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
2019-12-13三三
三三
1
许多年前,有一对男女学生陷入恋情。两人的性格、家境相差悬殊,女孩是占尽上风的那一方,但他们那么年轻,即便对人生落差稍有知觉,也只当作一种额外的浪漫元素。更何况,对于爱情来说,这些又算什么问题呢?尽管如此,他们最终不欢而散,以狼藉的姿态收场。从此,女孩专注于学业,在某个巅峰飞往美国。多年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又飞了回来。
他靠窗而坐,人生一段段浮上来。通俗,简短,像一序列工整的句号。那些曾为之耗尽心力、误以为永远跨不过的时光,概括起来不过三言两语。
上星期六夜晚,他收到一条陌生人的讯息:我二月前在上海,有没有时间赫卡特见?当时他正在看一部圣诞主题的电影,炉火、姜饼、烁跃的彩灯、少年眼中映射的烛光,一股甜暖气息使他昏昏欲睡。他按下暂停键,缓慢喝完玻璃杯中剩余的水。他的直觉早就指向她,但到此刻才确信无疑。没有第二个人会提“赫卡特”,他们大学时曾在那里度过许多下午——那几年,好时光似乎俯拾即是,不像如今,仅存的一点乐趣不过是靠日常焦虑的激流反衬出來的。
他们喜欢这间咖啡馆的名字,赫卡特,读音像一支精心射出的箭。尽管时隔多年,赫卡特却没什么变化:法式混合工业风的装修,提供的咖啡不超过五种,顾客总是寥寥无几。服务员穿黑色皮背带裙,几乎都是年轻女孩,脸上刷一层冷漠的纸浆。她们对工作毫无热情,反倒给人一种自由的宽慰。
三点刚过,她推门向他走来,他看见了往事面目全非的模样。
“等多久了?”这些年里,她矫正过牙齿,发笑时不再下意识用手捂嘴。
“刚坐下来。”他伸手示意,对前来的服务员说,“音乐能轻一点吗?”
一开始难免面面相觑,他设想到这一切,仍然不知所措。在一段过渡的沉默之中,他扫视她全身,唯独避开了她的眼睛。她脱下外套不久,静电产自轻柔的皮毛,使她一头长卷发微微向外膨胀。浅蓝色毛线裙下,她的肢体纤细如故,但双手已被衰老腐蚀,青筋与褶皱更加分明。他注意到,一枚银环圈住她的无名指,光斑凝结在环中央,如一小粒火焰未熄的烙铁。
“时差倒过来了吗?”他问。
“不是时差的问题,但就是不适应,哪里变了。”她摇头,思索时皱眉的习惯,使他感觉昨日如被镜面反射。
“你走以后,地铁新开了四条线,现在地底下都挖空了。”他做了一个手势,包含开启与腐烂的隐喻。
“有什么用,人流永远分不散。我在上海坐过一次地铁,挤得肩膀疼,空调也不制冷。你记得生的金针菇吧,一根根粘在一起,上海地铁里就是这种状况。”咖啡已经送来,她凝视着衬托杯子的底盘,骨瓷质地,边缘印有西欧风格的花饰。
“你以前喜欢吃金针菇。”
“你知道吗,在美国买不到金针菇,美国人以为这东西有毒。”她忽然问,“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十一年。”
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甚至没想到他知道得如此精确,他从未有意识地盘算过时间。而他所知的一切——十一年,所有变化,此刻均已在她身上得到验证。他始终对她那枚婚戒耿耿于怀,不是出于嫉妒,他已经过了在不可逆流的长河之中刻舟求剑的年龄。只不过在他看来,婚姻是一种人为设定的规则,用来抗衡人们喜新厌旧的天性,这难道不反常吗?那些甘当婚姻信徒的人,完全没有胆量,哪怕仅仅花几秒钟,剥开那张七彩糖纸往里面看上一眼。世界上最不缺胆小鬼,他一度愤世嫉俗,后来才勉强把这些人的存在理解为造物主的幽默感。
“这家店一如既往啊。”她用细勺轻轻敲打杯缘,不无感慨地说。
“是的。”他说,心中却存疑。
“以前门口有两盆虎刺梅,一到冬天,红花压着刺往外长。”她说,“我们就站在那里,你说,有什么好看的,但我偏偏不肯动。”
“是呀,现在正当花期。”他随手往店门口一指。
“现在?你是说还在那里?”她不由得瞪大眼睛。
“对,老地方,你进来时没看到吗?”
“这怎么可能?”
