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广记会校》“神仙部”校勘商榷
2019-12-13范崇高
范崇高
(成都大学 师范学院, 四川 成都 610106)
(1)其实论之,老子盖得道之元精者,非异类也。(卷1“老子”引《神仙传》,2页)
《校记》:“元,原作‘尤’,误,现据孙本、沈本改。”
《校记》:“琳,原作‘林’,现据孙本、沈本、陈本改。”
(3)又帝崩时,遣诏以杂经三十余卷。常读玩者,使随身敛。(卷3“汉武帝”引《汉武内传》,34页)
《校记》:“者,原作‘之’,现据沈本、陈本改。”
按:原文文意不畅,问题不在于“之”,而是“遣”乃“遗”之形误字。当依《四库全书》本校点为:“又帝崩时遗诏,以杂经三十余卷常读玩之,使随身敛。”中华书局本《太平广记》也失校“遣”字,且断句误与此同。[1]23
(4)又问八公曰:“可以将素所交亲俱至彼,便遣还否?”(卷8“刘安”引《神仙传》,109页)
《校记》:“以,原作‘得’,现据孙本、沈本改。”
按:“可得”意同“可以”,如东汉安世高译《犍陀国王经》:“王复问言:‘可得免於生死不?’报言:‘不得免於生死也。’”《搜神后记》卷7:“儿小,未可得将去。不须作衣,我自衣之。”《世说新语·文学》:“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故此处自可通,不必改易。
(5)其有邪魅作祸者,遥画地作狱,叩石呼之,皆见其形,入在狱中。(卷10“王遥”引《神仙传》,142页)
《校记》:“叩石,原作‘因召’,现据孙本、沈本改。”
按:叩石,《神仙传》卷8《王遥》作“因召”,宋陈葆光《三洞群仙录》卷17引《王氏神仙传》、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5同此;唐王悬河《三洞珠囊》卷1引《神仙传》作“口召”。“召呼”意为呼唤,亦常用以呼唤鬼神,如《太平经》卷50:“此者天上神语也,本以召呼神也。”又卷71:“家先者纯见鬼,无有真道也,其有召呼者,纯死人之鬼来也。”《抱朴子内篇》卷5《至理》:“履蹑乾兑,召呼六丁。”此处作“因召呼之”,版本有依据,语意很顺畅,断无必要校改。从《三洞珠囊》看,或本作“口召”,“口”与“叩”音同,“召”与“石”形近,容易误为“叩石”。
(6)及梁武帝革命,议国号未定,先生乃引诸谶记定梁应运之符。又择交禅日,灵验昭著。(卷13“孔安国”引《神仙传》,175页)
《校记》:“交,疑误。《云笈七签》作‘郊’。似是。”
按:此处“交”无误。“交禅”指帝位禅让交接,也指朝代更替。如《文选》卷45西晋皇甫谧《〈三都赋〉序》:“言吴、蜀以擒灭比亡国,而魏以交禅比唐、虞。”《全唐文》卷339颜真卿《天下放生池碑铭》:“交禅之际,粲然明白。迥映来今,孤高往策。”“交禅”在此指唐肃宗擅自在灵武即位,尊唐玄宗为太上皇一事。唐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卷2:“又见周隋交禅,以事征验,终归于空。”又《大唐内典录》卷4:“齐氏宋运,交禅因循,统御道俗,有声南服。”由此可知,“择交禅日”是承接上文,言陶弘景先为梁武帝定国号为“梁”,又选定以梁取代齐的具体日期。“应运之符”后用逗号为佳。《云笈七签》作“郊”,非是。
(8)名阿苏儿者曰:“我忆阿娇深宫下泪。唱者曰:‘昔请司马相如为作《长门赋》,徒使费百金,君王终不顾。’”(卷18“柳归舜”引《玄怪录》,230页)
《校记》:“者,原无此字。现据孙本补。”
按:加一“者”字,“唱者”于文中难以落实为谁。实则此处是阿苏儿回忆陈皇后所唱之歌。据南朝梁萧统《文选》卷16司马相如《长门赋·序》,陈皇后因司马相如赋复得亲幸。后人大概因“徒使费百金,君王终不顾”与《文选》所记不符,以为不当出自陈皇后口中,未详审其为小说家之言,故加“者”字转移为他人口出,殊不料反使文意不明。中华书局点校本《玄怪录》卷4[3]32、宋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49《奇怪门下》引《幽怪录》、明陆楫《古今说海·说渊部·柳归舜传》皆无“者”字。由此可见,孙本非是,“下泪”后句号当改为逗号。
