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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不相欠

2019-12-13乔洪涛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9年6期
关键词:瘸子铁钉弹弓

乔洪涛

1

我没有父亲,我是个野孩子。我从小他们就这么说,我问我妈,我妈说,滚!我问我姥爷,我姥爷只是埋头干活,不说话。下次他去地里锄草,却扛回来一枝树杈子。他拿起斧头,慢慢地把树杈子砍成了一个小玩具,那小玩具很像我们语文课本上学习的拼音字母“Y”。老师教我们念“依,依,依”。我们也跟着念“依,依,依”。我们的语文老师是民办老师,姓刘,是个瘸子。那时候,他正在追求我妈妈。放了学,他就到地里去帮我妈干活,一边干活,还一边向我妈汇报我的学习情况。我妈好像并不喜欢他,对他爱搭不理的。我知道,我妈人长得漂亮,她看不上一个瘸子。虽然,她有一个野孩子。

我姥爷把那个“Y”字形的树杈剥去了树皮,又刷上了桐油,就把它晾在了窗台上。他从怀里掏出两毛钱给我,让我去村口的代销点上买了两根气门芯。我跑出去了,他把我喊回来,又掏出五分钱来给我,说,这五分钱你买糖吃!我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五分钱可以买五块大白兔奶糖,姚小娟最爱吃大白兔奶糖了,我准备给她两块吃。在我们班上,别人都不愿意和我玩,只有姚小娟还搭理我。因为姚小娟和我差不多,也是个不受人喜欢的小孩儿。姚小娟的爹是我们街上的屠夫,生了三个女儿,就想要一个儿子,结果第四个还是女儿。姚小娟就是那第四个女儿。我掉了牙之后,吃了糖就爱牙疼,所以我一有大白兔奶糖,就爱送给姚小娟。送给姚小娟也不是白送的,因为姚小娟可以从她家里给我偷猪尿脬。那玩意儿很好玩,洗干净后,吹满气,用线扎起来,可以当气球玩。

姥爷做好了一把弹弓,把它塞给我。下午的时候,他又递给我一把小石头子儿。他说,谁再说你是野孩子,你就用弹弓打瞎他的眼!他拉紧弹弓,给我示范了一个——他打的不是人,是鸡。一只正在吃虫子的大公鸡被他一弹弓打飞了,咕咕乱叫着跑出去好远。我也拿了一个石子打出去,“啪”的一声,石子打在盛水的铁皮桶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我妈妈从屋里跳出来,怒气冲冲地说:“老不是老,少不是少,要上天呀!”我姥爷没敢吭声,低着头出去了,他拿了一把扫帚,开始打扫场院,扫帚扬起的尘土,一会儿就把他湮没了。

我举起弹弓,冲我妈瞄了瞄。我并没有真的想打她。但我妈脱掉一只鞋朝我掷来,我一缩头躲过去,拔腿跑掉了。我听见我妈妈在后背骂我:“小杂种!有种你别跑!”

我一溜烟跑出去,十字路口姚小娟的爹正在杀猪,一群人围着他在看热闹。我突然想起来,明天就是鬼节了。在我们这里,七月十五是鬼节。活着的人要给死了的人烧纸,上供,磕头。我姥爷今天早上就嘟囔着要我妈去街口割二斤肉,还要在村口的代销点里买两刀火纸。

“你娘给我托梦了,说在那边没钱花了。你多买点儿火纸。”我姥爷说。

“她咋不给我托梦?天天给你托梦,给谁托梦谁去买!”我妈摔一下门,进了里屋。

我妈妈脾气很大,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她每天都打狗撵鸡、摔盘子砸碗的。我姥娘我没有见过,据说是被我妈气死的。也有人说是羞死的。反正我姥娘去世的时候年纪不大,也没看出是什么病,最后就撒手离开我们走了。我妈对她有气,十周年上坟的时候,我妈妈一边哭一边抱怨,后来竟然昏死在坟场里。大家都掉了泪,围着她掐人中、拽胳膊砸腿的,又把她喊了回来。她们围着我母亲劝她,说我姥娘是个好面子的人,其实一辈子也不容易,但最不该的是想不开,走了这样的路,把难堪都留给了孩子。我妈妈也得把眼光看得更长远些,不要盯着一个小芝麻不知道看远处,否则苦了自己,也害了孩子。

