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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深深

2019-12-13金少凡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9年6期
关键词:媳妇儿小山

金少凡

小时候,我家住在北京城钟鼓楼下。那会儿我时常仰起脖子,瞅着钟鼓楼顶上飞翔的鸽子想,若是能骑在它们身上朝下望该有多好,我一准儿能望见我们所在的那条胡同,我还一准儿能认出我们家那个细长而幽深的小院儿。

那条胡同叫张旺。

我家住在胡同当间儿的那个22号。

我们院儿里头东西南北房,一共住着六七户人家。先从东边数,东屋两间,住的是锔锅锔碗的孙师傅和在小学里供职的谭先生。孙师傅可以说是我们钟鼓楼这一片儿最好的锔锅匠,您家里头凡是有什么东西摔了打了,甭忙,也甭急,交他,就擎好儿吧!而谭先生呢,也是一顶一的好人,随和耐心又有学识。老北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大都没个大名,等到需要上学了,急着出去学徒了吾的(吾的,即什么的),就都会被爹妈牵着,找到谭先生。谭先生都不用翻那本厚得跟城砖似的《康熙字典》,问了姓氏问了辈分,只略微沉思片刻,当时下就给取个大名。另外,街坊们无论是遇上什么难事,解不开疙瘩了,就会说一声,得,找谭先生去呗。南屋两间住的是在钟鼓楼下摆摊卖泥人的沈师傅和整日里游手好闲的三当家的。沈师傅的摊位上,货物琳琅满目,除了各种泥人之外,还有兔爷跟“嗑咕”鸟儿。兔爷我不用说了,大家伙都知道,只是那“嗑咕”鸟儿却有些稀奇。用老北京话说,那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游手好闲的三当家的呢,本是阔家的三掌柜的,住在一所大宅门儿里,赶巧儿正要上高中那年,得了肺病,没有特效药可治,便休学在家,家里给买了钓鱼竿,置办了自行车,实指望着他修身养性锻炼身体,赶紧把病养好,回学校上学,等学业成了,再上国外深造,得了学位,开了眼界,将来好接管家族的产业。他们家族,有一个老大的木器厂子。可他却休大发了,跟着八旗子弟们开始提笼子架鸟,玩蛐蛐斗油葫芦,闹得大宅门儿里头人嫌狗不待见,尽遭哥哥嫂子的白眼。自然,三当家的也是个要脸面的,于是他便主动提出搬出去单住,不过,他每月都是有充足的银子供着花的。西屋两间房是我们家。常住的是我跟我妈,我爸先前跟谭先生一样,都是教书匠,后来就跑到了口外(张家口)拉骆驼(商队),一年到头也难得着家。拉骆驼是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因此我们一年到头替他担着心。但凡听说哪儿一不安定了,我跟我妈的心便忽悠一下子提溜了起来,生怕我爸跟骆驼出什么状况。我总小心谨慎地问我妈:“我爸这会儿到哪儿了?怹不会有事吧?”我妈不言语,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之后又赶紧走到佛龛前边,敬上三炷香。北屋最大,一溜三大间。房主是刘宝泰,他在东郊的一个大厂子里上班。据说那个厂子特别远,出了朝阳门往东还有十好几里地。据说,那个大厂子不是一般的大,里头有铁轨,能跑火车。还据说,他们厂子里的人渴了不用到水缸里头拿瓢舀半下出来咕咕咕咕地喝,人家渴了喝的是一瓶儿一瓶儿的带汽的水!您听说过吗?带汽的水!一开瓶子盖儿,砰的一声,跟放炮似的,弄不好,稍不留神,能吓个好歹来!刘宝泰有四个秃小子,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四水子。

您都瞅见了?这就是我们的小院儿。小院儿细长,挤挤插插。

哎,对了,您瞧我这记性,还忘了一个人!

谁呀?

耿三儿!

您瞧这寸劲儿的。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他来了——

一、收房租

门口儿响起了噗噗的跺脚声。不用瞧,就知道是耿三儿来了。耿三儿干瘦,矮小,细长脖子上,顶一个没长开便遭遇了霜降的冬瓜似的脑袋。

耿三儿尽管人看上去相貌不济,但却是个极规矩的人。每逢到谁家门口儿,进不进去不说,都必得跺跺脚,之后仔仔细细地用双手拍打拍打大褂儿。从肩膀头儿,到俩胳膊袖子,再到前大襟、后摆。顺着往下,再拍打裤子。膝盖,屁股,就连裤头脚儿也不忘记。抬腿,弯腰,把裤头脚儿拍打完了,他就两腿并拢,立直了身子,双手自然下垂,双目朝下,轻轻地咳嗽一下,或是两下,静候屋里的动静儿。若是遇上屋里头许久都没人支应,才抬手在門框上轻轻地敲一敲,有时候一下,有时候两下,但最多不超过三下。末了儿,用不男不女的声调,叫一声刘嫂、沈师傅或是三当家的。

耿三儿是个出了宫的老太监。皇上没了,铁杆儿的庄稼倒了,就仗着有些房产当营生。

耿三儿每个月的月头上,都会走进我们住的大杂院子来收取房租。

据说,距离我们娘娘庙不多远的锣鼓巷,也有太监的房产,还据说是大太监李莲英的房产,每个月的月头上,李莲英的侄女也派人来收取房租。但受托的,是个横须扎髯,腰间系着一扎多宽、镶着黄铜扣的大板儿带,手腕子上戴着黑漆皮护具,敞胸露怀的主儿,因此,所有的房租,不出一顿饭的工夫,就全部收齐了。据说,那人从来就不用在谁家门口儿跺脚掸衣裳,更用不着挨家挨户地张婶李妈妈地哀求,往胡同口上的那棵大槐树下面一坐,一吆喝就成了。并且,每回来,还必得有租房户立马儿把张一元的小叶冰片或是高沫儿在吊子(茶壶)里,用滚开的水给沏得了,会同板凳、茶碗一堆儿,屁颠儿屁颠儿地端过来,嘴里还必得山响地喊着:“容爷,又让您跑一趟,受累了您呐!”

真应了我们小孩子家常念叨的那句顺口溜儿:“软的欺负硬的怕,管着横的叫爸爸。”耿三儿来到我们院儿,从来就没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迎来最多的是咒骂。我们家和南屋三当家的还倒好一些,在家里有粮食的情况下,会赶紧开开门,把一个口袋递过去,塞在耿三儿怀里,说句让您老费心了;遇上就快要没米下锅了的时候,就躲在屋里假装听不见。不管耿三儿是咳嗽还是敲门,都假作不知,在屋里的柜子后边躲着,大气儿不出。有时候三当家的还会躲出去,袖着手在当街迈单儿(一个人没目的地闲逛),天多冷或是多热也不回来。北屋的刘宝泰家和南屋的沈师傅家可就不介了,耿三儿的跺脚声刚起,屋里就是一阵骂,北边一句臭老公,南边一句老不死的一应一和,不绝于耳。骂着,这一南一北的两所屋子还会刺啦一下子把屋门拽开,刘宝泰媳妇儿和沈师傅媳妇儿唱戏般地高声喊:“嘿,刘嫂,您今儿个晌午吃的什么呀?”对方立马儿回一句:“烙饼摊鸡蛋!您呢沈师傅家的?”沈师傅媳妇儿也跟着喊一句:“我们是烙饼卷鸭蛋!”(在老北京,当着太监的面,是不能说鸡蛋鸭蛋的,正因如此,饭店的‘摊鸡蛋,取名是‘摊黄菜)俩人有意地把重音都放在了鸡蛋和鸭蛋上,喊完了,就瞅着耿三儿,鸭子下水般地嘎嘎乐。俩人的对话,似乎是让耿三儿很尴尬,浑身上下不自在,就木头桩子般地杵在当院儿。俩人瞅见了,就乐得更加欢实,肆无忌惮。乐够了,便像是商量好了,一转身,各自从门旮旯儿里抄起一把笤帚来,呼噜呼噜地扫地,从屋里,扫到门口,再从门口扫到当院,直弄得鸡飞狗跳,暴土扬场,让耿三儿在当院儿里也无处立足了。

每当这个时候,大都是谭先生从屋里出来给耿三儿解围。他喊一声:“耿师傅,您来了?请屋里头吧!”

我那时候还不大懂事,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女人要说家里吃的是摊鸡蛋和卷鸭蛋,因为我见他们明明是喝的棒子面儿粥。我们院儿里头,甚至整条胡同里头,为了省嚼谷儿,家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当家的(家庭的男主人被称作是当家的)不在家,女人们自个儿绝不会吃细粮和干粮,一律都是凑合着喝顿稀粥的。我妈也是这样,我爸不在家,她是细粮和干粮从不沾牙的。要是饿得实在受不了,只多弄块白薯糊弄糊弄。于是,便问我妈:“摊鸡蛋不是应该叫‘摊黄菜吗?”我妈听了,赶紧使手指头杵了我脑瓜顶儿一下,悄声说:“小孩子家家儿的,别胡咧咧!”

我们院儿,每月都按时按点交房租的,就数谭先生了。

先生在当时下,是专一称呼在学校教书的老师和瞧病的大夫的。

谭先生在天桥的灵佑观小学教书。

每回耿三儿来,未曾掸罢衣裳,谭先生便端着口袋迎出来。“给您,耿师傅。十斤小米。”在我们院里,除了谭先生跟耿三儿称呼师傅,无论大人孩子,都是管着他叫老公或是耿三儿的。其实,大家伙儿都知道,无论是称呼师傅还是直呼其名称耿三儿,都不大合适。耿三是太监,街坊们无论如何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排辈儿。我还曾经听见过北屋刘宝泰媳妇儿跟她儿子大水子教坏,偷偷地说:“去,瞧瞧那个老公上男厕所还是女厕所,瞧瞧他怎么撒尿!”

后来,耿三儿把收取房租的时间,改在了晚吧晌儿。一来,刘家和沈家的女人忙着做饭,没工夫儿骂街、拿笤帚胡噜地;二来,那时候,各家各户人最全。

这回来收房租,耿三儿身后头还带着一个人。

“耿师傅,来了您?”还是谭先生先把房门给打开了,“吃了吗您呐?”

“还没呢。”耿三儿用不男不女的嗓音回应道。

“那您两位屈尊一块儿吧,我给你俩添双筷子去!”谭先生赶紧把耿三儿和他身后的人朝屋里让。

“不介了,不介了。”耿三儿连忙把身子朝后撤,“家里头的饭也熟了,您慢用您的。这位是新房客,我带着他瞧一眼房子,顺带把小米带回去就得!大老刘的排子车还在外头候着呢。”

新房客也连连拱手,称谢。

“您两位真不吃?”谭先生说,“那我就不客气,等赶明儿个有了好吃食儿再请您两位,这碗粥我先偏(意思是我先吃了)着了。给,这是十斤小米。”

“您慢用,慢用。”耿三儿接了小米,连忙开始介绍,“这位是谭先生,在天桥的灵佑观小学当先生。这位是新房客。我跟您说,您打着灯笼也没地界找这么好的房子去。一个是地界好,都说北京城最热闹的是‘东单西四鼓楼前,咱们这鼓楼前,由打后门(地安门)往北,一直到钟鼓楼底下,这买卖铺子一个接一个,就跟排队搬家的蚂蚁似的,虽不是庙会,但却比庙会还要热闹。并且您也没地方去找这么好的街坊去。谭先生,知书达理,学识满腹,谦和友善。赁我的房子,跟谭先生接壁儿,算是您的福分!”

给新房客和谭先生引荐完了,还没等新房客和谭先生俩人寒暄几句,耿三儿就对新房客说:“从前的房客是每月10斤小米,打您这儿开始,我打算加两斤,每月12斤,讨您个示下,您瞧着合适不?”说完,又扭头朝着谭先生说,“谭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跟您知会一声,打下月起,您的房子每月也涨两斤小米。唉!老街坊住着,张不开嘴呀!我从来都没觉得这么寒碜过,还请您多包涵着点儿吧!”

