营扎寨,我对土地爷说,这片区域拿地不符合规定,是非法的,钱也没有给,地却占着了。应该夺回来,让它们物归原主。土地爷面露难色说,村民不是不想夺回来,带头的燕小龙夜里被打得鼻青眼肿有家难回。圈地的人来头太大,是花蛇精所占的,谁能奈何,放言群众到玉皇大帝那里去上访,她都坐在那里等着。我说,土地爷不要丧气,不能放弃。有多大的动静就有多大的收获,动总比不动强。物极必反,就凭她那熏天气焰,也得有个收敛、滑坡。有那么多人祖辈生活在一起,面临共同的命运,像串在一起的蚂蚱,都挤到同一柴火垛里了。
我正和土地爷计划怎么帮助乡民的时候,突然荒地里一阵儿大火烧来,我们的法术却失灵,这仿若魔火不可灭,唬得我们借土遁逃走。
土地爷还是被烧掉了半拉子白胡子,他气喘吁吁地说,这地方的水深着呢!
正说之间,城隍的使者忽然出现,说府里有请。我跟着来使进了山川州的城隍庙,说是城府,其實也是租赁的,因为这个地方的城隍庙早已被打倒扒掉,根本就没有重建。不像上海、山西长治,城隍庙倒是一个绝好的风水宝地、金字招牌,但是否仿效,能不能重建,也在诱惑着这里的城隍爷。我一见到他,就看出他模棱两可的心思。我们以前作为本地近邻之神,我常赴天庭的蟠桃宴,他却是千年一遇,有过一次还坐于同席互敬过酒,今日算是故交重逢。但神事已非,我身在屋檐下,神魂守着一片楼舍,等候着生死存亡的玄机、转化,就像一个名在仙班但身在凡间需要转正的临时工。
我知道他的心思,但这个城市不需要那些传统,它迷信着国际化和鬼画符般的发财法,指头就可击打、操作世界。城隍爷见我至庭,起身相迎,让我落座上茶之后,他致意说:“年兄根底深厚,但一直大隐于圣山,生来乍到嚣嚣敝城,城乡两元如天堑,土里的水深过东海、太平洋,恳请君多静心修养,早日九转归还,以免惹火烧身,前功尽弃。”我感谢他的提醒,值饭之时,与城隍爷把盏叙旧,嘘唏时光的变幻无穷,各自微醉而散。
在遍地老吊、民工在寒风中裂手裂脚还在苦等着工钱的工地上,这个城市就是一座广大无边的半成品。我按下云头,在其间行走,走过一环又一环,越往里越整洁,有一种生畏的秩序,巡警总是碰面。城市有核动力般的胃口,吞噬着周围的土地。
工地上,到处都是被肢解的各地山神,肠子、骨头、手脚被粉碎切割一地,搅拌成混凝土、预制的大砖、炼成的钢铁,我的心揪成了一块,我为同类们哀悼,他们大都去了死神那里,魂飞魄散了。
他们,也就是我们将作为建筑的材料,成为建筑实体,被设计成无数的海市蜃楼。被建筑者、建筑的民工都有了共同的生活。伟大的自然将以模仿成性、粗制滥造的方式被改造,被重塑,被设计为一个个生活的必需场景。
任何图纸都比不上天生的自然。我正在神思之间,一处高耸入云的现代化广厦却轰然倒塌,记者们蜂拥拍照报道。我以为是发生了地震,原来是定点爆破。这幢地标式的大红豪宫不合时宜成了现阶段交通和规划的钉子,必须炸掉。一大堆废墟将成为建筑垃圾被清理运走,我看到它原是一个叫阿房的山神的躯体所建成的,实指望山碎建成了楼,至死还能为人间遮风挡雨,未料几年时光就这样成了垃圾。
我想着我曾经见过的天国天王府,天堂般的豪华,一旦沦陷也是这般化为灰烬,但它们那里的宫殿只是山神拥有的树木变成的木质结构,现在利用的建材却是山神之躯啊。一个剃头匠驾着一辆马车滚来,他现在标榜自己是老板了,把一切都能变成垃圾拖走,也要一车把土地装上载完,就像车上押获所有的土地爷。土地山川被切割成一股股,成立了一个偌大的股份公司,执股者像一位位头领,坐拥一个个山寨。
楼厦是山神的坟陵,坟陵的爆炸,为山神阿房彻底的终结,我默哀三分钟,降下冠带。废墟下冒着股股黑气,推土机将其推成了土。平地上开楼花,坐着炒成满天的烟花。
里面的地段,购房者夜夜排队拿号,我穿过这些密密麻麻等着发财和上高楼的兴奋人群,我看到很多穷人都被雇用来排队。
一辆悍马突然咆哮驰来,差点撞倒土地爷,我凌空将他拉起,才算躲过。我瞅见车里正坐着黑色的穿山甲老精。他现在是黑煤窑主,兼炒房团的副团长。
地下的黑煤窑主,随便就成了一整栋楼房的主人,名副其实的楼主。能把大地掏空,就是钱,疯狂地召集着各方面的开采力量,那些穷得冒烟的荒村野岭,上下都齐望着金山银矿发愁,大城沿海的游资闻腥而进,掀起开采的狂潮。内外黑烟戾气拧成一股井绳,要拴住、提出地母的心灵,个个都成了煤老板。大地母亲为何如此丰盛,珍藏那么多的宝物,现在一时都恨不得掏光抢完。涌进多少先进技术和设备,日日夜夜,谁也拿不动的宝藏就要拿光、采完了。地母的钱,被他们采了,多得无法盛纳,只能到都市包下一栋栋高楼大厦。死神就在煤窑之中,老人和孩子都下井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埋进黑暗之中。
地母更压抑,负重。她的土地不属于她,不属于地上的原有者,如一条被圈定的白蛇,镇伏在亿万塔楼之下,经受一轮轮水火交加的爆炒、泄洪,无数魔鬼被释放出来覆盖地面,天空终将像神灵那样消逝难觅。她仿佛被剥得只剩下一张黄皮,却包裹着爆发的虫害。各种身份的煤老板在山底、地心里掘进,个个采到极限,钱像黑夜,黑到极点又到了黎明。这血脉贲张、永不退潮的海市蜃楼吸得万物的精血再去吞噬山川万物的精髓甚至是身体,形成一个铺天盖地的大循环。一边是山川的雪崩、干枯,一边是被涂红,粉刷一新、装修得光怪陆离。群山变广厦。旧的在去,新的在来。我看见一个无边的黑洞,天旋地转。随着大厦被爆破,巨大烟阵升起,天空一片昏黄,我抬眼看见空中突然形成两个太阳,一赤一黄。真是奇怪啊,定有什么东西在作怪。
被感染的症状,稀奇古怪。先是背上起一烙铁大的红点,像冒火燃烧一样,蔓延到肩上,感染的面积形成一种像楼的图形。没几天,人就曲成驼背,像有巨物悬在头顶、魇住人气,变形着人心。人心昼夜转,像着魔一样充满各种幻觉,莫名兴奋,像吃了大烟和激素一般,跃跃欲飞,疯言疯语像失控的飞机、高铁一般,心理不停扭曲变形,有的狺狺吠日,有的作狼嚎,有的作马鸣,有的作击鼓传花状……
人们不敢上班,躺在家中,而楼房却是瘟疫传播的快速通道,疫气在下水管道、水管中扩散,随着吃水、排水扑进家门。整个楼层像火柴盒一般,一家招上了,全楼就可能成一口棺材。疫情从城市从楼区向乡村向四面八方传播,火借风势,大有燎原之态。如此集中起来的传染,而又无可救药,不知如何治愈,摸不清底细,一切都在鬼慌日忙的摸索中。
大家都害的是同一种病,发生的是同一种恐慌,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其他人的死神。
没有人能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没有真正的解药。我和燕神在别墅中也停止了出动,我们在谈天说地,好像一家人一样亲密,我们都暗暗地爱上了对方,但又觉得结婚也不可能长期厮守,一个山神是永远打坐型的,而燕神却天性飞行。我的山中虽然有百鸟可居,但燕子是候鸟,她不可能留守在我的身旁,虽然我们都是神灵,也改变不了本性和命运。除非我们都有了较大的飞升,成为天神。山河破碎对我来说,也是一次解脱,我的麒麟山不复存在,陷落在地产商的手里,任由设计师设计、建筑,那根本就与我无关,我还能不死为神,说明我一定会飞升的,燕神能吗?我会在她的线路上春去秋来吗?那样将是爱情的旅行吗?我有时候就想着这些细节、琐事,但谁也不能改变的是,我们的心神不能割舍对方,互相地爱着。
我抚摸着她漆黑发亮的毛茸茸的羽毛:“燕儿,我想去找瘟神,让他不要普天漫撒,这样的打击牵连无辜,效果极差,适得其反,疫情是上天敲响的警钟,但早已没有人听了。”燕儿喃喃地说:“瘟神早老糊涂了,他虽有他的道理。他做不了定点清除的刺客。弄来弄去,那些成精的恶怪早已与人间隔离了,住的洞府一尘不染,有着最好的消毒、长生系统,吃的是天外进来的鲜果,喝的是铜人金盘接的仙露。他们都有自己的山头,都在开辟着自己的伊甸园,享受着原生態的果实。倒霉垫背的还是阿猫阿狗。”
