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敌人
2019-12-13郑小驴
郑小驴
我们约定在昆明长水机场见面。她从北京,我从武汉,在机场汇合。飞机刚降落,我就收到了她的微信,问我到了没?我说快了。她说今年冬天,昆明比往年要冷得多。我说你也是半个昆明人了,这个比我懂。她说我在做头发,叮嘱我一会儿从出口直接上二楼,她在一家叫罗马国际的美发店等我。我说好的,一会见。
冬天的昆明果然比我想象得要冷。黎安也比我想象得要漂亮。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刚吹完头发,头上还冒着热气。我抱了抱她。她脸颊有点儿发烫,耳垂冰凉,发丝带着一股新洗的清香,这股味道我好像在哪闻到过。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我说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她听了,直接从我臂弯钻了出来说,姓赵的,我看起来那么怂吗?
我们的计划是弄辆车,从昆明出发,经大理、临沧,最后到达南伞,全程八九百公里。能走一小段高速,大部分国道,路上顺利的话,一天勉强能到。到了南伞后呢?她说。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实话我心里也没底。到了再说吧,她装作轻松笑了笑说。我们都没去过南伞,之前在网上做了一些功课,说因为缅北战事,国门早就关了。她在“知乎”上问到一位对缅北情况似乎比较了解的“本地人”,咨询怎样出境,网友回答,只有一个选择,偷渡。万一我们被抓怎么办?她问。坐牢,遣返?我假裝吓唬她说。那我要不要给家里留封遗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她止住笑,定定望着我。我妈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回了昆明。她要是晓得我偷偷回了昆明却要去南伞,还不打断我的腿。大概是看到我的脸色有些难堪,她及时收住了话题。
我们终于聊到了车。我给几个租车公司打去电话,银行卡不行吗?客户回复说,必须得使用信用卡。连打几个,都是同样的回答,我几乎恼怒起来。我没有信用卡,问黎安,她也没带。没有信用卡,就租不上车。眼下南伞不是问题,出境不是问题,车才是最大的问题。没有车,哪也去不成。她说先别急,反正都到昆明了,她想想办法。我妈倒是有一辆老帕萨特,平时很少开,要不我问问?那你岂不是暴露回昆明的事实了?她摇摇头说,没关系,我编个理由吧。她去打电话,我进吸烟室,抽了一根烟,里面烟雾袅绕,站着好几个吸烟的男人,几只大烟灰缸插着密密麻麻的烟蒂,像只刺猬。一根烟吸完,我有一种进了毒气室的错觉,差点被熏晕过去。
出来的时候,黎安握着手机,笑嘻嘻地朝我这边走来。搞定了!她伸手做了一个V。我骗我妈,说休了个假,和公司两个同事来云南自驾游,想租辆车,刚想提那辆帕萨特,我妈说,租什么车,我这周也没啥事,不需用车,你们就用家里这辆吧。我刚想和她击掌庆祝,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搞定了,她眼珠子一转,紧接着补了一句,但我妈没时间送过来,得我们回去自取,她还想顺带看看我的“同事”呢。我说,你妈没问你具体去哪吗?她说,我妈问了,但我没讲具体的,说大概沿西双版纳方向,走到哪算哪。一会儿见了我妈,你得和我统一口径,不然就露馅了。
上了往市区的出租车,她戴上墨镜,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她建议我们在车上先排练一遍,以防到时露馅儿。我说好的。我们将姓名、职务、具体部门、哪里人,都一问一答了,配合完美。她得意起来,问我像不像一个演员?我说你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导演。这个回答让她很满意。她说,其实我妈平时也很少管我,光我那淘气包弟弟就够她忙的了。我说,你还有一个弟弟?是啊,今年刚满九岁,正是闹翻天的年龄,我妈整天向我抱怨,说都快被他烦死了。
