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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昆地望小考—兼說鄄韓即堅昆

2019-12-14余太山

欧亚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匈奴

余太山

據《漢書》和《魏略》的記載,可知從西漢直至曹魏,堅昆一直遊牧於今葉尼塞河流域。如果允許推測,堅昆之先可能是《穆天子傳》所見鄄韓。果然,則其人一度遊牧於今布赫塔爾瑪河流域。

堅昆,首見《漢書·匈奴傳下》。據載:

始郅支單于以爲呼韓邪降漢,兵弱不能復自還,即引其衆西,欲攻定右地。又屠耆單于小弟本侍呼韓邪,亦亡之右地,收兩兄餘兵得數千人,自立爲伊利目單于,道逢郅支,合戰,郅支殺之,并其兵五萬餘人。聞漢出兵穀助呼韓邪,即遂留居右地。自度力不能定匈奴,乃益西近烏孫,欲與并力,遣使見小昆彌烏就屠。烏就屠見呼韓邪爲漢所擁,郅支亡虜,欲攻之以稱漢,乃殺郅支使,持頭送都護在所,發八千騎迎郅支。郅支見烏孫兵多,其使又不反,勒兵逢擊烏孫,破之。因北擊烏揭,烏揭降。發其兵西破堅昆,北降丁令,并三國。數遣兵擊烏孫,常勝之。堅昆東去單于庭七千里,南去車師五千里,郅支留都之。

又載:

郅支既殺使者,自知負漢,又聞呼韓邪益彊,恐見襲擊,欲遠去。會康居王數爲烏孫所困,與諸翕侯計,以爲匈奴大國,烏孫素服屬之,今郅支單于困阸在外,可迎置東邊,使合兵取烏孫以立之,長無匈奴憂矣。即使使至堅昆通語郅支。郅支素恐,又怨烏孫,聞康居計,大說,遂與相結,引兵而西。康居亦遣貴人,橐它驢馬數千匹,迎郅支。郅支人衆中寒道死,餘財三千人到康居。

此外,又見於同書《陳湯傳》:

先是,宣帝時匈奴乖亂,五單于爭立,呼韓邪單于與郅支單于俱遣子入侍,漢兩受之。後呼韓邪單于身入稱臣朝見,郅支以爲呼韓邪破弱降漢,不能自還,即西收右地。會漢發兵送呼韓邪單于,郅支由是遂西破呼偈、堅昆、丁令,兼三國而都之。怨漢擁護呼韓邪而不助己,困辱漢使者江乃始等。

結合以上三則記載,可大致得知西漢時堅昆所處位置:

郅支單于得知呼韓邪降漢,“欲攻定右地”者,乃欲控制原屬匈奴的西部領土。因自忖力量有限,不得不考慮聯合烏孫。但烏孫見郅支勢孤力單,斬使與絕。郅支不得已掉頭向北發展。“因北擊烏揭,烏揭降。發其兵西破堅昆,北降丁令,并三國。”這裏所謂“烏揭”,乃《史記·匈奴列傳》所見呼揭。據載,當時冒頓單于“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爲匈奴”。呼揭與樓蘭、烏孫并舉,可知其時位於匈奴之西,這與冒頓單于主要矛頭所指—月氏是一致的。

據比較可信的研究,呼揭冒頓所“定”呼揭應該在今阿爾泰山南麓。a說見護雅夫:《いわゆる“北丁零”、“西丁零”について》,《瀧川博士還曆記念論文集·東洋史篇》,長野中澤印刷,1957 年,第57—71 頁。郅支單于所“破”烏揭,《陳湯傳》正作“呼揭”,兩者顯然是同一部族。應該指出的是,此烏揭或呼揭應該位於匈奴之北,故史稱“北擊”,與冒頓當時揮戈西向異趣。這可能是原居阿爾泰山南麓者北遷,也可能是另有一支呼揭人位於匈奴之北。