红马路上,凡是对这个世道感冒、咳嗽的发烧友都成了危险人物,被集中一处,运输到一个地方,进行拯救。
我脑海中迅速闪过老皇历,李世民在发生蝗灾时,请求上天,他愿替黎民赎罪,愿意接受上天的降罪惩罚,并亲自抓蝗,亲口吃了下去。我知道,瘟神这次播瘟虽然神鬼不知,但是人类太聪明了,蛛丝马迹都会找出破绽来,还是有可能破除的,但这次瘟疫是不治之症的土特产,外人并不能熟悉这里的密码、实情,而能对症下药。此地若都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是永远无法破解,找到良方解药的。
我驾云找到了瘟神,寒暄之后,瘟部主神说,这瘟疫源自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大宴席,流水席,客人如洪水猛兽一般而至,歌舞侏儒笑星济济一台。捕尽了山川珍禽异兽,最后连一只花狐狸、小野兔、小麻雀、小白鼠也要一网打尽。
说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忙说:“莫非是麒麟山上最后一只小白鼠精,从地洞中跑出来被捉住杀掉,流出瘟疫的种子?”瘟神微微点头说,一只小白鼠散布瘟种。它原是稀罕高贵的品种,世上却连它的子孙也吃尽了,它发誓要报仇雪恨。
但一只小蹄子何能发出这么大的疫情?原来,这场盛大宴会的主人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赤硕鼠,它在建造金碧辉煌的连排洞房,鼠家正在举行集体婚礼,击鼓传花、抬花轿、坐花轿热闹无比。硕鼠最易暴发各种疫情,就像喷射的淫液,由它做东的宴席,一只白鼠精兴风作浪。
瘟神令散瘟使者带路,我们一同飞到宴会的厨房察看。虽说是厨房,也比得上过云帝王的宫殿和皇家仓库,堆满了天下的生灵,骨肉鲜血横飞,各种大师在精心烹调,杀法、烧法百出花样,但万变不离其宗。特别惊心的是,金丝燕和燕窝及各种燕儿都被捕获到这里,将成为美味,各种几乎要绝迹的珍禽异兽也依稀可见。
白鼠精还在源头作祟,我像捉小鸡一样捉了她,她认出我就是山神,但自恃我已山体不在,兴法反抗,却是枉然。在这个春天里,我捉了白鼠,但没有关押她的地方,只得交给瘟神让她带走。
疫情立马就缓解了,成了季节性的发作,过了季节,就自然消退了。
四 旅
疫情过后,热浪更加翻滚,烧焦太阳和天空,风是越吹越热,空调只能装在密不透风的密室里。
楼林楼花就像吃了雄药豹子胆,坚挺无比的箭头射空排岸,从一个极端跃向另一个极限。因为上涨时间并不是很长,很多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像突然暴涨而至的洪峰。土地上建上别墅,就永远不属于龙马村的了,别墅内的建筑每平方米和院外种着庄稼的土地相比,有从天到地的差距。我望着地上劳作晒得漆黑的农民,有人计算一个农民想靠种粮买套别墅需要五千年,而这些土地几年前还是他们家的口粮田或者猪圈、祖坟。
我正在出神之际,土地爷慌慌张张地来了,他喊了一声:“可不得了!”我感到大地在摇晃,有种强烈的地波在波动着,仿佛哪个地方要发生地震一般。
我惊的一声,跳到一楼,俯在地上听了听,果然如此,我喊了燕儿,没有动静。
正在我心血潮起的时候,燕儿飞回来了,她紧张地说,她以前住的那个城市将要发生地震。湖泊的异样、动物、天上的地震云都显示,地震很快就要发生了,遍地伪劣的建筑也会像鸡蛋壳一样被粉碎。
“你去看看吧,怎么办?”燕儿声音都发抖了,“帮帮人们吧!”
一阵大风刮来,把时间界限刮没了,我一下子回到了宋朝。我长叹一声,拿出一本宋朝笔记来说:“你说的是龟相山那一带吧,天哪!山脉都被矿厂、采石厂烧得四飞八蹦的。已经坐立不住,地下的愤怒雷霆万钧,将要从那里飞奔而出。我比你要难受,那一带也是圣人出没的地方,我的老兄灵龟就是那儿的山神。”
不是现在要发生,而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现在不过是返照一下。我指着那本笔记,翻开一页,对燕儿说:“你如果想经历一下,我就带你进去,我不过是重温,你是年轻的燕神,还没设身处地过。”燕儿说:“好吧,我要去看看,地震中的海市蜃楼。”
我们驾着云头,穿越时空,飞入宋末的笔记之中,向西南方向疾驰,龟相山就显现在眼前,到处都是千疮百孔的开采。我高喊龟相山神,他睁开山眼说道:“麒麟山神老弟,你不在府中打坐,什么样的风能把你吹来的?”我指了指燕神,告诉他我们将要重温这儿的一次大地震,二目之中滔滔落泪:“老哥,我经受比十级地震还要苦的开采开炼,身体被堆成楼,困在某城,蒙上天垂怜仍留神籍,成为一个村庄的楼主。此番和燕神前来重显昔日情景,记得当初大震之前,我前来营救你,让你在即将到来的地震中保持住神魂。”
“我当时必须坚守岗位,不能出离,一切都凭天命。”龟相山神望了望燕神又说,“那时,你是救援队伍中最辛劳的一位山神。”我默然环视群山,当时暗使法力,能够加固的都已加固,尽可能避免整体崩塌。但龟相山神喊:“徒劳的,人们要推平山,在山上造城。”曾几何时,山林茂盛,而现在四周却是机器轰隆,开采着石子、灰泥等等,运向建筑工地。在一种震动中,我看见龟相山的主峰也将像我的山体一样残破、消失。更要命的是,在它的山系中开挖了诸多山洞,这不是藏宝洞,洞洞有比火药桶威力千万倍的爆炸力、辐射力。这些东西足以使大地死去千百回。深山里飞满了害虫,吃光树叶,毒死河鱼。
我对燕儿说,在那些落满光环和灰尘的时代,名山大川上不得随意伐一木。开山取木都要求诰山神,选择吉日时宜,以恐惊动地脉山气。不说是平原丘陵地带了,就是关陇高地,在北宋也是禁止采伐。开国丞相赵普擅自伐木建造宅邸,纵容手下采盗林木运至京师贸易,龙颜震怒,当即罢相,而这个赵普曾收受南越十坛瓜子金的贿赂,被宋太祖当场打开赃物并没有处理。可见,伐一木兴一土木,比贪贿十坛黄金要罪不容赦了。而到了宋末,遍地大兴土木,造形象工程,楼阁殿宇飞檐走壁,奢靡无度,伐薪烧炭开窑,龟相山万木苍翠的植被遭到破坏,发生大地震。时过千年,生态的创伤早已恢复,历代的保护却毁于一旦,上天造山,前人栽树,后世一股脑儿照单全采全纳了。
恨别了山神,我们进入北宋末年的社会,时光倒流进入震前。
我们先是来到燕儿居住过的村庄,找到那户人家,燕子嘴里衔着一张蔡京大人和苏軾笔迹的材料,宣扬此州将千真万确地发生地震,人们速速准备避难,从居所里搬离。但那户人家一开始以为哪个调皮捣蛋鬼恶作剧,没有理会。我急中生智,拿起一棍对其头打去,他立即倒下进入梦乡,我再把材料中所说的话在梦中向其显现。他立马醒来,信以为真,开始宣讲这地方将有地震,并写成地震发生的前兆。
几十万只蟾蜍开始迁移,正在这个户主宣讲时,他被捕头抓走了,说他妖言惑众。
我们只得向县城,燕儿张贴了几张,很快就有追查的捕快前来。我们无计可施,就飞向州城,我看到燕儿搜集的情况,那举家砸伤在被拆迁楼中的那片地方,已经挺拔起新的居民楼,买房的房主正在喜迁新居。
再次在新楼上贴着广而告之,被骂为恶毒的红眼病。我们飞向路道公府,看到那片曾经自焚的小楼也已挺拔起新的楼层。
只能静静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我们散发的警示,已经得到严肃的批评,说是擅自透露天机,但可作试验人心,不予追究。
这一刻准确无误地到来,来得无比猛烈。山脉不知被谁点着了,变成一条火线密织着电网雷霆,龟甲断裂预兆将有塌天大祸,必然发生天崩地裂的动静。还是老天爷慈悲,重心定在人烟并非茂密的山区和州城。这个地方叫高唐州,据说,高俅高太尉的兄弟高廉曾在这儿当过太守。震中若有偏离就该是大都市,死亡将哭断人肠,千百万人在一个个纸画般的半空中谁能逃生?