我跟我妈听见了耿三儿的跺脚声,原本是在屋里躲着的,听见他又说,每月要再涨两斤小米的房租,我连忙抬头瞅瞅我妈,我妈也低头瞅瞅我,就更是大气儿不敢出了。

耿三儿没有立即走过来,在我家门口跺脚掸衣裳,像是有意识地让我们在柜子后头多躲一会,多憋屈一阵。

“谭先生,您上回提到的金葫芦的事,我给您落实了。”耿三儿继续跟谭先生扯闲篇儿,说,“那年孙殿英派兵炸了老佛爷的墓,从里头捣腾出来不少财宝,听说其中有一件宝物是个金葫芦。那葫芦一拃(手的大拇指和中指以最大限度伸开,让两根手指产生最大的距离,用以表示一个物体的长度或高度)来高,大头两掐(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指尖对在一起,让两根手指形成一个圆圈,用以表示一个物体的周长)大小,小头一掐不到,葫芦头上有段葫芦藤子,卷着,跟个小尾巴儿似的,葫芦的身上镌刻着‘金葫芦的大篆铭文。”

谭先生忙问:“您可知道是何朝何代的宝贝?”

耿三儿嘬嘬牙花子,说:“何朝何代的不太真着,但是经过了顺治帝、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等几位爷的手不假。”

谭先生再问:“您可知道那个宝贝现如今的下落地点不?”

耿三儿把抱着的小米口袋,让一直在院子外等候的大老刘抱到他的排子车上之后说:“这我也给您落实了,那只金葫芦老佛爷赏赐给了荣禄爷。荣禄爷是怹少年时代的相好,在康圣人闹‘百日维新的时候又护驾有功保过怹的命。”

谭先生迟疑了片刻又问:“都传说,老佛爷临终前,对着李莲英的耳朵悄声说了三个字,就您所知,有这么档子事儿没有?”

耿三儿听了先是一愣,想了想,急说:“三个字?对呀,您不说我倒是忘了有这么个茬儿了。”耿三儿把俩眼朝四周边瞅了几瞅,之后把声音压低了说,“老佛爷弥留之际,我们这些奴才都在外头守着,李大总管在里头伺候着,我是隐隐约约地见老佛爷颤颤歪歪要把胳膊抬起,可是又没有力气,李大总管慌忙俯身问怹:‘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的?老佛爷就朝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之后嘴唇抖了抖,像是说出了点儿什么,会不会就是您说的那三个字儿呢?”

谭先生听了,纵了纵眉毛,咂巴了咂巴嘴,又长长地吐了幾口气。

俩人说了阵子闲话,待新房客看好了房子,答应了每月12斤小米,耿三儿便跟谭先生告辞。

耿三儿一定要让谭先生先回屋,关上门,才肯离开。离开时,必得先倒退着走三步才肯转身儿。

听着谭先生说了“您请”,耿三儿坚持着说“您先请,您先回屋”的对话后,我知道,耿三儿就要过我家这边来收取房租了。

我赶紧往我妈身上靠靠。

我妈把我搂紧了。我们俩人屏住了呼吸。赶紧又往柜子后头靠靠。

二、朱顶紫罗袍

沿着北京的中轴线,从地安门大街往北,进钟楼湾儿胡同,经过鼓楼,走到钟楼跟前,抬眼朝东北一扫量,便能瞅见耿三儿的宅子了。

耿三儿的宅子,是个三进的大四合院儿。

第一进院儿,是整所宅子的门房,院门开在张旺胡同。门房里几乎没有什么院子,只有孤零零一排坐南朝北的倒座矮房。过了十分窄巴的一进院儿,是二进院儿。二进院儿是一处宽敞的四合院儿。南北略窄,东西微长。东西南北房里头住着的人家,您已然都知道了。穿过二进院儿的小窄门,便是耿三儿住的正院儿。正院儿另有一个街门,也是整所宅子的正门,开在娘娘庙胡同。

这样,耿三儿的大宅子,就横跨了娘娘庙和张旺两条胡同。

据说,耿三儿在宫里的时候,是伺候大太监李莲英的。

据说,李莲英在颐和园的修缮工程中,因为受宠于老佛爷,因此就获准得到了修缮进料的肥差。拿脚趾头您也能想象得出来,李莲英一定从这个肥差里捞了不少的银子,而伺候他的耿三儿也得了不少外快。俩人便相继在锣鼓巷和娘娘庙一带购置了房产。

还据说,耿三儿出宫后,曾经有过娶一房媳妇儿的念想儿。我们这一片儿,有个媒婆子,媒婆子在旗,因此天足脚大,天生的适合跑媒拉纤。大脚儿媒婆雇着车,南去固安、文安,东去香河、大厂,西去房山、琉璃河,北上怀柔、延庆,拉来了好些位大姑娘和没了丈夫的小媳妇儿,黑的白的丑的俊的都有,可是缘分不够,均没能够住进这座大宅子里头。因此,耿三儿的愿望,始终未能如意。

耿三儿一个人住在高大气派、青石板铺地、游廊环绕的正院儿。

正院儿和二进院儿之间虽仅有一墙之隔,还有一道窄门相通,但是作为房主的耿三儿,却很少到二进院儿里来。除了每月一次的收取房租。可即便是来收取房租,耿三儿也是绕道而来。从正院儿的大门出去,走娘娘庙胡同,再朝南,绕个大圈儿,进张旺胡同,从门房进来。收了小米呢,再老远地绕回去,还得雇用大老刘使排子车拉着。

耿三儿很少来二进院儿,我们二进院儿的人,也绝少到正院儿里头去,就连我们小孩子也绝少去。这样,那道连通两个院子的窄门,就时常紧闭着。

窄门就在刘宝泰家那排北屋的边上。和耳房紧挨着。闭久了,刘家就在门旁边堆放了杂物。先是扫把煤铲,后是砖瓦木料、和煤的黄土,逐渐的,窄门便被他家给堵死了。

我总觉得,耿三儿不走那道窄门,跟他身上的那股子魔力有关。二进院儿的人不去正院儿,也跟耿三儿身上的那股子魔力有关。

魔力,就是太监身上的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

耿三儿若是走到大街上,人们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股子魔力。那魔力总能吸引来无数的目光;而那股子魔力,又让人们不大敢接近他。人们对他很好奇,走到哪儿都有人悄声议论。不知道底细的,就说这人怎么怪里怪气的;知道底细的,都说他身上有股子怪味儿。

或许,耿三儿身上所有的魔力,都在那股子怪味儿上。

那味儿说不上是香。

也说不上是臭。

更说不上是酸。

为此,我们小孩子常跟在他身后头闻。但谁也说不清楚是股子什么味道儿。

因为,我们谁也不太敢靠近他。瞅见他,追过去,跟着跑,可凑近了,又呼啦一下子跑开了。仿佛他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只要靠近了,魔鬼吸口气,就能把我们吞进肚子里去。

后来,我跟小山子因为一缸金鱼接近了耿三儿,还进了正院儿,进了正房。

可进去了,还是跟耿三儿保持着距离。不大敢靠得过近,更不敢闻他身上的味儿。

耿三儿的正房是三间大北房,一明两暗。明间是宽敞的过厅。过厅里一水儿的大漆家具,家具上边,都拓印着北京百年老店“龙顺成”的标牌字号。窗户下面,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两旁摆着太师椅。墙角上是衣帽架。靠北墙是一个乌木柜子,柜子上有多层宝阁,一层层的阁子里面件件摆设均是金玉器皿,以及鼻烟壶、蝈蝈葫芦、蛐蛐罐子等精致的小玩意儿。在过厅的正当间儿,是一张稀奇的圆形鱼桌,周边四把圈椅。鱼桌像炕桌般高矮,桌面上镶着一只方形的玻璃鱼缸。早有耳闻,鱼桌是文人墨客们在品茗时兼顾观赏品味鱼趣专用的物件。

鱼缸里轻缓游动着几对小金鱼,金鱼通身紫色,细瞧,各个还都顶着一颗硕大的、朱红色、珍珠般的顶冠,鱼一摆,头顶上的顶冠就自然晃动。随着顶冠的晃动,朱红色的珍珠便熠熠地发出鲜亮的光彩。

这些小金鱼,耿三儿十分珍视。

耿三儿说,这小金鱼叫“朱顶紫罗袍”。原先深藏于宫中,属于世间罕见的稀有品种,北京南城金鱼池的几百个鱼坑里根本见不到,甚至金鱼池上千名鱼把式听都没听说过。培育出这个稀世品种的是杭州府一位匠人,他家祖辈以养金鱼为业,经过几代人数十年培养繁殖,在普通紫帽子金鱼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朱红色珍珠般顶冠的这一绝世品种!为了讨好老佛爷,杭州府便把这天底下绝无仅有的好玩意儿奉献了上去。耿三儿说,可是没承想,鱼献上去了之后,养鱼的匠人却去世了,因此,世间再也没人能培育出这种鱼,从此,这个“朱顶紫罗袍”就成了人间绝品!

我跟小山子之所以能进入到耿三儿住的正院儿,进入耿三儿的正房,就跟这些宝贝金鱼有关。

“朱顶紫罗袍”要吃活物,但又绝不能是普通的鱼虫儿。为了保持“朱顶紫罗袍”通身的紫色,脑袋上朱红色珍珠般顶冠色泽鲜艳,并且繁殖出的下一代品种不退化,必须喂食通身透明的小白虾米。

但能不能逮到這样透明的小白虾米,我们心里并没有底。

不过,耿三儿许给我跟小山子“拿小白虾米换糖块儿”的条件,又太有诱惑力了。

我们跟着耿三儿走进正院儿,走的是娘娘庙的正门。

原先,我们只在正门的石头台阶上拍过洋画儿,扇过元宝,只在石头台阶边的大石条上打过出溜儿,还从未跨越过那道高高的、厚厚的、镶着金黄色铜皮、铜皮上钉着数不清铜钉子的门槛儿。而正院儿里面那曲折迂回的游廊,游廊上的雕梁画栋,也只是扒着门缝儿,闭上一只眼睛,偷偷地扫描过几下。

那天走进正院儿,我跟小山子的俩眼都不够使的了。东瞅瞅,西瞄瞄,哪儿哪儿都新鲜。假山石、石榴树、影背墙,还有香炉佛龛,让我们目不暇接。

当我们被带进正房,瞧见了鱼桌上镶嵌的鱼缸里那些个“朱顶紫罗袍”时,更是大气不敢出了。

怎么呢?

原来,小山子是从来不用牙粉的。

我呢,尽管家里有牙粉,可是嫌弃牙粉的那股子香气,也绝少用。

于是就自觉得口气臭,怕熏着那些个圣物。天老爷,稀世绝品!

可是,就在我俩凑近了,想把“朱顶紫罗袍”瞧个真着时,小山子忽然大嘴一张,阿嚏!

——一个大喷嚏,正对着鱼缸而去了!

这一声阿嚏,可是把“朱顶紫罗袍”们惊着了。

它们猛地蹿腾了起来!

鱼缸被撞得砰砰响!

三、大脚儿四奶

在地安门朝北那一片,有个很有名的媒婆子。有人管她叫大脚儿,也有人管她叫大脚儿四奶。

大脚儿是外号。大脚儿四奶是官称。

大脚儿四奶是旗人,也有人说她在旗,其实都是一档子事儿。

大脚儿四奶家住在锣鼓巷北边的车辇店胡同。在前清,这条胡同非同小可,是制造、维修和停放官家的车和辇的地界。

都知道,车和辇是权力和等级的象征。因此这些制造、维修和停放车辇的铺子就必须是官家兴办。既是官家兴办,就必须配备相应的官员,对它们进行管理。

大腳儿四奶的祖上,便是统领车辇店胡同以及那一片所有跟车辇相关店铺的官儿。具体几品我忘记了。

我听过大脚儿四奶跟我妈聊天。她说那年月的日子真好过,就没个烦心的事。想钱了,到月头,皇上就把银子给发下来了,只要是不抽大烟,不败家失业地瞎糟害,那银子就是打着滚儿地花,也花不完。想吃涮锅子了,招呼一声东来顺,想吃烤鸭子了,招呼一声全聚德。她说,那会儿,我小的时候,吃饺子从来就没吃过边儿。要是想差事儿了呢,男丁就穿上马甲去当旗兵;女娃呢,练好女红,等着宫里头来挑秀女。

大脚儿四奶的标志,除了那双大脚,就是满口的黄牙和一支长烟袋。黄牙里出外进,不大齐整。靠近嘴犄角儿的地方,还缺了一颗,她一乐,就露出黑洞洞的一块。长烟袋是乌黑锃亮的竹烟袋杆儿,金光闪闪的铜烟袋锅子,雪白浸润的玉石烟袋嘴儿,烟袋锅子下边,坠着一个绣着荷花的烟荷包。

或许是因为久抽旱烟的缘故,大脚儿四奶痰盂不离左右。没说几句话,便咔一声咳嗽,啪一口痰吐进痰盂。有回她到我们家做客,因为四下里没找见痰盂,就把那口痰,吐在了茶碗里,生生地让我妈膈应了十天半拉月。茶碗扔了,舍不得,不扔别扭,最后只能变着法儿地使沙子搓,使石灰烧,使醋泡,直至心里头的膈应劲儿下去了为止。

吐痰的事,我妈没跟大脚儿四奶撂蹦儿,据说是她们之间沾点儿亲。我妈管着大脚儿四奶叫姐。但是这究竟是怎么个姐,哪儿的姐,我始终也没闹明白,我妈也始终没说明白。只是我妈引着我第一次去车辇店见她的时候,提前就嘱咐说:“见了赶紧叫姑儿,声要高。她在旗,礼数儿多!”