她错愕地回头,店门正紧闭,将暖气与僵冷的外界隔离。一个人怎能对自己从前的珍爱之物视而不见?世事不合逻辑。她似乎想站起来,去确认他说的是否属实,但核实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如今,他们享受迟钝带来的好处,既存经验赋予他们躲避冲动的直觉。不做没必要的事,也不要显得愚蠢。于是,她照旧静坐在他对面,忘却困惑。
他们又讲到彼此的工作、生活、各自新交的朋友。他们泛泛而谈,谨慎地规避某些东西,却也试图将触角伸向危险的区域。在他的引导下,她提了一两句她的家庭,她和先生没有要孩子,因为生活的密度已经够大了。他默不作声,回味着“密度”这个词语。许多年前,他们谈论过孩子的问题,当时她说想要一个女儿。他附和道,他们要给孩子最大限度的自由,所需学习的只有快乐与正义。他们的对话大体上是诚挚的,但与此同时,他们从未认真考虑过婚姻与未来。好像双方在种一株虚幻的葡萄藤,那种生活几乎没可能实现,但藤蔓不可自制地向上攀爬,通往某个不存在的空间。
“我有时候想,要是我们那时继续下去,人生也许全然不同……”她说。
“实在没有办法。”他说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她若有所思,然后抬头一笑,眨眼问他:“挺好,你这几年还好吗?”
他点点头,算是一种得体的回答。分手时那样狼狈,多年以后,他们竟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仿佛那激越如午夜深海的往日时光,只是两人共同看过的一场电影。平凡的人生之中,什么都无法留下。
2
为了掩饰平凡,她一度竭尽所能。
大学初期,她曾把头发染成亮红,像音乐片里的孤僻少女。走在学校主干道上,她确实博得一些稍纵即逝的关注。谁知道没洗几次,头发褪为一片枯黄。发梢如倒悬的麦穗,围着她不甘心的面孔。她责怪理发店用劣质产品骗学生钱。懊恼之余,她设法寻找挽回自尊的新方法。她到底属于灵敏的那一类人,通过观察与摸索,她很快领悟到一件升级生活的利器:爱情。
并排坐在阶梯教室里,她时常回忆起最初的画面。一位学美术的朋友告诉过她,光是不均匀的,她也亲身发现了这一点。教室朝向西南,晚日常探过窗栏,余烬几乎已没有烫的攻击力,倦懒地洒在人们身上。当他还是一个男孩时,躁郁的气息更明显。一开始,他全神贯注地前倾听课,但每节课有好几次,他猛地往后撞击,插起双手。他像一座失措的大钟,看不见的蝙蝠围绕他发射高频声波,他因受激而紊乱。有些时候,他如坐针毡,不住地环顾四周,偶尔转向斜后方,她看见他眉毛紧皱——他在忍受课堂的内容,忍受周围学生无动于衷的态度。
这门课叫《古汉语导论》,占据四个课时之多。为他们学院讲课的是杨务群,一位颇受争议的名师。杨务群以观点偏激出名,只要立场执着,势必会吸引一些追随者。追捧杨务群的学生不在少数,他们不在意杨务群的严苛、刻薄,甚至将此视作一种独特的性格。他在课堂上那样肆意妄为,刁难每一个令他不满的学生,从每一场获胜的辩驳中剥夺弱者的尊严。对另一些不为他所动的学生而言,杨务群只是一场噩梦。
在三四堂课以后,她確认了他的阵营,并从同学那里打听到他的名字。临下课前,她悄悄给那个在美术学院的朋友发消息,很快收到了回音:“怕什么呀,你这么优秀,谁都会喜欢你的。”她把小茉莉的信息读了好几遍,下课铃响了,她鼓足勇气走到他的座位边。
“讲得太烂了,阴谋论,他凭什么觉得我们都是井底之蛙。”她说。
他抬起头,惊愕地打量她。她为自己的草率而难堪,也许她本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接触他,比如写一封长信,或一路跟他走到食堂,再以巧遇的方式向他提示自己的存在。冬日将临,黑夜降落得更勤快。教室里已经没什么学生了,等他收拾好包,他们一起往外走。
“我听上一届的人说,杨务群给分很严,弄得大家绩点都不好看。”她努力制造话题。
“他是这样的。”
“下学期还有他一门课,真是阴魂不散。”
“是啊。”
“对了,你猜他几岁了?”她想起杨务群的满头白发,也不打理,像一座凛冽的雪山。
“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在宿舍里和小茉莉打电话时,谈到这段尴尬的开场后悔万分。他比她想象得更沉默,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说话,她无法判断他的点头是出于礼貌还是认同,晚饭付账也很不情愿。听筒里传来小茉莉的声音,纤细绵软,音节拖得很长。小茉莉说,至少他请你吃饭了呀。她回想一些细节,他如何低头撇开她的注视,又是如何埋头前行,完全不顾她的步伐。她说,他这个人真傲慢。过了很久,小茉莉才缓缓反驳说,不一定,他也可能是自卑。漫长的空白令她晕眩,她问小茉莉,你在干什么?又过片刻,对方才回答说,涂指甲油。
如涓流终于形成一条冲击性河道,他们到十二月底才确定关系。在那些布满甜蜜猜忌的日子里,她借由和小茉莉通话来消除忐忑。她和小茉莉的同学史始于初中。小茉莉似乎具备一种爱的天赋,尽管由此获得更多的是痛苦。每一段哀毁骨立的情感尽头,小茉莉都把她当作救命稻草,她被迫收容一则则故事,并负责安抚那个饮泣的女孩。许多次,她对自己卷入这些收场十分厌倦,明明她们都知道,悲恸会被下一次更剧烈的悲恸所取代,爱的波澜有始无终,但当小茉莉向她寻求安慰时,她根本无法拒绝。她没意识到自己一贯自相矛盾,对待小茉莉也是如此,一边出于习惯和人道主义给她鼓励,一边暗中讥讽她那无意义的波折。她的优越感顺理成章,学生时代,她的成绩比小茉莉好得多。
