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寅《登南纪楼》诗作于江陵新考
2019-12-14夏增民
夏增民 王 星
宋人胡寅的《登南纪楼》一诗经常被运用到历史地理研究之中,但是南纪楼的地望,亦即该诗的写作地点却众说不一。经梁志平梳理,计有汉阳说、峡州说、江陵说等三种说法。梁文指出,多数湖北学者认为诗中的“南纪楼”在汉阳,韩茂莉、吴松弟、张伟然诸先生则认为在江陵,但实际上“南纪楼”应该是在峡州,即今湖北宜昌。①详参梁志平《宋人胡寅〈登南纪楼〉诗写作地点证误及相关问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1年第2期。
而笔者经过梳理、排比、辨析史料,认为胡寅《登南纪楼》诗中的“南纪楼”,既非在汉阳,也非在峡州,而仍是在江陵。
为叙述方便,兹引全诗如下:
西望巫峡峰,东望洞庭湖。南望大江横,北望楚王墟。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舻。麦麻漫沃衍,家家足粳鱼。深山鸡犬接,谁复识於菟。挻祸者何人,火猎而兵屠。庚戌日南至,渠魁宴宜都。一脍八百姬,坐无羊与猪。葛伯杀饷童,汤征自毫徂。恢恢天纲漏,莽莽一纪余。遗民百存一,茨棘伏且逋。有田不敢耕,十倍出赋租。籍户析丁口,奏言民数敷。一县三十家,一城三百庐。指为太平象,苍穹焉可诬?翩翩两孤鹤,归自青海隅。长松虽好在,池圃伤榛芜。邦君能好客,授馆高明居。春风摇宇宙,惨澹心盘纡。玉花暗寒食,桑谷冻不苏。流民渡沔来,曳牛负其孥。似闻俶扰中,复有红巾徒。轇轕随邓间,厥意知何如?古来上流地,最重荆州符。形势在东南,横跨此其枢。皇文不用武,重闭闻勇夫。要当强楚蜀,莫使窥全吴。滔滔江与汉,晨夜朝宗趋。天聪方四达,庙算有良图。①(宋)胡寅撰,容肇祖点校:《斐然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2页。
一、论南纪楼“峡州说”之不成立
梁志平将此诗的写作地点定在峡州,其主要依据的是祝穆《方舆胜览》。《方舆胜览》卷二十九《湖北路·峡州》“楼台”条下“南纪楼”载:“胡明仲诗:‘西望巫峡峰,东望洞庭湖。南望大江横,北望楚王墟。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舻。麦麻漫沃衍,家家足粳鱼。’又云:‘古来上流地,最重荆州符。形势在东南,横跨此其枢。’”②(宋)祝穆著,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方舆胜览》,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22页。。
峡州南纪楼,据明人曹学佺《大明一统名胜志》,楼名取典于唐人杨炯《西陵峡》中“滔滔南国纪”句。该书卷八“夷陵州”云:“唐杨炯有《荆门山诗》‘绝壁耸万仞,长波射千里。盘薄荆之门,滔滔南国纪’,后人因立南纪楼于州治。”③(明)曹学佺撰:《大明一统名胜志》卷8,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崇祯三年自刻本。按,其述杨炯《荆门山诗》,误,当为《西陵峡》。又按,曹学佺南纪楼得名之说,较为后出,其可靠性令人生疑。
此说后为嘉庆《大清一统志》所袭,其卷三百五十“宜昌府”下云:“南纪楼,在东湖县治东南。《名胜志》:唐杨炯《荆门山诗》‘绝壁耸万仞,长波射千里。盘薄荆之门,滔滔南国纪’,后人因建楼于州治,号之曰南纪”;④(清)穆彰阿、潘锡恩等纂修:《大清一统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60页。按,东湖县为宜昌府附郭县。清人许鸿磐《方舆考证》卷六十亦有“南纪楼”条,其文字叙述与嘉庆《大清一统志》完全一致。⑤(清)许鸿磐撰:《方舆考证》,中国基本古籍库收录清济宁潘氏华鉴阁本,第2733页。
同时,从胡寅《登南纪楼》诗的内容看,南纪楼“峡州说”似乎还有一点证据。诗中云:“庚戌日南至,渠魁宴宜都”。“渠魁”宴会于宜都,说明诗中所述“火猎而兵屠”景象的发生地与宜都的空间距离不会太远。峡州和宜都的距离较近,而且在宋代二者还存在行政隶属关系,从这一点上看,说该诗创作于峡州,似亦可通。
《方舆胜览》的写作年代距离胡寅生活的时期较近,再结合诗歌语言,祝穆认为峡州南纪楼即为胡寅所登南纪楼似乎较有说服力,然而胡寅有没有到过峡州呢?