我妈领着我去见大脚儿四奶,实际上是为了给我免费剃个头。大脚儿四奶有一星半点的剃头手艺,虽比不上挑挑子打换头正规的剃头匠,但是也能凑了吧合,把脑袋给你囫囵个儿地剃光呼了。只要刮几道血口子你不怕疼,能忍得住。所以,当我在我妈的带领下,从家里出来,走了好几里地,到了车辇店胡同13号,一进门,瞅见一位妇女赶紧就叫了声“姑儿”,直把对方叫愣了,眨巴着俩眼,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大脚儿四奶除了剃头,常给附近的人说媳妇,还掌握着另一种技能。我们这一带的人,称之为“叫”。

“叫”是我觉得非常稀罕的一件事。

“叫”很神秘。

但绝不是现代电影和电视剧里演的,在头上戴点什么,身上穿些什么,腰间系些什么,脚上踩些什么,叮叮当当,装神弄鬼的样。

大脚儿四奶只穿平时的衣裳,甚至从来也不在现场弄出很神奇的氛围来。

若我在她身边时,只是让我关上门。说声:“和平,去!”

被“叫”的,多是些夜里时常哭闹不止的孩子。小孩子们似乎是很容易被吓着。吓着了就会惊厥,就会哭闹,就会不住地咬妇女们的奶头。

大脚儿四奶总是让那些孩子躺在她家的炕上。盖上她家的被子,四周压紧,不透风,然后走向墙柜,把盖子掀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我很熟悉的东西——小米、碗和一块红布。

大脚儿四奶把布包拿到炕上,坐在孩子的身边,把布包打开,慢慢地把小米装进碗里,填满,用红布把碗口蒙住,在碗底上打个结,攥着结,碗口朝下,然后在孩子的头上约一尺左右的高度上不停地晃动。她闭着眼睛,嘴皮微动,念念有词。碗在孩子的头顶上方左转三圈,停住,再右转三圈。几个反复之后,再停住,解开碗底的结,打开红布,神奇出现了,碗里的小米居然少了,她就再添进去些,把碗填满,用红布包紧,继续晃动。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口中念念有词。我很想听清楚她到底叨念着什么,可是越想听清楚就越是听不清楚。我揣测,那应该是一套咒语,或者是一番祈福。在碗里的小米终于不再出现缺口时,大脚儿四奶就做了收势。收好布包,再从墙柜里掏出一根和粉条的样子差不多的东西,然后去灶上点火,往锅里倒点香油,把那样东西放进去,再之后,随着吱啦一声脆响,满屋子甚至满院子便漾起了一阵奇异的幽香。

在我满肚子的馋虫蠕动、嘴里口水四溢的当儿,被“叫”的孩子,嘎吱嘎吱地把那炸得松脆无比的东西咀嚼,吞咽进肚子里。

大脚儿!

大脚儿四奶——

等生病的孩子们被“叫”好了,不惊厥,不哭闹,也不咬妇女们的奶头了,大脚儿四奶家屋外就会有人喊叫。他们站在当院里,手里多半端着一只碗,或是一只瓢,里面是饽饽、白面、酱、干枣之类的谢礼。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香油炸过的那样东西的味道。我时常馋得往肚子里咽唾沫,尤其是瞧着被“叫”的孩子们嘎吱嘎吱在嘴里咀嚼的时候,于是有次我就装病,说脑袋疼,不起炕。我妈赶紧叫了钟楼湾儿的大老刘,让他拉着排子车,把我送到了车辇胡同13号。大脚儿四奶把我放在炕上,摩挲摩挲我的脑袋,之后走到墙柜边上,把墙柜掀开,从里面拿出了那个布包。

我心里暗喜。

就要吃到那样油炸的东西了!

于是口水便开始从腮帮子上边,从舌头下面,呼一下涌出来,想收也收不住。

我开始不停地吞咽口水。

开始翘首以盼。

可是,大脚儿四奶却并没有从布包里拿出那像粉条一样的东西来。

她掏出了一块已经发黑了的红糖。

之后找来了菜刀,从红糖的角儿上砍了一小块,放进瓷碗里。又从桌子上端过暖壶来,拔开塞子,给我冲了一碗红糖水!

四、窝脖儿

我正要跟小山子出去找谭先生请教事情,忽然听见院儿门处有咕咚咕咚的脚步声。

定睛一瞅,先瞅见了一溜儿移动着的家具,由打胡同里,逐渐地移动到了院儿内。有柜子,有箱子,有桌子板凳,还有一对儿老高的大瓶胆。之后才发现了家具下面的人。

“窝脖儿!”小山子喊了一声,就跑了出去。

我也跟着他跑出去瞧热闹。

“窝脖儿”是老北京的“搬家公司”。之所以被称作“窝脖儿”,是因为他们在搬东西时,无论大件小件,无论是輕是重,无论木质石质乃至瓷器,一律是扛在后脖颈子上,这样一来走路时就须得哈着腰窝着脖子,久而久之,脖子上就磨成了茧子,茧子越增越厚,越长越高,于是后脖颈子上头,就留存下一个厚厚的肉球。

是新房客搬过来了。新房客姓孙。

家具都移动到了院子里。

“窝脖儿”们用一根木棒在身后把家具支住了,从腰间抽出灰不溜秋的手巾来擦汗,大口地喘气。

“您哪位是孙师傅?”领头儿的“窝脖儿”斜侧着抬起头来朝东屋喊问。

新房客赶紧迎上去,说:“我我,敝人贱姓孙。师傅您受累了,请您把东西往屋里头放吧。”说着就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领头儿的“窝脖儿”便走到东屋的房门口。

我们要瞅的就是他。

他的身后头,背着一个特殊的物件。那物件正吱吱作响,还呼噜呼噜地冒着蒸汽!

领头儿的“窝脖儿”来到东屋的门口后,便绷着浑身的肌肉,把身子直着慢慢地下蹲,再下蹲,直至自己的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后背上背着的那样特殊的物件,在吱吱的响声中,被很轻巧很稳当地平撂在了地面上。

那是一只着着火的煤火炉子,上面还墩着一把开水壶!

这是“窝脖儿”行的规矩。领头儿的为了展示搬家的背负功夫,要把主家着着火的炉子背起来,上头再墩上一壶水,一路上,要行得平,走得稳,到地界了,炉子不仅不能灭,水壶当中的水不能洒,而且水还要一路开着吱吱地冒着蒸汽。同时这也是主家在讨吉利。火不灭,水不洒,开水冒蒸汽,寓意着新家新生活美满幸福。

新房客孙师傅走到“窝脖儿”头儿跟前,瞅瞅炉子,提拉提拉水壶,见火旺旺儿的,水一滴没洒,蒸汽弥漫,相当满意,拱手称谢。

“窝脖儿”头儿就伸手在自个儿后脖颈子已经形成了一个厚厚大肉包的茧子上抹了一把,然后接过来孙师傅的赏钱。

孙掌柜的您搬家

我们拍手乐哈哈

孙掌柜的您发财

金银财宝往里抬

孙掌柜的喜满堂

金银财宝往里装

大盆儿装了小盆儿装

大碗儿装了小碗儿装

盆儿盆儿碗儿碗儿装不完

孙师傅您赏我件儿衣裳穿

忽然间,一帮孩子拿着呱嗒板儿,唱着数来宝跑进了院儿。

新房客孙师傅喜笑颜开忙着支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零钱,朝着孩子们扔了过去。

唱喜歌的孩子们你争我抢。

院儿里一片热闹。

热闹了阵子,“窝脖儿”们走了,打呱嗒板儿唱喜歌儿的孩子们也散了。我跟小山子正要回屋,这时候新房客孙师傅从东屋走了出来,身后头跟着一个小女孩儿,看身量儿,跟我们的年龄相仿。

孙师傅在前,女孩在后。女孩手里头端着茶盘子。

孙师傅先敲开接壁儿谭先生的门,拱手,行礼,指引着女孩叫先生,之后又挨家挨户儿地走过去。孙师傅每到一家门口,都深作揖高拱手,都说声“叨扰您了”,之后便给女孩指认长辈,并按照大人们的年龄,刘叔儿、刘婶儿,沈大伯、沈大妈地称呼完毕。女孩端着的茶盘子里放着芝麻糖。那天,我们全院儿的人,每人嘴里都充满了香喷喷甜滋滋的芝麻糖味儿。

到了晚巴晌儿,全院儿每一户人又都来到了新房客孙师傅家。先在门口高声喊一句:“孙师傅,给您道喜了!”之后,便端着一碗酱、一碗面、一瓢黄豆走进孙师傅家。

孙师傅再次高拱手深作揖。

我妈也把墙柜打开,从一个小包袱里头掏出几大把花生来。花生是我姥姥头年从乡下来给带来的,特意嘱咐是给我当零嘴儿吃的。可是我妈一直把它台(收藏)在墙柜里不许我动。

我妈把花生放进一只大海碗里叫我端着。见我不动,就剥开一个,把花生豆儿放进我嘴里,之后对我说:“走,咱们给新房客孙师傅家温锅去!”

五、走主儿

由打前几年开始,不知是谁带的头儿,我们钟鼓楼这一带,都管着小山子叫“野毛儿”。一开始,我也“野毛儿”“野毛儿”地跟着瞎喊。可后来,被我妈听见了,拿手指头杵了我脑门子一下,说:“别跟着那帮孩子胡沁,多难听!”经我妈一杵,我才明白,“野毛儿”确实不是个什么好词。

小山子家跟我们家曾经同住在小院儿的西屋里。

起先,小山子一家过得好好儿的。他也并没有那么个外号。

他家里有份很不错的日子。他爸在西山的煤矿上当矿工,下一回窑,就能带回好些钱来。因此,他妈总是烫了头,抹了粉,穿了旗袍和高跟鞋带着他去逛隆福寺和白塔寺的庙会。每回从庙会上回来,不是从大肉铺(汉民的肉店)里提回一套灯笼下水,就是从羊肉床子(回民的肉店)上割一条羊后腿回来。他家的炖肉香味儿,隔长不短的,就勾魂儿般地在胡同上空飘荡。

可是后来,他爸遭了瓦斯,被埋在了西山下面。

没了他爸之后,他家的日子就渐渐地败落了。小山子年纪小,顶不了门户,他妈就想方设法地把日子过下去,可没别的能耐,只能揽一些糊纸盒或是缝穷(老北京给人缝补衣服的行当)的活计,但又手拙一些个,别人一天能糊几百个纸盒,她只能糊几十个,别人一天能缝好几件衣裳,她一件也缝不完,针脚还不怎么好看,不是疏了就是密了,不是歪了就是斜了,因此,干一个月,连三十天的嚼谷儿都混不周全。

大脚儿四奶瞅着他们家里头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是艰难,就劝小山子的妈朝前走一步。我妈,还有北屋刘宝泰媳妇儿、南屋范师傅媳妇儿等一些妇女们,也都好言好语地劝过她,说:“朝前走一步,不寒碜。没人笑话。”刘宝泰媳妇儿还拍着胸脯子说:“谁要是敢笑话你,朝我说,我胡同里一站,腰一叉,吓死她!”起先,小山子妈说什么也不干,她怕孩子受委屈,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小山子拉扯大喽,还说小山子他爸的心愿是能供小山子跟着谭先生念两年书,等将来出息了,找个好事由儿,娶房好媳妇儿。但是后来,糊纸盒和缝穷的工钱越开越少了,有时候甚至一连好几天都找不到活计,于是只能朝前走了那一步,在大脚儿四奶的说和下,嫁给了钟楼湾儿拉排子车的大老刘。

改嫁在老北京叫“走主儿”。

寡妇“走主儿”的时辰是后半晌,天将近傍黑儿的时候。

这是老北京的讲究,早清儿结婚的是头婚,而“走主儿”的,只能在晌午过后,并且基本上不办什么席面。

小山子家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口樟木箱子和三个大包袱。我妈和刘宝泰媳妇儿、沈师傅媳妇儿作为娘家人,都去送小山子妈。这是小山子妈央告她们的。小山子妈说,娘家倒是有不少的人,娘舅姨妈都齐全,可是嫌她朝前走一步寒碜,老不光彩的,脸上挂不住,都不乐意来,就求几位嫂子了。南屋三当家的当时也在,听了小山子妈这话,又见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儿的,就拍胸脯子说,我一准儿也去送您!