《校记》:“辞,原作‘讶’。现据孙本改。”“得,原作‘出’。现据孙本、沈本改。”
按:“无辞”,道藏本《神仙感遇传》卷5原作“无讶”。“无讶”意为“不要惊诧”,唐宋之际多见,如《太平广记》卷328“阎庚”引《广异记》:“家有小不得意,所以迟迟,无讶也。”又卷443“王祜”引《潇湘录》:“无讶我言,我恐君有凭痴之名,喧哗于人口,故以此直言以悟君。”清陆心源《唐文拾遗》卷38崔致远《幽州了可举太保》:“恃深养老而不拘小节,激壮图而无讶大言。”宋王明清《挥麈前录》卷4:“其王遣人来言,择日以见使者,愿无讶其淹久。”此处“无讶相劳也”意即“不要诧异我劳烦您”,本自可通。明周楫《西湖二集》卷9、明抱瓮老人《今古奇观》卷50“韩晋公人奁两赠”演绎此事,均作“无讶相劳”。宋陈葆光《三洞群仙录》卷18引《神仙感遇传》,此句作“无辞劳也”,盖脱“相”字后,改“讶”为“辞”以足句意所致。
又:“得”,道藏本《神仙感遇传》卷5原作“出”。改“出”为“得”,“得”与“受”语意有重复,未可称善。实则此处言帘中走出之人先语之,随后出书与之,作“出”语意更顺畅。明周楫《西湖二集》卷9、明抱瓮老人《今古奇观》卷50“韩晋公人奁两赠”演绎此事作:“便有二个童子从帘中传出一封书来,付与李顺。李顺接了这封书,放在袖内,拜而受之。”也可见“出书”之迹。
(10)唐故尚书李公□镇北门时。有道士尹君者,隐晋山,不食粟,常饵柏叶,虽发尽白,而容状若童子。(卷21“尹君”引《宣室志》,268页)
《校记》:“‘公’字下原缺一字。孙本作‘铣’,沈本作‘诜’。或疑皆误。”
按:中华书局本《太平广记》缺字作“诜”,汪绍楹校:“诜字原缺,据明抄本补。”[1]144《宣室志》卷1亦作“诜”。《校记》疑“铣”“诜”皆误,甚是,然此处本当为何字,却未能指明。今略考于下:缺字当为“说”,“李公说”是尊称“李说”。其一,《旧唐书》卷146《李说传》载,李说于德宗时的贞元十一年“拜河东节度使,检校礼部尚书”,与文中“尚书”职位相合。其二,《旧唐书·李说传》上一条《李自良传》载:“德宗以河东密迩胡戎,难于择帅,翌日,自良谢,上谓之曰:‘卿于马燧存军中事分,诚为得礼,然北门之寄,无易于卿。’”德宗称守河东为“北门之寄”,与文中李说作为河东节度使“镇北门”相合。其三,下文尚有“严公绶”,即是尊称“严绶”。《旧唐书·李说传》下一条《严绶传》载,李说卒后,行军司马郑儋接任河东节度使,严绶接替郑儋任行军司马。“不周岁,儋卒,迁绶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兼太原尹、御中大夫、北都留守,充河东节度支度营田观察处置等使。”此又与文中“严公自军司马为北门帅”相合。古书中“李说”之名误写非一。《旧唐书》卷13《德宗纪下》:“癸巳,以通王谌为河东节度使,以河东行军司马李悦为河东节度营田观察留后、北都副留守。”“乙丑,河东节度使、检校礼部尚书、太原尹、兼御史大夫、北都留守李悦卒。”陈冠明认为以上两处“李悦”皆当作“李说”。[5]宋志磐《佛祖统纪》卷29:“德宗诞节,召讲经内殿,以妙法清凉帝心,遂赐号清凉法师。紫纳方袍,礼为教授和上,敕礼部尚书李诜,备礼奉迎。”元念常《佛祖历代通载》卷14:“十二年,宣河东节度使、礼部尚书李诜备礼迎法师澄观入京。”以上两处“李诜”乃是“李说”之讹。
《校记》:“出,原作‘旋’。现据孙本、沈本改。”
按:道藏本《神仙感遇传》卷5作“旋”。“旋”有“返回”义,《广雅·释诂四》:“旋,还也。”《文选》卷19曹植《神女赋》:“若将来而复旋。”李善注引《字林》:“旋,回也。”《太平广记》卷47“唐宪宗皇帝”:“公子曰:‘唐皇帝乃吾友也,当汝旋去,愿为传语。’”旋去即回去。又卷83“贾耽”引《会昌解颐》:“其家忧惧,乃多出金帛募善医者,自两京及山东诸道医人,无不至者,虽接待丰厚,率皆以无效而旋。”又卷326“沈警”引《异闻录》:“属大姊今朝层城未旋,山中幽寂,良夜多怀,辄欲奉屈。”皆其例也。“旋”的“返回”义施于此处,语意顺畅,无须改易。另,“若之何”后不应断句。“得”在此是“使,令”义[6]。“将若之何得法善旋矣”意思是“将怎么让叶法善返回呢”。中华书局本断句误与此同[1]147。
(12)及禄山破潼关,玄宗西幸剑门,契虚遁入太白山,采柏叶而食之,自是绝粒。(卷28“僧契虚”引《宣室志》,337页)
《校记》:“剑,原作‘蜀’,现据孙本改。”