“你看,你看,孩子都这么大了!”我婶婶说。

“就是,就是,红林都快娶媳妇了,再不能这样傻哭了。”我堂嫂说。

“杀千刀的,我这辈子和他没完!”我妈妈咬牙切齿,“走着瞧吧!”她低吼着说。

我妈妈摔门进去,停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原来她说归说,还是听我姥爷的话的。她只不过进屋去换了一件粉红色的褂子,又用一块蓝手绢扎了一下头发。

我妈不是在姚小娟家买的肉,她最讨厌姚屠夫。姚屠夫平日里总是光着油腻腻的膀子,一片护心毛黑乎乎的让人恶心。还有就是,他总爱开玩笑,说荤段子,我妈受不了这个。

“臭流氓!一样的玩意!”我妈每次经过姚家肉鋪,总是加快脚步,行色匆匆,还忍不住低头咒骂一句。快中午的时候,我妈回来了,她买了三四斤猪肉,还买了四刀火纸。原来她是去镇上了,她买的是肉联厂里的贵猪肉。她把猪肉提进屋里,切了一块四四方方的五花肉,放进油锅里。那四刀火纸她扔在了院子里我姥爷脚下,那时候,姥爷正给我的弹弓上皮子。那是弹弓的最后一道工序,他从街上修鞋的秦老头那里割了一块牛皮,把牛皮用剪子剪成了五厘米平方大小的一块长方形。又用锥子在两端分别锥了两个眼,从一双不穿了的棉鞋上抠下来两个缉眼儿安上,最后,他把气门芯穿过去,用细铁丝拧紧了。

他把弹弓举起来,拉了拉,眉头皱了一下。“嗯。不错。”他自言自语,打出了一枚石子。他把弹弓递给我,我拉了一下,有些费力,我暗暗下力,把皮带拉得老长,一松手,一枚石子弹射出去,贴着刚刚进门的我妈的耳朵“嗖”地飞出去,打在了对面的屋檐上,把我妈吓了一跳。她气呼呼地说:“不长眼睛啊!”一扬手,把四刀火纸扔在了我们脚下,进屋做饭去了。

我姥爷把火纸捡起来,一摞一摞地展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红色的人民币,翻来覆去地往上摁。一边摁还一边念念有词。我知道,这是我姥爷在给我姥娘造“冥币”。以前的时候,每次上坟前,他都用一根棍子往上敲铜钱,铜钱压下去,在火纸上留下了“孔方兄”的印痕,他说那是阴间的钱,但现在他改成了摁百元大钞。他说,阴间也得与时俱进,铜钱已经不流行了。我妈这时候总会嗤着鼻子“哼”一声,她对我姥爷有怨气。

以前的时候,半夜里,我听到过我妈和我姥爷吵架。她疯了一样又哭又笑,她嫌我姥爷骨头软,不像个爹!“你咋不杀了那狗日的?你是咋当爹的?”这时候我姥爷总是低头不说话,他点着一锅旱烟袋,不一会儿就弄了一屋子烟,我妈就呛得咳嗽起来,再也张不开嘴和他打仗了。

我跑到街上,看到姚小娟的爹正把一把尖尖的长刀插进猪脖子里去。那黑色的大猪被四五个劳力摁在案板上,拼命挣扎。它每嚎一声,脖子里就往外涌一股血,下面的搪瓷脸盆已经换了两个了。

杀了之后,姚屠夫用一根铁钎子从猪腿上捅了捅,接着趴在上面用嘴吹了起来。很快,那猪就圆滚滚地鼓起来。他把猪推進热水桶里,一边烫,一边刮猪毛。随着黑色的猪毛纷纷落地,一个又白又胖的大肥猪很快就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他放下刀子抽了一支烟,接着一刀子划下去,猪的五脏六腑就哗啦啦淌了出来。