南屋三当家的是大家主出身,见过大世面,他提出来,要给小山子妈化化妆烫烫发。说嘴唇、脸蛋儿都得涂抹红了,十个指甲盖,也一定要染上色儿。可是我妈估计小山子妈未必稀罕这样的阵仗,要是头婚嘛,兴许她还有这个心气儿。另外,小山子家这几年基本上是靠当东西过日子,家里头已然折腾空了,眼下未必能有闲钱买化妆品捯饬。于是,我妈就从家里拿了两张红纸儿。

天傍黑时,大老刘才急着赶着满身灰土满身汗地跑过来接亲。

其实,自打过了晌午,我们的院里院外就拥满了瞧热闹的人。张旺胡同、娘娘庙胡同,甚至更远的锣鼓巷,大、小径厂,铸钟厂等各胡同的,全都聚集了过来,渐渐地,把我们这条胡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

小山子妈在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中,从我妈手里接过红纸儿,对折了,把嘴唇舔湿,张开,红纸儿压在上边,用嘴唇来来回回地抿。抿了几下,又用红纸儿在脸蛋上搽。我妈瞅瞅红脸蛋和红嘴唇已然涂抹好了,就把两根烧火的火筷子放在煤火上烧,烧热了,把小山子妈额头上的头发抻过来,用通條刺啦一卷。

大老刘是赶着去天桥送了一趟货。进了门,早已等急了的小山子妈嗔怪了一句,之后赶紧从茶吊子里倒出一碗已经搁凉了的茶水来递过去。大老刘胡噜一口喝干了,喊了一声:“好茶,真他娘的解渴!”

这时候,屋外头就响起了小孩子们拍的巴掌声:

这么好的天儿

飘雪花儿

这么好的媳妇臭脚巴丫儿

……

新媳妇儿上车喽

新媳妇儿上车喽

……

小山子妈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她转眼瞅了我妈一眼,之后便把头埋在了胸口上。

在喊声里,南屋三当家的先抱着那口樟木箱子走出来,之后,大老刘提着那三个大包袱也走了出来。俩人一齐把东西放在了大老刘的排子车上。

从张旺胡同出来,拐个弯没几步,就是大老刘家住的钟楼湾儿。

他家的院儿里头已经布置好了。

院门口,俩人扶着一棵树桩子充作真树,屋门口,摆着一只倒扣过来的木头水筲(水桶)。小山子妈在老刘家的院门口下了排子车,按照寡妇再嫁的规矩,进院儿后她要先搂抱搂抱树,之后再拿脚翻一下水筲,于是她就赶紧上前,在那俩人扶着的树桩子上搂了一下,然后迈着小碎步走到屋门口,抬起一只脚来,把那只倒扣着的水筲给翻过来,摆正了。这个动作刚一做完,院儿里头的孩子们立即就又拍手儿喊:

天上下雨地上流

公母两个咕噜轴

白天吃的是一锅饭

黑间枕的是一个枕头……

喊声里,我一扭脸,正好瞅见了大虎二虎和三虎。他们仨,正虎视眈眈地瞪着眼珠子,咕噜咕噜地在小山子和他妈妈身上扫。

六、束脩以上

大虎二虎和三虎是大老刘的仨儿子。这三只虎,在我们钟鼓楼这一片相当有名,被称作大王二王和三王。小山子没到他们家时,见了他们就好比耗子见了猫似的,这回到了他们家,还要吃他们家的饭,住他们家的房子,就更变成送上门的软柿子,白饶着让他们捏咕着玩儿了。

我是迟疑了好一阵子,才战战兢兢地推门儿进到大老刘家院子的。

因为我也害怕大老刘家的那三只虎。

小山子都好几天没露面了。耿三儿的“朱顶紫罗袍”们等小白虾米吃,因为催促得急,我只好去大老刘家找小山子。

我害怕碰上那哥儿仨。

我身上掖着俩零钱儿,若是碰上他们,一准儿得被翻了去。

大老刘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是没人。

我悄手悄脚地进去,扒着门缝朝屋里头瞧,果然没人,只有小山子一个人在当屋,跟前摆着一只大盆,仔细瞧,似乎是面盆。

我心里头想,要真是面盆,小山子一定是要给那一家人做饭了,那可怎么去银锭桥下面捞虾米呢?

我轻声喊了一声小山子。小山子听见了,朝我比画。我明白了,他果然是要给那一家人做饭。小山子拿手比画着说,等把窝头蒸上,就跟我一块堆儿去捞虾米。

他开始和面,把棒子面放进面盆,把水倒进去,之后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把鞋脱掉,把十个脚趾抓挠了几下,看了看脚上的黑泥,随后就把光着的脚丫子放进了面盆里。

他开始用脚在面盆里踩,碾,翻,让面从脚趾缝儿里滋出来,再把滋出来的面踩在脚下,再滋出来,再踩在脚下,像猫玩弄猎物一样。

几经翻踹,棒子面和好了。他把脚从面盆里移了出来,弯下腰,用手从面盆里捞起一团面,然后两只手来回地把面团在掌心里团,团出一个窝头的三角形形状了,再把右脚抬起来,搭在左腿上,让脚拇趾翘起来,将那团面往脚上伸去,对准了翘着的脚趾,往上使劲儿一戳,窝头上的眼儿就形成了。

锅开了之后,带着脚趾气息的窝头,就被装进了蒸锅里。

跟我往银锭桥走时,他十分痛快地说,我每天都用脚丫子给他们蒸窝头。让他们吃,臭死他们!

过了钟楼湾儿,穿过马路,就是烟袋斜街。出了烟袋斜街,就瞅见银锭桥了。银锭桥下,流动着清清亮亮的河水。水由打北边的玉泉山、颐和园一路缓缓地过来,经过积水潭,进入什刹海。夏日里,我们经常在银锭桥下洗澡,还拿银锭桥当跳台,朝桥下跳,扎猛子,因此耿三儿一说起他那些心爱的小金鱼稀罕吃透明的白虾米,我跟小山子自然就想到了这个地方。银锭桥是用大块的石头垒砌的,在石头缝儿里,我们总能见到那些通身通明伸着两只大钳子的白虾米。

可是,我们没能立即走到银锭桥上去,没能立即脱了衣裳从桥上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头去。

怎么呢?原来刚一走出烟袋斜街,迎面就瞅见大老刘家那三只虎在桥上。

仔细瞅瞅,那三只虎正在跟一帮人吹钢镚儿赌输赢。先是每个人拿出几个钢镚儿来,铺在桥面的石头上,之后划拳划出先后顺序来,再之后便按照顺序轮番趴在地上,把嘴贴在桥面的石头上,深吸一口气,对着石板上摆着的钢镚儿使劲儿一吹,翻过来的,便赢到了手里。

我们没敢走过去,就躲在胡同口上一家烟袋铺子的幌子后面等。

我心里头焦急地盼着,桥上的人赌了输赢赶紧离开,那三只虎赶紧离开。小山子心里都或许比我还要多一份焦急。他一定还惦记着火上蒸着的窝头。他只能出来半个多钟头,时间再长了,锅就要蒸干了。

可是桥上的那帮人,却并不怎么着急。玩了一拨儿,再玩下一拨儿。划了一回拳,再划下一回拳,赌个没完没了。

老阳儿不知不觉地就靠在了西山尖上。

或许,小山子一直是在心里头计算着时间的。或许,他心里头不住地想着“还有工夫”“还不到半拉钟头”“锅里还有水呢”。

可是,大老刘声嘶力竭咬牙切齿的喊叫声,却从老远的钟楼湾儿一下刺了过来——“小山子,你个野种,看我不活剝了你!”

有孩子就跑过来报信儿说,大老刘正举着胳膊粗的棍子,怒气冲冲地满世界踅摸小山子呢。又有报信儿的孩子说,整个钟楼湾儿都是焦煳味儿。大老刘家的锅烧化了,里头的窝头都变成了炭灰。还有孩子提醒小山子:“赶紧跑吧,大老刘轻饶不了你!”

小山子就撒丫子跑了。

跑出老远去,回过头来朝我喊了声:“跟我妈说一声!”

我问他:“你去哪儿?”

他没回头,一溜烟就没影了。

小山子偷偷溜回到张旺胡同,是找我帮他看个文书。小山子不识字。

小山子让我瞅的,应该是一份契约。

上头写着:

昔者圣贤有言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悔焉。由是推之,凡人之技能,或文或武,以及工商百艺,未有不投师授业用心学习而能精通者。师之道大矣哉!因入门投一技之所能,即系温饱养家之策,历代相传,礼节隆重,由来已久矣。今有某某某经自荐情愿投入某某某门下学艺,于某年某月某日在祖师驾前焚香叩禀,行拜师之礼,入门授业,自后分虽师徒,谊同父子,守先圣之教,对于师门,当之恭敬。身受教诲,没齿难忘。此后情出本心,绝无反悔,谨据此字。

上头说的是什么?见我瞅了半天不言语,小山子问我。

我咂么了两下嘴说:“尽是文词儿,也瞧不大明白。总归是拜师,跟师傅好好儿地学,把师傅当老家儿(家长),不能反悔。具体的,我还得去请教请教谭先生。”

小山子自打那天跑了之后,就一直没回家。他妈在大老刘面前不敢提小山子,因为大老刘有话:“往后谁也别在我面前说那王八羔子的仨字儿,就当这个野种死了!”

其实,小山子妈在大老刘面前一直不敢提小山子的真正原因,是她没有给大老刘带过去什么像样的嫁妆。仨大包袱里头除了破铺陈烂袜子,没什么其他值钱的东西,唯一觉得是件玩意儿的樟木箱子,仔细一瞅,原来就只有两块板子是樟木的,其余的全是不上档次的杨木。

小山子跑了的当天,伺候完了大老刘的晚饭,又伺候着他歇息了,小山子妈才溜出来,偷偷跑到我家,央告我去帮着她找找,还塞给了我一把零钱当脚钱。

第二天我在天桥找见了小山子。听说是他妈让我来找他,他俩眼立时就红了。小山子忍了半天,憋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末了一咬牙,说:“回去告诉我妈,让她老人家放心,天桥大着呢,连瞎眼的老家雀儿都饿不死,我就更饿不死了!”

瞅着那份文书,我问小山子:“你是要跟着曹麻子学艺?”

小山子说:“只能跟着他学说书。”小山子说,“其实我是想跟着天桥八大怪之一的小金牙学拉洋片,可是,可是引、保、带的钱,我出不起(旧时学艺,在拜师傅的同时,还要聘请引师、保师和带师)!”