车窗外晴空万里,冬季的阳光倾泻在广袤的红土地上,看起来有几分油画的质感。出租车无线电台播放了一首莫文蔚的歌后,开始播补肾壮阳的广告。我们都没说话,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沉默。窗外一只山羊正一瘸一拐地迈向荒丘。山羊背上伫立着一只白鸟,纹丝不动,仿佛生来就该立在羊背上。她突然侧过头来问我,为什么想去那儿?我假装没听见,目送山羊消失在赭红色的荒丘深处。我的脑海里莫名出现刚才壮阳补肾的广告词,力不从心,就找盛仁。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她摇了摇我的胳膊,嘿,听说那边很多赌场,非常乱,那个果敢的网友,知道我是一个女孩,一个劲劝阻我别去,我说你真是好人,他说谢谢,他还头一回听人说他是好人,把他感动得。
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望着她说,我可能什么也不干,纯粹去那边看看,相信吗?她将头靠着我的肩,轻轻吸了吸鼻子,说,你这会儿严肃得,倒真有些像我们部门领导了,讨厌。喂,你除了做广告,还干过别的事吗?我拨弄着她的发丝,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摩挲她清纯的脸庞,回答她没有。
除了广告,我还干过什么呢?我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充满哲学的问题。准确地说,我差不多已经忘了我还从事过广告。在里面呆了六年,广告忘得一干二净,倒学会了踩缝纫机。缝纫机踩得比黄蜂的翅膀还快。我想上辈子我可能是个裁缝。
出来后,我落下了抖腿的毛病,还经常做一个梦。梦见一群人,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都剃着光头,强奸犯被围在中间,一丝不挂,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他们逼他大声念当日新闻。
那辆老款银色帕萨特停在小区楼下,车身像刚洗过。她让我在楼下等着,说拿到钥匙,马上下来。我说好的。话音未落,她就看见她妈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骑着爱玛牌小电动,戴着一顶李宁牌靛蓝色鸭舌帽,像是刚从菜场回来,菜篮里装着新鲜的西红柿青椒土豆,还有一尾鲢鱼。她喊了一声妈,扭头向我做了一个难为情的表情,有些慌乱。她向她妈介绍说,这是我部门的同事,赵经理赵哥。她妈妈停放好电动车,和我打了声招呼。就你俩吗?我刚想说,黎安抢在我前面,说另外一个同事飞机延误了,我们一会儿去机场接他。我赶紧也跟着点头附和,和她妈打了声招呼。她妈说,你们同事难道不是一块出发的吗?没有,我同事在上海出差,从那边过来。黎安马上解释道。她妈提了菜篮子,准备锁车,我便顺手接过。这个愚蠢的举动,让我接下来陷入两难,直到她妈发出邀请,赵先生,要不上去小坐一会儿,喝杯茶?我望了黎安一眼,她这会儿也自顾不暇,笑嘻嘻地望着我,我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尾随她们一块进了电梯。
她妈在客厅喊,招招,快出来,你看谁回来啦?卧房的门紧闭着,她连喊了两声,直到里面传来小孩大声的制止声:不要进来!
嗬,你姐从北京回来,你也不出来打声招呼吗?
我警告你们,不许进来!里面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冲杀声。黎安朝我做了一个鬼脸,我弟弟调皮得很,你一会见了,不要吃惊。我们在餐厅坐下,她妈妈给我倒了杯水,我说谢谢,她揉了揉太阳穴,说,我被这小鬼伤透脑筋了。她去敲卧室的门,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啦。里面的警告声变得更加尖利起来:谁也不许进来!黎安说,姐回来了,你不见我了吗?里面沉默着。黎安说,你以后还想不想要我陪你玩了?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全身奥特曼打扮的小孩探头探脑的,终于蹦跳着跑了出来,指着我们大声喊:敌人来了,超级闪龙队,快去增援!
我差点被他撞个满怀。招招,你小心点,快叫赵叔叔!她妈妈想拉住他,被他一把挣脱。快别闹了,你消停消停!她妈妈板起脸来,佯作生气的样子说。他一点也不惧怕他母亲,叉着腰,站得远远的,指着我们说,奥特曼大胜了天下无敌的杰顿三世!