纵观胡寅一生,他只有两个时间可能到达过峡州。
第一个时间,是宣和五年(1123)胡寅在西京(今河南洛阳)举行完婚礼以后携妻归荆门时期。胡寅《悼亡别记》记:“(宣和四年)冬十二月晦,以宜人归至荆门,漳水之滨,二亲之侧。(宣和五年)癸卯,月正元日,盛服见舅姑……秋九月,命从寅赴西京国子监教授。”⑥(宋)胡寅撰,容肇祖点校:《斐然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410页。这一年的正月至九月,胡寅一直赋闲在家,这一段时期他可能去过邻近的峡州。
第二个时间,是建炎元年(1127)张邦昌登基后胡寅逃归荆门时期。“丁未夏四月,敌骑北去,寅请急归省。五月,至家。”⑦(宋)胡寅撰,容肇祖点校:《斐然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410页。从这年五月直到次年春夏之交,胡寅都在荆门家中,在这段时间内他也可能到过峡州。
但是从诗歌的内容来看,《登南纪楼》一诗却不可能作于上述两个时间。其理由有三。其一,宣和五年(1123),宋金之间并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峡州也并无农民起义,当此之时的峡州与诗中所载“火猎而兵屠”“遗民百存一”的战后乱象明显抵牾,因此,胡寅在宣和五年(1123)时应该尚未创作该诗。所以第一个时间可以排除。
其二,《登南纪楼》诗有“玉花暗寒食,桑谷冻不苏”句,可知该诗作于寒食节前后。寒食在冬至后105 天,与清明节相当。胡寅逃归是自四月才从西京出发,这与诗歌写作时间明显不符。故而建炎元年(1127)胡寅也没有到过峡州。所以,第二个时间段基本上也是可以排除的。①那么该诗是否可能作于建炎二年(1128)的寒食节呢?就目前而言,没有直接的史料佐证其有无。容肇祖《胡寅年谱》(载《斐然集》,中华书局,1993年,第655页)和马辛民《胡寅年谱及诗系年》(载《古典文献研究论丛》,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34页)对胡寅建炎二年(1128)春夏之交这段时间的活动也均无详细考述,或考证无果。
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理由,从诗句的文意可以推知,《登南纪楼》诗应该是创作于建炎三年(1129)之后。
前文已经粗略分析了“庚戌日南至,渠魁宴宜都”中的后一句,其实这句诗的前一句也很值得玩味。
在中国古典文史书写中,太阳常常用以比作君主,如《尚书·汤誓》中就有“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之语;又如杜甫的名句“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也是以葵藿喻自己,太阳比君主。南宋时期李弥逊效法杜甫句,有《葵藿倾太阳》一诗,抒发自己“叶随朱夏盛,心逐太阳倾”的忠君之情。胡寅诗中“庚戌日南至”的“日”当指高宗赵构,本句应该说的是建炎三年(1129),金兵南下,高宗自扬州南奔杭州,辗转越州、明州、定海、温州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载:“(建炎三年)二月庚戌朔,上驾御舟泊河岸,都人惶怖,莫知所为”……至“(建炎四年)甲子,泊温州港口”,②(宋)李心传编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53页、第711页。即为此事。