官府肆意侵占、兼并之风愈演愈烈,小民不仅在城市无立锥之地,在农村也将无寸土。兼并之家倚仗官府,官府依靠圈土购地者,仿若飞天神兵降临,反抗者以从贼为寇论处,城乡的土地、山川都一一通过市场紧握在手。地上所有建筑都须出自他们的手笔和设计,否则就是墙倒屋塌,从城市兼并到农村,一百年两百年的大计,成竹在胸,骑着神马挥舞着浮云,无不志在必得。
却在分秒之间什么都已经发生了,蜃马状的浮云覆盖天空。我看着一座座青山粉身碎骨被拆成多少种材料移来城市,垒建成人类最易腐朽、脆弱、变态的新城。
整个城市看不到挺立起来的高度,一座座连那远着的都夷为平地。这些高傲疯抬着身价的楼群,到底有什么样的品质和坚韧,能赢得那样的热捧和朝拜?
用最恶劣的方式端掉一个个山神,把这些神灵的肢体、上天的造物以最匆促的形式偷工减料建筑而成。
我和燕儿奔向学社,所幸童生、秀才都放了学。屋有屋神,灶有灶神,厕有厕神,仓有仓龙什么的,值日神都被震亡。本来,这些石子、灰泥、山木、砖瓦什么的,都该听从山神的法令、口号,但它们却失去灵性,里面有咒语法术,我一时还不能解开。所谓好栋梁都是根根朽木,里面全是蛀虫,像绿洲的表皮包裹着一个沙漠。轮条像乱麻般的麻花,被魔术拉长变化,形如虫害在木中暴发。朽木乱材被破格随心所欲地使用,像鸭子上架变成凤凰的图腾。而砖瓦石块都是劣质的,在生命挣扎之际却有固若金汤的坚硬。
茂密的城镇建筑,填河造楼,没有插针之地,我仿佛听见无数的魂灵在呐喊:“还给我们旷野,给我们一块空地,一个跳楼逃生的出路!”但整个城池鳞次栉比如铁箍桶一般密不透风,没有柔软、轻盈的地方。
消失了,包括金国、辽国、高丽、西方各国都派来救援远征队,每救上一个人都群情激动,但更多的人无法挽救。时间一天天地去了,在容我和燕儿进去的空隙中,我都能将生的光芒传递给在乱石渣的人们,要他们等候救援。
我在哀鸿阵阵的废墟间,汗珠啪啪直落,使一些高鼻子的救援队员感到惊异,他看不见人影竟然有汗珠像雨点般在他身旁落下。而听见汗珠落时,肯定就能救出生命。建筑物充满着嗜血的魔性,注满魔咒。我不停试着解咒之法,化开它倒掉后阴魂附体的结构咒语,在最惨重的砖楼倒塌现场,一点点分解凝固物,理清它们的成分、来源,一直扒到地基以下,我的燕儿无数次现场验证,摸着石子过血河,终于在一星期之后,我看到这些铁丘坟墓般的装成重疯病人痪倒在地的蜃楼开始松动,只要有生命的气息,加上我的咒语,就必然被空气所活动,直到自动开裂,闪出生命迹象来。倒压在人身上的蜃楼被解除恶法邪制,我再用山神之令轻易就打开生门。
对自然的破坏由采伐植被、盘上土法的烧窑、人为地围堤打堰,发展到了斩草除根,直至连山根都要消灭,一时吞噬不下的,就先摘心剜肺取肝,砍头吸髓,直到海枯石烂。
最让鬼神悲泣的是,那么多学社、县学府学的儒生成群结队地离开人间,那么悲惨的情景,燕儿呼喊够了,抓紧离开伤心之地,我按动白云的纽扣,合上笔记本,一切都成了飞云。
五 谦
这个节骨眼儿上,又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强奸犯野狗头被放出来了,他在狱中过着有酒有肉的生活,却一天比一天想着燕小雪,要娶她。这社会还有那么烈的小姑娘,这头野狗心中的野性被弄得痒痒的,觉得新鲜着迷。他叫几个人把她抢到自己的一所高楼中,在复式的顶层向她求婚,愿意和他老婆离婚,只要她答应。遭到燕小雪的唾骂,骂得他兴起,再欲作恶,不料,被燕小雪身上所藏的一把刀刺到心脏,在挣扎中,燕小雪不知是自己跳楼还是被推掉,两条性命都去了。虽然经常有人从楼上跳下去,但人命关天,一时也让这个城市闹心了。
这回是真的没救了,燕小龙抱着女儿,神经有些失常了,号啕大哭,牙都咬掉两颗。他呼天喊地,在心里嘶喊着,难道这世上没有神灵了吗?祈求老天和神灵出来。我们听到了,让他平静下来睡去,在梦里他聽到:“山神在这里,土地爷也在这里。有神灵的村庄终是有福的。”
我们仨神行动起来,入驻抛荒地作为大本营,不达目标不回府。荒地还有三间学校的屋没有完全推倒,就做我们的临时仙府,一神一间。
我们想逐家逐户进行精神动员,于是找到两位门神,我说:“秦琼、尉迟两位大人,龙马村的事,想必你们也都清楚了,把这些材料都贴在门后,你们再进行点拨点拨,门神民间还都相信的,比我们灵光。”二位门神揖手说道:“圣人山山神,久仰大名,我们二位一定尽力做到。”我们称谢,觉得这事有点谱了。
第二天,每家每户来到地产商圈定的抛荒地集合,按人口平均分了土地,开始种上庄稼,分得的土地谁要是不种退了,谁就是龟儿子养的孬种,几百口人都发了誓愿。
村部想派人来阻止来捣乱,看见大伙都上了,灰溜溜地去向自己的大小后台报告了。地产商率先不愿意了,拉来几车人,不允许耕种,霎时动了武,我们仨神在屋顶上观战,遇见村民有危险时都一齐发力,所以,村民都感到得到神助,气势汹汹的空中花园的人马倒被皮破脸肿,妇女连骂带撕,扔燃烧瓶子、撒石灰面,吃了亏。他们从未遇到过碴子,一猛丁遇上便仓皇开溜,车被推翻在沟底,四轮朝天。
僵持之际,却迎来了村委会换届选举。这下村民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原来的村干部大都落选了。燕小龙的弟弟燕小虎,学生会干部,农学硕士毕业,他志愿回村创业,被选上副村长兼支书助理。
我们觉得应该趁热打铁,一鼓作气,乘胜前进,要求解除卖地合同,土地归村民所有。但村民被镇干部安抚了,体量他们的难处,棘手的问题不可能一步到位。
正在这时,我接到御旨,从龙马村上调到城隍,原城隍调任燕山任山神去了,城隍由我担任。我由临时楼主,恢复到本来的正神之位。
我要离开龙马村了,村里的工作全由土地爷承担。我把府第让给他们老夫妻入住,好在这儿还是我管辖的区域,还可在这儿蹲点、调研,常来的。但是,土地爷的神位终将消失,当龙马村的土地全被征收之后,他就失去神位。
而楼群因为我的离去也失去任何神性,进入一个魔幻的变形记。它在深夜和光天化日之下梦游,暴涨,伸出通天入地的伪足伪手,做各种运动,捣腾围绕着土地的古老迷局。内部不停循环,扩张成的黑洞旋涡,再一环环一级级吸纳旋转着整个大循环。只要中心圈不散,就会一直旋转扩张下去,像巨大的黑洞。吸万物如空,首先像一个陀螺自己空转,直至旋转万物万事,陀螺变成支柱的核心,一圈圈一线线扩散。越往里越热,越是黄金钻石,越是塔尖,排山倒海,掀起钞票的洪峰,所有规则和法理遇到它都失效,任何的光都无法逃脱。只要黑洞模式没有变,就会永远空转下去,像一只成精的蝴蝶掀动所有风暴,放洪泄闸,化为吞噬一切的动力。即使一级级外圈转不动了,脱离栽落,一线二线仍然高居食物链的顶端自转,觊觎下一轮的风暴。
它彻底偏离,脱轨投空,经过各种变形,形成龙头,再变幻万种分龙头,拉动着,传销着。可以无限拉大,鸡生蛋,蛋生鸡,就在手中蹦跳,无限翻倍,而无止境。它变成定海神针,变成杠杆、金箍棒,变成笼子,变成池子,变成悬河,变成马车,变成永动机,变成重切的蛋糕,变成烧黑焚灭天空的大烟囱,变成黑洞,变成天堂,变成婚房,变成巨债,变成纸上的图腾崇拜,变成方舟,变成一切。它蹲伏在你必经的路口,你绕不开,进去的才有立足之地就是无限升值的空间,在外面就是剧烈贬值的魔咒……
我依依不舍到燕小龙家转了一圈,带着燕儿,去了城隍庙任职。抬头看到天上浮云堆积,形成蜃龙和冰马的浮云低垂,美若火烧云。我是山神出身,永远不能退缩,背叛自己。我在内心上无所畏惧,因为我在地震中已摸索到了一些秘密。我已重新飞升,再次有了不死之身,比山神更永恒。
六 蒙
“魔方魔方,带动四方。前有法宝,后有锦囊,拉动马车一辆辆,泼天财富方中藏。金屋娇人浪打浪。”一首童谣在街头巷尾传唱着,儿童们拍打着手,边舞边唱。
城隍的府第在这个城市虽然没有名分,但是一城之神,一城之大,怎么也能找出凡人绝对不能惊动的神署。
有了正位,就该配有夫人,我想念着河神,不知她到了何方,是否永远地消失了。而望着眼前的燕神,禁不住心潮起伏。我为自己感到羞愧,但为什么要有这个冲动呢?做楼主的时候,不敢想这些事情,现在需要一个夫人的编制,如果给了燕神,她就可立地成了正果。她紫色的秀脸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晃动,磨灭不去。我的功力真的如此浅薄吗?但编制必须得到上天的册封,才配享祭祀香火这些工薪待遇。水到自然成,这样燕儿就脱离燕体,不用南北飞行之苦,也彻底摆脱蜃龙那大得无边之口,上升为座位之神。不知燕儿现在是怎么想的,她会离开我吗?她应该有这样的命运吗?而寻找前妻的念头也同样强烈,她必定还会活着,要不怎么能这样冲动我的心灵呢?但我却掐算不到她的音信。
我和燕儿都心事重重地散步,忽然来到一处居所,外观煞是珠光宝气,泼天的富贵直指凌霄,却阴云罩顶,底下似有祥云被凶煞气焰团团围住。燕儿悄悄地发短信说,她听到里面有神的叹息。我把燕儿隐入胸前,看不见门神守门,但真刀实枪重重最现代装置,我化为无形无风,再精密的自动设施,如何能发现阻挡我?
