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我是谁
2019-12-13李木玲
李木玲
谁的终点
天成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当他拉着肖瑭一起投身自然的时候,能让身边的花草树木鱼虫鸟兽都随着他们一起充满活力,充满情意。肖瑭想,是不是女人也像那些花草树木鱼虫鸟兽一样,被不同的男人领略,就会呈现不同的风景?
肖瑭若无其事地用嘴呼吸,热气哈着天成的手心。天成紧了紧另一只手臂,把肖瑭的细腰完全收在怀中。
肖瑭和天成已经相识3年了。人家都说爱情只有300天,可是,300天过去了,他们不但没有彼此厌烦,反倒越发互相依赖了。这样的局面是肖瑭始料不及的。如果爱情只有300天,那么该怎样为300天之后的感情命名呢?亲情?友情?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一追究起和天成的情分,肖瑭的心就有些乱。越是乱,越想理出头绪。越是想理出头绪就越乱。肖瑭看了一下手表,天啊,为什么和天成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秋风又一次吹起。
“咱们走走吧,石凳太凉。”天成说。
这真是一座太小的公园。一站起身,就能看到四周的高楼大厦,围拢着挤压过来,霓虹刺眼。刚才还显得高大茂盛的树木,立刻衬得矮小疏离了。肖瑭抱紧天成,好像稍一松动,天成就会和那些树木一样矮小疏离了。
只要是女人,就都有温柔聪慧、狡猾恶毒、琐碎木讷和浪漫伶俐的一面,就看她遇上什么男人了。在遇到天成之前,肖瑭就总是心不静气不顺的,好像心灵的天空被撕破了一大块,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以修补。可是现在——肖瑭突然发现,天成妙手回春,织补好了她心灵的天空。
肖瑭一阵阵幸福。肖瑭想,如果时间真的停滞,生命就此完结,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肖瑭十几岁的时候就有过结束生命的念头,那时候,父母整天闹离婚,数理化科科不及格,脸上的青春痘前仆后继斩杀不绝,那个流氓美术老师隔三差五就叫她去办公室做模特……原来,人在最痛苦和最快乐的时候都会一下子想到死亡啊。
可是,什么叫痛苦,什么叫快乐呢?当肖瑭以采访者的身份和天成第一次谈话时,当他们不约而同地给对方打电话时,当他们在新世界酒店偶遇共度了难忘的第一夜时……其实,当肖瑭第一次听天成说话,第一次触碰天成的皮肤时,她的痛与快乐就开始像火车的两条轨道一样并行了。天成越好,她越痛。而当她意识到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天成更适合她的男人时,肖瑭痛得一连吃了10粒速效救心丹。
痛催人老。肖瑭越是怕老就越痛,越是痛就越快地走向衰老。一年前,她的月经就不规律了;半年前,她的颧骨上出现了黄褐斑。肖瑭忍不住又问天成:“宝贝,你没发现我见老吗?”天成说:“没有啊!”
肖瑭悻悻不语,径直走向公园健身区里吊着的两个沙袋。没等肖瑭出拳,天成就向沙袋打去,边打边说:“打死你,打死你!皱纹、白发、黄褐斑……通通打死!”
肖瑭终于又笑了。天成拍拍手里的灰土,一把抱住肖瑭:“干吗那么紧张,你已经拥有永恒了。”肖瑭心痛如割:“我没有!”天成说:“所谓永恒,就在此刻。”肖瑭一动不动,秋风正吹过她的耳畔,带着呼哨,潮水一般。
“你怕老,就像我怕婚姻,一样的。”天成突然说。
“可是……我都是装的,有了你,我早就不怕老了。”肖瑭心狂跳。
“有了你,我也不怕婚姻了。”天成说。
肖瑭心狂跳,外加头皮发麻,口干舌燥。
肖瑭想:明月作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天成却再也不语。
肖瑭一阵头重脚轻。
肖瑭说:“看啊,月亮升起来了。”
天成说:“可惜不是圆的。”
肖瑭仿佛听到天成的弦外之音,便再也不语。
谁都有痛
手机在肖瑭的手袋里振动了。
肖瑭说:“冷了,咱们走吧。”
天成说:“下次,我给你讲几个故事,会对你的版面有用的。这几年,跟着你,把各种各样的人生都看尽了,自己就不再那么害怕选择了。”
肖瑭问:“什么意思啊……”
天成说:“有你在,有你保驾护航,我感觉自己随便就可以选择一种人生。”
肖瑭还想问,手机又振动了。
天成拉着肖瑭到了公园的大门口。立刻,有几辆出租车拥塞在他们面前。肖瑭忽然一阵强烈的不舍,圈住天成的腰。天成低头吻肖瑭,格外地缠绵。
手机又在振动。
肖瑭松开自己的手。
身边仅剩的那辆崭新的中华牌出租正在鸣喇叭。司机摇下车窗喊:“到底走不走?!”