姚小娟不在场,那猪尿脬自然轮不到给我。姚屠夫把它送给了我们村主任的儿子秋亮。秋亮把猪尿脬吹得像一个大气球,用一根麻线扎住口捆在了一根竹竿上,高高地举着,耀武扬威地吹着口哨。我悄悄地退回来,藏在姚小娟家门后的墙角里,掏出了弹弓。

秋亮就是骂我“野种”的其中一个。我掏出弹弓瞄准了他,但我这次没想打瞎他的眼,我瞄准的是他头上的“气球”,我一松手,一枚石子飞出去,只听“啪”的一声,空气中像是除夕夜炸响了一枚鞭炮。

我转身往回走,心里虽然有一点紧张,但我稳住步子,没有回头,嘴里一边哼着“学习雷锋好榜样”,一边偷偷笑出声来。

2

姚大头回来了。

这个消息我是听我们的瘸子老师说的。那天放学后,他把我叫住,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书包里放着弹弓,只想着放学后抓紧时间去林子里打麻雀,他把我留下来,让我很恼火。

以前的时候,谁做不完作业,会被老师留在办公室里罚作业。我每次做作业都很积极,从来没有因为做不完作业被留下来,但是自瘸子老师追求我妈以来,我就时常被留下。瘸子老师要单独给我“开小灶”,他说话也会很温柔,说,乔红林,今天的课文学得怎么样?我再给你讲一遍吧。或者就会单独给我出几道题,让我做。讲完了,他还会问我一些小问题,比如,你妈最近心情怎么样?她有没有戴过一个翠绿的玉手镯?她的蝴蝶发卡是谁送给她的?今天他把我留下,我以为还是想问我我妈的情况,没想到他把头伸过来,悄悄地对我说,乔红林,我告诉你,这一段时间你要多注意,告诉你妈也要多加小心,姚大头出来了。

姚大头出来了?姚大头是姚小娟的叔叔,这个人我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过。十多年前,他耍流氓,被警察抓走了。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大坏蛋!

他不是被枪毙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我说。

枪毙了就好了!才十二年,也太轻了!瘸子老师气呼呼地说。

我躲他远远的。我说。我可以回家了吗?

哦,你回吧。我陪你一块回家。还有,如果你妈有什么事,你可第一个要告诉我,我会保护你们的。他说。他说完从书包里掏出一根三节棍来,在我面前挥了挥。我真不知道,他还会耍棍。但看着他瘸得很厉害的左腿,我又有点不相信。

我撒了个谎,告诉他我姥爷今天来接我,放学后他要带我去捉蚂蚱。瘸子老师一听,没坚持要送我,他有点怕我姥爷。他说,那你路上小心啊。

我背起书包,撒腿就跑。秋亮他们几个还在林子边上等着我呢,今天我们约好了去林子里比赛打麻雀。

我跑出校门,刚跑了几步,就听见有人喊我,乔红林,乔红林。

我一转身,看见姚小娟在学校拐角的墙后面藏着。我走过去,说,你怎么还没走?

她说,我等你一块走。

我说,我还要去林子呢。你也去吧?

她走过来,把一把染了红绿颜色的猪关节的小骨头塞给我,说,给你。

这一段时间,我们玩拾子游戏,猪骨头是最好的“石子”了。因为上次她不在,我没有得到猪尿脬,姚小娟就答应送给我一把猪骨头节儿。我接过来放进书包里,邀请她和我一块去。她说她要回家,不和我一块去了。

我突然想起来刚才瘸子老师说的事儿,就小声地伸过头去问她,你叔叔是不是回来了?

她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脸红了起来,说,谁告诉你的?他不是我叔叔,我才没有这样的坏叔叔。他回来我也不会和他玩的。

这么说,他真的回来了?我问。

反正他在我奶奶家不出来,我才不认他是我叔叔呢。她焦急地说。

你离他远一点儿!我警告她。公安咋不枪毙他呢!

