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
2019-12-13胡茗茗
胡茗茗
十指扣
带着被你握过的手温,我走出病房
走过你熟悉的街道,回到你的书房
书桌上密布着你的指纹,
我把带着你体味的右手,扣了上去
爸爸,你的手——
打过我,疼过我,引领过我
刚刚被我狠狠咬了两口的满是针眼的手
回家了
现在,我把脸埋进你满书桌的掌心里
把整个人埋进去,
新土堆积着你也堆积着我,爸爸
无一例外,能有哪种死不是被掏空?
安静,飞散,适得其所?
还有我们的两手空空
可是,爸爸,我还是如此贪婪
伸向你的十指,纠缠着向死而生的火苗
黏在一起的手指
来美国三天,和女儿见了两面
今晚,我说服抱着三个食品袋子的女儿
陪我睡一夜
雨滴在耳边不停絮语
凌晨四点,我醒来
摸黑碰到女儿的手,下意识拉住
才发现,这两次见面,彼此的手
还没碰过
睡梦里的女儿,紧紧攥住我的拇指
一下,又一下
我听到我的血,又从女儿身上流了回来
从小到大,都是我握着她的小手睡去
现在,在异国,换做她牵着我
雨,把窗棂打得生疼
我抽出黏在一起的手指
一些汗,一些恩情
正透过皮肤,渗了进去……
还没到时候
雨中的马,正在雨中哭
它在我这个路人对它短暂抚摸之后
在我低头、依偎并转身以后
仰天长鸣
我承认这几天正走在即将丧父的路上
父亲躺在刀刃上,我走在刀尖上
呼吸仍在机器里游离
最后的棋子仍未落下
我和雨中的马,还在各自的孤独里哭
我把即将被宰杀的鱼看做父亲
把街上的流浪犬看做父亲
我替你闻着空气中烤红薯的香甜
关心美国总统的竞选和双十一的疯狂
不用再取悦谁,更不必再分辨真情假意
我们依旧共用着分分秒秒与雾霾
多好啊!窗外又是一个黎明
门,仍虚掩
神灵与万物照常在里面
拥挤、穿行
糖
数着父亲离去的日子
慌做一团的仨姐弟
不再争吵,团团围住母亲
颤巍巍的母亲,塞给我们
维生素和童年往事
家里的空气,安静而有微许甜度
就这样,三块被父亲舔过的糖
裹着母亲这层糖纸
黏在了一起
(以上选自《诗刊》2017年7期上半月刊)
乳腺科
第十次来到候诊区时
她开口和身边的女人说话
“皮肤水肿吗?”“呕吐无力吗?”
她们戴帽子和假发,吃烤红薯的嘴唇常有焦糊
不对称的胸部令脚步倾斜
有受惊的眼神和夸张的开朗
裸露的脖颈隐现僧尼的圣洁之美
“仿佛我是假冒的病人”
她扔掉帽子,特意梳光洁的发髻
“仿佛她们能视我作另类,可这让我羞愧”
走出医院,阳光催泪
她忍不住亲吻跳跃在脸旁的头发
它们在春风里显得那么幸运那么美
那么懂事地维护了她的小自尊
玫瑰开在乳房区
放疗室外,候诊的女人
因为假发,有着相似的脸庞
“射线有害,灯亮勿入”,走进去的人,像
犯了错
走出来的人,还是像犯了错
“我已经不再害怕并把伤口纹成玫瑰”
她幽幽看着窗外,惨白着脸
身体因为白细胞缺失而微微颤抖
玫瑰开在乳房区,那里己夷为平地
玫瑰开在刀口上,她扭转了上帝的手术刀
她飘走的时候,遍体都是死亡
遍体都是盛开。有人在微笑
有人暗暗搂紧自己的一只乳房
液态的乳房
冬天太久,己板结成伤口
手握春风的人在红云上走
在青草味上走,却在未完成的锁链前打了死结
双目是羔羊,心中有猛虎
或者以身饲虎,这告白
是一瀉千里的流沙
是日夜生长的病
坐卧十里芳草,胃里只有枯枝
你左侧的小姑娘饱受摧残
右侧的乳头宛若初生
这周正与破败,这枯竭与滚烫
藏不住的翅膀,向上翕动,再翕动
带我走吧,唯有野麦子默默灌浆
这野茫茫,液体的,举目无兼……
射线有害
雪还在下,夜己深沉
她赤脚站在窗前
耳边的琴声伴随海浪让她觉得幸福
这久违的幸福映白了她
蹲在木地板上轻轻地哭
她承认正走在受难的路上
出入车库:“一路顺风
您的卡有效期为三百零九日”
出入医院:“射线有害,灯亮勿入”
躺在医科达机上,默数二百八十个数
她活着起身,好细胞与坏细胞死在那里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低着头
像罪犯走进审讯室,五分钟后
像修女离开她的墓园
(选自《扬子江诗刊》2017年5期
泰山,一飞而过
因为飞翔,这传说中的高度成为数字
成为脚下的忽明忽暗,荣枯参半
而眼前,无边的云海瞬间展开
曾经的帝王,十万封禅大军
鼓声尤在,余威尚存,年轻的椋鸟
和见风就长的青草多么安宁
谁在这万壑千山不是一飞而过的生命
能靠在这寺院的红墙晒太阳也是有福的
当我挥汗如雨,和你,或许有一天
这十八盘的石阶和日子还能走得动
还能老眼昏花地翻找铜锁,辨认生锈的名字
我预感这一天定会来临,就像预感盛开
或空空荡荡的泰山
济南,半城湖
没有什么样的秘密不会被泄露
白天,这地心涌出的丝绸,日夜不休
夜晚,这张开的伤口,流出的一定比水浓稠
我是眼见这暗流层层渗漏,汇集,不停向上
直至喷发的,水往高处流,这也是真的
每块青石板下都有灵魂的缺口
我担心睡在泉上的济南多不塌实
一城山色,半城湖水,载不动的十里荷花
黄藤两盏,一弯冷月当空
以上选自《山花》201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