在大楼的顶层,我看见被囚的神灵竟是大名鼎鼎的财神爷。财神爷的大刀早已不灵光,比不得千变万化的化学武器,他的飞行更比不了载人航天飞船。他明显跟不上形势,却在民间享有很高的崇拜,到处接受香火,树大招风,再次败走麦城,是必然而然的了。
财神被一棍巨大的杠杆死压着,他认出我来,我们四目一对,彼此已全然沟通,再先进的杀人武器是打不倒神灵的,能将正神打落和关押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魔法魔符,我揭了封条,挪了挪比孙猴儿的金箍棒还要厉害百倍、翘动大地的杠杆,脑海里浮现蜃马图,像一对阴阳眼千旋万转,而天敌似乎探得我的到来,正在向此处赶来,在情急之中灵光闪动,果然找到解除魔法的口诀,财神被我救出,我们仨神逃出财富之囚。
一直飞到我府内,财神爷气喘吁吁,沏上茶,边品茗边娓娓道来:“我们被打倒的神统才刚刚恢复,又以隐遁、清虚无为作教规,民众并非不全信我们的体统,只是捡选神灵烧香,财神成为首选,香火之盛超过上峰,我弄得晕眩,在香烟缭绕中迷迷糊糊被绑架了,打也打不过,战也战不了,不死之神只有被关押,他们自行支配财富,我虽然从森严壁垒的铁网模式逃脱,但也无可奈何,财神管不了财,就像城隍神管不了城,具体连一个村也管不了。”
我安慰落魄的财神:“事在神为,神有所为有所不为。一切都是暂时的表象,并不是事物的本相与本原。邪不压正,只不过是劫数未满而已。”
财神摇头说:“大道理是这个样子,但很难说,作为诸神的克星,蜃马都有一日九变之能,招魂聚类,自我更新换代。它们的时间和空间算得铁板钉钉,一步一春秋,像铁打的道路,虽是铁轨行空但切实可行。无限的时间可以被提前透支出来,无限的空间可以由虚拟套现,纸变的法戏无穷尽,不像过去那些黄金、白银、真铜的岁月,出自你们山神那里,现在源头变了,天自然就变。这世界明显不是我们能说话和开言的地方。海市蜃楼的潮流,万国的风云都感染了,目前还没有抗体。”
“但我们还有黄金世界,我们还是灵魂的保卫者,正义和道的保护神,物极必反,不过是一条蜃的时兴好运而已,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幽然与财神煮茶论道,“虽然真金、白银已退出货币的舞台,纸钞形成流通的世界,非属于神灵。但我们已看过很多钞票朝代,都是这样被纸画符般消灭的。财神爷要对真正的财富,抱有信心和职责。谁能将海洋的每一次潮起潮落都浇灌铸死,高耸不动?金山腐水总抵不过有柴有鱼的青山绿水,何惧纸画符否?”
财神心中无底,有气无力道:“人心不向,失去认同,神就慢慢不战自亡,退出所有舞台。”
我掸了掸衣冠,振作正色说:“只要一息尚存,虽命悬一线也要为灵魂奋战到底。现在不是绝望的时刻,而是有所作为的岁月。灵魂不能永远走火入魔,神魔自古围绕着人心、万物灵魂的争战,生死未卜。”
财神爷听了沉默不语,最后起身,望着紫燕拍着脑门儿说:“我听月老说你们有缘,本神给你们保个媒,上天启奏如何?”燕儿陪伴在旁,始终无一言,听到这里,脸顿时羞得通红,已似桃花。这是同事之间的玩笑,在沉重的话题中插科打诨,有助于身心健康和谈兴。我自然就笑着说好啊,财神爷也要做好事啦!边说边笑着送他很远才回来。
路上,我们看到真的退潮了。一个白热化的冰岛正在融化,要化为乌有。这个冰封的赤岛,像冰冻起来的鲜血小王国。岛上建筑光怪陆离、宛若迷宫仙境的房子,人潮汹涌,大街上银行鳞次栉比。冰岛上充满印钞工厂,吸引全球的钞票向这里汇聚,同时,这里也成为洗钱中心,各地硕鼠倾家而来,转存在这里。
它的寒冷结冰在于透支所有的未来,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年的财产都抵押了,变现了,印刷成钞票。所以,它处于严重的负值,不停地结冰。冰岛越来越大,到处是水晶宫殿般的建筑,狂热的人群欲火万丈熊熊高烧,好像天国就可以直接用钞票实现勾兑,全部被他们买走。气候越来越热,欲火形成人心上的火海、炎魔,万事万物都处于发烧状态。
完全忽略了脚下的土地不过是冰结成的幻象而已。一个温室时代将温度烧到最高点,冰在剧烈地融化,冰岛瞬息间分崩离析。比一艘即将沉没的船更危险,整个冰岛王国将冰雪消融,变成泡沫,杳无踪迹。比巴比伦的空中王国消逝的速度快了一百倍。
天空出现无边无际的蜃马浮云,但蜃龙突然受伤了,蜃宫发生严重的质量问题,摇摇晃晃像楼歪歪。燕儿说:“这是不是因为我们救了财神爷的连锁反应啊?”我说:“可能是某种巧合吧。”我知道她在想着财神爷提媒的心事,我在面红耳赤时天上竟真的来了恩封,财神爷当大媒,我踌躇着,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河神麟她在哪里呢?难道真的永远不在神界了吗?而这样燕儿不再是一只燕子了,她不再承受一只燕的命运了,她和我一样从蜃口马蹄下化险为夷,从而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永生。如果婚姻的形式和名分能救一个燕神重回神界,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一个神的命呢?