小山子那天跑了之后,就一直栖身在天桥。

天桥有许多像小山子那样自谋生路的孩子。小山子每天早起,先守在厕所门口,手举一根香,卖给上厕所的人,让他们点上防臭,之后再到剧场和艺人们撂地儿的地界去捡烟头,卖给一家叫“快手”的公司,公司的伙计把烟头碾碎了,把烟沫子倒在一个筐子里,再掺进去一点新烟丝和香料,之后卷成香烟,装进花花绿绿的包装盒,冒充名牌烟出售。夜里,就宿在铺陈胡同口上的关帝庙。天冷了,便在剧场门口,揭下一大张海报来当被窝。小山子说:“剧场的人懒,海报贴上去从来不揭下来,而是一层一层地往上糊,所以海报厚厚的,跟被子一模一样。”同样住在关帝庙,盖着海报的,还有一位艺人,就是在天桥撂地儿的八大怪之一曹麻子。

我带着小山子来到东屋找谭先生。

我给谭先生鞠了个躬,说:“小山子要签的一个文书,里头有‘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悔焉这么句话。请您给讲讲这段话是个什么意思。”

谭先生正做饭,就停住手,接过我手里的文书。

谭先生把文书瞧了一遍后,说:“‘束脩俩字,出自《论语·述而》。脩,也做修。脩也就是干肉。束就是捆绑起来。古时候,每十条干肉为一束。干肉是当时人们走亲访友或是相互馈赠的礼物,也是学生向老师致送的酬金。比方说,南宋哲学家朱熹所著的《四书章句集注》中说,‘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束脩,其致薄者。也就是说,孔子当年收学生,只收十条干肉这样微薄的礼物,便给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这实在是一种高尚的美德。和平,我这样解释,你明白了吗?”

我连连点头,说,“明白了。束修,就相当于咱们现在送的四盒儿礼,对吧?”

谭先生说对,并且很满意地使手胡噜我的脑瓜顶。

弄懂了文书,我很高兴。

可是小山子却俩眼呆滞。

原来,他是听我说了四盒儿礼,才杵着不动的。

又冒出来的四盒儿礼的事儿,难住了他。

七、娘家人

其实那天大老刘没再举着棍子绕世界找小山子,急赤白脸地非要从他身上扒层皮下来;黑间没吃上饭,忍饥挨饿也没敢跟小山子妈摔锅砸碗地折腾,是我们院儿的几个妇女把他给镇住了。

大老劉“野种、野种”的叫骂声,刚从钟楼湾儿传过来的时候,北屋刘宝泰媳妇儿和南屋沈师傅媳妇就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当院儿,还没等大老刘迈着愤怒的步子来到我们张旺胡同,她们便呼啦一下拽开院门,站到了当街上。我妈也放下手里正和着的面,跟了出去。

大老刘举着棍子怒气冲冲地来了,瞅见了我妈,就瞪着眼喊问:“那野种是不是躲在你们家?”

我妈还没回话,北屋刘宝泰媳妇儿便双手叉腰,堵在了大老刘面前。

“大老刘,”刘宝泰媳妇乜斜着眼,问,“你刚能儿(刚才)说的是什么,我耳拙,没听真着,再说一遍我听听。”

沈师傅媳妇儿用手指头指着自个儿的耳朵,也说:“大老刘,刚才叫喊什么来着,再叫喊一遍给老娘听听!”

大老刘起先并没有把刘宝泰媳妇儿这么个矮胖的妇女放在眼里,沈师傅媳妇儿和我妈他更没放在眼里。便不想搭理她们,打算绕开,于是侧身,扭头朝我们院儿里头喊:“小山子,滚出来,你个野……”“种”字还没喊出来,北屋刘宝泰媳妇儿迅雷不及掩耳一般,脚尖一踮,胳膊一伸,张手就在大老刘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

大老刘立时傻了!

脚步停住了!

棍子也放下来了!

“你你你——”尽管仍然瞪着眼睛,但是大老刘却捂着腮帮子,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你刚能儿喊叫了几声‘野种?”院儿里头的人听见胡同里的动静,这会儿就都跑出来了。大人和孩子们,把大老刘团团围住。刘宝泰媳妇儿感觉身上更有了仗势,喊声就更高了。“一个‘野种一巴掌!你不赔,我不赚!”喊罢,就又扬起了胳膊。

大老刘往后退了一步,站住了,并不示弱地喊:“我找我儿子,我骂我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大老刘,你少拿这话说事儿!”刘宝泰媳妇儿喊,“小山子他妈跟了你,这不假,小山子姓了刘也没错儿,但你要是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可不行!打我们22号院儿这说,就不行!告儿你说,小山子妈那天过门儿,是我们全院儿送的亲,我们全院儿的人,就都是她的娘家人!”

大老刘朝刘宝泰媳妇儿喊:“知道你们22院儿是娘家人,但即便你们整个张旺胡同都是他们的娘家人,也挡不住我管教我儿子,不是吗!”喊罢,就要冲出人群。

这时候,谭先生过来,朝大老刘说:“唉唉,刘爷,您大晚巴晌儿的,张牙舞爪,舞棍弄棒的,这是干什么呀?”谭先生凑到了大老刘跟前,伸手去拿他手里攥着的那根棍子。“管教孩子是应当应分的,可是我没见过像您这么样管教的。”

“哎哟,您瞅这是什么年头儿啊,怎么这狗跑出来满大街拿耗子来了?”大老刘把手朝后一躲,棍子继续捏在手里,乜了谭先生一眼,说,“我知道您稀罕那娘俩,但是稀罕也没用,现如今他们跟了我,姓了刘!”

谭先生瞅准了大老刘的手,一把将那根棍子攥住,说:“刘爷,看着老街坊的面儿上,我今儿个这么尊称您一句。您刚才说的狗不狗的咱们再论,稀罕不稀罕的也不提,我要跟您说的是,还轮不到您这样管教那孩子呢!”说罢,谭先生的手上就使了力气,用我从未见过的严厉朝大老刘喊,“您把手撒了,您撒了!”

“我说,您谭先生喝河水长大的吧?管得可是够宽的!可着咱这一片儿,您算是知书达理的,我大老刘拉排子车,肚子里头没有丁点儿墨水儿,请教您,讨您个示下,这孩子他轮不到我管教,莫不成该您管教?”大老刘继续攥着棍子不放。

谭先生说:“刚才刘嫂说了,我们22号院儿,都是他们的娘家人,再者说了,小山子他爸生前有话,将来要让我给小山子当先生,所以,这孩子自然就轮到我管教,请您把手撒开!”

“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您甭总拿自个儿当个人儿似的,穷教书的,叫您句先生是抬举您!他现在姓刘,不姓谭!”大老刘瞪了谭先生一眼,就要冲出人群。

这时候,刘宝泰媳妇儿霍地冲了上去。“大老刘,你死嘎嘣儿的,告儿你说,你如何管教你那只三虎我们管不着,但是这么管教小山子就是不行!今儿个就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娘家人的厉害!”

刘宝泰媳妇儿上去,一把就薅住了大老刘那只攥着棍子的胳膊,之后上去咔嚓就是一口。

大老刘“哎哟”一声嚎叫,之后那根胳膊粗的棍子当啷一声落地。

大老刘被这一咬,就急了,原本就练过几年的掼跤,于是攥住了刘宝泰媳妇儿的头发,一扯一拽,脚底下一使绊子,就要把她推出去。

那还了得!我们院儿的人见了,当然不干,就一拥而上。沈师傅媳妇儿一头扎在了大老刘的怀里,手朝他裤裆一伸,大老刘便再动弹不得,并且还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刘宝泰媳妇儿从大老刘手里脱出来,没顾上被薅散乱了的头发,便也一把抱住了大老刘。

其实女人们没多大力气,三个两个的,并不是大老刘的对手。大老刘平时拉车,俩膀子和两条腿上,有的是劲儿,可是架不住刘宝泰媳妇儿已经攥住了他的裤腰带。“把他给扒了!”随着刘宝泰媳妇儿的一声呼喊,我妈也上了手。这之后,大老刘就再没了还手之力,一心只想护住腰带。

大老刘的裤腰带最终还是被刘宝泰媳妇儿扯下来了。

大老刘即便是再怎么瞪眼睛,再怎么使性子叫喊也没用。

大老刘彻底知道我们22号院儿妇女们的厉害了。可是一个大老爷们,又不肯就那么轻易在她们面前服软。末了儿,还是新房客孙师傅过来给他圆场解的围。

孙师傅走在头前,闺女小芬儿跟在身后。小芬儿手里拿着那只烧掉了底的锅。

孙师傅扒拉开人群,走到大老刘跟前说:“刘爷,您甭急,甭上火,我一会儿就帮您把锅底给换上,耽误不了您的后晌饭。”说着话,就从小芬儿手里接过那口烧掉了底的锅来,“我换好了底,还跟好的一个样!”

八、有锅来——换底

原来,东屋孙师傅随身背着的那口掉了漆皮,油脂麻花的小木头箱子里,有那么些稀奇的工具;原来他平日里早起晚归,走街串巷扯着长声地喊:“有锅来——换底——”“锔盆儿锔婉儿锔大缸喽——”就背着它。

我竟然从来就没留意过。

从妇女们手里把大老刘解脱出来,东屋孙师傅准备再把大老刘拽起来,可一瞅他俩手紧攥着裤子的可怜相,就停住了手。想乐,可又忍住了,只是嘴角朝上,轻轻地抿了下嘴唇。孙师傅把手伸给了刘宝泰媳妇儿。刘宝泰媳妇儿自然不理会。她攥紧了大老刘的裤腰带,说:“孙爷,不是我驳您的面子,您是没瞧见,大老刘刚能儿那个杀气腾腾的样,要不是我们拦着,他逮着小山子,非活剥下一层皮来不成!”孙师傅说:“刘嫂子,我都瞅见了,也都听见了。”孙师傅把脸扭转了,对提着裤子、在地上坐着的大老刘说:“我说刘爷,我可也是22号院儿的,也是那娘俩的娘家人!但我不站在娘家人这一方,也不站在您那一方,我说句公道话,要说今儿个这档子事,刘爷,您可理亏着呢。说出大天来,今儿个也是您的不是。孩子嘛,没有不贪玩儿的,有个小失小误的,不兴那么寒碜地骂,更不兴舞棍弄棒的下狠手。”见大老刘不言语,满脸涨红,他就又把手伸给了刘宝泰媳妇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刘嫂子,您真的忍心瞧着刘爷提拉着裤子从咱们胡同里走出去?不能够的!给了刘爷吧。谁不知道您刘嫂子是心慈念善的观音菩萨呀?得了,刘嫂子,快给了刘爷吧。谁都难免有个思量不周、冲动犯浑的时候,我替刘爷保证,就这么一回,再犯浑,您朝我说话,我不但拿了他的裤腰带,我,我还亮着嗓子吆喝,让娘娘庙胡同的、铸钟厂胡同的,以至于锣鼓巷的车辇店的和大小径厂的,就连北新桥的都来瞧热闹。您不信我有那么大的声量?得,那我这就给您亮亮嗓子——有锅来——换底——”

孙师傅把右手遮在耳朵上,高扬起头来的一声亮堂堂的吆喝,把院儿里的人都逗乐了。

大老刘也咧咧嘴,想乐。北屋刘宝泰媳妇儿瞅见了,瞪了他一眼,说:“我们说笑话,你乐个什么?”说完一把把裤腰带朝他身上拽了过去。

劝走了院里和胡同里的人,又帮着大老刘把身上的土拍打干净了,孙师傅赶紧回到院儿里。在家门口,打开小箱子,从里面拿出小马扎,又把一个铁砧子搬出来,撂在地上。围上帆布围裙,孙师傅先把那只烧坏了的锅摆在铁砧子上,用一把很小的锤子在上面敲打了一圈,待把浮面上的铁渣子和焦煳的东西都敲打干净了,又抄起一把铁剪子来,把烧坏了的锅底给铰下来。铰去了锅底,便起身回屋,不一会儿,取出一块铁皮来,放在铁砧子上,换了一把稍大些的锤子,在铁皮上敲敲,打打,再敲敲,再打打,那样子是要听听声响,瞧瞧质地,看看这块铁皮和那口锅是否匹配。翻来覆去地敲打了几遍,就把锤子放平在了鐵砧子上,去把那块铁皮和铰去了底的锅相比量。左挪挪,右凑凑,再左挪挪,再右凑凑,终于确定下了位置。这时候,孙师傅便拿眼睛在小箱子里面踅摸。小芬儿知道是怎么回子事,上前一步,把一只滑石笔拿出来,然后,比量着锅底,在铁皮上刺啦一下,划出一个圈儿来。