而“渠魁宴宜都”句,当指建炎四年(1130)钟相杨幺起义军占领宜都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十一言此次起义波及范围:“自是鼎州之武陵、桃源、辰阳、沅江,澧州之沣阳、安乡、石门、慈利,荆南之枝江、松滋、公安、石首,潭州之益阳、宁乡、湘阴、江化,峡州之宜都,岳州之华容,辰州之沅陵,凡十九县皆为盗区矣。”③(宋)李心传编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722页。关于此次起义范围,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137,熊克《中兴小记》卷8与《要录》记载相同。宜都正是钟相义军攻占的重镇之一。宴会宜都的“渠魁”或许即指钟相本人。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七十三《荆湖北路·峡州》“人物”条记张商英云:“张商英,字天觉,蜀州人,以斥蔡京坐谪峡州。宣和初薨,葬于宜都之白羊村,盗钟相、刘超等过公墓,转相禁戒,拜酌而去。”④(宋)王象之撰:《舆地纪胜》,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影印本,第2444页。同书同卷“人物”条记胡勉云:“胡勉,长阳人。建炎初,钟相徒至长阳,勉集豪勇斩二渠魁。”⑤(宋)王象之撰:《舆地纪胜》,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影印本,第2444 页。此处二渠魁不包括钟相,当指钟相下属,史载,钟相乃建炎四年(1130)在湖南为向子諲所杀。据此我们可以推知,建炎初,钟相义军到过长阳,又在邻县宜都拜祭过张商英墓,诗中所述“宴宜都”很可能就发生在拜祭张商英墓前后。钟相起义时,《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其波及之区,“凡官吏、儒生、僧道、巫医、卜祝之流皆为所杀”。⑥(宋)李心传编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722页。又据《三朝北盟会编》:“鼎州兵火之后,龙阳沿江残破为甚,赋所以(疑为‘入’字)仅给本县官吏而已。武陵乡村半为贼区,桃源边澧州界,数为刘超雷进扰,田亩荆榛,赋入稀少,仓库空匮。”①(宋)徐梦莘撰:《三朝北盟会编》卷14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56页。这与胡寅诗中所描述的“遗民百存一”“十倍出赋租”的乱象正吻合。
“庚戌日南至”写高宗避难海上,内含着北方金人南下的严峻情形,“渠魁宴宜都”写钟相起义,点明了南宋朝廷南方局势的动荡。这两句话不仅形式上对仗,文意也对仗。综上,《登南纪楼》诗的写作时间至少是在建炎三年(1129)以后。
综上所述,建炎三年(1129)以前,胡寅并未到过峡州,谈不上在峡州创作《登南纪楼》诗。而且,此后胡寅也未曾到过峡州。因此,南纪楼之在峡州说,不能成立。不过,胡寅虽未去过峡州,但却到过江陵。
二、胡寅所记南纪楼在江陵新证
据《舆地纪胜》卷六十四《荆湖北路·江陵府》“景物下”条:“南纪楼,即江陵城门楼也。高氏曰:‘万胜门作重楼,以阅水军,即城之皋门也’”。②(宋)王象之撰:《舆地纪胜》,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影印本,第2208页。王象之原意即指江陵的城门楼为南纪楼,然而后人普遍误认为江陵之城门楼在宋代的名字应该是“纪南楼”而非“南纪楼”,这不仅使得后世史书、方志对江陵南纪楼鲜有记载,就连今人在校点《舆地纪胜》时也说:“此处南纪楼当是纪南楼之误。”③(宋)王象之撰,李勇先点校:《舆地纪胜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328页。其原因是王象之原文下还有“详见古迹”四个字,而后文“古迹”条并未记“南纪楼”,反而有“纪南城”。④(宋)王象之撰:《舆地纪胜》,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影印本,第2216页。加之后世地理志及方志均无江陵南纪楼的记载,而名气更大的纪南城、纪山等与楚国运命相关的“纪南”却每每载诸史志,这的确很容易给后人造成江陵只有“纪南”而没有“南纪”的错觉。如《括地志》卷四即云:“纪南故城在江陵县北十五里”;⑤(唐)李泰等著,贺次君辑校:《括地志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97页。《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六亦云:“纪南城。