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的诗
2019-12-13刘春
额尔齐斯河与其他河流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她与其他河流没有什么不同
尼罗河、刚果河、恒河、亚马逊河
密西西比河、伦敦河、湄公河、黄河
以及很多偏远得没有名字的水流
都是一样的
一样孕育生命,一样热爱土地
一样滋润村庄,一样吞没天才
当人类在她身边漫步,交谈,争吵,分手
或者妥协,拥抱,做各种交易
她一样看在眼里,一样发出智者的微笑
当季节更替,她一样有虚荣的流盼,有固执的坚守
如果亚伯拉罕·林肯般伟大的灵魂出现
她的胸膛一样会在夕阳下散发金色的光芒
甚至她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有生老病死
有莫逆于心的小幸福,有无处申诉的大冤屈
唯一不同的是,她比我们更纯粹
比我们更孤独——
当所有的河流奔涌向东
她静静地,一个人,往西而去
可可苏里湖畔独坐
可可苏里是一块磁铁
黏住了一辆又一辆大巴
人们依次下车,松筋骨,拍照
起初是一群人换着角度
反复拍,使劲拍
然后就想一个人发呆
就斜坐在湖边草地上
眯着眼,看天上云卷云舒
看地上的牛羊转场
看风在夕阳下搅动金子
它们那么安逸
而你并不羡慕它们
你羡慕的是那一丛苇草
清贫、消瘦,但腰杆笔直
它们忽略了风沙、骤雨
烈日和冰雪
只向你展现
一生中最美的样子
你渴望成为这样的苇草
但你不配
你太软弱了
在众多规则后
你拥有的不过是一具
空空的躯壳
就这样坐着吧
至少在这个时候,你是
完整的自己
额尔齐斯河畔一百分钟
流水太清澈了。从远方来的人们
只配远远站着,不敢靠近一步
怕被映出灵魂的阴影
因此一路上我们只能在车里
指着远方的白色水域——
哦,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
两车子人,都想去瞻仰神钟山
观景台把山脉最美的一面
纳进取景框,成为旅行的背景
以证明不虚此行
而我跟著大部队走了几步
又折身返回
犹豫间,一个声音说:
走,到水边去。
峡谷中,额尔齐斯河无声无息
白桦、胡杨和五针松无声无息
那声音出自哪里?
如此魅惑,又如此坚定
不要把手放进水里濯洗,不要让
额尔齐斯染上你的黑
在他身边逡巡,静立
就是一种幸福
或者在石头上呆坐,什么都不想
就是一种幸福
作为异乡人,我必须拣一块
与自己有缘的石头
带回南方,以安妥动荡不安的内心
这些表面圆润可爱的事物
内在的个性比苍鹰倔强
比花岗岩坚硬
天色渐晚,看山者陆续返回停车场
领队在呼唤:该回去了!
哦,该回去了,离开令你走神的河畔
回俗世中去。
一百分钟的额尔齐斯
你的收获己足够多
而我不愿意把诗变成哲学
不愿意把旅行变成一段
缥缈虚无的想象。我必须记下
当天群体之外的四个名字一
山东北野,北京程绍武,江西范晓波
还有我:广西刘春
以上选自《西部》2019年1期
灵渠一夜
我曾多次来到这里,看这条河流
没有理由,也从不预先规划
如同爱情,有时出于寂寞,有时故意为之
有时仅仅出于偶然
我不关心它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会不会迷路、后悔,甚至哭泣
通常,我会在她身边停留一晚
枕着涛声,躁动的心会稍稍安静
思绪回溯两千年:有人笙歌燕舞,有人起义
有人一本正经建筑国家的堤坝,将苦水盛进
良心的杯盏。这样,即使在梦中
心也醒着,也能找到命运的划痕
现在是深秋,我再次与它邂逅
她似乎老了,身体瘦得要飞,不再饱含汁液
浅浅的一泊,像天使的泪滴
干净,纯洁而孤独
河滩上无数的砖石芒草,像无数条皱纹
嶙嶙峋峋描绘大地的图景
或许这是我的幻觉?——她从未流动过
从未向东移动,从未分岔
高迈的心,与银河平行
我有着与她同样的梦想——
不喧哗、不盲从,记录感激、欢乐、悲伤
以及被时代的大海遗忘的部分
最后的夜晚
十月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和妻子开车沿桂柳公路往南
赶去四百公里之外的乡下
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天下着小雨,前路昏暗无边
对面车道上
偶尔有货车驶过
我在和妻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在雨中张皇前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对面车辆越来越多
灯光闪得我眼角酸涩
妻子开始沉默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低音区
有一种事物在楼顶盘旋,回环、跳跃
像装修工人用指头敲响新鲜的玻璃
但更优美、连贯,要与世界和解而不是对抗
体内的泪水,要成为上升的空气
我在新近落成的房屋里设计生活一
这里该摆上一张双人床、这里是茶几、沙发
除了电视机、会客室、梳妆台
还得腾出一小块灵魂休憩的地方
那声音漫开,先是柔板,然后
变得激越。一些陌生的召唤
从门窗缝隙流进来,挑拨耳垂
那令人心悸的震颤,终止了我的思想
把感情投入另一种情境之中
自己成为自己,与上午的小报编辑有了区别
哦,弹奏者应该是一个诗人
漂亮而好客,像梦中的茨维塔耶娃……
我清醒过来,透过被防盗网割裂的天空
观察其他户主的反应。乐音越来越响亮了
笼罩住整个居民区,为什么没有人出面抗议
甚至所有的民工都停下了手中的钉锤
一道光从体内滑过,像荷叶上的露珠
细微、安宁、转瞬即逝
我开始颤抖:除了这些令人心动的细节
还有什么值得一个男人去哭泣
吹过
北风吹过,我在八千里外的西藏
北风,一点一滴穿过布达拉宫墙上的芒草
无家可归的人在跺脚、看天
他不满六岁的儿子
在梦中把柴垛垒得比天还高
我也在梦着,多年前隐藏心底的另一个梦
需要合理的解释,多年前的那个人
己下落不明,她的心
比八千里外的西藏还要远整整一个冬天
而她留下的村庄如此平和
风还在吹,雪仍在堆积
十二月的道路被覆盖又掀开,六岁的少年
用奢华的年纪采摘多年以后的苹果
将梦中的情节升高、再升高
这个时候,待在家里的人是有福的
堆到屋頂的柴火,是一生最充足的粮食
在炉火边打盹的少年是有福的
风霜还远,被苹果的余香一次又一次推迟
其实不存在什么风雪、少年、苹果,以及
这段看似真实而沉痛的陈述,一切
仅仅源于一场无聊的想象,今夜
在拉萨,我无所事事
看着一张张灵纸被风卷起,然后消逝
以上选自《湖南诗人》201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