姚小娟没说话,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我叹口气,心里有些毛毛的,但我又有些期待,很想知道这个人是个啥样子。我摁了摁包里的弹弓,想,早晚我要让他尝尝我弹弓的厉害。

我转身朝小树林跑去。他们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再不赶到,他们还会以为我怕了秋亮呢。

那一天打麻雀,我输给了秋亮。他打中了五只,我只打中了三只。我有些心神不宁,不知咋回事,我的手有些抖,弹弓也被我拉断了一条皮筋。

我输了两把柳叶飞刀。那是我上个周末随着我姥爷去镇上时,经过火车道,我姥爷帮我做成的五把飞刀中的两把。我姥爷很会做这些小玩意儿。他提前拿了五枚大号的铁钉,经过火车道的时候,他把五枚铁钉都依次放在了铁轨上。我们等了一袋烟的功夫,那辆绿皮的慢得像驴车一样的拉木柴的小火车就冒着白烟开过来了。火车过去后,姥爷带着我去铁轨上捡铁钉,结果,铁钉没有了,变成了五把白光闪闪的柳叶飞刀。铁钉被火车压扁了。

秋亮看中了我的飞刀,才和我打赌用弹弓打麻雀的。他赌的是两本小人书——《岳飞传》,我早就想看这两本小人书了,可是他不让我看,非要和我打赌,我才不怕他呢。

我虽然输了,秋亮也大方了一把。他允许我看两天小人书。我高兴坏了,拿起画册撒腿就跑了起来,我要回家好好看书去。

刚进家门,就听见我妈的哭声。

我妈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他在和我姥爷吵架,但她这骂的却不是我姥爷,她骂的是“臭流氓”。我姥爷这一次挺厉害,他满头青筋,堵在大门口,拉着我妈不让我妈出去。我妈手里拿了一把镰刀,要出去割了“狗杂种”,我姥爷说,你给我滚回来!

我这就去杀了他!害了我,我饶不了他!我妈说。

好了,好了。他已经受到惩罚了。我姥爷说。人家不欠你的了!

不欠我的?他永远欠我的,他这一辈子就是被枪毙了,也欠着我的!我妈疯了。

够了,够了。别闹了,闹出人命来,你也活不了。我姥爷说。

我早活够了!我妈喊。他再蹲二十年,也还不上!我要去找他算账!

我一露头,我姥爷把我拽进去,说,快把你妈拉到屋里去。

我吓得不知所措,手里紧紧拿着两册《岳飞传》,我又不是岳飞,哪有力气拉得动她。我妈看见我,更生气了,一把拽住我就往外拖,说:“小杂种,你也和我一块去!”她使劲拉我。

我姥爷一转身出去,把门从外面锁上了。我和我妈都困在了院子里,我妈扔了镰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起来,这次哭的是她母亲——

我那屈死的娘啊!娘你咋死这么早,你睁开眼看看,你说该咋办啊!

我把镰刀扔出去老远,从怀里掏出来弹弓,说,我们瘸子老师说了,谁敢欺负你,就让我去告诉他!再说,我的弹弓也不是吃素的!

我妈瞪我一眼,说,滚!

我趁机站起来,一跃蹿进了西厢房,放下书包,打开《岳飞传》,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里面的岳飞太厉害了,他一杆长枪无敌手,真让人眼红。我想,我要是有岳飞的功夫就好了!

3

谁也没有想到,我妈不哭了之后,又想了兩天,竟然提出了那样的要求,我们都以为她疯了——

她要那个臭流氓和她结婚!她要那个臭流氓光明正大地娶她!

这怎么可能呢!想当年,她要是同意……她是真疯了!

这可把我气死了!秋亮看见我老远就开始笑话我,他们对我指指点点,趁我不注意,就在背后吃吃地笑我。

姚小娟那两天眼圈红红的,见了我也老是躲着我。瘸子老师那几天脾气特别暴躁,他把我们班的学生臭骂了两顿,还用教杆打了好几个男生的头。他对我态度也不那么温柔了,我读课文时读错了一个字,他竟然他让我站了整整一节课。

我恨死那个臭流氓了!都是因为他,他回来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我妈要他娶她。她竟然要一个臭流氓娶她,她是真的疯了。但我姥爷不这么看,我姥爷叼着烟卷不说话,我后来仿佛还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他叹口气,没说话。

我妈说,他还真以为蹲几年牢就弥补了?他想得美!从那一刻起,他这辈子就欠下了。他受到惩罚他活该,我受到的伤害他却补不了。

我姥爷小声地说,咳,你就是太要强。那时候,我就说,吃点亏就吃点亏,别声张,把婚结了也就……

你老糊涂!我妈又提高了声音。一码归一码,那时候告他,是想让公安枪毙他,他应该得到的惩罚。哪有那么好的事儿,他糟蹋了人,不受惩罚,还得嫁给他?我呸!