那年冬天很早就下过雪,他们靠后坐,肢体在桌底下交互活动。杨务群依旧跋扈,他奋力讲了些什么,然后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一行行草:犹太作家赫斯说过,中国人与犹太人是两个不幸民族的典型例子,前者只有躯体没有灵魂,后者只有灵魂没有躯体。她根本不在乎关于“灵魂”与“躯体”的绕口令,爱情使她的头脑饱和。她往窗外张望,满怀一种天真的憧憬。雪使静物变得深冷,立体空间被罩进一层卷帘之中,万物之间距离愈发疏远。
杨务群在黑板前站立不动,仿佛被定身术定住一般,寂静的教室中燃起一阵议论。只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药,吃下一把以后,才缓缓转回来,面色苍白如大雪过后的河面。
“芝加哥大学的校长说,大学之所以名为大学,只有一个理由,即它必须是批判的中心。我心脏不好,没几年可以批判了,未来都在你们手里。”
他又为中途停顿向学生道歉,接着站在原地,等药效起来。唯一一次,他表现得像个绅士,这是他罕见的不具攻击性的面目。
或许杨务群短暂的温和令他们松懈,课没上完,他们悄悄离开教室。在即将弥散的雪夜,更温暖的地方正向他们发出邀请函——学校门口的一排宾馆,密雪并未使它们的招牌褪色,相反,LED灯构建了极富魅惑性的暖意。他们一次又一次登记入住,把本该用于课堂的时间收敛起来,集中投放在这些宾馆之中。他们贪婪却也易于满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间足以为他们提供取之不尽的乐趣。有几次天快亮时,她无意瞥见他还醒着。他们曾在黑暗中恣肆滑行,但当睡眠将两人分离以后,他们又重逢于深夜末梢,她不禁因陌生感而恐惧。他的目光往黑暗深处辐射,似一把幽暗的火,怀揣模糊不清的危险意图。相处多日,他沉默寡言的铠甲已然融化,可有很多瞬间,他的一些细小举动令她迷惑。
期末出总绩点时,他们不得不面对逃课的惩戒——《古汉语导论》这门课,两个人都没有合格,显然他们错过了好几次杨务群的点名。
几乎大学城里所有的学校都进入寒假,返乡潮已近尾声,学校清冷得像水星表面。他们都住本地,不急着回家。接连好几天,他们坐在赫卡特里。她咒骂杨务群,起初甚至有些憎恨,当她想象他漠不关心地往系统里填上“不合格”,轻率地对学生半年的表现下定论,但她很快接受了现实。反倒是他费尽心思,后来她才知道,他想方设法让杨务群改了分数。
“他怎么会答应的?”她问。
“我说大四要出国,补了一篇论文给他。”他说。
“我以为你对这些不在乎。”她知道他从未想过出国,尽管法学院的学费不算贵,可他寡居的母亲也不会同意。
“我要拿奖学金。”
“杨务群居然同意给你改分,他人还不错啊。”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她随口接了一句。
“不,”他终于抬头看她,目光如新拭的箭头,闪烁着多棱的光泽。她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浮游,被某种神秘的引力牵动。他补充说:“他是个十足的恶棍。”
3
等十二月再度蜿蜒于这座城市时,他们的关系变得更稳固、更接近立体几何,长了更多仅彼此知晓的肉刺。圣诞刚过,冬青树列成的军队尚未来得及撤离,灯光在黑夜中戳出炫丽涡流。他们第一个周年纪念日与寒潮同来,地面上铺满碎冰,人们往金属椅子上坐时格外小心,以防凉意猛烈一击。
那时他们已察觉,即使在大学城中,自由也很有限——生活提供的选项非常稀少,没有进一步的供应,充其量只是保障他们无所忧虑。那一年他们穿行在新城区,吃饭、逛街、看电影,在她看来,不该让这些普通娱乐来消解周年纪念日的仪式感。到了这个阶段,她基本在决策方面驯服了他,毕竟她自愿承担更多的日常开销。
一个新奇的念头蹦了出来,在她遭人流挟裹,走上从教学楼回寝室必经的拱桥时。她想起上海唯一的山,海拔不足一百米,常遭讥讽。佘山距他们学校七公里,是大学城社团活动的专属后花园。半山小径分往烧烤区,越过使人面孔糊焦的炭烟,向山顶去,便可看见那座著名的圣母大教堂。有一年夏天,她穿着拖鞋去,被守门人拦在外面。她隔着济济游人往里张望,被通顶的彩绘玻璃唤起一种恐惧——不是为她看见的东西,而是为那些精心修饰企图诱导她看的东西。然而,佘山真正恐怖的地方绝不在此。从另一侧峰登山,沿路能看见各个年代的坟墓,甚至有白骨露于野的传说。纪念日晚上,她想去那里探险,恐惧有另类荷尔蒙的味道。
他们租了一辆雪佛兰科沃兹,经她一再要求,他在暑假已考取驾照。调试之际,他们绕学校附近的广富林遗址开了两圈。她想连手机蓝牙放音乐,但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最后只好跳到广播频道。车里暖气过盛,她能感到脸颊干得发烫。
又一次,他们重温开头,仿佛这段恋情是一部百看不厌的电影。一年以来,事物在一次次爆破中产生倾角。昔日那个课堂的主宰者,那个曾让他们怨怼不已的名师,因故决定提前退休。
“今天杨务群上最后一节课,我还去旁听了。”她坐副驾,把安全带向前松了松。
“他什么时候走?”他问,有些心不在焉。广富林遗址有一段路灯特别稀少,他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路况上。