孙师傅重新抄起铁剪子来。从铁皮边上,先剪开一道口子,接着,便沿着小芬儿用滑石笔画下的那个圆圈儿,一点一点细心地铰。孙师傅的手把铁剪子攥得紧紧的,每用一下力气,他的鼻子都会紧跟着纵一下,嘴都会紧跟着咧一下,牙都会紧跟着使劲咬一下。仿佛他的手上有条线,牵扯着脸上的每一个器官,包括浑身上下的皮和肉。渐渐地,随着铁剪子的咬合前进,孙师傅的额头上便沁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一颗稍大一些的汗珠,似乎是不乐意老在额头上挂着了,就晃动了下身子,倏地流了下来,遇到了眉毛,一拐弯儿,便顺着鼻梁子从眼犄角钻进了孙师傅的眼睛里。孙师傅想必是让这滴汗给蜇了,火烧火燎的难受,立即把眼睛紧闭了。闭了阵子,再把眼睛叽咕了几下,实在是不大管事,便只得停下手来,撂下铁剪子,手心朝下,使劲儿地把手腕子弓起来,在眼睛上蹭一蹭。把眼睛睁开,眨巴几下,还是不大舒坦,就再揉一揉。

比锅底稍大一点的铁皮被铰了下来。

再转着圈儿比量一下。最后又吊起一只眼睛来,再比量了一番。

就把圆形铁皮放在了铁砧子上。

小芬儿见了,递过来一把尖嘴钳子。自己又抄起了那把小锤子。

孙师傅接过尖嘴钳子,张开,像先前铰铁皮那样,开始一点一点,很细心地把铁皮的边缘翘起米粒那么高的一小层来。

“和平,好玩儿吗?”孙师傅一边认真地使钳子翘,一边不抬头地问蹲在旁边的我。问完了,又说,“可别学这个,吃苦受累的,一双手上不上老茧就是黑皻,好兴跟着谭先生念书吧!芬儿,瞧见了没有,翘边儿,要先使小劲儿,翘起一小点儿来,就好比咱们在炕上斜下里靠着似的,等一周圈儿都翘完了,再使大劲儿,把边儿立起来,像咱们坐在凳子上那样。要是一下子就使了大劲儿,把边儿立起来了,铁皮上就要起褶子了。”孙师傅缓了口气,继续说,“有了褶子,就褶子了(出问题了,麻烦了)!”我问:“怎么褶子了呢?”孙师傅说:“土地爷掏耳朵,崴泥了!”我问:“怎么崴泥了?”小芬儿便瞅了一眼,说:“还念过书呢,漏水了,这都不知道!”

说着话,孙师傅逐渐地把铁皮的边缘翘起,放下铁皮,又把铰去了锅底的锅拿过来,放在铁砧子上,如法炮制,把它的边缘一点点地很细致地翘起来。

锅和铁皮都翘好了。立起来的边缘,正好是一里一外,一子一母,如同杯子上边扣上了杯子盖儿一样的状态,并且比杯子和盖儿之间更加严丝合缝,几乎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

我惊叹地挑起大拇指,说:“孙叔儿,您可是够技术的!”

俩人没搭理我。

孙师傅拿着锅和铁皮。小芬儿手里拿着小锤子。

孙师傅很小心地把锅和铁皮扣好,使手在四周边上捏了又捏,之后把它们轻轻地放在铁砧子上。

孙师傅也抄起来一把锤子。他在锅和铁皮的连接部位上,用锤子头儿比量了一下,之后是轻轻一敲。

小芬儿见了,立即做好了准备。锤子头,也比量在了孙师傅敲过的那个部位上。

接下来,孙师傅的錘子在前,小芬儿的锤子随后;孙师傅把锤子敲在哪儿,小芬儿也照准了,把锤子敲在哪儿;孙师傅敲下去的力道有多大,小芬儿也把握住了,下锤的力度也便有多大。

叮!孙师傅一下。

叮!小芬儿也一下。

叮叮!孙师傅紧敲两下。

叮叮!小芬儿也紧随两下。

叮!

叮!

叮叮!

叮叮!

叮叮叮!

叮叮叮!

清脆的敲打声急促而又充满了节奏,像戏台上的鼓点,像舞狮子的锣点,像耍中幡的拨点。

叮叮!叮!

叮!叮叮叮!

错落有致的敲打声,很快就吸引来了全院儿的人。南屋的沈师傅、三当家的,西屋的我妈,东屋的谭先生,北屋的刘宝泰媳妇儿和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四水子,就连下班回家,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从媳妇儿手里接过掸子来,站在当院儿,浑身上下先噼噼啪啪抽打一番,然后回屋净手的刘宝泰,也被这锣鼓点一样的敲打声吸引了,他竟然都忘了去要掸子和掸衣裳的事。

众人把孙师傅爷俩围住了,津津有味地瞧。

只见那两把锤子,蝶一样上下翻飞,简直是耀花了人眼!

就在众人聚精会神地盯紧了上上下下的两把锤子,并紧随着锤子起落在心里叮叮、叮叮叮地起劲儿地敲着锣鼓点儿的当儿,只见孙师傅把手里的锤子忽地一横,撂倒在了锅底上。

小芬儿便也立即就收了手。

叮叮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自然意犹未尽,赶紧巴眼紧瞅孙师傅和小芬儿,都期盼着他们再把手里的锤子举起来。锣鼓点再响起来。

可孙师傅和小芬儿已然从铁砧子上收回了目光。

紧接着,俩人把心里一直紧含着的一口气,长长地呼一下吐了出来。

但,刚才的敲打声,仿佛是余音绕梁,还没散去。

围着的人们,便也不散。

瞧着孙师傅歇了歇手,把锅举起来,对着天空,在眼巴前转着圈子。

一里一外,一子一母被翘起来的铁边,服服帖帖地如同手牵着手一般扣在了一起。就好比木匠师傅做的卯和榫,天衣无缝。

“要水吗?”就在孙师傅要把换好了底的锅撂下时,北屋刘宝泰凑过来,很殷勤地对着孙师傅说,“试试漏不漏?”

孙师傅瞥了刘宝泰一下,没表示,只对着我说了一句:“和平,快着把锅给刘爷送过去!”

孙师傅从马扎上站起来,直了直身子,之后就转身回到自己屋里。

刘宝泰觉得有点尴尬,就又找补一句:“不试试水吗?”

南屋的沈师傅忙着拽了刘宝泰一下,努努嘴,悄声说:“您怎么精明人说傻话呢?”见刘宝泰还不明白,又说,“您说试试水,那不是寒碜孙师傅吗?”

刘宝泰恍然大悟,正要说我没有丁点儿要寒碜孙师傅的意思,可是,大水子已经把掸子递了过来。

九、奇异幽香一碗面

北屋刘宝泰通常每天都很晚回来,这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在一家大厂子里头供职有关系。刘宝泰是我们院儿,乃至整个张旺胡同里,唯一的一个在正规的大厂子里工作的。据说,那厂子大得出奇,能开进火车去;据说,在那厂子里工作,每人都发好几套样式很洋气的工作服。不仅如此,想吃饭了,有食堂,想喝水了,有汽水。汽水,您听说过吗?一起瓶子盖儿,砰的一声,不留神,能吓出个好歹来。并且,下了班,还可以上澡堂子里去泡澡。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大厂子路途都很远。据说,刘宝泰的大厂子在朝阳门外,外到过了东大桥,再过焦化厂,之后还要有好一大截子的路。不过,好在北京的电汽车,他都能随意坐。据说,他身上有个红皮的证,亮一下给司票员,司票员连愣儿都不敢打,立马儿让他上车。

刘宝泰对孙师傅说了给那口换了锅底的锅“试试水”的话之后,经沈师傅点醒,很是后悔,就变着法地想找补回来。可是人家孙师傅一头扎进自个儿屋里之后,便再没出来。刘宝泰只能对着东屋喊了声:“孙爷,回头下盘棋啊,这回我让您个马!”喊罢,忽然又觉得不大合适。虽说之前曾经让过孙师傅一个马和一个炮,这回说只让一个马已然是高抬着他了,可和先前的给锅试水的话联系在一起,还是有些牙碜,有贬低人家的意思。刘宝泰后悔不已,便接过大水子手里的掸子,使劲朝自个儿身上抽打了起来。

或许是下班路途遥远,风吹尘扬的关系,也或许是刘宝泰生来就特爱干净的缘故,再或许是他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显示下自己在大厂子里上班,与众不同的因由,总之,无论春夏秋冬,刘宝泰每天下班回到院子里,不管是伴着大风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管是脑瓜顶上顶着星星还是日头,他必得从媳妇儿或是儿子手里,接过那只插在他家八仙桌上摆着的画着仕女图大胆瓶里头的掸子来,把浑身上下都抽打一遍。仿佛是只有这么完全彻底地抽打了,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也似乎是只有这样噼噼啪啪地在身上下了一番力气,他才能从厂子里的一个头头,转变成一个丈夫和四个“水子”的爹。

抽打声,在院子里头响着。

噼噼啪啪的,虽比不得刚才孙师傅和小芬儿锤子和铁砧子之间的敲打那样清脆,那样富于韵律,但也很有些节奏。

刘宝泰的右手,攥着那只掸子的紫檀木柄,掸子上一尺多长的蓝色布条,紧随着左手的方向移动。若是左手扯起了袖子,刘宝泰就把掸子抽打在袖口上;若是左手扯起了衣襟,那么掸子就抽打在了衣襟上面;若左手撩起裤腿脚,刘宝泰便抬起脚来,那只掸子,就噼噼啪啪地抽打在了穿着皮鞋和白袜子的脚面上。

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所有的程序都走完了,刘宝泰再全身照应一遍,这才走回屋里。

屋里头,八仙桌旁边的那只油漆着深棕色的木质脸盆架旁边,站着大水子。大水子接了刘宝泰递过去的掸子,一转身,便把它插在了八仙桌上摆着的那只画着《仕女图》,题着“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四句诗的白底胆瓶里。那胆瓶是一对儿,在八仙桌的另一头,隔着茶盘子和竹子笼的暖瓶,还有另外一只,上面画的是《游春图》,也有“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那么四句诗。

脸盆里,已然倒好了水。凉热适中。

刘宝泰撸胳膊挽袖子,开始洗脸。刘宝泰双手捧起水来,朝脸上一撩,嘴里随即便噗噗地朝外吐着气。于是,整个屋子里头,便是一片噗噜噗噜的响声。响声里,水沫子被喷得满世界都是。那景象,多少有些像总从院子里那棵老柿子树上偷偷飞下来,在我家给猫喂水的碗里洗澡的老家雀儿。老家雀儿把自己身上的羽毛沾湿了,猛地一抖棱,那水,也是满世界地飞。

鼻子、眼睛、耳朵眼儿,连同脖颈子、前胸脯子一个遛够都洗了,刘宝泰才罢手。从脸盆架上扯下手巾来,必得先闻闻,再用胰子打一遍,让大水子换了新水把手巾投干净了,一点一点地把沾了水的地方都擦净了,他才把手巾叠好了,扯平了,轻轻地搭在脸盆架子上。

洗完了,刘宝泰便开始哼哼他每天晚巴晌儿都要唱无数遍的歌。

也或许,他就只会哼哼这么一首。

有那么一个馋老婆

东家串了西家磨

东家吃的是白面饼

西家吃的是肉疙瘩

馋得那个馋老婆

(是)咕噜咕噜地咽唾沫

馋得那个馋老婆

(是)咕噜咕噜地咽唾沫

(那)咽唾沫……

唱着,刘宝泰便开始给自个儿做晚饭。

刘宝泰从来就不跟家里人一起吃晚饭,从来都是下班回来,自个儿动手。有时候他会和面,烙一张葱油饼,有时候是一碗炸酱面。

刘宝泰和面的时候,我和小芬儿便不约而同地来到院子里跳房子。之前,小山子在的时候,是我们仨跳。

地上,有已经画好了的方格子印儿。

我先跳。

小芬儿站在我跟前。

可我们俩的眼睛却都没瞅着方格子,都紧瞅着北屋里头。

刘宝泰很熟练地从碗柜里拿出面盆来,从面口袋里舀出一碗白面倒进去,再兑上一小茶杯水,三转两转,便把面和成面团儿。

我和小芬儿瞅着,开始不住地舔嘴唇。

趁面醒着的时候,刘宝泰把案板放好,黄瓜、萝卜细刀切成长丝儿,青蒜切成细末儿,之后把面从面盆里捞出来,开始擀面。

换上一块大面板,薄面均匀地撒在面板上,三尺多長的擀面杖上也撒上一些。再用手把面板和擀面杖来来回回胡噜几把。之后,双手按在擀面杖上,用上力量,先从面的四周朝下压,压瘪了,再把面往擀面杖上一卷。几经搓动,不停地按压,不一会儿,面就被擀成了薄薄的一层皮。

面皮擀好,再细细地叠起来,叠的时候,在每一层上都撒上薄面,右手握刀,左手按在叠好了的面上,“哒哒哒”手起刀落,一阵均匀的刀声过后,面就匀匀实实地被切开了。放下刀,用手指头轻轻地把面条一根根拢起来,攥住了,向上一提,再往面板上平着一铺,面条就擀得了!