你再不听话,我就去找鸡毛掸子了!他妈妈再次威胁道。他一点也不担心,像没听见似的,站在厨房门口远远地盯着我,像观察一个入侵的外星人。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正想和他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听见他冷冷地说,你刚才抖了六十下腿。我有点窘迫,将手按住膝盖,停止抖动。这时他又说了一句,乡队员不是在和杰克的搏斗中死了嗎?我皱了皱眉,问他说什么?他郁郁寡欢地拉下眼帘,蹲下来,双手交叉,用手指头在地上比画着。黎安说,他说的是奥特曼的台词。他抬头朝我扫了一眼,露出无限落寞的样子,说,你们这群愚蠢的地球人。说完小跑着回了房间,门啪的一声关了。
我们从昆明出发,到达南伞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多钟,又累又乏,早已饥肠辘辘。南伞比我们想象的要大,街道整洁,安静,冷清,刚结束了一场细雨,路面湿漉漉的,空气湿润,带着寒意,虽然在北回归线以南,也能隐约感受到冬天的余威。我们开车转了几条街道,大多数铺面早已打烊,街上车流稀少,几乎看不见路人。晕头转向地转了一圈后,我们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现了一家还亮着灯的餐厅,霓虹灯广告牌,上面闪烁着“湘里人家”几个字。
店里两个中年男子正在下象棋,旁边坐着两个玩手机闲聊的厨师和传菜生,见我们进来,都有些愕然。有什么吃的吗,随便什么都行。我们打烊了。服务员模样的人回复我。黎安说,我们转了一大圈,就你们家还亮着灯。你们怎么这么晚还没吃饭?下象棋的大肚腩抬起头,手里正捉着一只“炮”,望着我们说。我说,赶了一天路,没顾上,刚到南伞。大肚腩说,你们从哪来?我说,从昆明。另外一个下象棋的男子这时也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惊讶地望着我们。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说玩,散散心。两人对望一眼,都深深朝我望来,像老板模样的大肚腩将“炮”放上棋盘,转头对玩手机的厨师说,你俩去厨房,看能不能炒俩仨菜。接着问我说,很少有人来南伞旅游啊,尤其这个季节。他的对手突然发现了棋局的漏洞,捏起棋子,冲他说,“将军!”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棋局。他观望良久,有些恼怒,一着死棋,再无挽回余地。眼镜男发出得意的笑声。大肚腩掏出烟,骂了一声,你这是“偷鸡”嘛,我要不下瞎眼棋,你怎能奈何得了我?眼镜男的笑声便显得更高昂了几分。
厨房一阵叮当,菜上得很利索。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青椒肉片,还有一盘油炸牛肉干巴。他们的棋局又重新开始了。我要了一瓶大理啤酒,问黎安喝不,她说陪我喝点。我们碰杯,庆幸终于顺利到达了南伞。外边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雨势看起来还不小,寒意透过玻璃窗,一点点地侵占着我们身体的暖意。她喝了一杯,冷得打颤,坚持不再喝了。我自饮自酌,听外边冬夜的雨点打在树叶和屋顶的脆响,想起武汉的冬夜,也是这样的雨天,我和佟利最后一次在广埠屯夜宵,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雨棚上,我们都冷得发抖,彼此沉默着,盘子里的烤串几乎没有动过。甜甜归我,这个你没有疑虑吧?她说。我沉默。她说,看你干的好事,甜甜要跟着你,以后还不知得挨多少白眼,家里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将“江小白”一口饮尽,起身说,好嘛,随你的便。
在我陷入恍惚的时候,我又听见了熟悉的“将军”声。这回大肚腩挽回一盘,他得意洋洋地站起来,朝眼镜男耸了耸肩说,老弟,怎么样?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眼镜男没理他,转头对我们说,你俩真的是来南伞旅游啊?黎安已经吃好,掏出口红,准备补妆,说是啊,怎么呢?眼镜男嘿嘿笑,眼神分明透着一丝怀疑和心照不宣。是准备去那边耍的吧?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怎么这么肯定?黎安说。嘿嘿,你们瞒不过我的,来这儿的外地人,几乎都是去那边耍的。他边说着,边用手指了指窗外。街道正被雨水笼罩,昏黄的路灯映照着冷冷清清的建筑和黑黢黢的树影。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些感伤起来。
