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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新的旧故事

2019-12-13杨帆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子君悲剧隐喻

杨帆

《氓》是一首距今2700余年的以爱情为题材的叙事诗,全诗共计240字,短小精悍却字字珠玑。它以一个女子之口,述说了一个古老的至今仍不断上演的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

正因如此,很多教师在教学时仿佛都无法跳脱“爱情教育”的桎梏,几乎无一例外地将此诗上成了思想品德课。诚然,思想教育确是語文课堂的一大任务,但是,过多地在“思想教育”上下功夫,不重视语文课堂的“语文味”,把诗歌教学等同于思想说教,那么这无异于本末倒置。

在笔者看来无论是小说、散文、说理文,还是说明文、诗歌……依“体”而教,这是一种基本的教学共识。因此笔者通过《氓》一诗的教学实践,探索如何既尊重典型“文体”,又在新课标的背景之下,探索以非典型的教学方法,追求语文课堂教学的更高品质。

一、叙事审美:回忆的审美特质

《氓》是我国早期的一首叙事诗,采用了叙述者“我”当下追忆往事和被追忆的“我”在过去亲历事件的双重视角结构。因此,读者能够看到的诗歌所呈现出来的表层结构是“回忆——现在——回忆”。

学生能够梳理出来的情节是:一个忠厚老实的男子抱着丝来向女子求婚,两人随即由热恋而结婚。婚后,女子勤恳劳作,但却换来男子的“二三其德”“士贰其行”,最终被弃。

但是学生对于这首诗在叙事上采用的这种特殊的双重结构其实是缺乏注意力的。而我们教师所要做的就是引导学生走到他们注意不到的地方,即文本中看似没有疑问、实则疑问重重、蕴含着丰富意蕴的地方,这才是语文课的“可为”之处。

《氓》双重叙事结构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几处回忆所带来的审美特质。无须赘言的是,回忆给主体呈现了“美妙的幻境”。

回忆中的场景、人事,往往是回忆主体记忆中最为鲜明、最为深刻的部分,这种特写的镜头,因为它在现今生活中的消失而倍感伤怀,所以也就更加真切动人,更具美的感染力。叔本华说:“在过去和遥远的情景之上铺上一层这么美妙的幻境……尤其是任何一种困难使我们的忧惧超乎寻常的时候,突然回忆到过去和遥远的情景,就好像是一个失去的乐园又在我们面前飘过似的。”普希金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诗中也写道:“我们永远有美好的憧憬,尽管活在阴沉的现在。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成可爱。”

在《氓》这一首诗中,置于诗歌开篇和结尾的是女主人公爱情婚姻生活中最美好的两幅画面。在这两幅画面中,我们看到了 “氓”的忠厚老实,两人“青梅竹马”的默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甜蜜……当初有多么甜,现在就有多么苦,这种苦涩正是在回忆的对照下才凸显得如此鲜明。

因此,笔者认为,学习《氓》这样一首叙事诗,决不能停留在情节表面,能够关注到叙事结构的双重性,进而走进其核心,才是真正理解了这首诗独特的叙事。

二、意象对话:寻找爱情的密码

《诗经》中有无数的爱情华章,从《蒹葭》《关雎》,到这首《氓》,我们在感受我们民族先民的爱情故事之美时,更为其中的爱情隐喻意象所深深迷恋,因为这些爱情隐喻意象总是携带着孕育它的那片土壤的气味与芬芳,所以教学中,教师可引导学生分析探究诗歌中的爱情意象的不同隐喻,以此来认知我们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独特的“爱情密码”。

我国是古老的农业大国,在古代,农桑并重,植桑养蚕有着悠久的历史。正因为此,很多的诗词里都有蚕桑的影子,在很多爱情诗里,劳动着的、养蚕采桑的女子是美丽动人的,充满活力的,如汉乐府《陌上桑》中的秦罗敷。而有时候,蚕桑则成为了爱情的见证,它见证了男女相爱、相思、悲欢、离合之情,如《诗经?小雅?隰桑》:“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了解了有关“桑叶”这一意象的背景知识,那么对《氓》中诸如“桑之未落,其叶沃若”隐喻女子的青春年华、“桑之落矣,其黄而陨”隐喻的女子年长色衰就不难理解了。

再比如《诗经》中的爱情很多都与水相关,这既与人类古老的生活方式相关,又和水的特点、情怀相关,因此,《诗经》中的爱情是“水”的爱情,是河边的爱情。比如学生们熟知的《蒹葭》就是发生在水边,基于此,教师就可以引导学生探讨《氓》中三次出现的“淇水”的意象所代表的不同隐喻。

这一活动旨在引导学生对民族文化的认知,培养他们对民族文化价值认同的情感。比如“水”这一意象,从《诗经》开始,到《古诗十九首》:“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到《汉乐府》:“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到宋朝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再到近现代诗人戴望舒的代表作《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乃至当代流行歌曲,如邓丽君的《水上人》:“你说你不能离开我,我说我不能离开你,美丽的河水有情意,拴着我,它也拴着你”,台湾言情小说鼻祖琼瑶的《情深深雨蒙蒙》(原《烟雨蒙蒙》)……“水”这一特殊的爱情隐喻意象,经过岁月的流转与沉淀,已经深深地融入了中国文化的血脉之中,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特殊的语码。