我们奉旨成了亲,龙马村的土地老两口也前来祝贺,众神能来的都来了,平时不见,一有喜事,还真是不少!这片土地上的众神算是一场喜庆,州衙内一次老朋新友的大团结。名义上,城隍是一个州郡级正神的衙门,但现在连草创时期也不如,雖然已经得到了解放,但传统之教并没有外来和尚会念经,西方的宗教明显占据上风,不被信仰的神管理不了人间的。什么手下八大将、判官、牛头马面的,我不知他们在被砸烂时候又怎么复原的,况且也没有地方摆这些塑像。神多就像龙多一样,无济于事,我的府第里其他编制虽然都在,但让他们享受公假,各做各的事,有事听召,没事自便。我的公事基本上只有我和燕儿,白手起事。
州级正神,在这片土地上,还和百姓民工一样没有一寸房产,虽然结婚了,还是隐居者,办公和生活都是租借的。好像我们也是新创业的小两口,但我们已存在不知多少世纪了,就像那棵银杏古树,看似年轻,里面的年轮久远得无法让你相信。
我娶了燕神也无法安然燕居,还是和民众一道好。
真的进入洞房花烛之夜,辗转反侧,越发想念起河神前妻了。绿水绕着青山,百鸟朝凤,麋鹿嗷鸣,山水之间,万物相安千年万年。她的身体可以洗我身,她的灵魂可以濯我心,她秀发是瀑布,我的脉搏是她的睡莲。我们一起到大泽里去游玩,一起到青青的大河里与龙马和乌龟交游,充满神灵的时日却一去不复返。
燕儿知道我在想什么,她默默地一动也不动,眼睛满是晶莹剔透的泪珠。她问我,还念念不忘河神吗?我点点头,我幽然怅道:“河流虽然消逝了,但我的妻子清纯是仙子,怎么就随水而消逝了呢?她为什么就那么薄命呢?众神的黑夜为什么从她们的家族开始呢?我日思夜盼,为她凝神聚气,愿将真神仙气一半给她,都杳如黄鹤。”
燕儿妩媚一笑说:“郎君,你再看看我是谁?”我定睛一瞧,竟然是我绿水发妻麟儿!我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飞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感伤地说:“作为母亲河神的独生女儿,虽为父母之家悲恸而逝,但上天有眷顾,因你的痴情,我的灵魂被转化到一只紫燕的身上,成为燕神。你救出一只燕子,无意中也是救你自己的所爱。今日就是我们的破镜重圆、花好月满之日。你曾经为了我的重生而分身于我,失去一半法力,无法反抗一切,几乎万年道业亿年的根本毁于一旦,现在郎君又第二次给我爱情。”
一阵热流贯满我的全身,上天如此有道,成神之美也必将能成人之美。
七 讼
一批民工保安拉来红砖,要砌墙拉院。先砌后扒,外来的民工也是磨洋工,反正这不是他们的错,民工的心里都恨老板,支持村民,他们的家乡也遭受同样的命运,但他们斗不过,只得背井离乡出来垒砖头砌墙。给不给钱,还两讲呢。岁数大的看见地当中的土地庙,夜黑了忍不住到那磕几个头,以求保佑。有神庙在,民工更不愿和那么多村民发生冲突了。
一批批的保安和流氓冲上来,舞动棍棒,但棍棒都打到同伙的身上,一连几下子就一哄而逃了。众怒难犯,谁也都觉得烫手了。针对个人的恐吓不再起任何作用了,一有风吹草动,全体出动,弄不好抄家的人都有可能被乱棍砖头瓦渣子打死。
巴比伦公司握着合同,认为村里的土地是十拿九稳的,有理吃柿子的,请求法院判决执行,但村民也要上诉,要举报里面有猫儿腻,村民没有收到卖地的一分钱,擅自非法签约的村干部也都停职了。
城隍对死人有管辖权,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这个能力、法权是先你存在的。蝎子蛊的副总死掉了,我本可以直接提审他,但也可能会打草惊蛇,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并且如果他不是纯正的人,真是什么精灵所化,那我还没有直接审判权。但我直觉断定这种东西的手里定有自身的小本账、日记或是大量私密的材料,可能埋在什么地方了。我对土地爷说,老爷子请您在地下走一遍,可能的地方都找找,超过辖区的就让别的土地帮忙搜寻。果然,土地爷发现了一撂材料,就是套取龙马村土地的第一手材料。龙马村的地皮是绰号叫“野狼”的一手操办的。
这些材料一出示、扩散,巴比伦公司的精神头儿也就蔫了。两千亩地上种满庄稼和蔬菜,每家每户又找到自己祖辈的产业。既是工作,也是战场。他们去年种好的庄稼长势喜人,却未料到地产商的推土机突然出动,全都糟蹋了。践踏了五谷,要受天谴的。现在责任到户到每个男女老少,地里临时搭建不少棚子和小屋,老年人喜欢这里的空气和庄稼气息,不少人都自愿住在这儿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知晓了。
庄稼又到了成熟的季节,就像掉进大海里的土地,真的能捞上来,从野狼花蛇的嘴里掏回来吗?不少人还是在心里犯嘀咕,但大势所趋,如同一场人人参与的运动会,有人出头,自己跟在后面像玩傩戏,又有巨大的利益可能,何乐而不为呢?除了少数前任村干部的嫡系心存不满,一开始极为敌对,不种植分得的土地,但后来只有那几个不到这地里来了,连他们的妻小都加入土地保卫战里头了,整亩的金子,谁傻啊,不要?风向变了。
一个黑夜,一辆辆拆迁平地机器悄悄地开了过来,我用手一指这些庞然大物的机器就故障丛生,车辆打转不能前行,像平地上铺满铁蒺藜,掉进了沟壑。庞大的队伍如阴魂缠绕,眼前像晃动过不去的墙和遍地的坟,几个头头,摸摸自己的腿都是马蹄子,无不骇然,抱头鼠窜。这次旷野战,真是鬼神皆同力。
但燕小龙却病倒了,被送到一座精神病院去治病,他在一群自称是教主、皇帝、罗刹的疯子中间,不由自主地变成了疯子。他的妻子经受不了这样的精神打击,真的失常了。我掐指算到了燕小龙所在的地方,才把他救了出来。
村民都在网上发帖子,获得一边倒的同情和支持,最终巴比伦公司的合同无效,土地又暂时回到村民的手中。
麟儿从冥界提出了燕小雪,燕小雪在那儿受了不少的苦,就像在看守所一样,地下的看守所也有点黑暗,但还是通灵的,所以,事情并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一個纯洁无瑕的灵魂,为什么没有上报给上任城隍而超生到上界,有一个很好的归宿?我开了一次大会,每一位神祇、鬼卒狱头的灵魂自拷自问,从根子上洗心革面,重申、新制天条地律。查处、清理者都是以前的贪官、奸匪、黑社会、奸商、骗子之类的变态人种,有显著的特征,一眼就能认出。对神性、鬼性、人性重新验证。蜃马都是虚妄的浮云,我纠正一大批冤假错案,在网络里公布一大批坏蛋,包括空中花园房地产副总野狗头,他们集体篡改档案混进人籍,在阴间过着好日子,又准备再谋投胎仍欲享人间富贵的品种,经过严格三堂会审,本着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种殃根的原则,从源头上为地上的群众谋幸福,将它们全都打入十八层地狱,去垫底。
我们费了很大功夫,才将燕小雪的灵魂寄托到一只玄燕身上。玄燕是我夫人以前相识的南飞燕,做了相当多的说服工作,真情终于打动了这只玄燕,它同意成为燕小雪。如果它不同意,我夫人就想好了,忍痛割爱将以前的燕体让给燕小雪。她已回归原来的河神原形,紫燕之身对她只是一个替身和飞行器。但那样燕小雪就有了春去秋来的旅行,她就一年中只有半年才能陪伴她的精神还没有恢复的父母。一旦女儿的灵魂重新归来,半年的分离,将是极大的打击,不利于燕小龙夫妇的康复治疗。所以,我劝阻夫人的这个行动。漫长的路将属于玄燕,她的路将远远长过她父母在世之路,几经春秋轮回转化,燕小雪最终将以个人的造化飞升为一名玄燕神。那样就将对很多人和大道理都是一个很大的安慰,见证大道太虚而对每一个生命不虚。生生死死轮转不息,就像春天的火苗,冬天过去了,春又再来。
我请来判官,嘱咐一番,让他的司法系统与燕小龙他们里应外合,做好土地的法律遗留问题。
在研究龙马村土地案的会议上,一位站在村民对立面最积极的发言者突然看见自己脚上的油光可鉴的鳄鱼皮鞋竟然充破了,他的腿脚变成马蹄子了,好在其他的人都没有看见。他的嘴里突然喷出一股马吃过草料的马草味,让在座的人都连囔鼻子。
他的灵活来自他的人生经验,不管是何方的神只要灵验就有人迷信,只要能对产生光合或星合作用,作为孤单个体的人就不能不信。八面来风的地方,谁都不可能一棵树上吊死,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人都是这样的,特别对灵通的人来说。
他顿时转向,并成为保护村庄利益最坚定者。龙马村人民都感激这位好干部,集体所有的两千亩土地终于依法回歸村庄集体。村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龙马村的土地再也引不起开发商的任何兴趣了,都躲得远远的,绕开它跑马圈地。但不管是何种圈地,失去了土地的人们明显得到大笔补偿,开发商把房价奇高都归结为这一类刁民造成的结果,媒体都把他们说成钉子户。像豆腐一样的土地里,终于有了钉子了,眼中之钉,有的拔了,有的就拔不了,拔还是不拔都得付出代价。而土地庙竟然也像春天来了一般,一个看一个在这一带建了起来,虽然都是违法建筑,但没有人去拆迁。拜土地神成了这一带兴起的风气。
在这吃天喝地的兼并浪潮里,黑鱼精们有了竞争对手,这旋起来的狂风需要无止息地刮下去,运转下来,谁没有了土地的来源、大量的供应,谁可能都会掉链子,朝不保夕,就像飞起来的飞机,在高空有意想不到的危险,都承受不了一只小鸟的打击。无限风光之日,也就是极端虚脱之时。
距离龙马村往城中纵深也是一个城中村的地方,我突然听到一声声猝不及防的惨叫,飞过去时,只见失去土地的一家,在分得一套房和六百万的土地补偿款之后,为了这个钞票,闹得死去活来,最终在一个夜里,拳大胳膊粗的儿子,看到房子如魔方伸满伪手、伪足,命令他拎刀砍死妻子,又杀死熟睡的父母,妹妹在惊叫中,死在电脑桌前,临死的片刻她正在玩魔兽游戏,真的以为自己进入了魔兽世界。最后剩下两个孩子,在激烈斗争两个小时后,满屋的阴魂嗷嗷喝叫着他“杀、杀、杀”,他也举刀杀死。之后六百万和一套房子就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了,他终于独自享受这鲜血般的财产了。带着魔法的钱,扰乱了伦理和人性,进入魔方般的游戏,神魂颠倒,心情完全变了,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听从一种力量的摆布,向它献媚对它捍卫,一切都像是夜游症,机械地享乐和受罪,机械地生和死,劳动和休息。兄弟姐妹、父母孩子为了房产和补偿,到处都是纠纷,乃至对簿公堂。无穷尽的戏法、阴谋诡计、贪暴的黏涎流进土地的内心里,到处释放,像搬进什么样的迷楼、暗箱,有的竟要交出一生乃至灵魂和青春岁月最美好的肉体!