“不知道,反正不会再开课了。”她身穿的灰毛裙是上周末特意买的,肩侧设计有六厘米的露缝,她棱骨分明的肩膀使之撑开。她没发现自己过于盛装,像是基于某一种愿望而刻意模仿已实现愿望的他人,是对自身的无能进行更示弱的抗辩。想到杨务群的结局,她仍觉感慨,“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早就该走了。”他回应冷淡。
“但总觉得挺遗憾的……”
她没有告诉他,上杨务群的课前,她特意去园区步行街买了一束鲜花。风信子似薄暮中的浓紫钟楼立在后侧,百合扮演恣肆的云,毫无愧色地占有四面康乃馨的衬绕。她要把这一束细小的黄昏幻景献给杨务群,趁他刚宣布下课,学生们还没来得及撤离。她匆匆跑上讲台,将花束递到他手里,然后迅速转身,躲开那些不恰当的感谢与赞赏。台下忽然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杨务群的最后一堂课,她的举动使那些告别之心得以凝集。杨务群木讷地手持鲜花,是那些好意施惠的时刻,是人们猛然惊醒的惋惜,将送别的场面变得生动、难以忍耐。
“你不是讨厌他吗?”他极短暂地瞥了她一眼。
她无言以对。那时她很年轻,不曾体会过真正的痛苦,厌恶与谅解都来得那么轻易。她之所以给杨务群送花,并不是为了享受实施原谅权力时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也不是谋求和解,单纯出于一个惯于幸福的人对圆满结局的天真信赖。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他严肃地开口。汽车前行,光与影交错从他身上掠过。“杨务群是我举报的。我一直想不通,只要写几封邮件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人去做。”
她愣住了,一团庞大的云在某处炸开。
她想问他,向谁举报,举报了些什么,可她张口结舌。
“他不是说过吗,一个知识分子为了真理与整个时代背离都不算稀奇,为此付出生命也无妨。可他认为的真理是什么?他说的一切狗屁不通,除了骂人,利用学生的无知,他什么都不会做,虚伪至极。”他愤愤不平,露出少有的狰狞。
“他给你改分了啊,你为什么还要……”她打断他,开口时发现自己带着哭腔。
“这根本不是分数的问题!”他几乎喊起来,她被他的不耐烦吓了一跳。
“他传递错误的价值观,他是一颗毒瘤,被开除完全活该。”迎着沉默,他继续咬牙切齿地说。
她俨然失去了意识,并不知道身在何处。道路两边是农田,淹没在湿冷的黑夜之中。路上空荡荡,偶尔有一两座自建的楼,恹恹透着灯光。
那个黑影出现得鬼使神差,似为救场,或为证明某种神秘的东西。她率先辨认出来,指着那辆逐渐变大的自行车惊叫:“杨务群!”
汽车开到自行车后面,瞬间放慢了速度,缓行如在沉思。在车前灯开辟出的光道里,她完全确认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杨务群套一件米色羽绒服,骑车时的蠕动让他看上去更为臃肿。光从后面拢过来,杨务群显然感受到一种掌控,他想看看究竟是谁,便尝试着一边骑车一边回头。一片漆黑之际,车前灯异常耀眼,杨务群一下子睁不开眼睛。他伸出右手挡在脸上,像受惊的蚌壳合拢无力的保护膜,自行车开始不停摇晃。
临近弯道时,男孩突然拼命按喇叭。他的手如痉挛般抽搐,把一段段噪音发射出去。
“你神经病啊。”她也歇斯底里起来,挣扎着要拉开他的手,抢夺方向盘。
慌乱之间,自行车往左侧倒了下去。她惊恐地瞪大眼睛,那幅摔倒的画面如此轻盈,看上去毫无疼痛,就像一片鹅毛飘落在汗漫无边的雪地里。恰逢岔路口,男孩猛地急转弯,绕开了罪恶丛生的现场。她扭头回望,尽管什么都看不到,她仍然可以凭想象猜测一切:自行车架撑地,凭惯性,车轮还在转动。往外几步,蜷缩着杨务群松软的身体——血液让伤口粘满灰尘,他整个人正变得僵硬。
有那样几天,她一心以为杨务群死了。在打给小茉莉的电话里,她反复哭诉,你知道嗎,他有心脏病,这种刺激要了他的命。小茉莉问,警察来找过你们吗?她愣了片刻,告诉对方,她倒是希望警察来兴师问罪。她近乎变态地渴望受惩罚,以洗涤那些使她昼夜不安的情绪。有一次在聊天室,她答非所问地对小茉莉说,我和他之间的某种东西倒塌了,他应该也感觉得到。上周我看到他和别的女孩一起自习,我想分手算了。小茉莉沉默半晌,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冷静反问,他对你这么好,你还想怎么样?她愤慨交加,问,他哪里对我好了?小茉莉因激动而声音颤抖,她大声说,所有人都对你很好,你生来就是这种命运啊,却从来不知足。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地体会到悲怆的涨潮,四面是无尽荒野。她握着电话的手滴上眼泪,她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哭泣的次数与日俱增,好像是一种生理机制的直接反馈,而非基于某种待处理的悲伤。一些夜晚,她在室友都入睡以后悄悄打开电脑,搜索与杨务群相关的信息。她读了杨务群的几篇论文,找到他隐藏的博客。他喜欢旅行,往往一篇博文即一场小型风景照展览。从动态来看,他的际遇与流言相传的吻合——结过三次婚,目前属于单身状态,任何一场婚姻都未馈赠他子嗣,别人无从得知他在婚姻里的真正得失。在某一篇博文里,杨务群罕见地贴了一张自己的照片,背景是梅里雪山,夕阳熨下鎏金的纱罩,积雪反哺流光,天空本该在一片幽暗中息事宁人,但光何其坚韧,一瞬间直抵短暂的通明。杨务群逆光而立,像上课时那样插着双手,面露微笑。