我和小芬儿的俩眼,眨巴了再眨巴。舌头伸出来,把嘴唇舔了再舔。嘴里也开始有东西涌出来。

面切完,坐锅、倒油、葱花炝锅,一阵噼噼啪啪的爆响过后,已然切成丁的五花肉用刀从案板上铲起来,朝锅里一放,热锅烫油,紧翻慢炒,那五花肉里的油脂便逐渐被煸炒得滋滋地冒了出来!这时候,把早已调好了的黄酱和甜面酱倒入锅中,随着“刺啦”那么一响,一股勾人心魄的奇异的幽香便腾空而起!

炸酱的香气,铺天盖地!

我跟小芬儿的嘴里,立即便涌满了口水。

边咽唾沫,边想象着那汪着油的炸酱的工夫,锅哗哗地滚开了。

面条徐徐地下到锅里。

待锅再次滚开了,点上一小碗水。

再之后,不等锅沸起来,赶紧挑面进碗。

酱是小碗儿干炸!

面是锅儿挑!

黄瓜丝儿、萝卜丝儿、青蒜末儿、绿豆芽儿一样一样很均匀地撒在面上,最后再浇上刚炸得的金黄金黄的油汪汪的炸酱。

我和小芬儿就再没心思跳房子了。其实,我俩都明白,跳房子本身就是个幌子。平日里吃不上炸酱面,能在当院瞅一眼刘宝泰吃,能闻闻炸酱面的味道也是好的。

和我们一样,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也在距离八仙桌不远的地方,躲在一个柜子后头,偷偷地瞅着他。

屋里、院儿里,所有的孩子,都瞅着刘宝泰手里那一碗面。

那面香啊!真香!奇香!从刘宝泰开始和面,那香味儿便开始洋溢,开始飘散,我、小芬儿、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肚子里的馋虫就开始蠕动,直至刘宝泰把面煮好,把面码儿撒好,把炸酱倒进碗中,搅拌,用筷子把面夹起来,吹凉,慢吞吞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放进嘴里,咀嚼,吞咽,那香味儿便升到了顶点,我们的嘴便也跟着刘宝泰的嘴一起咀嚼,一起吞咽。

我和小芬儿其实站得比较远,怕是家里的大人们瞅见我们偷看北屋刘宝泰吃饭挨吓唬,可是似乎距离越远,那股子奇香的味道就愈加浓烈。于是,我们俩便很贪婪地隔着门望着刘宝泰,那股奇香便在我俩的五脏六腑之间穿行,在我俩的心里胃里搅动,以至于嘴里的口水到了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的程度。

不过,为了遮掩,我们俩还不得不忍着心里、胃里和嘴里的那股子难受劲儿,继续委屈自己的腿,来来回回地在方格子上跳。有时候,我或是小芬儿还会故意喊:“你踩线了,踩线了!”“我哪儿踩了?”“脚后跟!”“没有!”“你耍赖!”

刘宝泰吃饭极慢,成心勾我们肚里的馋虫似的。

一筷子只挑起一两根面条儿,极细致地送进嘴里,然后再极细致地细嚼慢咽。我和小芬儿都能想象得到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他们躲在柜子后头,目光紧随着他爸的手一上一下地移动,嘴紧随着他爸的嘴一道咀嚼,喉头也随着他爸的喉头上下滚动的样子。

我和小芬儿时刻都在侧耳细听,再偷眼紧瞅,即便是时时提醒自个儿不该那么做也控制不住。

因为刘宝泰每次吃面都会在最后剩下一个小碗底儿,碗底儿里有些汤,汤里面有些面条,有些菜码儿,汤表面飘着闪亮的油花儿。在刘宝泰打着饱嗝儿拿手掌擦嘴的同时,会随机呼喊一个孩子的名字。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四水子。碗底儿,福根儿就会在那一声喊后,立即进入到那个幸运孩子期待已久的嘴里,然后再随着上下移动的喉咙,滋润到馋虫蠕动了许久的虚位以待的肚子里。

我和小芬儿终于跳不动了。

我们停下脚来,细心地听着。

肚子里有东西在上下蹿动。无论怎么按,怎么憋气也无法遏制住那一阵子一阵子咕噜咕噜的叫声。

十、锔大缸

北屋刘宝泰家有口碎成了两瓣儿的大缸,一直在通往正院儿那扇小窄门下边的破烂儿堆里闲放着。

守家在地的就有个锔锅匠,刘宝泰媳妇儿决定让孙师傅把那口大缸给锔上。

怕吃亏,还特意强调上回来了一个锔锅锯碗儿的,要的是一块钱一个钯锔子。孙师傅听了,摆手说:“街里街坊的,您有活儿支使我,已然是瞧得起我了,甭提个什么钱字儿!”

孙师傅先把一副挑子挑到了通往正院儿的那个小窄门旁边。

挑子的一头是一个长方形的柜子,柜子上有三层抽屉,旁边还镶着一个挎斗儿,里头插着长短不一的锤子、钎子、錾子、撬杠等常用的工具。挑子的另一头,是风箱和一只小巧的煤火炉子。火炉子上一口小不点儿的坩埚,那是锔锅匠们用来融化铁水修补铁锅用的。

孙师傅先从柜子的挎斗儿里抽出一把锤子,在缸体上輕轻地敲了几下。听了听响声之后,又用手在缸体上拍了两拍。

“是口好缸,口外的货。厚实、牢嘣。”孙师傅说。

“敢情!”刘宝泰媳妇儿眼犄角儿朝他一瞥,说,“我们祖上受皇上指派,在乌兰布统当钦差,能使唤次东西?”或许是感觉这样说话不大合适了,就缓了下,又说,“这可是皇上御赐的!那时候,为了运送它,可是没少费力气。这口缸打皇城出来,先用火车运到承德,到了承德改换马车拉,等遇上坝子,车上不去了,又改用骆驼驮。连火车、马车带骆驼,一共走了七天七宿呢!您算算这脚钱(运费)就得值多少?”

孙师傅似乎是并没有介意刚才刘宝泰媳妇儿的那一瞥,用手抚摸着缸体,一面点头一面说:“是口好缸,皇上御赐的。”说罢,就取来铁丝,准备把缸体的两部分捆绑在一起。不过,他一个人可捆绑不了,还得有俩帮手,一个人扶一瓣儿,把缸拢在一起,按住了,才能捆牢。

刘宝泰媳妇儿就忙着去找人。可巧的,东屋谭先生不在屋,又跑去南屋,沈师傅也不在,出去卖泥人儿了,就只有三当家的一个在屋里头鼓捣他的鸟儿。三当家的听说要锔缸,把鸟儿往肩膀头上一放,就跑出来,可是他一个人也扶不了两瓣缸啊!“要不然,要不然,我跟和平妈俩老娘们扶一瓣儿吧?”说着,刘宝泰媳妇便招呼我妈。

正面朝上的缸体里,存了不少雨水。

水里头,有我和小山子放进去的小白虾米。都是给耿三儿那些“朱顶紫罗袍”捞的。那些个宝贝十分娇贵,一次投喂食物要可丁可卯,少了,饿着不行,鱼要褪色,多了,撑着也不行,鱼要生病。因此,我跟小山子每回捞来的小白虾米,富余的,就放在破缸里头养着。

把缸搬起来的时候,缸里存的水哗啦一声流到了地上。随着水,小白虾米也全都流到了地上,噼噼啪啪地蹦。就在刘宝泰媳妇儿惊奇地问“怎么这里头还有虾米呢”的时候,一直落在三当家的肩膀头上的那只鸟儿,扑棱一下飞了过去,落在地上,大快朵颐地啄食了起来!

我真有心喊一声:“我的虾米!”可是没敢。耿三儿说过,千万不能告诉外人那里有稀世珍宝“朱顶紫罗袍”!

两瓣缸体被三当家的和我妈跟刘宝泰媳妇搬起来,对在了一起,孙师傅让他们扶好了,推上力量,之后,便从柜子的挎斗儿里抽出撬杠来,插在一半缸的底部,上撬,下挪,左移,右晃,一点一点地把两瓣缸体的裂纹对齐,直至严丝合缝。“稳住了不能动!”孙师傅朝他们喊了一声,随后抻过细铁丝来,麻利地在缸上绕了两圈儿。将缸捆牢之后,孙师傅开始用手指一拃一拃地在缸上比量,比量了两遍过后,又在那道裂纹两侧做了相应的记号。这时,小芬儿便从柜子的抽屉里掏出一张竹子做的弓,又掏出一个铁锥子来。

孙师傅把竹弓和铁锥子接在手里,一翻腕子,用竹弓子上的皮绳在铁锥子上边绕了一圈儿。

真应了那句老话:“没有金刚钻儿,甭揽瓷器活儿。”原来,铁锥子,就是传说的那个金刚钻!

我赶忙再细瞅瞅,敢情铁锥子通体锈迹斑斑,和普通的铁棍没什么两样,奥秘在顶端上!顶端上镶嵌着的那个米粒大小、闪耀着神秘光芒的东西,是颗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的金刚石!

孙师傅用竹弓子在缸上敲了两下,又“呸”的一声在手掌心里啐了口唾沫!

——就要锔大缸了!

我赶紧屏住了呼吸,巴眼儿盯着!

只见孙师傅把铁锥子的活动木头柄攥在手里,将铁锥子的端头对准在了缸体上做好的标记,之后猛一下,开始呼呼啦啦来回抽动起了竹弓!竹弓上皮绳子卷着的铁锥子,瞬间被带动着飞快地旋转了起来!

嗡嗡的吱吱的响声随即响起!

我的心,也紧随着那铁锥子转动了起来!

您别瞧那大缸坚硬无比,大水子当初效仿着古人司马光,曾经用了一个后晌的时光才用石头把它给砸烂了的,可是这世界上就是这么奇妙,卤水点豆腐,阴阳相生相克,一物降服着一物。当金刚钻以飞快的速度开始在缸体上旋转之后,坚硬的缸,居然瞬间瓦解。随着一股一股细小颗粒的飞出,金刚钻一点一点地钻进了缸体里。

估计着钻的深度达到了之后,孙师傅停住了竹弓,抽出金刚钻,朝孔洞里吹了口气,然后在另一半缸体相对应的位置上,再次开弓。

依然是竹弓子呼呼地抽拉,依然是金刚钻吱吱地钻动,依然是细碎粉末哗哗地飞出!