我悄悄地翻过被弑之父的尸体,他是黄帝一个裔脉,祖上曾被封侯封国,他是这支人脉的单传,传到他儿子这里,以几千年的积德受荫失掉了自己的土地、房产得到六百万血红钞票,彻底灭绝了。在那个村庄也发生激烈的讨价还价,终于迎来一夜暴富。得了六百万就弑父诛母,而得到全村的土地并建筑的人一夜之间得到了六十亿乃至六百亿,又刺激他们多少雄心壮志呢?
地母啊,你到底将经受什么样的诱惑,走向何方,连众神都茫然无措!啊,蜃楼从大海涌上岸,涌入内陆,一直连通沙漠!沙子在飞,石子在走,砖瓦在升天!蜃楼无处不动,空虚中飞舞!
八 大畜
我的麟儿有喜了,我快要做爸爸了!
在快生产的时候,她享受了产假的福利,我作为陪护者,当然也一同享受假期。有三个度假村让我们选择,一是去云天的蟠桃园处,去游览天然仙气扑鼻的蟠桃林;二是去西天古朴的昆仑宫游览仙台,和诸仙品茗论道;第三是离此不远,中东有个人间天堂瀚海联酋,建有世界上最时髦新潮的建筑,全球明星、大腕儿、投资商、某些国家的政要都云集在那里,形成财富与游玩的奢华之都,看看一个贤明的酋长是怎样在沙漠里建塔,建出真实的美轮美奂的世界。
我想去昆仑访友,但我知道妻子对这些不可能热心,这次假期的主人是麟儿,当以她为主,她为了宝宝着想,去赴天上的蟠桃园自然成为首选,她还从来没有去过呢。正好众神诸仙有一个蟠桃会,去那里最好。
说是蟠桃会,其实只是桃花刚开而已,并没有蟠桃。每一位受到邀请的神仙自然都尝到桃叶,或是落天桃花泡出的香茗一壶。
诸位大仙上神一个不差都安然在座。而在下界做诸侯的各神,只有工作极为突出、道业增进必须着意表彰的神灵,才享受被邀请参会的待遇。我记不得参加过多少次了,总之,以前我也算是有名的山神。
这次盛会平平淡淡,甚至在一种略显凝重、忧伤的气氛中胜利闭幕。底下地方诸神的无告,以无言胜有声归为寂静和太虚的空气。众多神仙将各自打道回府归宫,我和麟儿将在蟠桃园度假区中养神,等到下一代的降生。众神仙们正渐渐散去,我们见到太上老君徐徐而出,我连忙施礼问安,老君满面带笑,从背后的葫芦里摸出一粒丹药道:“贵夫人有喜,一丹作为喜礼。”我们连声称谢,老君又自嘲说:“嗬嗬,现在贫道的药丸大大地贬值了,不像古来那么价值连城,才省得下这一粒给你们。”言罢,上了青牛腾青云徐徐回宫。
春天的蟠桃驿馆,蜂蝶飞舞,燕儿禁不住露出燕子的体形,若不是怀揣六甲也该加入桃花枝头的春意闹中了。天敌在狂生猛长,我们也有悠然自得的时光。
这才是真实的春天,桃蕾似吐未吐,透出阵阵的霞光瑞气,古枝若新,万古仙根扎在彩云仙壤,谁也不能掘断,生机盎然。花期漫长,有人间不能想象的慢和安静。时光完全可凝固而万物自由任逍遥。
麟儿在桃花之间生产,生出了漂亮的小宝宝。产假未及度完,我的心血就阵阵来潮,麟儿就随我告别仙境,人间倒成了故乡,放心不下了。当我们降落在城隍府中,人间的时间拨快了很多。
老君赠送的仙丹,她虽在产期也没舍得服下,而是急急地和我来到龙马村。几日不变,人间已是大变。燕小龙夫妇独住一楼,相伴着玄燕。麟儿让玄燕把丹丸服下,这鸟通灵也通人性,不停摇头,鸟嘴探向父母。燕小龙的精神已逐渐恢复,在龙马村精神普遍大爽的环境下,土地爷和我们的抚慰下,崩溃的精神已康复,无须服此丹。此丹凡人服下也无益,只不过是延年益寿而已,而燕小雪借身的玄燕若是心中有此丹,结下道根合体,那就成了永恒之魂。我见燕小雪的孝心难以化转,便掌中也化一粒丹药说道:“你父母也有一粒,待水化开服下,你的一粒就张口咽下吧。”玄燕便张开嘴来,丹粒若长出翅膀瞬间吹进口中,玄燕顿然白羽闪动银雪之光,她成为鸟神的道路已经伸开了。
她父母服下的一粒是麟儿自制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粒恢复精神的草丸而已。土地夫妇这时也过来了,两位老人告诉燕小龙夫妇,她的女儿将成为玄燕神,得到永生。土地夫妇的话,燕家是千信无一疑的,心病就完全消除了。一切都恍似燕小龙做梦一般,他的女儿就像出闺嫁走了,出门到仙山去了,留下了这鸟儿精神相伴。
龙马村是都市中的村庄,四周早已扩展为海市蜃楼了,在车水马龙的包围之下,两千亩的土地仍然种着庄稼已觉得格格不入了。谁也挡不住都市化的脚步。
这片土地无疑已是蕴含着金山银海,聪明的村民形成大势所趋的钢铁意志,就是将地全部建房。让他们深恶痛绝的地产商来开发,那是不可能的,也根本没有必要,他们是自己开发,就像别的村由村组织把土地直接转让给地产商,开发小产权房一样。
龙马村的土地要由龙马村民自己来设计和建筑。一个城中的大村,三百六十行各路的人才还都能抓一把。设计院的副院长白小文就是出自龙马村的,他的父母、兄弟还都在龙马村住着,当然乐意为父老乡亲承担设计图纸的任务,这是一份独出心裁的设计。在两千亩的新地上,整体形成一个城堡,远看像是古代的一个王国的封邑,四周筑有长城的围墙,还有利用本来就有的河沟设计成护城河。城沟水土相连,一条巨大的龙形,白玉龙头式的门楼,很是威严,不可侵犯。城堡内是每家独立而又连为一体的公寓式建筑,专为方便出租所用。一栋栋全是七层,内里由一居或二居室的各小单元组成。房租明显比周边要便宜很多,并且欢迎长年租住,就像自己的家一样,租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再进行装饰。建起的楼很快就有工薪阶层光顾。这里靠近新开通的地铁,又有几十路的公交车穿梭往复,交通很是方便。在城中心开辟花草种植园,形成一个花城。闲余的土地种上庄稼、蔬菜可自给自足,闭上城门,就是古代的一个大坞。我掐指一算,这地方在晋代就是一个铜墙铁壁的坞堡,连入侵的胡虏马队狼群都没有打开。
但这巨大的建设资金从何而来呢?燕小龙说,无论是银行还是谁都像饿狼一般瞧着这片土地垂涎三尺。不管有怎样的悬疑,只要还不起贷款,村民就会把土地心甘情愿地让出来。那时,银行就会不费吹灰之力而得到这块黄金宝地,他们等着村民还不起欠债呢。反之,银行也是净赚不赔的,稳吃利息,要多少贷多少。龙马村也是真敢贷,家家统一行动,建筑本来都是百年大计,自然是越铜墙铁壁越好了,他们认为这是一片有神灵相助的天地,大魔小鬼进不来,都出了血本来做这事,盖成,每家每户的一年租金,少说也有几十万啊,一百年、二百年,是多少钱啊,坐进聚宝盆里了,栽的都是摇钱树啊。
当龙马村的城堡呼呼生风般拔地而起时,果然是惊世骇俗,被看成地产汪洋中的岛国。但木已成舟,乡民自古至今,哪朝哪代都有在自家祖辈的土地上建筑的权利。人权猪权猫权狗权可以不要,这建筑权值得抛头颅洒热血去争取!一开始人都以为是见怪不怪的小产权房,特别是乡里更是睁一只眼闭一眼,怎么说也是本乡本土的,又是最难剃头的钉子村。区里也是这个心态,特别是龙马村多少年还有近五百口人住在没有暖气、自来水的平房里,他们当初买不起房,或者是不愿住楼买房,盖这新楼,也算是老村改造,建设新农村吧。
但是市里不买这个账,这是绝对的非法建筑,任由小产权甚至是这个大逆不道的自建筑泛滥成灾,商品房岂不被分一杯羮,土地和建筑直接发生关系,将他们删繁就简了,就像当初被打倒的诸神,神圣扫地,这还了得?虽是冰山一角,但听之任之,冰山也有融化的一天。一个模型,统一的规划蓝图,岂不是要变出无数个来?