一切都催生她的积郁,使她胸口风雨大作。她现在体会到“一切”的含义,哪怕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事,都向问题的核心奔涌,成为引证她罪责的材料。然而,最要紧的是,她甚至说不清罪责产生的原因。她好像什么都没做,却承受了沉重的代价——尽管那样的感受并未持续太久。
4
冬天暂别城市之时,她的郁结终于疏散许多。宿舍楼下,枝叶抽出新绿,每次去阳台上晒衣服都能看见。夜晚变得更容易忍受,风不再携带恶意。她可以在阳台上站一个晚上,思索、眺望对面的宿舍楼。
杨务群又更新了博客,写到最后一堂课上,一个女学生给他献花。他试图还原当日的场面,她读来却觉得非常陌生。她也无法理解此前的自己,怎么会以为杨务群已死去,人哪有轻易就死的。
为了弥补他们之间的感情,她计划了一场旅行。她从各种旅行广告中关注到沙巴,一座由南海托起的明净岛屿。她设想一起坐滑翔伞,画一条弧线于白象群般的宫殿上空。他们将在天空中飞舞,抖落此前积攒的情感沙泥。
然而,计划真正实施时目的地改成了厦门。火车奔走八个小时,越往南方越热,他们如蒸笼中的鱼彘,浑身弥漫肉制品的咸腥。抵达后,他们把行李塞进酒店,租一辆双人自行车,沿海滩骑行。
他们已经消除了一些误会,比如那天在自习室,他和另一个女孩素不相识,只是凑巧坐在一排自习而已。她如释重负,随即又对他的解释将信将疑。杨务群事件以后,她重新发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他——但不是因为他变了,而是她被迫学会一种更警惕的观察方式,是痛苦与隐藏的威胁催成的。
表面的风波已平息,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在厦门的日子里,她成天生气,稍有不顺她便抱怨,为了问家里要钱,她不知道说了多少谎。他反驳,非要旅行的人是她,而不是他。当时他们停在海边,海潮充满韧性,月影被拉成一根银丝。他们不顾一切争吵起来,像在雾中角力的斗牛,相互掷出湿热、疲倦的攻击,直到双方筋疲力尽。凭爱的蛊惑力,他们也许总会清空不愉快的记忆,但海水记得一切,大海收集了每句脏话背后的秘密。他猛地把书包丢向沙滩,听见里面钥匙晃动的声音,还有一声沉闷的撞击,或许是那本二手书摊买的《厦门旅行指南》。
“你就是这种人,你害他丢了工作。”一次争吵时,她冷不丁提到杨务群,她原以为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他活该。”他突然暴跳如雷。
她失控大叫,一道堤坝轰然崩塌。他抬起手臂朝她头部挥去,像打一记重鼓,他们几乎都愣住了。剧烈的闷响之后,她耳鸣,接着感到头里某处有水流晃动。她眨了眨眼,空洞而失神。泪水落下,在她脸上岔出几条分支。
房间里一片死寂,他也抽泣,似通电后无声的痉挛。事到如今,杨务群已成为一种桎梏。他们彻底厌倦了这个名字,但它不肯放过他们,逼他们面对不可逆转的毁灭——不是外力,多少是一种自毁。他们都隐隐明白,当她指责他“恩将仇报”“ 让杨务群失业”的时候,实际上怀恨的是另一种东西,某种错误的释放机制,他无法在与恶抗衡后全身而退,连她也捎带了恶的余毒。
他为愈合关系也作出过努力,至少尝试着坦诚。
他第一次跟她提起父亲,一个在十多年前自杀的男人。父亲当年多么渴望回到上海,如愿返乡后,经人介绍与母亲结婚。父亲曾在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课余时间,常常给学生拉手风琴。一个热得打破高温纪录的暑日,父亲给他煮完泡面,然后俯身说要去修电风扇。他至今记得父亲那时的模样,眉毛很浓,满脸水珠;但有些时候,他怀疑那张脸根本不是父亲,而是他虚构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他选择了一种笨拙的结束方式。他的尸体从江里捞上来时,肿得像一艘充气飞艇。当然,这同样是他根据道听途说虚构的画面。
父亲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谜,且永不可被猜度。
“没关系的,小茉莉也从小没父亲,但她仍然活蹦乱跳。”她不知所措,憋出一句话。
“对,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后悔对她讲了这件事。他憎恨她,也憎恨小茉莉——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他不会再进一步告诉她,他举报杨务群,不全因为他偏激的观点,更因为杨务群常让他想起父亲遭受的厄难,不论从哪个角度。
5
她的生日在下半年,临毕业那一年,她租了一间公寓酒店,邀请朋友们来参加派对。他很多次听说小茉莉,她七年的同学,如今是一个生活放浪的美术生。提到小茉莉时,她总语带轻蔑。他曾问她,那为什么还和小茉莉联系。她想了想说,她这个人很笨,没别的朋友。又补充说,谈恋爱倒是有一套,但总没有好结果。他反倒对小茉莉好奇起来,为某种相似性。他想,她对朋友又是如何形容他的呢?