那,那不是也没办法了吗。我姥爷嗫嚅着。现在你还不是这个结果?

那可不一样!我妈说,现在让他娶我,是他欠我的,他娶了他是还债;娶完了我还要再离婚,还要让他继续欠着我们的,我就是要让他欠一辈子,两辈子,好几辈子!

我姥爷说,真结婚了,就得好好过,再生个小娃儿,你们还年轻。

再生个小野种?你真是糊涂了!我妈就是让你气死的!我妈又要哭,我姥爷赶紧闭嘴了。

我见到那个人的那天,是放学后。那天放学回家,我没有出去玩,直接回来想拿了弹弓再出去。我的弹弓我姥爷又给我修好了,他又买了三根气门芯,每一侧都用了双股的。这样你就拉不断了。他说。我拉着试了试,也忒紧了,但是放上子弹,也就打得更准了,更加有劲了。

瘸子老师不让我们带玩具去学校,秋亮的两把飞刀已经让他没收了,我吓得把弹弓放在了炕头的枕头底下。我回家的时候,一推门就发现了不对劲。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可院子里却静悄悄的,鸡小心翼翼地顺着墙根在吃虫子,狗趴在狗窝旁打着瞌睡,一个人影也没有。

堂屋里开着门,我走了进去。

进去了才看见,桌子旁边坐着一个男人。他看见我站了起来,高高的个子,眉毛黑黑的,头大大的,头发很短,寸寸的。我突然想起来动画片《大头儿子》里面的大头儿子,有点想笑,可是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笑不出来了。那眼睛竟然很熟悉似的,细细的,长长的。咦,咋就这么眼熟呢?

他站起来看着我,目光有些躲闪。我看见八仙桌上,摆着两包精装点心,两瓶好酒。旁边还坐着我姥爷,姚小娟的爸爸——他今天穿了一件中山装,衣领上扣子也扣得紧紧的,把他肥肥的脖子勒得红红的,真别扭!我妈气呼呼地坐在靠墙的床沿上,不看我,也不看他,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我顺着看过去,却没发现她的脚尖上有一朵荷花!

村主任竟然也来了,他坐在正座上,吸着烟,笑眯眯地看着我。

红林放学了?过来,过来,让我看看。村主任向我伸手。

我犹豫着走过去,他一把拉起我,问,几岁了?

十二。我说。

他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又对我说,我听说红林书读得好,刘老师夸你会写作文。

刘老师就是我们的瘸子老师,真没想到他竟然在村主任跟前夸我,不过,说到写作文,还真不是吹的,我的作文几乎每次都当范文念,我参赛还获得过全镇一等奖呢。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来,塞给我。我没接。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我才不要臭流氓的糖吃呢。

他把手缩回去,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火柴枪来。那火柴枪是用自行车铁链子做的,我们班有几个有的,我也想要,可我姥爷会做。没想到他竟然会做火柴枪,这让我有点刮目相看。我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他把枪放在桌子上,冲我尴尬地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一截龅牙,但是并不吓人。我进里屋取了我的弹弓,抓了一把子弹,跑了出去。

那天,我跑到林子里,一口气打下了九只麻雀。我用一根麻绳系起来,把它们挂成一串提回了家。还没到家门,老远就看见姚小娟在我家墙角的阴影里等我,她提着一块猪排骨,猪排骨上还滴着血,看样子是刚杀的。

我爸让我送来的。她说。

我不接。她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看着她,鼻子里呼呼地喘气,说,姚小娟,你也同意我妈嫁给那个臭流氓吗?