郅支在北擊烏揭後,緊接着兼定堅昆和丁零。丁零位於匈奴之北,殆無疑義。既然當時的烏揭也可能在匈奴之北,那麽,堅昆的位置理應也在匈奴之北。傳文稱郅支擊降烏揭後,發其兵“西破堅昆”,似乎可以理解爲郅支在定烏揭後,西向而定堅昆。換言之,時堅昆在烏揭西。

對於堅昆的位置,傳文明確記載爲:“堅昆東去單于庭七千里,南去車師五千里,郅支留都之。”這是今日研究者都將堅昆的位置定在葉尼塞河流域的唯一依據。應該承認,這一推定是可以接受的。

郅支征服上述三國後,定都於堅昆之地。因而當康居欲聯郅支對抗烏孫時,“使使至堅昆通語郅支”。

一般認爲,《漢書》所見堅昆,應即《史記·匈奴列傳》所見鬲昆。據載:“是時漢兵與項羽相距,中國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餘萬。……後北服渾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犂之國。”今案:這一推定是可以接受的。

一則,《漢書》稱郅支單于“北擊”,而《史記》稱冒頓單于“北服”,可見兩者均位於匈奴北部。冒頓西征後繼之以北伐,乃有降服鬲昆即堅昆之舉。

二則,“鬲昆”、“堅昆”在《史記》和《漢書》中均與丁零并舉,說明兩者關係密切,可視爲鬲昆和堅昆同族之佐證。

三則,鬲昆和堅昆同音。(詳下)

由此可見,從冒頓至郅支時代堅昆的位置變化不大。

關於堅昆,《漢書》之後,《魏略》續有記述。

據《三國志》卷三十裴注引《魏略·西戎傳》記載:

呼得國在葱嶺北,烏孫西北,康居東北,勝兵萬餘人,隨畜牧,出好馬,有貂。堅昆國在康居西北,勝兵三萬人,隨畜牧,亦多貂,有好馬。丁令國在康居北,勝兵六萬人,隨畜牧,出名鼠皮,白昆子、青昆子皮。此上三國,堅昆中央,俱[東]去匈奴單于庭安習水七千里,南去車師六國五千里,西南去康居界三千里,西去康居王治八千里。或以爲此丁令卽匈奴北丁令也。而北丁令在烏孫西,似其種別也。又匈奴北有渾窳國,有屈射國,有丁令國,有隔昆國,有新梨國。

據此,關於堅昆,似乎可以得到以下幾點認識:

1. 在《魏略·西戎傳》描述的時代,呼得(即呼揭)、堅昆和丁零三者的位置,和郅支時代大同小異。三者無疑均在匈奴之北,只是原來似乎堅昆在最西部,此處則稱“堅昆中央”,似乎和呼揭東西易位。

2. 傳文既稱堅昆“在康居西北”,又稱“西南去康居界三千里”,可知前者“西北”應爲“東北”之誤。同傳“呼得”即“呼揭”位於“康居東北”可以佐證。

3. 單于庭所在“安習水”,一般認爲即指今鄂爾渾(Orkhon)河或翁金河(Ongiyn gol)。“安習”當爲“安侯”之訛。“安習”,《漢書·匈奴傳上》正作“安侯”。“七千里”云云,無非約數,不必拘泥也。

關於堅昆,囿於史料,學界似乎未能往前追溯。在此,我提供一個線索,以供參考。

在研究《穆天子傳》的過程中,我發現穆天子西征去途,遭遇一個名爲鄄韓的部族,有可能與鬲昆或堅昆同源,甚或是後者之先祖。在涉及這個問題之前,要說明以下三點:

1.《穆天子傳》於西晉太康二年(281)出土於汲郡戰國魏襄王墓,因係盜掘,原簡散亂,經荀勗、和嶠等人整理,以隸字寫定爲五卷,前四卷敍述穆王西征事。一般認爲,這四卷可能成書於戰國後期燕趙人之手,當爲傳說而附會於穆天子者,但可能包含早至西周的史料。書中有關穆天子西征行程的記載不失爲中國最早的絲绸之路文獻。a詳見余太山:《〈穆天子傳〉所見東西交通路線》,《早期絲綢之路文獻研究》(增訂本),商務印書館,2018 年,第5—32 頁。