人们陆续前来,他没想到她竟有这么多朋友,房间里几乎站满。他忐忑不安,到处穿行,一停下就感到窒息。他花一下午打的气球散在各处,有人注意到吗?其中数量最多的颜色是红色。他撞到一个女孩,慌忙道歉,女孩大度地笑了,转身继续和朋友讨论粉底液的品牌。
四面八方的人同时说话,一个尖细而愤怒的声音一时盖过其他的。“就算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希望也要救,我知道一个专门收留流浪猫的组织。”另一群人在讨论旅行的话题,“八月去还能干吗?都是看烟火晚会的。”还有一些摸不着头脑的对话,“我打过电话,什么都试过了。”“她不是把那个给你了吗,可以吃一点。”“你竟然去那个地方实习!”
更多的是残破的信息,只有一些词语,被走动声、碰杯声、打火机声、波浪般的嬉笑声所淹没。她迎接每一批涌过来的人,接受祝福,回以拥抱。他本该大方地陪在她身边,但他不愿意,不是怕别人的评价,而是讨厌那些会落在自己身上的关注。他在露台站了一晚上,偶尔有人钻出来抽烟,他们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来——一个嘈杂、刻薄、不可理喻的他乡。
十点出头时,她急匆匆地闯进来,好像终于捉住了他。
“你到哪里去了?”她语带抱怨。
“没去哪里。”他笨拙应答,虽然他没喝酒,但光听喧闹声就让他昏昏沉沉。
“小茉莉喝多了,你先送她回去。”
她利落地给了他一个地址,又把他带到一个女孩面前。小茉莉比她矮半个头,窄小的脸从厚毛衣里探出,瘦得五官几乎外突。他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也可能只是刚才一瞥。从外表上看,小茉莉没有醉态,只是咧着嘴,好像随时准备放声大笑。
小茉莉的住处大约在两公里外,她坚持步行回去,他只好跟着。他打开导航,把提示音调到最响,但毫无必要,小茉莉清楚记得怎样走。当他还在矫正方向时,她已经迈开步子,像一列无心的火车,一个愤然离家出走的女儿。过马路时,小茉莉才拉住他的衣服,和他并排。他有无数疑惑想提问,可他问不出口。他仿佛在酝酿一个秘密,在这样的一个冷清的夜晚。
“我平时其实不太喝酒,酒精过敏。”小茉莉说着,双手快速捂了一下脸颊。
“很多人都这样,缺一种分解酶。”他回答。
“有一次我喝了一杯白俄罗斯,在回去的地铁上,我的眼睛忽然看不見了——类似蹲很久起立后的缺氧状态,脑子很清楚,但身体在垮掉,只听到报站声越来越轻。那时候还用老式手机,我凭触觉拨了我妈的电话号码,让她来接我。”突兀的停顿后,小茉莉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人。”
他有些惊讶,实际上他从未对小茉莉下过任何结论,即使长期受到女友的影响。他思忖着该说什么,脑中闪回小茉莉突如其来却又吞吞吐吐的辩白,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他想告诉她,误解是人与人之间的锁链,不必解释我是这种人,或者我不是那种人,交流只能造成更剧烈的偏见。那个构建巴别塔概念的人,比真正的神明还要聪明。他沉浸在感情用事里,直到小茉莉打破沉默。
“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过。”她笑起来。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栋老式多层建筑,周围破旧,下水道口异常脏乱。走上楼梯时,月光透过缝隙挤出照影,条条暗柱,使他愈发不安。不知何时,小茉莉已经把房门钥匙攥在手里,她住最靠东的房间。他来不及细想,只好跟了进去。这是一间一居室,衣服、零食、日用品堆满地,床上被子铺得极其草率,就像一个凶案现场——但没有真正的谋杀,只有无尽的日常在此磨损。
小茉莉快速拾捡一些杂物,又给他泡了咖啡,接着钻进卫生间。他环顾四周,再一次地,企图掌控更多信息,以使自己心情平静。对面墙上贴着一张海报,看上去似乎是90年代的日本男星,也许更久远。他望着那张脸,清秀、颓丧,把他推往一个早已失去的时代。他心里泛起冰冷的黑色泡沫。
大约十五分钟以后,他从海报上移开眼睛,感到房间里特别冷。一次性杯子被他握在手中,现在咖啡也冷了,他好像独自一人坐在海王星的边缘。他在过去的某一天已经意识到,人的许多感受无法和他人分享,表达即歪曲,就像粒子无法被准确观测一样。卫生间传来水流的声音,他猛地反应过来,小茉莉正在洗澡。他差点敲门告诉她,喝酒后洗澡无异于跑一场马拉松,容易猝死,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猜测着水与肉体碰撞的过程,温热、理所当然,接着雾会在窄小的淋浴室漫开。灯光与雾幕下,女孩闪烁隐现,俨然一颗遗落的星星。他们会发生什么吗?他暗想,所有同类处境的男性都会这么想。而他发现自己不愿意做那件事,他只感到一股无名的悲怆。他又想,如果他们此刻在一间酒店里,在一个更识趣的布景里,他是不是会动心?