但这种小产权的建楼层出不穷,以村为核心的,不对外出售,本村内部消化,也是一种新乡村建设,自动上台阶,乡镇层面也是默许的。龙马村也没有迎来狂风暴雨般的专项整治。
这是实在的建筑,而海市蜃楼,在海水里和沙漠中同时会显现,成为大陆的两极。万物都将离位,失去根本,在这两个极端中滑动,游荡。而下海,海洋经济已经彻底漫上这片大陆,所有土地都泡在海水里面了,与那极的沙漠同时现出海市蜃楼。而沙漠上沙子建大楼,明显超过陆地上的质量和速度。酋长靠着地下石油的资源积累了启动资金,一夜之间神话般再现魔鬼一样千奇百怪的新潮建筑,吸引了全世界的眼球,资金汹涌而至。
而沙漠极地上的海市蜃楼,一个沙漠酋长国,在沙海里,用沙子堆出一个世界金银岛,完全完美的自由岛,聘用全人类最高智商的建筑设计师,建造商造出梦幻王国之旅的塔楼。但瀚海里满是石油,蜃楼是石油酋长的幻象,吸引世界资金去狂炒,炒熟沙漠的沙子变成闪闪发光的金沙滩。
天花在乱坠,地还在呈现着金莲,但已露出心虚发毛的迹象。一个无边的气球在膨胀飞上天的时候,被连根拔起悬空翻跟着的大地,及危险中的山川,神灵们被逼到何方?
土地,城池,都本不是我的领地,我接到新的使命——再次成为山神,这是逶迤出山川市的山系。我成了这个大山系的山神,从原来的麒麟山到这山系的洞府,虽挪了几百里,但人世已沧海桑田。主脉和余脉大大小小的山丘,都是我的领地和保护区。我们一家跟龙马村的土地夫妇和那只玄燕话别,从山川市要到山区去生活了。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洒泪道别。
山神府在整个山系的龙脉的龙睛位置,一睛是公署,一睛是内府。這样不仅办公透明,也能日夜对山系的关键所在进行守护。顾不及休息,我就披星戴月地开始巡山,摸清大体态势。情况相当严重,凡是有矿的山区都遭到毒手,几乎要夺取山系的所有宝藏,虽然这个庞体如繁星一样的山头很难一时破掠殆尽,但手法极其阴毒,专往要命的地方开采,山神大批被囚被钉住,或生或死,或生死不得。我的前半生已被粉碎,重获新生的后半生将在这庞大的山系间流浪,东躲西藏吗?
我在巅峰上召开紧急山神大会,毅然宣布凡是活下来的山神且在险境中的立即撤离岗位,不能再作无谓的牺牲,遇难的都给予抚恤,受伤的及时送进医院给予救治。坚守在原地没有现实意义,因为谁也不能阻止狂采滥开。
我决定先以杨六郎山神的山区作为蹲点。
九 需
山下的地面被掏空了,山下的村庄出现大面积的塌陷,所有的房屋都成了危房。
都是很优质的煤矿,开采远比其他的金属矿山容易,呈现遍地开花的方式。小煤窑、小煤矿到处都是,上方一开始没有资金,鼓励民间投资,卖山卖矿出卖开采权,反正不采白不采。没有实行行业垄断之时,自由开采出来的煤过剩,卖煤像卖粮一样难,非常便宜,利润不高,大企业只拣最肥的下手,顾不及也没兴趣搞中小矿。当世界的大门被彻底推开之时,整片大陆加入到流通的轨道,海市蜃楼和汗血工厂形成两个龙头裹挟万物之势,所有的资源立马进入垄断时代,煤成了乌金一样的东西。
投机进入这个地区的本地土著和外地商人一下子碰到财神爷,票子都整车拉向大都市,买下整栋整单元的房子来藏匿资产,而他们又坐在无限升值的空间轨道上。所有的矿山都笼罩在漆黑的空气中,煤渣、废物遮住地皮。
我和六郎神决定再次化装,进入一个大矿去察看,因为大矿不随便招收工人,我们只能悄悄地变成煤工下井。井很深,设备也非常先进,但大矿带血的煤并不比小矿要少多少。有时死人更加密集,瓦斯的爆炸随时都可能发生。地下不是他们所有管辖和控制区域,天可以被涂鸦得乌烟瘴气,到处黑蒙蒙的,看不见太阳更甭说星月了。
这个矿已经挖着地脉和山脉了,把山根都挖断了,我看见六郎神的腿脚都不大利索了,汗珠在脸上滚动。我拉了他一下,快跑,我们到下面来的时候,上面发生泥石流,一下都冲进井口,将井掩埋了。
所幸我们在场,那些泥石流听着口令一般,闪开一条细丝般的生路,我们出去了,也把生路留给了所有埋在井下的人们。他们全部获救。
经过这次遇险,我才知道为什么六郎神经常装作煤矿工人下井了,特别是那些小煤矿,他和众多的山神都是这样坚守岗位,置自身于不顾,临危救护诸多生命,才使比比皆是的黑矿小井没有到血流成河的地步。有些山神和那些井中的难民一样身体不存,灵魂飘散成云气了。
危难之中,山神暂时撤离了,他们也都停工转制,在桌子上谈判,争多争少,好些外地投资商血本无归。众多在矿山寻食的各地前来的乡民都另谋出路。但各矿正在紧锣密鼓地装上最新的设备,意图刮骨吸髓式地开挖,闪电般的掘进,形势更加紧迫了。
大地早已扯断根,山川又被开断脉,河流枯萎或断流,全被改变颜色,整个世界攥在铁拳里,左一拳右一拳,山崩地陷,不要说任何一个散如沙粒的生命了。左拳握如冰马形蛰伏猛兽,右拳伸如蜃状喷涌着洪水,猜拳划令,猜对者得酒得菜得到狂欢入场券,猜错者打入另册,沉沦到底。
蜃马在交合,像合璧的蓝图绘制了风云变幻的黑洞,呼啸着,旋转着,不好了,整个山系都像被旋转进去,变成浮云、阴霾。
闪电般出了矿山,我们来到村庄里,這个村庄名叫杨家岭村。村民自认为都是杨家将的后代,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充满着英雄之后的自豪感。这个古朴的村庄,笼罩在煤气黑雾中,财源滚滚的矿井与老实巴交的农民无关,大多数人生活在贫困线上。能出去的都出去了,留在家里的下煤井挣得黑不溜秋的小钱,现在民井都关闭了,只能靠着土地上的庄稼收成。
田地底下被掏空了,田野在下陷、开裂,村民的房子在开裂,整个天塌地陷一般。
小燕子已经很久没有飞来了。
但有一只燕子飞来了,她就是燕小雪,她的父母已经好转,她按照季节飞到北方来了,一心就飞到这个没有燕子的杨家岭村了。我认出她来了,她也认出我来了,我们都很高兴,她叽叽喳喳地,在低空中飞来跳去,我告诉她,这是六郎神,她问是杨家将里的六郎神吗?我说正是,她说可算见着一个大明星了,做你的粉丝吧,六郎神笑了起来,大家就算认识了。
六郎神带我们去村庄的小学,他说这村里出了一位乡村诗人,叫杨广,考上城里的一所师范,城市成为他的伤心地带,后来体内又发作了和杨家岭村民一样的怪病,就志愿回到村庄的小学教书了。
小学是海外人士援建的希望小学,校舍是一栋二层楼房,不知是谁负责建设的,楼薄得很,像有一阵大风就能被吹倒。我们都不敢在这个地方咳嗽,生怕震倒教学楼。这个很大的村庄小学里也没多少个学生,邻村的小学都合并到这里来了。杨广教这些孩子绰绰有余,他有很多业余时间,写了好多关于矿山的诗歌,还有一些山神的颂诗,经常在网吧里贴发家乡的生态极端恶化的帖子,有的报纸还转载了,也发表了不少文章,也算有点小小的名气了。
我见到他时,他正在朗诵一位诗人的一首长诗《飨宴会》,当读到“地上魔国兴,也必现出天国/苦难之地啊,你不能没有幻想”,他涌出泪滴,我们仨就决定在这学校蹲点,不再回山了。
杨广对一只燕子能在他的屋梁上垒窝,兴奋不已,哦!一只燕子,好多年不来的燕子。这是春天的开始,这是山神的神谕和使者,他又写起了诗,将燕小雪赞美得脸羞得绯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对他进行启示,互相交流,一说即通。我们真是遇上了知音。