姚小娟脸红了一下,说,我爸爸说,其实,其实,我叔叔也没那么坏。

我说,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我妈嫁给那个臭流氓!你走吧。

姚小娟站着没动,她手里的猪排骨快耷拉到地上了。几只苍蝇嗡嗡地飞过来,循着血水,落在了地上。

我转过头去看天,墙根处一棵银杏树直直地插向天空,银杏叶子像小孩子的手掌哗啦啦地响动着。

姚小娟哭起来了,她脸很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把猪肉啪地扔在了地上,转身走了。地上的苍蝇轰地飞起来,又直升机一样准确地落下去。

我拾起排骨来,撵上去,拽住姚小娟,把那一串麻雀塞给她。其实,这些麻雀就是给她打的,我听姥爷说,用火烤了麻雀吃,可以治癫痫病。姚小娟从小就有癫痫病,我们上课的时候,她发作过两次,每一次都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抽搐不停。我吓坏了,我差点都以为姚小娟要死了。那时候我就会想,要是姚小娟死了,我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那我是不是还继续活下去。我们老师会把她抱在怀里,用手掐她的鼻子下面,就说那是个起死回生的穴道,叫人中。果然,时间不长,姚小娟就会好过来,她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也不再抽搐,呼吸也会平稳下来,她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脸红红的,我们就又继续上课了。

后来,我知道那叫羊角风病,医院里叫癫痫。我姥爷说,麻雀治癫痫病最有效了。我把麻雀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去了。

等他们结了婚,就没有人喊你野杂种了。姚小娟小声地说。

我咬紧嘴唇,差点咬出血来,我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我想杀了他。我咬牙说道。都是因为他。

姚小娟过来抓住我的手,轻声说,你可不能干傻事。再说了,他是你爸爸,你是我哥哥。

我摆脱开她的手,大声吼着,原来你也相信他们说的狗屁话!

可是,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呢,你回去照照镜子你就知道了。姚小娟说完这句话,就回家了。姚屠夫在喊她吃饭,他敲着案板,大声喊,姚小娟,你死哪里去了?吃饭了!

4

姚大头和乔彩霞结婚那天我没在家。那一天,我和秋亮恢復了友谊,我们相约着逃课去看黄河。我们的瘸子老师上课上得无精打采,上到一半,他扔下课本,自己跑到操场一角的菜地里去浇菜。他把我们男女生厕所里的屎全都挖出来晒在了操场边上,他又把我们厕所里尿罐子里的尿全都一瓢一瓢地泼在了菜地里。那可都是我们的童子尿啊,听说喝了童子尿可以治百病,我们瘸老师咋就舍得浇菜园呢,那多浪费呢,他难道不想治好他的瘸腿吗?他瘸着腿挑出来,两只潲因为不平衡而前后摇摆着,尿水纷纷溅了出来,溅在了他的裤脚上,溅在了他的黄军鞋上。可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在乎。那可是他最在意的黄军鞋啊。

我们就是这个时候逃课的。我和秋亮决定去镇上看黄河。我们镇就靠在黄河岸边的码头上,要到黄河边,我们就要穿过那条老掉牙的火车道。秋亮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把铁钉,有两枚铁钉竟然大得像一根手指。这一根铁钉要是压扁了,绝对不会是柳叶飞刀,而会成为一把真正的匕首。

你一把,我一把,秋亮说,到时候我们俩一起练刀,我们一起行走江湖。

那时候,电影《黄河大侠》刚刚放映过,我们都渴望有一天能够成为电影里的黄河大侠,行侠仗义,杀富济贫。

来到铁道旁的时候,正好有一列火车吐着白烟从远方开过来。我们急忙把铁钉一个一个地摆在了铁轨上。这列火车是小火车,只运货,不载人。它穿过黄河大桥,从遥远的北方深山开过来,车厢里装着烧好的木炭和白石灰。据说那个地方有一个叫景阳冈的山岗,山岗旁边有一个石灰厂和烧炭厂,石灰和木炭就是从那里运过来的。

这列火车一天只通行一个来回,很少有人能够遇得上,我们这一次算是赶巧了,摇摇摆摆的火车开过来的样子,让第一次见火车的秋亮欢呼雀跃。他蹿上火车道,沿着铁轨枕木的空隙,像一只袋鼠一样,撒开脚丫子,一跳一跳地在火车前面跑起来。他挎着的书包,有节奏地敲打着他瘦骨嶙峋的屁股,像擂响一面陈年的鼓。