小茉莉裹着一条粉色的浴巾,发梢滴水,毛糙地从浴室里出来。她有一瞬间犹豫过,最终还是坐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带有微弱的电流,他微微麻痹,说不出有怎样的感觉。他问小茉莉,你冷吗?她不说话,脸往他肩膀印去,仿佛要透过某个小孔钻入他的躯体。很快,他感到毛衣渗了水,她发出的模糊声音在房间里掀起一次小小的地震。他重温了一次毁灭,泛起难过和恶心,就吸着气将她推到一边。
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到了写字台前。整个过程中,他们都没有对视过一眼。此刻他背对小茉莉,一边喝着咖啡。他听见女孩哭泣,也可能只是因为冷而流涕。他被女孩抓过的手还在发麻,像伤口感染,烧痛渐渐扩散。
“没什么了不起,真的。”小茉莉说,听上去更像自言自语。
“她肯定跟你说过,我爸很早就失踪了。有段时间,我非常恨我妈,可能是八九岁的时候。我问她,你还会结婚吗?她说,小孩子懂个屁。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发现我妈开始戴一块新手表。在我当时的概念里,手表都很贵重,我妈拥有那样一块手表是很蹊跷的事。它是一种信号,一圈明灭不定的黄灯,警示某些事情正在发生。我借口考试要看时间,问我妈要那块手表,她拒绝了——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突然有一天,我妈不再戴那块手表,她把它藏起来了。我翻箱倒柜,如果找到手表,我可能会把它卖掉,但它不在任何地方。”她冷淡地讲起往事,又说,“我现在还常常梦见那间房子,漆黑一片,而我在里面找手表。说来奇怪,我确实为这件事困惑过,可如今完全无所谓了,梦却翻不过去。”
他的职责只是送她回家,不是承受寒意的凌辱或听她讲故事。他浑浑噩噩地从小茉莉的房间里走出去,跨下台阶,闯入清透如瓷片的午夜。冬天将至,事物都在下滑,等待分崩离析的那一刻到来。他在路灯下稍立,夜路明净,像一截银河。很快,他回过神来。穿过自己呼出的白雾,他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重新回到公寓酒店时,派对已经结束了。他小心地绕开满地酒瓶,钻进卧室,一下子瘫倒在床上。房间很暗,靠窗外零星的光线照亮。她从隔壁的卫生间出来,手上搭着刚换下的连衣裙。
“我把酒洒在裙子上了。”她说,把沾有酒渍的一角翻出来给他看。
他想坐起来,但浑身无力。他幻想自己正在溶解,变成一摊褐色的水,被白色床单吸进去。女孩走过来,蹲在床边,那张熟悉的脸向他靠近。她一定闻到了他身上失魂落魄的味道,或别的本该隐藏的气息,以至于她表现得神秘莫测。
“很累了,是吗?”她说,“你去得太久了,都在干什么?”