肖瑭坐进车后座,摇下车窗,冲天成挥手。天成原地站着,嘴巴又翘成弯月了。肖瑭也笑了,边笑边冲天成挥手。一直到他们谁也看不见谁。
肖瑭连忙翻出手机。嗬,5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打来的。肖瑭大惊。一拨通,就听到母亲的喊叫:“死丫头,跑哪儿去了!”肖瑭刚要说话,发现那个司机正通过后视镜看自己,于是放低了声音说:“我这边有点儿急事,到家之后给你打。”母亲也放低了声音:“采访呢?”肖瑭用更低的声音说:“是。”母亲自责地哎哟了一声,正要撂电话,又听见肖瑭急切地说:“大智好吗?”母亲悄声说:“好着呢,安心采访吧,甭惦记了。”
车窗紧闭,车里塞满闷闷的寂静,很不自然。好在,那个司机打开了音响。肖瑭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心里阵阵难受。
天成说他已经不惧怕婚姻了,他是什么意思啊?他可是从来没提过这个话题的!可是,自己又紧张什么呢?不总是向往着和天成长相守吗!难道是叶公好龙?还是无力承受?抑或是自私自利?
肖瑭又开始心跳了,外加头皮发麻,口干舌燥。
“你多大了?”司机突然问。
肖瑭愣了一下,干脆实话实说,33。
“啊?!”司机惊叫了一声,立刻把音响关了,放慢车速回过头来。“人比人得死啊,咱俩同岁,看我,都快成老頭子了。”司机对着后视镜里的肖瑭说。
肖瑭还是不敢有半点儿放松。昨天,要闻版的几个女同胞还在抱怨人身安全问题,可不能大意啊!
“刚才……那个男的,是……”司机问。
肖瑭装作没听见。
“冒昧地问一句,他是谁啊?”司机又问。
肖瑭装作睡觉。
司机笑了:“把我当坏人了吧,告诉你,我不是坏人。我只是羡慕你们啊……多好啊,你说你们怎么都能有个心贴心肉贴肉的爱人呢,我怎么就不能有呢……哎,那个男的,他是谁啊?”
肖瑭睁开眼睛:“你看呢?”
见肖瑭终于搭茬儿,司机高兴了:“你们结婚没?”
“结婚了。”肖瑭冷淡地说。
“结婚了?!结婚了感情还那么好!得得得,我不羡慕了,我嫉妒!”司机说,一只手拍着方向盘,车子猛烈地歪斜了一下。
黑影是谁
肖瑭噔噔地上了楼。
她从来没跟他发过脾气,她总是固执地相信他懂她,没人比他更懂她。在她这样的女人心中——懂,就是爱,是最大的爱,是最深的爱。连最大的爱最深的爱都拥有了,还有什么理由发脾气呢!
天成还是不回自己的电话。肖瑭放慢了喝果汁的速度。
他会如何选择呢?
我又会如何选择?
如果选择了,会减轻痛苦吗?
还是干脆不做选择?
如果答应了天成的求婚……他怎么办?大智怎么办?4个老人怎么办?该如何跟朋友们说?该如何跟同事们说……
手机噗噗地振起来,是天成!是天成!!是天成!!!