《左传》:蔡侯郑伯会于郢,始惧楚也。杜注:‘楚国,今南郡江陵县北纪南城也’。故郢城,在县东北十二里”;⑥(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46“山南东道五·荆州”,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836页。《舆地纪胜》卷六十五本于《太平寰宇记》,但对纪南城与郢城做了详细区分。沈括《梦溪笔谈》亦载:“今江陵北十二里有纪南城,即古之郢都也,又谓之南郢。”⑦(宋)沈括著,胡道静校证,虞信棠、金良年整理:《梦溪笔谈校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01页。南宋吴曾踵其后,其在《能改斋漫录》卷九“地理”中专记“纪南城”条,认为“江陵之纪南城”正是“楚都南郢”。⑧(清)吴曾撰:《能改斋漫录》,中国基本古籍库收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46页。后世《大明一统志》卷六十二载:“纪南城,在府城北一十里。《史记》注‘楚都于郢’,今江陵县北纪南城,是。”⑨(明)李贤纂修:《大明一统志》,中国基本古籍库收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006页。至清乾隆《荆州府志》,不仅详细记录了纪南城的有关情况,还附录了大量历代诗人吟咏它的文学作品。
其实,王象之所述“详见古迹”四字的真正意图是见后文的“江陵府城”条而非“纪南城”条。“江陵府城”是对南纪楼所在城池的进一步补充。①(宋)王象之撰:《舆地纪胜》,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影印本,第2217页。后人理解为见“纪南城”条,实是望文生义。试想,纪南城与江陵城是不同的城池(这一点在上述地理志中都有详细的区分,兹不赘言),它们既没有空间上的一致性,又没有时间上继承性,江陵城楼的名字又何以会因纪南城而命名呢?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前文已言明,南纪楼乃是江陵的城门楼,具体言之,则当为江陵北城的城门楼。《舆地纪胜》卷六十四《荆湖北路·江陵府》“景物下”条明载:“南纪楼,即江陵城门楼也。高氏曰:‘万胜门作重楼,以阅水军,即城之皋门也。’”故,南纪楼实际就是江陵北城的城门楼。文中的“高氏”即指高从诲,同卷“景物下”之“读书堂”条有载。②(宋)王象之撰:《舆地纪胜》,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影印本,第2208页。后《大明一统名胜志》卷八云:“北城即汉临江王折车轴处,其门曰万胜门。”③(明)曹学佺撰:《大明一统名胜志》卷8,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崇祯三年自刻本。高从诲是南平国君主,所以至迟在五代十国时期,江陵的北城门楼是叫南纪楼的。
虽然江陵亦有南纪楼,那胡寅《登南纪楼》诗即是创作于江陵南纪楼吗?答案是肯定的。
绍兴十四年(1144),已经四十七岁的胡寅携其弟胡宏等人北上荆门祭祖,《登南纪楼》一诗应该就是创作于此次荆门之行。诗歌开头两句由江陵城视角生发:“西望巫峡峰,东望洞庭湖”是虚见,胡寅借“巫峡”和“洞庭”起势,目的是给全诗奠定宏阔的感情基调。④胡寅可能在江陵城眺望到了真实的湖泊港口,这些湖泊港口很容易让他联想到远在东南方的洞庭湖,如嘉靖《湖广图经志书》卷6江陵县“彭田港”条:“在滕货山下,水泛时通洞庭”,又“焦山港”条:“在县东六十里,通洞庭”,江陵水系与洞庭水系的内在联系,或许是引起胡寅诗思的潜在诱因,见(明)吴廷举等:嘉靖《湖广图经志书》,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494页。“翩翩两孤鹤,归自青海隅”句则是运用象征的手法,以孤鹤来代指自己和胡宏。⑤此次北还,其父胡安国已经离世,故有此言。