“你放心我送小茉莉吗?”他反问。
“为什么不放心,难道你连这种人都会看上?”她紧抿的嘴唇微微上扬,眼帘下垂,再抬起时说出了思考后的结果,“有时候我想,你们两个倒是挺配的。”
她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好像她早就看穿了他深处的冰山。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坏结果,一方面出于自尊,以杜绝被骗的可能,另一方面在于她的偏见。他们一同经历过那个夜晚,无限冬日重重包裹在外,他们永远不会忘记。有一次,他们只是说到冬天去北方看冰雕,她脑子里立刻浮现杨务群倒下的瞬间,汽车急转,然后往前滑行,全世界都是冰做的。
“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他精疲力竭地发问。
“这是早晚的事,你看冬天马上要来了。”她说,哀婉地,好似在接受一段命运。
他们没有争吵,已经午夜一点多,她迈入新一岁的第一天。他一言不发地爬起来,径直出门,由电梯运回黑夜的底层。他望向沿路高楼,许多窗户还亮着灯,人们都在做什么?有没有人对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好奇?他无处可去,片刻,想起刚才路过的一家通宵电影院。
他买了票,一个涂红色指甲油的手递回找零,并将他指向一座空荡荡的影厅。他随机找一张座椅,整个人深陷其中。电影正在滚动播放,巨幅屏幕中,一个金发女人开车经过三块红色广告牌。车速太快,他没有认清广告牌上的字。良久,他又發现银幕坏了,左上方有一块绿色的斑点,无论切到什么镜头,这粒绿光都干扰着银幕的完整度。他的注意力全程被绿光吸引,根本没赶上电影的主线。他缓缓察觉到这一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电影放到警察局淹没在火焰之中,荧光火蝶大口喘息,他的视线一次次模糊。
他给她打电话,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出影厅,她没有接。几次以后,他干脆坐在座椅里拨号,看“正在呼叫”的字样持续闪烁一分钟,接着被强行切断。他不知道打了多少次电话,明知对方无意接听,似乎这只是一场必要的仪式,像阴沉不绝的雨。
他在电影院里睡过一会儿,断断续续,耳中常钻入模糊的电影对白。在他昏昧不清时,是一个念头让他最终清醒——去见小茉莉。他想回到那间冰冷的房子,厄舍府已经凋敝,万物趋于毁灭。恰是因为那里什么都无法提供,他可以不设防备。小茉莉或许能再冲一次咖啡,用来抵御寒夜、困倦。他还想追问手表的结局,她妈妈后来又怎么样了。
6
天空沁出纱状阴翳,幽暗之中,有人按下开关,源源不断的灯流使室内焕然一新。漫长的下午,他们从长篇累牍的恋情之中挑出碎片,丢进炉火中,又捞出一斛仅他们知晓内部逻辑的玻璃球。这是他们的密码,尽管在生命中的某段时光里,它曾是不受欢迎的。
他们没有提杨务群,或小茉莉,当初分手之时,他们曾想把这些病菌清理干净,却发现这些问题无从解决。他们面面相觑,一段感情受制动而减速,拖行多日终于停在令人难堪的终点,但实际上,一个不可挽回的结局早就预定了。
他记得终结之日,他从电影院走出来,黎明在高空中渐趋立体。星空呈带状,明灭不定,色板变化更使之魔幻。他走在一条平缓的大路上,确信它通往小茉莉的住处。因为通宵疲乏,他的心脏跳得很快。鸟尖声欢呼起来,沿街开始有行人,小馄饨摊煮沸了水。他必须加紧步伐,天将破晓,他会失去保护色。当他再次爬楼梯上二层时,日光从镂空图形里送来清淡的一笔,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还那么年轻,将临的可能性足以填平任何一场错误——他由此接受了一个新的错误,他敲响小茉莉房间的门,两三次以后,一个陌生男孩不耐烦地打开了门。
他们不会再谈论这些,尽管他们私下或许会承认,是坏的那一部分让他们对这段感情铭记更深。大学时她曾想,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条生产痛苦的流水线,而她要把丰沛的痛苦带往哪里呢?当然也有快乐,或其他积极的东西,但那只是一些短暂的瞬间,痛苦才是无尽的,永不背叛她。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宁愿记住他们谈论未来孩子时的模样,她那么理所当然地说出“要聪明,而且永远善良”,仿佛她的轻信能撼动根本规律,任何希望都不会落空。她记住的是厦门海边度过的夜晚,千篇一律却永远动人的遥远星辰。
她想到杨务群曾引用过的:不宽容实际上是一种软弱的表现。那些年,杨务群在黑板上写过许多金句,有时她会突然想到其中的某句。如今,她才有能力去分辨杨务群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有趣的是,他并非一定是正确的,但也不足以错到要经受某种惩罚,那只是一种立场。而对于个体——那些渺小的、矛盾重重的生命,软弱是他们的天性。问题的根源不在于宽容,而是尽可能提供谅解的空间,不要轻易下定论。
她另外约了晚饭,他想站起来送她,却被她阻止。他们靠客套来维持彼此之间的距离,好让双方都心安理得地行于自己的轨道。他目送她推门出去,在屋檐下整理绒毛领。天空腾出一股暗调乳白,好像快下雪了。她沿路慢慢走,经过他身边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敲了敲他们之间相隔的玻璃。他慌忙站起来,她笑了,口型夸张地向他吐出一句话。她重复了三遍,他仍然不知所云,于是她挥手,以好看的笑容作别。
他坐下来时,忽然反应过来她唇语的含义。
她在说,她信了教,她会为他祷告。他想问,现在这一套还流行吗?祷告前后,他的人生真的会变得不同吗?但她已经远走,往后的几年里也没有重逢的机会,她是去日中一道再未折返的光,而他终将为失去的一切感到庆幸,将彻底的毁灭视作自由,以此获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