一夜形成一个奋斗目标,就是永远关停这一带的煤矿,坚决不能再让开采,将所有的矿井填上。村民所有的房子必须补偿、重建,以停止大地的塌陷,并对全村患病人员进行救治。对杨家岭村地带实行绿化,退矿退耕还林,保护濒临绝境的生态。一致同意自办一个杨家岭网站,由燕小雪和杨广一个当版主,一个当站长,我和六郎神当顾问。
曙光升上来了,虽然是雾蒙蒙的,上课的铃声敲响了,杨广上课去了。我们立马着手进行网站建设,学校里一台破旧电脑,瞬间就和全世界的网络连接上了。燕小雪正在制作网页之时,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声音,杨家岭村的所有校舍垮掉了,崩塌在一起,正在上课的孩子都被砸在里面,杨广血肉模糊地往外抱孩子,所幸是我早对这栋楼有担心,已经觉察它在建筑时留下的魔性,已经进行驱除,孩子虽然全在楼身下,除了有些小伤之外,全部获救。
村庄的房子也一样垮塌,向学校疯跑来的家长,看到自己的娃安然无恙,都难以置信地哭了,都相信肯定有神灵、祖宗之灵相助。杨广告诉家长说是六郎山神所佑,山神们正在学校,你们虽然看不见,但有一只燕子,是信使。
燕小雪就飞入众人的视线,左盘右旋,口中似乎在喊着“山神、山神”。突然,天外飞来一阵雨,雨水如甘霖降下,雨拨掉迷雾和黑气,鲜明活亮的一轮太阳。跪倒在地的村民双手接着甘甜透明的雨水,坚信这就是神迹。多少年的雨水都是酸的,乃至下的是血雨赤风。
无家可归的人们聚集在村小学所在的山冈上,愿意听从山神的神谕保卫家园。
杨广和燕小雪把大量的现场图片发布在网站上,多家网站不知怎么搞的,一时间都在和杨家岭网发生链接,各大网站转载,有了惊人的点击率,一时举世关切,记者闻风而至。
杨家岭的地下都被掏空了,部分山体发生塌方,田地沉陷,村民疾患,屋舍、校舍倒塌,无家可归,以前多次上访无人过问。那些煤窑都是本地的黑老大和官爷合伙开办的,他们真诚地告诉父老乡亲,就是告到杨六郎、告到老天也没有屁用。
黑煤窑虽退场,化为国有的了,但问题已经传播到互联网上了。杨广被开除教籍,以煽风点火之名进了派出所,结果激起更大的网动,群情鼎沸。
杨家岭的网站、帖子怎么也封不掉,封网删帖的人心里直发毛,真的认为是遇到山神了,累得從座椅上掉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上面积极干预了,迅速派下了调查组,接见群众代表。杨广作为带头滋事者,理所当然地成为群众代表的头一号。
退耕还林,重新开足马力的煤矿再次封掉,并填平。上面被村民植上了树。村民都住了一家一户土木结构的新居,每月得到补助,不再种地了,搞起各种养殖,杨家岭的村民全部成为植树造林的林业人员,每月都能领到工资。
杨家岭的新居简朴而实用,在六郎山神的设计下,杨广绘出了图纸。所有的旧砖瓦和山木能用都仍使用,村庄有自己的建筑队,一砖一砖垒起,那些阴暗之物不能进来,邪魔鬼祟打着圈儿不能入内。六郎神在山头端坐,随手一个响雷就击中一个鬼魂,其余嗷嗷退下。
天渐渐地再现往日的模样,阳光射进来了,夜晚可以看见星星。更多的燕子突破重雾黑气,也飞进村民的家中。
节省下来的补偿金,四乡八村的村民商议在六郎神的山峰,建起一座山神庙。山神在这个地方恢复了信仰。置于死地的人群和神再一次相遇。
一传十,十传百,时光在缓慢地向外扩散,山神们终于看到一线曙光刺破无边的黑幕。他们更加灵活地进行战斗,不以牺牲为义,因为我们势单力孤,授命于危难之间,正在用神之际。
好起来的日子,我就要离开了,告别了六郎神,我得要闪电蛇行去找林冲山神。燕小雪把燕子引到杨家岭了,我说你就在这儿吧。但人鸟、人神有别。燕小雪的脸霎时就红了,我知道她喜欢上了杨广,但燕小雪永远不是燕小雪了。
失去教职的杨广,就承包了一些荒山野岭,在六郎神的相助下开始植树造林。他说:“我要给这些光秃的山头,长满血吸虫、跳蚤虱子的山头,重新戴上绿色头盔,全身披甲。”燕小雪说:“我每年来这里一次,看看他,但不留在这里,我要作你的信使。”对人类的事情她应该看透,父母在等待着与她团聚,愈合他们受害的心灵。而燕子的使命也在召唤她。感情这东西或许就是一时的误区。我看着神志清醒的燕小雪说道:“那好吧,来日方长。我们走吧。”告别了令人神敬佩的六郎山神,我又和燕小雪上路了。
煤和石油、天然气是大地内心的灯盏,我们用山接山岭接岭把它们盖住,但我们盖不住,被掀开盖子,留下满目疮痍的山河。杨家岭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的胜利,只是万里长征开了一个小头。但只要一只燕子,也代表季节的时间,并没有完全停止运转,囫囵一体。
留给杨广的路是那么漫长,他将成为一名奋斗终生的民间环保志愿者,在六郎神的指挥下,扩散着青山绿水保卫战的影响。人间的事情,关键还在于启蒙,在于人的苏醒。灵山长良木,最好的山峰长的是人才。这些人要多多繁衍生息,人和人要恋爱,所有纯真的爱情要赞美,哪怕是一对燕子的爱情,白蛇青蛇的爱情,只要是贞诚的,都是美妙的。能长成小青和小白爱慕人间献身的心,那得需要多好的生态,多神奇的山川。破坏爱情的老和尚只有到螃蟹里去坐化,去重新修行。
十 遁
当大地上重现伟大的自然,伟大的山川复活,我和妻子麟儿驾驭四位燕神拉动的时光年轮,顺着长河之水遁去。
四只紫燕飞舞、鸣叫,在前奔飞引路。我们夫妇用神启来启发人们望燕追随,祝愿天下燕居。
凡是山神在的山峰都是安全的,凡是有树木,树漂起都可以作方舟。
下游,海风呼啸,水漫金山。上游山洪暴发,雨水因为失去土地而集中在道路上。昔日的河沟多被填平淤积,一日洪水降临,迅速地膨胀着水位的攀升。被一座座大坝截断的河流,上游的水位人为地拉高,空悬。入海的道路亘古存有,却遇上悬河,就顷刻地迷失。
整条江河找不到去海洋的道路,迷失在城际之间,上下游之间。被组织起来的人们密密麻麻在堤坝上坚守,紧急时扒了一个个豁口,向下泄洪。好在还有农村,还有远乡的低洼河泊,否则哪个地段都不好成为汪洋,成为鱼鳖。
但雨水仍然是没日没夜地下,瓢泼大雨要将一个个城市踢翻。那个往日一再爆炸的井田已经淹没了,被山土埋了一层,上面是洪水如平湖,安静地躺在湖底。河流失去本来的意义,水在整个地面、城乡上行走,呈现了洪荒的本相,猛兽出游,生命微如草芥,蜃楼如梦如幻,游刃有余。
火色赤血之物必将于大水中灭亡,永久遁去。水灭欲火东流去。蜃龙必将回到大海或沙漠里待着,退回本该不属于它的一切实体。河流成平湖,没有两岸,河流成为心腹之患。大坝成为人工悬在头顶上的利剑。万般工程就像在沙上建塔,在河流上建坝筑城,有它的财富如流之时也有它的沉没之日。
善良的人类和神面临共同的处境,失去家园,得到魔幻、速朽之物。而神想坚守大地,处境更严重,大地完全污染,一步逼紧一步被掏空,黑雾弥漫的不仅是地面,还是天和海洋。天从未这样真变,地从未这样沦陷,温室改变气候,天的结构被触及,被真正伤害,真的破了,漏了。
我们山神河神,带着两位燕神,两只麻雀,洪荒上坐着灵魂的云板,漂泊,飞行。天地自有用意,不为凡俗所解。
我们在万物的高悬中低飞,像不灭的灵魂低回。
作者简介:李旭,笔名泥马度,70后,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汉史诗·上中下》,长篇小说《山川心史·三部曲》《自然帝国·四季书》等。
责任编辑:黄艳秋、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