很快,两边的孔洞钻好了。小芬儿拉开了柜子上的另一个抽屉,孙师傅从抽屉里选出大小粗细合适的钯锔子来,两头塞进孔洞里。塞好,再用小锤子小心翼翼地敲打,待钯锔子深入了孔洞底部,带上了劲儿,便把一个小盒子打开,伸一根手指进去,抠出些白色的腻子,手指一按,一转,即刻把钯锔子封严封牢。

这时,院儿外头有了喊叫声。

原来是胡同里的孩子们听说我们22号院儿正在锔一口大缸,都来瞧热闹。

孩子们一路跑来,一路唱着:

锔锅锯碗锔大缸啊

锔了东庄锔西庄啊

锔锅锔碗儿锔大缸啊

老头儿的帽子掉大缸啊

锔锅锔碗儿锔大缸啊

锔老太太的尿盆儿不漏汤啊……

十一、钟鼓楼下

南屋的沈师傅的摊位在钟鼓楼下,背靠着那口倒扣在地上的大钟。

倒扣着的那口大钟,是明朝的玩意儿,铁质。据说,那时候的北京城人少,便不那么嘈杂,因此这口铁质的大钟,即便是不能发出很洪亮的声音,全城的百姓也都能真真儿地听见。

可是到了后来,北京城里的人口迅速增多,城也扩大了不老少,因此,这口铁质的大钟所发出来的声响,就显得微弱了。于是,大钟就被一口铜钟替换了下来。或许是为了图省事,替换下来的大钟,就倒扣在了地上。

不过,奇怪的是,这口被替换下来的大钟,并没有就地倒扣在钟楼下面,而是在鼓楼的下面。这是件让我十分好奇和不解的事儿。钟楼和鼓楼之间,有好长的一段距离。

“好不恙儿的,那么老沉的大家伙,不就地撂在钟楼底下,为什么要费勁巴力地移动到鼓楼的墙根底下去呢?”我这么问过沈师傅,沈师傅把身子靠在大钟上说:“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个就只会捏‘嗑咕的,能告诉你的,就俩字——蛤蟆跳井‘哺咚(不懂)!”又去问谭先生,谭先生也摇晃脑袋。

“嗑咕”这种鸟儿,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尽管春天里总能听见它洪亮的叫声,“嗑咕、嗑咕”的,声音响彻天空。我曾经仰着脖子对着院儿里院儿外的槐树、杨树或是榆树巴眼儿望,可是直至把脖颈子给扬酸了,眼睛也瞪得直冒金星了,也没见寻过它的踪影。

沈师傅家的门前有块大石条,是用来摔泥使的。

沈师傅做“嗑咕”要用胶泥。胶泥是埋藏在黄土里的一种很黏的褐色硬土块,就跟煤埋藏在石头里是一个道理。从黄土里把胶泥用筛子筛出来,放进盆里浸上水,经过好几天的浸泡,胶泥柔软了,再把脚丫子伸进盆里,来回来去地进行踩踏。翻过来调过去地踩踏几十遍,感觉胶泥已然没了之前的“性子”,便把它从盆里一团一团地挖出来,举高了,使劲儿朝那块大石头上摔砸。摔砸一下,再把胶泥揉在一起,继续高举起来,朝着大石块摔砸。摔砸无数遍之后,胶泥便“熟了”。“熟了”的胶泥就像是被驯服了一样,很听使唤。不黏手,不散团。揉圆了,是个球,搓长了,是条线。

这样,便可以制作“嗑咕”了。

我猜,沈师傅也一定没见过那神秘的“嗑咕”。

可,这也并不影响他制作出一个一个“嗑咕”来。

那“嗑咕”个体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细长的身子,看着多少有些像斑鸠,还多少有些像鹦鹉。沈师傅的手指头别瞅着跟胡萝卜似的又粗又硬,并且还满是裂口,皴皴巴巴的,可是捏起“嗑咕”来,却十分灵巧。他用左手掌心随意攥几下,“嗑咕”的身子就成了;左手攥着的时候,右手便在大腿上揉,揉两圈,出来一个圆球,那就是“嗑咕”的脑袋;搓两下,又出来一条老长的细线,细线放到“嗑咕”身上,左盘右绕,三下两下,就成了翅膀和身上的羽毛。再拿起一片竹子做的刀,脑袋上切几下,划几下,鼻子眼睛就凸显出来。再用毛笔站着各种颜料上上色,嚯,整个“嗑咕”便活灵活现地有了精气神。

沈师傅是在事先用竹子做好了一只哨子的,捏的过程中,把哨子塞进“嗑咕”的肚子里,再在尾巴的位置上留一个孔洞,这样,只要你用力一吹,“嗑咕”就不住聲地叫唤起来了!

沈师傅做的“嗑咕”我不敢说在北京城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但在钟鼓楼下,是绝无仅有的。因此,每逢到了清明、五月节(端午节)、八月节(中秋节),特别是年下(春节)的时候,生意便特别好。沈师傅忙不过来,媳妇儿便来打下手。但是沈师傅媳妇儿照沈师傅说,甭瞧平时伶牙俐齿的,可脑袋瓜子是用榆木头疙瘩做的,一点不开窍儿。她不仅不会算账,甚至还不会找零钱。即便是沈师傅唱收唱付地喊,俩“嗑咕”,二九一十八,收两块,找给这位先生两毛咧,但沈师傅媳妇儿还是掰不开镊子,手在钱匣子里翻腾,不知道怎么个找钱法儿。这时候,若是瞅见我,沈师傅就会对她说:“俩山字儿摞一块,您赶紧给我请出呗。和平,忙着过来,帮我个下手,黑间买了烧鸡给你两条腿吃!”

到了黑间,沈师傅果然就在隔壁的摊位上买了烧鸡,把两条腿撕下来,找张纸儿包了,塞给我。塞的时候,还说:“和平,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该多好!”

沈师傅膝下无子,胡同里有好些大人,还有小孩子,背地里骂他是老绝户头。我妈叮嘱过我,绝对不能这么说沈师傅,那比骂他八辈祖宗还伤他心呢。并且,我妈从来就不让我要沈师傅的东西,我妈说,沈师傅他俩不易,让他们多攒俩钱儿,赶明儿个好养老使唤。

所以,每回我都悄没声地,把那两条鸡腿又塞回到沈师傅的挑担里头去。

日头落山的时候,沈师傅就收摊了。

把没卖出去的货一样一样收拾起来,在挑担里码好,用细绳子拴牢嘣了,便一哈腰,一蹲身,一叫两腿上的劲儿,嘿一声,就把挑子挑了起来。

有回走到娘娘庙胡同耿三儿正院儿大门口时,沈师傅忽然一侧歪,差点就没把整个挑子给撂了。

我知道,那是他的腰忽然针扎般地疼了起来。

沈师傅有腰伤,摔泥的时候扭了,又舍不得叫先生,舍不得吃药,天长日久便落下了毛病,赶上巧劲儿,就钻心钻肺地疼。

撂下挑子,双手在耿三儿的院墙上扶了阵子,沈师傅就又挑起了挑担。

挑担晃动了起来。被压弯了的扁担,一起一伏地颤悠着。吱扭吱扭的声音响起来,飘在胡同里。

老北京的清早儿,是笼罩在炊烟里头的。

为了节省,头天做完了晚饭,家家都要把煤火炉子灭掉,等到第二天清早起来,各门各户的妇女们,牙不刷脸不洗,紧着忙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拢火。拢炉子之前,先要把炉膛里的乏煤清干净,把烂纸塞一团进去,搁在炉篦子上面,烂纸上,再横七竖八地铺些碎木头,把取灯儿(火柴)划着了,用手护着,不让风吹灭,小心翼翼地放在烂纸上,这期间,还要赶紧把脸贴上去,撅起嘴来,轻轻地朝炉膛里吹气。气要稳,要韵;要先轻,再重,先短,再长,等取灯儿把烂纸点着了,烧旺了,直至碎木头也被烧着了,才能把脑袋从炉子上移开,眨巴着被烟熏出泪来的眼睛,起手从身边抄起一把破扇子,再朝炉膛使劲儿地扇风。瞅着火苗腾腾地蹿上来了,就扔了破扇子,立起身子,用簸箕从煤筐子里搓出半簸箕煤球儿来,哗啦一声倒进炉膛里去。最后,在炉膛里爆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中,再把一只饭锅或是水壶墩到炉子上。

煤球儿压住了燃烧着的碎木头。

锅或是壶又压住了炉口。

浓浓的烟雾便从烟囱里面喷薄而出。

于是,在妇女们趿拉着鞋,端着便盆儿走到胡同口,在厕所门前排起队伍来的时候,从各家被憋住了的炉子里冒出来的浓烟便升腾起来,在院子里弥漫,纠缠。之后,再由一个个院子里漫开去,和其他院子里的烟雾纠结在一起,再和整条胡同的烟雾连起手来,牵着,引着,挂着,拖着,舞着,把整个北京城全都给遮罩了起来。

在烟雾缭绕的炊烟中,北京城,就那么一骨碌醒来了。

或许,是被接连不断的吆喝给叫醒了的。

每天,伴随着弥漫在空中的炊烟,那一声一声的吆喝,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

豆腐嗷——

豆腐——

青菜嘞——

青菜——新芹菜/辣秦椒/嫩蒜苗/带花儿的黄瓜,不甜嘣子儿不要嘞——

卖豆腐的和卖青菜的吆喝声由远及近,等到了胡同口上,人便停住了,挑挑子的,放下担子,推独轮儿车的,倚靠在墙边儿,于是,冒着热气的豆腐和浇足了水的青菜,随着接连不断的吆喝声,便把清香的气息,传递到了家家户户。

在我们院子,隔三岔五能吃到豆腐和青菜的,只有北屋的刘宝泰家和南屋的三当家的。

他们两家总是高声把卖豆腐的和卖青菜的叫住了。

“嗨,卖豆腐的!”

“嗨,卖菜的!”

一般买豆腐都是小孩子的活计。攥着一毛钱,端着一只大碗,一溜小跑儿来到卖豆腐的跟前,递过去钱,举起大碗。卖豆腐的把钱抄过去,塞进围裙前边的口袋里,之后操起刀来,轻轻一划,又一划,再使两只手把切下来的豆腐左一下右一下来回一掂,便把颤颤巍巍的嫩豆腐完好无损地托起来,装进了大碗。刘宝泰家买豆腐多是他大儿子大水子跑了去。若是端回来的豆腐缺了个绿豆大的小角儿或是刀刺偏了些个,刘宝泰媳妇儿就会噔噔地裹着风跑出去,那架势是非要跟卖豆腐拼个你死我活似的。可是却从来都听不见街上有吵嚷声。每回都是刘宝泰媳妇儿又饶了一小块儿豆腐笑吟吟地班师回朝。而南屋三当家的一般都会叫我去给他买豆腐。给我一毛钱,一只大碗。等我替他把豆腐端回来,他便捏下豆腐的一个角儿来,说:“张嘴,和平。”可等我张开嘴了,也把嘴伸过去了,三当家的却又猛然把手朝后一撤,让我咬个空。这样反复几次,三当家的就说:“不逗了。给你,拿回去让你妈给你拌上小葱儿吃吧!”说着,就再用刀子把豆腐从当中间切开,放半块在我手心儿里。

早起买的豆腐,一般都是拌了小葱儿或是咸菜,喝粥吃的。把小葱儿切成末儿,把咸菜切成丝或是丁儿,拌进豆腐里,搅匀实了之后,再在里面滴上几滴香油。

每回刘宝泰家买了豆腐,早饭时,就总能听见从他家传出来的敲打声和嚷嚷声。

敲打声一般先起来,是刘宝泰媳妇儿敲打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的筷子声。之后是刘宝泰媳妇儿嚷:“你們俩眼就只盯着豆腐!”随后是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委屈的声音:“我哪儿只盯着豆腐了?”刘宝泰媳妇儿嚷:“我从来就没听见你们谁嘴里有过咸菜声!”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扯着嗓子嚷:“怎么没有?您听听,这不是咸菜的嘎吱嘎吱声?”

等卖豆腐的和卖青菜的过去了,随后,便是小车的木轱辘轧在地上的咕噜咕噜声和喇叭声。从水窝子(水井)推过来的甜水(老北京有不少水井,但是苦水居多,因此管能饮用的水称之为甜水)、由打永定门外黄土岗子推过来的黄土便送到了胡同里。之后,游街串巷的磨剪子锵菜刀的,以及手里摇着虎撑(游医行走江湖手里拿着的召唤生意的响器,也叫串铃儿)游走江湖瞧病的郎中也相继出现在了胡同里。

一打沧州狮子楼

二打扬州美人球

三打登州秦琼剑

四打寿州无角牛

老君炉里把它炼

炼得金刚刀口收

……

听炉火打剪子打刀的这么一唱,我们胡同的孩子,就像得到了号令一般,蹿着蹦着就跑到了街上跟在打剪子打刀的屁股后头跑。

一打卖水的人头

二打卖土的车轴

三打摇煤球的花盆儿

四打耍狮子的绣球……

我们把词儿改编了,也学着他的调子,追着他连拍屁股带跺脚地唱的时候,我们22号院儿的院门,又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先是谭先生,胳肢窝里夹着小包袱从我们那个幽深的小院儿走出来,奔往了天桥,之后是沈师傅和孙师傅挑着挑担,也前后脚从小院儿里走出来。

那会儿,缭绕在半空中的炊烟尚未尽数散了去。

沈师傅挑担的吱吱呀呀声,孙师傅挑担上那面小铜锣迎风晃动当当的敲打声,特别是他亮起嗓子的一声吆喝——锯锅锯碗锯大缸咧——

哎,对了,还有三当家的那只鸟儿清脆悦耳的叫声——

您猜怎么着?

便随了那晨烟,一齐飘荡在了空中……

责任编辑 李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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