要怎么才过得去?我喝完了最后一杯啤酒,露了底牌。大肚腩说,国门都关了一年多了,你们这样恐怕是过不去了,去年那边打了场很激烈的仗,死了很多人。
眼镜男感叹说,还是中国好啊。
我想起刚才在寻找餐厅的时候,已经看到国门了,紧挨着一家看上去还比较气派的宾馆,黑漆漆的。我说,国门要什么时候才开?大肚腩说,局势不稳定,现在的边防巡逻比之前紧了很多。他接着奉劝说,现在那边局势太乱了,很不安全,小命要紧,建议你们还是别去为好。
黎安说,如果要去,有什么办法?大肚腩略沉思,说非要去的话,只能偷渡。被抓到怎么办?黎安说。嘿嘿,被抓到,那就不好说了。眼镜男意味深长地告诫道。那边遍地黄赌毒,诱惑太大,我见过很多有去无回的。我说,我们纯粹好奇,只想去看看而已,不会碰这些东西。他们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着我,刚才这句话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直冒傻气。
我说,你们认识带路人吗?大肚腩探寻了我一眼,说,如果你们非要去的话,我帮你们打听一下吧,但如今抓得严,也不晓得那人还干不干。说完他拿起手机,走到一侧拨打电话去了。
雨势这会又下得紧起来,噼啪噼啪,像无数鼓点敲打着大地。我和黎安相互沉默地望向对方,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黎安将手伸过来,紧紧地捏了我一把,说,你真确定去吗?我望着雨夜中的街道,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大肚腩很快打完了电话,走过来说,算你们好运,给你联系的朋友,答应五分钟左右过来。我说,你知道带路价格吗?大肚腩摇了摇头,说一会儿你们直接问他吧。
几分钟后,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人,穿着雨衣,湿答答地走了进来。他朝大肚腩叫了一声二哥。大肚腩指着我们对他介绍,老李,这二位明天想去那边,你带不带?那人将帽檐往后一推,露出一颗小脑袋,脸颊深陷,瘦得跟竹竿似的,用一对牛眼似的眼睛瞪着我们说,你们想过去玩?我说,什么价格?他说,六百,单人单趟,包过不包回。我说,那怎么回来?来回,一千二。他报的价格吓了黎安一跳,她说,不是五十吗?他说,那是去年,现在,六百都没人敢接这活了。他淡淡的语气,分明又带着一丝不容质疑。大肚腩说,老李对那边很熟,人很可靠,你们大可放心。我说,能便宜点吗?他说,二哥介绍的我才敢答应,和别人都是八百。
这个价比预计的高出不少,让我们陷入了犹豫。我侧过身,悄声对黎安说,要不问问你那个在那边的网友,他应该清楚情况。黎安说,我刚才就问了,他知道我们到了南伞,可能觉得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再没回复。
那人一个劲地吸鼻子,打哈欠,一副厌世的神情,在忍着性子等我们回复时,摸出香烟,点燃猛吸一口。
他吸烟的样子有些瘆人,烟头像警示灯快速闪烁,小脑袋很快湮没在他制造的浓雾里。烟燃得飞快,一根烟,几大口就抽到烟蒂,马上又点燃一根,吐出一口浓烟,直勾勾地望着我们。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说如果来回都找你,能不能优惠一点?他仿佛就在等我这句话,几乎没任何犹豫,用不可商量的口吻说:不行,一分钱不少。我被这个回答噎着了,那我们再想想吧,明天要是想去再找你。他似乎有些生气,瞪了我一眼,将最后一口烟深深吸进肺里,吐出来,用脚将烟蒂踩了,一句话不说,直接走了。气氛有些尴尬。大肚腩给我们打圆场,说你们别吓着,这人就这德性。
在去旅馆的路上,黎安说,刚才这人怎么看都不对。我说,跟具木乃伊差不多了。黎安说,你闻到他身上的味了没?我说什么味?她说,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我像在哪闻到过,你闻到了吗?我仔细想了想,说没有。她说,像是一股死人味。我说,说得好像你闻过死人似的。她说,大晚上的,别说死人啊鬼啊,吓人。车按照导航提示,在午夜的雨幕中慢慢地巡游。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世界格外冷清。这会儿雨渐渐收尾,雨刮在挡风玻璃上缓慢滑动,发出一阵阵揪心的刮擦声。她说,你吸过大麻吗?我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突然说这个?她说好奇。我说,你吸过吗?她说我先问你的。我摇了摇头,说没吸过,但见过吸毒的。你身边人吗?我说是的,你吸过吗?她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说,我试过一回。这个回答大大出乎我意料,我说是真的吗?她说,真的,我爸去世那年,我想着吸完就去死。我说,是啥感觉?她说,和想象的不大一样,吸到最后时,我看见我爸了,他提着自己的头,从一楼走上来,一把将我嘴上的烟掐了,说你怎么这么蠢,我死是不连累你们,你死是为了什么?我说爸,我要是为了别人,我早就跳下去了。他说你要想想你弟,我对不住你弟,他还没出生我就走了,你要代我好好照顾他。