我也顺着车道跑了起来,火车发出了悠长而恐怖的鸣笛。秋亮是我们班的跑步冠军,但是那是在学校的操场上,操场上很平,这里可不行。因为有枕木,有硌脚的石子,他只能弹跳着跑,如果他不小心摔倒了,火车可来不及躲开他。

偌大的铁钉被火车碾压,发出刺耳的声音,铁与铁摩擦的地方火光四溅,火车摇摆得更厉害了,我一侧头,看着火车就要从铁轨上栽下来了似的。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喊,秋亮,秋亮,快跳出来,快闪开,火车要出轨了!

火车终究没有出轨,它左右颠簸了几下,又回到正轨,朝前奔去。我和秋亮停下来弯着腰喘息,从后面跑上来一个手拿小红旗的人,边朝我们跑边喊,小兔崽子,别跑,给我到派出所去!

我俩拾起来铁轨上的铁钉,不,是匕首,拔腿就跑。我们越过火车道,越过马路,越过一片麦田,从一条小路跑到了镇上。摇红旗的铁道工一点也不气馁,他紧追不舍,我俩拔腿继续往南跑。穿过镇上的十字街,穿过电影院,穿过菜市场,穿过镇小学的校门,一路狂奔出去。

出了镇子,就是那条大河——黄河。它滚滚的黄水流淌不息,我俩一直跑到黄河边上才停下来。回头看看,身后早不见了铁道工,估计他早回去了吧。

我们坐下来,看着手中的还有些烫手的刀子,身上顿时充满了力量。

红林,以后,再也没有人喊你野杂种了,谁要是敢欺负你,我这把刀子可不答应。秋亮冲我挥挥手。

我也把刀子举起来,说,秋亮,以后谁要是再敢骂你是“秃头亮”,我的刀子也不会答应!

那天下午,我们在黄河边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暗下来,我们才开始站起来往回走。我俩手拉着手,就像以前从来没打过架一样亲密。

刚到十字街的时候,我们就听到了喊我们的焦急的声音。

呀,那不是你爸爸吗,秋亮?我指给他看。

他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说,我才不想理他,他除了打我就是打我,早晚有一天,我要报仇。

这时候,我听到了姚小娟的声音。她带着哭腔,喊着“乔红林”三个字。我定睛一看,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铁塔一般,晃着大脑袋正左顾右盼。

姚小娟。我喊她。我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手里握着那把金光闪闪的匕首,我想好了,只要那人敢骂我一句,我一定把这枚铁钉捅进他的身体里去,这是他欠我们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在黑暗中站定,像一棵小树。那个男人像一个狗熊,他走过来,一把把我抱了起来,毛茸茸的触须全都伸了过来,把我包裹住。

我一下子被他连根拔起,倒在了他怀里。我恨我的双脚,一点也没有劲儿去站得更结实,我真丢脸。

臭小子,和我一样。他摸着我的头,对着黑暗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身不由己地倒在他怀里,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扑鼻而来,像姥爷的味道,又有点不一样。我不争气的眼泪却哗啦啦地掉下来了。这时, 我妈从夜色中踉踉跄跄地跑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时,她身子一软,像一块土一样瘫在地上哭了起来。

5

姚大头与我妈结婚以后,我就成了有爹的孩子了。

但他俩并没有在一块睡觉。

我妈身上随时带着一把柳叶尖刀,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再靠近她。这个习惯,她已经坚持了十几年。有几次,我看见姚大头悻悻地离开了家,一个人坐在家门前河边的土墩上吸烟。

我下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我个弥补的机会。他哀求说。

你永远还不清了!我妈冲着他低声怒吼,他们不断地争吵,做牛做马也不行!

那你为什么又同意和我结婚?他压低声音问,就为了折磨我?

你高看你自己了,和你结婚,我是为了孩子不再被人叫野杂种!我妈咬牙切齿。

我要和你离婚!他喘着粗气说。但是离婚前,你得尽一回义务,我不能白结一回。

你不怕坐牢你就来,我还会再告你一回!我妈冷笑起来。

真够歹毒的,你怎么能这样,我是红林的爸爸。他咬牙说。

你已经把毒刺插进了我心里,那就永远也拔不出来了。她说。

我就不信拔不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啊?你真敢刺我?他叫起来,疯了,疯子!