至于移民史研究者经常称引的“流民渡沔来,曳牛负其孥”句,指的当是绍兴九年(1139)金国归还南宋河南地以后,北方遗民纷纷南归至宋之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二十五载高宗诏令曰:“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⑥(宋)李心传编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359页。同书同卷又载金主完颜亶诏河南吏民书曰:“去冬特废刘豫,今自河之南,复以赐宋氏,尔等处尔旧土,还尔世主,我国家之恩,亦已洪矣。”⑦(宋)李心传编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369页。可以推见,胡寅诗中所谓的“流民”正是“处而旧土,还尔世主”的北方遗民。“似闻俶扰中,复有红巾徒”句则是指金国占领区的人民起义。自“靖康之变”以后,虽然南宋朝廷偏安一隅,然金占区的宋朝旧民却一直在顽强地进行反金斗争,这些反金旧民就被称为“红巾徒”。《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九论及红巾时言:“河东之民心怀本朝,所在出攻城邑,皆用建炎年号。虏众之在河东者,稍稍北去。虏之兵械亦不甚精,但心协力齐、奋不顾死,以故多取胜。然河东之民与之稔熟,略无所惧,又于泽、潞间劫左副元帅宗维寨,几获之,故虏捕红巾甚急。然真红巾终不可得,但多杀平民。亡命者滋益多,而红巾愈炽。”⑧(宋)李心传编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40页。不仅河东地区红巾“愈炽”,北方其他地区红巾起义也很频繁,如“(建炎二年)戊戌,行可等渡河,见金人于澶渊,时河北红巾甚众,行可等始惧为所攻,既而见使旌,皆引去”;①(宋)李心传编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28页。又,建炎四年(1130),“红巾贼屡犯均州”。②(宋)李心传编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886页。可见河北、河南乃至湖北西北地区,都有红巾军活动。红巾军主要反抗的是金国,然南宋朝廷却对他们嗤之以鼻,称之为“贼”,这正是胡寅在诗中将“红巾徒”与“俶扰”并言的隐忧。诗歌最后“古来上流地,最重荆州符”句是一个流水对,它们意义相同,互相承贯,是说荆州府作为吴楚上流之地,地理位置很重要,与后文“要当强楚蜀,莫使窥全吴”句相互照应。
除了《登南纪楼》,胡寅还有《和彦达至公安》《和仁仲至荆门》《清明风雪小酌庄舍示黎才翁》等诗,均作于绍兴十四年(1144)荆门之行的清明节前后,似可以为本文注脚。
三、汉阳确有“南纪楼”,但非诗中所记
胡寅《登南纪楼》诗开头两句“西望巫峡峰,东望洞庭湖”,意指南纪楼在巫峡与洞庭湖之间。而汉阳在洞庭湖东北方向,所以梁志平认为该诗所述与事实明显抵牾,故南纪楼不可能在汉阳。③见梁志平《宋人胡寅〈登南纪楼〉诗写作地点证误及相关问题》。但必须指出的是,以巫峡与洞庭的相对位置来推测诗歌写作地点,看起来直接有效,却是不严谨的。因为在宋人诗歌中,太湖也经常被称作洞庭,如苏轼在《洞庭春色赋》中写太湖就有:“垂洞庭之白浪,涨北渚之苍湾”句;而米芾《垂虹亭》亦用“断云一片洞庭帆”句来描写太湖景色。若胡诗所言之洞庭指太湖,则据此就不能轻易否定南纪楼之在汉阳。不过,以洞庭比太湖一般是有条件的,胡寅将洞庭与巫峡并提,实际是在楚地语境中构筑诗歌,并没有涉及吴地之太湖,此处之洞庭当仍指今之洞庭湖。但汉阳也确有南纪楼。
《舆地纪胜》卷七十九《荆湖北路·汉阳军》“景物下”条即记有“南纪楼”,其云:“南纪楼,在军治。夏倪均甫有《南纪楼》诗。”另同卷“诗下”条又载有蔡纯仁《南纪楼》诗两首,尚有冯杞诗一首中亦含“南纪楼”。
其实,在《方舆胜览》记载峡州南纪楼的同时,也记载了汉阳南纪楼。其卷二八《荆湖北路·汉阳军》“堂亭”条载:“南纪楼,在军治。夏倪诗:江发岷山如瓮口,汉从嶓冢又东流。滔滔从此为南纪,我忆禹功时倚楼。”④(宋)祝穆著,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方舆胜览》,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91页。