“宝贝,你怎么不接电话啊?!我好惦记!”肖瑭喊着,又不敢大声,在黑暗中喊叫,是容易吓着自己的。
“哦,和一个朋友谈点儿事。”天成说。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肖瑭问,撒娇似的。
天成一反常态,淡淡的。
肖瑭纳闷:“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天成说:“要不,明天再说吧,太晚了。”
肖瑭说:“不,就今天说!”
天成不语。
肖瑭说:“你是不是喝酒了?我都闻到酒味了!”
肖瑭吸了吸鼻子,又下意识地对着满眼的黑暗扫射了一通:“咦,好像真有酒味,很浓哩!”
天成笑了,说:“这世界上,怎么永远都是你最懂我?”
肖瑭眼睛一热,说:“因为我是你肚子里的大虫子!”
天成说:“也许,男女之间最美的境界是相知,而不是相守。”
肖瑭愣了一下,声音小下来:“又相知又相守呢?”
天成说:“只有神仙能享受到吧。”
肖瑭的心又跳起来。
天成说:“我一直没腾出机会告诉你,我……下周就结婚了。我要是不结婚,我妈就不配合治疗。我不能眼看着我妈死。”
天成又接着说:“有你在,我不那么害怕婚姻了。大不了,再离婚呗。”
肖瑭坐不住了,躺倒在沙发上,好不容易又说出几个字:“……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天成说:“一年了。”
肖瑭摘下眼镜,像个盲人似的摸索了半天,翻出一包面巾纸,抽出一打按在脸上。
天成说:“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尽管我妈闹得死去活来。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已经获得了人生最美好的境界,还怕迎接差的吗?”
肖瑭的心里轰鸣着两个字:“放——屁!”
天成说:“我就知道你能理解,你什么都能理解……你是我的永远,我知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肖瑭愣了,整天舞文弄墨的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脑细胞不够用了,这是什么逻辑?这,这……这是什么逻辑?
天成说:“爱情的极致就是绝不破坏对方,使对方完美。这几年,我们都变得完美了,不是吗?”
肖瑭问:“你和她有爱情吗?”
天成说:“她很纯真,对我也很真。”
肖瑭又问:“她多大?”
天成说:“和你一样,也属老虎。”
肖瑭惊了:“比我小12岁?”
天成不语。
肖瑭喉咙痉挛。
肖瑭想,男人啊,总是倚仗着得天独厚的性别为所欲为。
天成说:“这个女孩的故事我以后会讲给你,你不是总想上一组关于90后婚恋状况的稿子吗?”
肖瑭说:“你刚才跟她在一起?”
天成说:“对呀。”
肖瑭笑了,鼻涕眼泪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肖瑭说:“你知道我爱你吗?”
天成说:“当然。”
肖瑭说:“那你爱我吗?”
天成说:“还用说吗?”
肖瑭说:“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婚呢?”
天成没有回答,但不是沉默,他只是蒙住了……
天成说:“你明明很幸福,你不是说很幸福吗,我为什么要破坏你的幸福呢!”
“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肖瑭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我从来就没幸福过!你怎么能相信我是真的幸福?!我只是怕你有负担!一个单亲妈妈在一个未婚的男人面前说自己不幸福,就会让这个男人有负担!我怎么能忍心给你增加负担!”
肖瑭按掉了手机,趴在沙发上号啕大哭。
手机在肖瑭的身下振动起来,肖瑭疯子似的起身,疯子似的用力把手机扔了出去。
“啊!”手机落处,传来一声惨叫。
肖瑭惊住了,吓得纹丝不动。
黑暗中,晃晃悠悠地站起一个黑影,正慢慢向肖瑭靠拢……
肖瑭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
这个曾经让肖瑭的希望一遍遍落空的黑影,时隔3年以后,终于再次笼罩在肖瑭身边,让她木头一般地硬在铺天盖地的酒气中。
黑影咳了两声,之后慢慢地伸展四肢,慢慢地靠进沙发深处。
肖瑭望向窗外。
还是那弯月亮,不冷不热不阴不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瞥着肖瑭。
黑影的呼吸逐渐粗重,好久,终于说话:“大智妈妈,你不是说一直都盼着复婚吗?你说我們现在还用复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