2.《穆天子傳》所描述的穆王西征路線,其現實背景主要爲至遲在公元前七世紀末業已存在的東西交通路線,即所謂草原之路。關於這條路線,希羅多德有詳細記載,可以參看。b余太山:《希羅多德關於“草原之路”的記載》,《早期絲綢之路文獻研究》(增訂本),第143—168 頁。因此,將這條路線和周穆王掛鉤,從時間上看,并無不妥。或者說,《穆天子傳》所描述的種種,很可能存在於周穆王時代或者更早。

3.《穆天子傳》所謂“昆崙山”應即今日之阿爾泰山。c詳見馬雍、王炳華:《公元前七至二世紀的中國新疆地區》,《中亞學刊》第3 輯,中華書局,1990 年,第1—16 頁。籠統地說,穆天子之去途是沿此山之北麓,返途乃傍此山之南麓。

穆天子是在去途遇見鄄韓人的。據《穆天子傳》卷二記載,穆天子“升于昆侖之丘”後,“舍于珠澤(哈臘烏斯湖),以釣于㳅水(伊格爾河)”。嗣後,又“北升于舂山(察斯特烏拉山)之上”。在接受赤烏之人貢獻後,“濟于洋水(薩格賽河)”和曹奴之人歡聚。嗣後,經黑水至羣玉之山,復經羽陵和剞閭氏居地(索果克河流域)後,“丙午,至于鄄韓氏。爰有樂野溫和,穄麥之所草,犬馬牛羊之所昌,珤玉之所[出]。丁未,天子大朝于平衍之中,乃命六師之屬休。己酉,天子大饗正公諸侯王、吏、七萃之士于平衍之中”。從穆天子沿途經由推測,上述地區當在今天的友誼峰之西、布赫塔爾瑪河流域。

至於我認爲鄄韓可與鬲昆勘同,具體而言有以下幾點理由:

1.“鄄韓”[kiwən-hean]得視爲“鬲昆”[kek-kuən]或“堅昆”[kyen-kuən]之同名異譯。

2.《穆天子傳》卷二載“鄄韓之人無鳬乃獻良馬百匹,用牛三百,良犬七十,牥牛二百,野馬三百,牛羊二千,穄麥三百車。天子乃賜之黃金、銀罌四七、貝帶五十、朱三百裹、變口雕官。無鳧上下乃膜拜而受之”。《魏略·西戎傳》則載堅昆“隨畜牧,亦多貂,有好馬”。兩者可以互證。

3.“曹奴” [dzô-na] 得視爲“丁零”[tyeng-lieng] 之同名異譯。如前述,丁零和鬲昆或堅昆在史籍中屢屢相提并論,足見兩者有密切關係。

4.“剞閭”[giai-lia]和“薪犂”[sien-lyei]得視爲同名異譯。薪犂,匈奴北方部族,在《史記·匈奴列傳》與“鬲昆”一起出現。“薪犂”在《魏略·西戎傳》中作“新棃”[sien-lyei],與“隔昆”即“堅昆”并舉。“薪犂”或“新棃”,很可能就是《逸周書·王會》附“伊尹朝獻篇”中與匈奴、月氏等同列爲“正北”諸族的“孅犁”[siam-lyei]。儘管“薪犂”、“新棃”或“孅犁”的情况不清楚,僅《史記·李斯列傳》載李斯“諫驅逐客書”有“乘纖離之馬”句。“纖離”當即“孅犁”,可見也是一個遊牧部族。它的出現增添了“鄄韓”和“堅昆”堪同的可能性。

順便說說,穆天子歸途(卷三)所遇“閼胡”[at-ha],似乎即後世見“烏揭”[a-kiat]。閼胡氏時在胡圖斯山之南。

準此,則堅昆可追溯的最早的牧地應在今布赫塔爾瑪河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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