蔡纯仁,一作蔡纯臣。⑤《宋诗纪事补遗》卷91还载有“蔡纯仁”的《南纪楼》诗残句,诗云:“岷江浩浩接天浮,清汉东流遂合流。”见(清)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卷91,中国基本古籍库收录清光绪刻本,第1010页。嘉靖《湖广图经志书》卷三“南纪楼”条下云:“在县南,宋蔡纯臣重修,今改为南纪门楼,张臣诗‘岷江浩浩接天浮,清汉东来遂合流’。”⑥(明)吴廷举等撰:嘉靖《湖广图经志书》,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259页。明人陆应阳《广舆记》卷十四亦云:“南纪楼,在府治,宋守蔡纯臣重修。”⑦(明)陆应阳撰:《广舆记》卷14,中国基本古籍库收录清乾隆刻本。《湖广图经志书》和《广舆记》所本的当是成书于明天顺年间的《大明一统志》,该书卷五十九“宫室”目下云:“南纪楼,在府治,宋蔡纯臣尝重修,今改建为南纪门楼。夏倪诗‘江发岷山如瓮口,汉从嶓冢又东流。滔滔江汉为南纪,我忆禹功时倚楼’。”⑧(明)李贤等纂修:《大明一统志》,中国基本古籍库收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11页。蔡纯臣是徽宗时人,《皇宋十朝纲要》卷十五“徽宗”条下“御史一百五十六人”中有录,《宋会要辑稿》“职官六八”亦载:“九月二日,监察御史蔡纯臣放罢。”①(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等校点:《宋会要辑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894页。可见汉阳南纪楼在徽宗以前就已经存在,始建应该不晚于北宋中期。
在明代,汉阳南纪楼似与江陵南纪楼一样,乃是指南纪门的城门楼。前述《大明一统志》卷五九可证。此后,成书于嘉靖年间的《汉阳府志》即言:“南纪楼即南纪门楼。”②(明)朱衣等著,姚传刚等点校:嘉靖《汉阳府志》,武汉:武汉出版社,2011年,第108页。另,成书于万历年间的《大明一统名胜志》亦云:“宋夏倪诗‘江发岷山如瓮口,汉从嶓冢又东流。滔滔江汉为南纪,我忆禹功时倚楼’。按:今有南纪门,武昌右千户所所治。”③(明)曹学佺撰:《大明一统名胜志》卷2,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崇祯三年自刻本。它们都将南纪楼按做南纪门楼。后世人们习惯称南纪门楼为南纪楼,一直到清代。如雍正《湖广通志》卷一载:“万历元年,汉阳南纪楼火。”④(清)夏力恕等纂修:《湖广通志》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7年,第117页。其卷十二又载:“南纪楼在县治,宋蔡纯臣重修,今改为南纪门楼。”⑤(清)夏力恕等纂修:《湖广通志》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7年,第76页。
“南纪”之得名,当出自《诗经·小雅·四月》,其云:“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南纪”后来成为南方的代称,并非确切的实指或并不特指某个地方,甚至江汉以南的广阔地域都可称为“南纪”。如杜甫《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诗言张九龄“相国生南纪”,称岭南为南纪;又如宋人刘敞《离鄂渚至汉阳》诗“江汉浮南纪,秋冬拟绪风”句,则称武昌为南纪;而陈与义《送王因叔赴试》诗“枫落南纪明,秋高洞庭白”句,则称岳阳为南纪之地。这也就是汉阳、峡州、江陵甚至现在的重庆等地都有南纪楼的重要原因。
而我们通过对胡寅行迹的考察,再结合诗歌语言,则不难看出,胡寅《登南纪楼》楼一诗实乃胡寅于绍兴十四年(1144)在江陵所作,此南纪楼即为江陵南纪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