三、价值探讨:永远新的旧故事

《氓》自诞生之初,就是一首饱受争议的作品。它的争议主要集中体现在它的主题价值上。无论是欧阳修在《诗本义》中所认为的:“据诗所述,是女被弃逐怨悔,而追序与男相得之初,殷勤之笃,而责其终始弃背之辞。”还是朱熹在《诗集传》中所提出的:“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这些观点的出现都离不开评者所处的时代的要求。那么,正如《圣经》上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们今天引导学生来学习《氓》当然也离不开当今社会对这一首古老的诗歌所产生的崭新的价值诉求。

笔者在教学时主要从主题的悲剧意义和女性形象的反叛意义两方面和学生进行了交流。

1.“新”故事之主题的悲剧意义

余秋雨在散文《废墟》中写道:“中国历史充满了悲剧,但中国人怕看真正的悲剧,最终都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所以,我们看到了《竇娥冤》的沉冤昭雪、《赵氏孤儿》的孤儿报仇、《汉宫秋》的坏人伏法、《雷峰塔》的雷峰佛圆、《长生殿》的仙宫重会、《梁祝》的化蝶飞舞、《红楼梦》宝玉中举……这些都是典型的“大团圆的结局”。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不需要悲剧,或者我们没有悲剧。鲁迅先生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指出:“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亚里士多德也说:“悲剧的意义在于‘引起恐惧与怜悯。”

由此说来,悲剧的意义在于通过切肤地感觉到悲剧中人物的痛苦和煎熬,我们作为观众能与悲剧人物的心路历程产生共鸣,而这种共鸣或者说认同感可以让我们获得一种情感与精神上的释放和净化。悲剧人物历经苦难煎熬,获得了一种新的见解或智慧,而作为观众的我们也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这种体验将细微的情感与对生命中重大议题的见解融为一体,使我们不仅被剧中人物的艰难历程深深打动,在某种程度上也感到一种欣慰和喜悦。

所以,《氓》的主题之“新”就在于它讲述了一个并不完满的故事,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这种对于“爱情”的始于蜜糖,终于砒霜的读解从一定意义上说其实更接近于“爱情”本来的面目。这一部分鉴于学生人生经历及认知的局限,教师可作适当的资料补充以帮助学生理解。比如元稹《莺莺传》里张生的“始乱终弃”,一代才女张爱玲乍见胡兰成时“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卑微,但最后依然逃脱不了被弃的命运……对《氓》的主题进行这样的解读,就是将其中“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给学生提供解读文本的更多的可能性。

2.“新”故事之反叛的女性形象

《诗经》中的很多女性身上有一种可贵的精神,那就是,无论何时,都有一个清晰的自我认知——她们勇于大胆追求爱情——远比男性大胆,直率。她们的内心世界在毫无遮掩的情况下展现,无论相思离别、怨恨恋慕,均能直言无隐。比如《诗经·邶风·静女》就刻画了一个大胆追求爱情的女子:“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这首诗里的女子就连自己与男子的私情、幽约,也不曾讳言,这和后世很多艺术作品里所塑造的温良恭俭让的女性形象相比是有很大出入的。

同样如此,《氓》中的女主人公在婚姻期间,她也倾尽全力经营婚姻,而在婚姻触礁时,她更勇于直面不幸,正视问题,及时止损。

尽管我们民族在开蒙之初,就出现了这样一个“烈女”的形象,发出了唤醒女性意识觉醒的最强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女性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毕竟只是少数,少得我们几乎能数得过来:卓文君、李清照、杜十娘……甚至到了20世纪,作为鲁迅唯一创作的爱情婚姻类小说,女主人公子君虽然名为“新青年”,恋爱期间不顾封建束缚,追求自由恋爱,曾经也言辞凿凿地表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但是婚后的子君依然一步步地走向平庸,依附于丈夫,把小家庭生活当作人生的全部意义,埋首于柴米油盐之中。最后被涓生抛弃,抑郁而死。

在这里,教师不妨可以引进西方相关的文学作品,比如《简爱》《玩偶之家》《傲慢与偏见》……借以比较中西文化中女性意识的不同;也可以简单介绍21世纪香港作家亦舒的《我的前半生》中的子君形象。亦舒的《我的前半生》,是对鲁迅《伤逝》的致敬之作。在这本书里,亦舒安排了一个情节,子君阅读鲁迅的《伤逝》,读完后叹一口气说:“那是以前的子君,现在的子君不一样,没有涓生,也可以生存。”在新的时代下,子君彻底意识到独立的重要,她自食其力,逐渐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亦舒改变了子君的命运,却同样印证了鲁迅那句“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故而,这一活动的设计旨在告诉学生:一个聪明、果敢、有韧劲,无论是恋爱、结婚,还是最后的离婚,都能够时刻掌控自己命运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无所适从,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这样的女子,离婚于她而言,只是一次触底反弹,她值得更好的人生。

最后,笔者给学生这样作结:“在我们刚刚提到过的这些文艺作品之中,有的是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的烙印,但是更多的应该是由于人性本身的复杂性,所以我们说:时代变了,情爱的纠缠没有变;情节变了,爱情的真谛没有变;人变了,但人性没有变。”也许,这正是《氓》这样一首诞生于上古时代的“旧”诗歌,会打动一代代“新”读者的普世价值所在吧。

总之,笔者认为进行这种叙事类诗歌教学时,如果仅仅千篇一律地停留在梳理情节、理解个别难懂字词、赏读部分语言、体悟思想情感,那么这样的课堂显然是不够饱满的,缺乏教师的个性色彩的。教师的“传导”作用应该是更多地把学生引向文本深处,看到叙事背后独特的审美张力,看到属于我们民族的文化语码的流变,更看到不同民族人性的异彩和复杂,唯有如此,诗歌教学的品质才能在渐趋完美的路上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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