门被粗暴地推开,又被粗暴地甩上。一陣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跑了出去。

6

我妈和姚大头是在结婚一个月后去镇上民政所办理的离婚手续。他俩拿着离婚证出来的时候,请我吃了一次牛肉包子,那是我们一家人唯一一次在一起吃饭。

这一次吃饭,他俩没有争吵,但也几乎没有说话。牛肉大包子真香啊,这是我们镇上最有名的包子店了,以前我就听说过,可我从来没有舍得吃过。这一次我吃了四个大包子,比他俩吃得还多,把我撑得肚子滚圆。

在这之前,我跟着他俩先去了派出所落了户口。这是我第一次进派出所,进去的时候我很紧张,但是戴着大盖帽的警察并没有电视上演得那么吓人,一个叔叔还笑着摸了一下我的脑袋。

户口本他俩一人一本,我的名字改成了“姚红林”,从此之后,我就不是没有户口的黑孩子了。只是,我不想姓姚,我还是想叫乔红林。但是,我做不了主,我妈当家。从此之后,我就和姚小娟一个姓了,不光一个姓,我还成了她的叔伯哥哥,这让我禁不住黯然神伤。我本来想好了,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就娶姚小娟,可是现在显然不可能了;还有那个让人害怕的胖子屠夫,也会成为我的伯伯,这让我一时难以接受。但一想到以后杀猪想要猪骨节会方便些,我就又隐隐有了一些期待。过了这个暑假,我就要到镇上来上学了,听说读了初中,每个学生都要有档案,建学籍,我妈说到时候我就是一个真正的中学生了,我要好好学习,以后还要考个大学,当个大学生,毕业后到山外边去找工作,她希望我永远也不要再回来。我又不欠着个大山什么东西,但我想,那怎么可能呢?我姥爷还在,我姥娘的坟还在,她和那个人还在,我怎么可能和这里没有关系呢?

吃完饭之后,我们每个人又喝了一碗汤,没想到包子汤也是那么好喝,我们每个人嘴上都油烘烘的。我们觉得很高兴,甚至都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那个成为我爸爸的人提议吃完饭后,我们一起去看一次黄河。我妈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同意了。我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因为从这里回去之后,我们就很难再在一起了。

我妈同意了瘸子老师的求婚,答应放了暑假就去和他登记结婚。姚大头也打算好了,明天他就要收拾一下,准备出门去找个工作。他说,姚红林以后上学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们三个人一起朝黄河走去,夕阳悬挂在面前黄河对岸的山尖上,红彤彤的。初夏的微风吹来,暖暖的,我腰带上左侧挂着一把弹弓,右侧插着一把火柴枪。这让我觉得,我真的成了一名黄河大侠,终究有一天,我要飞渡黄河,去到黄河对岸的山外去,听说那里有一条可以跑车很快的高速公路,那条路没有尽头,一直会通向世界上去。

其实,那天,我和秋亮早就约好了,读完初中之后,我们还要一起去县城读高中,然后,一起去世界。至于姚小娟,我们也希望她和我们一起,不过,她是个女孩子,不知道姚屠夫舍不舍得放她出去。如果姚屠夫不同意,我们就决定带着她私奔,去给她找最好的医院,治好她的癫痫病。

我拿出弹弓,拿了一粒石子,正准备打到河对岸去。这时候,我妈去却把我的弹弓要了过去,她说,我也试试你的弹弓,看看能打多远。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放进牛皮包捏紧,然后,缓缓伸开双臂,两根气门芯被她拉得直直的,绷得紧紧的,像两条笔直的高速公路,突然,她一松手,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白光带着金属的声音朝着黄河中心射了出去。

我们都瞪大眼睛看着,只见那白光像一条龙,逆着夕阳,快速地朝对岸飞去。我们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一直也没有听到它落地的声音。

夜色漫漶上来,把我们笼罩,黄河里突然涛声大作,轰隆隆的声音像极了春天的第一场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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