我说你爸什么时候去世的?她说前几年。我说怪不得没见到你爸,你爸去世时你多大?她说,十六岁。我说你爸做什么工作?她想了想,说,我还真说不上来,他开过一段时间的民宿,偶尔还帮人了难,身份比较复杂,典型社会人。沉默了一会儿,她接着说,我爸去世前,我有一种预感,我觉得他活不过五十,我也活不过十六。他喝酒很凶,喝醉后喜欢打骂人,这事得罪了不少人。隔着老远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精味,他出事是迟早的事,但我只猜對了一半,我还活得好好的。我说,你爸怎么去世的?警察定性是车祸,就是开这辆车出的事,车没事,停在路边,还打着双闪,我爸倒在护栏下,头被撞得像颗西瓜。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说这辆车吗?她说你忌讳吗?我说你讲的是真事?她说,我会拿我爸开玩笑吗?我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心想要早知道,我就不开这车出来了。她说,别介意,我一点也不忌讳,我觉得我爸就坐车里,他从没离开过我们。我说好了,别再说了。
导航提示我们预订的旅馆到了。停好车,办理完入住手续,已是凌晨一点钟,我已经困得不行。没有电梯,我们提了行李,步行爬上三楼,累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房间有些湿冷,我开了空调,靠在床沿抽烟,听见洗手间传来欢快的水流声。她在里面呆了很长时间,在我靠着枕头快要睡着时,她终于从洗手间出来了,裹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崭新和迷人的气息。我极力掩饰着急不可耐的躁动,将她拢在怀里。浴巾滑落的那刻,她的身体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我抿了抿嘴,感受到了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冲动。我相信那座休眠火山此刻又复燃了。我大口喘着气,热浪一股一股朝我涌来,要将我吞噬。就在即将进入的时候,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它来自她的发梢,耳垂,颈部,锁骨,胸,腋窝……我突然想到一个人,脑海轰的一下,无比清晰准确,是她,就是她!那个酒吧带回的女孩,她身上就是这股气味,和黎安身上的一模一样!她当时极力挣扎,打碎了一只花瓶,踹翻了茶几,还狠狠踢了我一脚,她反抗得越激烈,我越亢奋,我们借着酒劲,彼此都不想被征服。我呆呆地望着黎安,她诧异地问我怎么了?眼神透着一丝无辜和不解。我说没事。我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此刻房间每个角落仿佛都弥漫着那股气味,简直无孔不入,我像被拽进敌人的房间,一屋子的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颓然沮丧,一下泄了气,说睡吧。她宽慰我,说太累了,何况赶了一天路。我沉默着。她越是安慰我,我的颓败感就愈加强烈。我相信我阴郁的脸色吓到了她。她最后一句话也没说,侧身睡了。
窗外已经微微透亮,偶尔有车驶过。黎安已经熟睡,我靠着床头抽烟。不出所料的话,这个夜晚很可能又将失眠了。清晨,窗外开始传来一片嘈杂的鸟叫声。无数只鸟扑棱着在树枝上闪转腾挪,摇摆跳跃,我脆弱的睡眠迅速被唤醒,睁开眼,天光大亮。我索性起床,拉开窗帘,猛地发现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人,正仰头直直地望着我。他仿佛在那守了一整晚了,一动没动过,专门等着我拉开窗帘。这时我看见他朝我挥了挥手,说:喂,你想好了没有,到底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