按:“剑门”与“蜀门”所指相同。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66《四川一·剑门》:“《水经注》:‘小剑戍西去大剑山三十里,连山绝险,飞阁通衢,谓之剑阁。’《华阳国志》‘武侯相蜀,凿石架空,始为飞阁以通行道’是也。”因为剑山险隘,飞阁通行,益增其险,故《晋书》卷84《殷仲堪传》云:“剑阁之隘,实蜀之关键。”剑门山也成为中原进入蜀地的关键门户。这就是称“剑门”为“蜀门”的缘由。《全唐文》卷711李德裕《剑门铭》:“群山西来,波积云屯。地险所会,斯为蜀门。”这里更是直称“剑门”为“蜀门”。后世也有将“蜀门”与“剑阁”并称者,如明王九思杂剧《曲江春》第一折:“我见了这细柳新蒲,想起那蜀门剑阁。”明徐祯卿《送顾马湖孔昭》四首之二:“树绕黄牛瞿峡转,天横剑阁蜀门开。”要之,原作“蜀门”可通,无烦据孙本改。
(13)龙王能施云雨,阴阳莫测,神变由心,行藏在己,必能有道,拯拔沉沦,倘赐挈维,得还人世,则死生感激,铭在肌肤。(卷34“崔炜”引《传奇》,399页)
《校记》:“拔,原作‘援’,现据孙本改。”
按:原作“拯援”意通,不必校改。“拯援”为同义并列复合词,是“拯救”义,如《魏书》卷50《慕容白曜传》:“去天安初,江阴夷楚,敢拒王命,三方阻兵,连城岳峙。海岱苍生,翘首拯援。”又卷98《岛夷萧衍传》:“是岁,司徒侯景反,遣使通衍,请其拯援。”唐一行《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卷5:“若漂流漂溺无所拯援之类,当知不善。”《全唐文》卷341颜真卿《正议大夫行国子司业上柱国金乡县开国男颜府君神道碑铭》:“下光花萼,上洁晨飧。微君教导,曷惠拯援?”《汉语大词典》收录“拯援”,释为“救援”,首例书证正是《传奇》此例。[7]3633
(14)老父因访韦公祖父官讳,又访高祖为谁,韦君曰:“曾祖讳集,任某官。高祖奉道不仕,隋朝入此山中,不知所在。”(卷37“韦仙翁”引《异闻集》,438页)
《校记》:“集,原作‘某’。现据沈本及下文改。”
按:所谓下文,应是指:“老父喟然叹曰:‘吾即尔之高祖也。吾名集,有二子,尔即吾之小子曾孙也。岂知于此与尔相遇。’”其中明确指出,老父是韦君的高祖;而韦君是老父“小子曾孙”,即老父小儿子的曾孙,也就是玄孙,所以下文中韦君的祖母和祖姑以老父的口吻说“年代迁变,一朝遂见玄孙”。《太平广记选》注释此文云:“从祖母及祖姑方面说,不应称韦君为玄孙。前文老父称韦君为曾孙,亦不恰当。可能作者一时疏忽所致。”[8]这也是未明白韦君的祖母和祖姑拟老父的口吻称“玄孙”以及“小子曾孙”意指“小儿子的曾孙”导致的误解。弄清韦君和老父的亲属关系,则“曾祖讳集”的错误显而易见,名为“集”的不是韦君的曾祖,而是韦君的曾祖之父——高祖。《校记》惑于下文,据沈本误字校改,失察之甚。
(15)延接殷勤,遂至信宿。至于妻子,咸备家人之礼。数日告去,赠遗殊厚,但云,贵达之辰,愿以一家奉托。”(卷38“李泌”引《邺侯外传》,456页)
《校记》:“贵达,原作‘遭遇’。现据孙本、沈本改。”
按:唐康骈《剧谈录》卷上作“贵达”。但“遭遇”古书中可以指遭遇时运而显贵,与“贵达”意思相同。《汉书》卷74《丙吉传》:“自曾孙遭遇,吉绝口不道前恩,故朝廷莫能明其功也。”颜师古注:“遭遇谓升大位也。”此处指登上帝位。《新唐书》卷93《李靖传》:“尝谓所亲曰:‘丈夫遭遇,要当以功名取富贵,何至作章句儒!’”《太平广记》卷157“崔朴”引《续定命录》:“张宿遭遇,除谏议大夫,宣慰山东。宪宗面许,回日与相。至东洛都亭驿暴卒。”故知“遭遇”于文可通,无须校改;且前后数句应标点为:“但云:‘遭遇之辰,愿以一家奉托。’”元陶宗仪《说郛》卷113上《邺侯外传》、明陆楫《古今说海·说渊部·邺侯外传》并作“遭遇”。
(16)谓贼曰:“汝非袁晁党耶?何得至此?此器物预尔何事,辄敢取之!”(卷39“慈心仙人”引《广异记》,471页)
《校记》:“预尔何事,原作‘须尔何与’。现据孙本改。沈本作‘须尔何事’。”
按:原作“须尔何与”无误,“何与”应连下句。“须尔”犹“应该这样”。如《旧唐书》卷185下《李尚隐传》:“临行,帝使谓之曰:‘知卿公忠,然国法须尔。'”唐智俨述《大方广佛华严经搜玄分齐通智方轨》卷1上:“所以须尔者,为众生薄少善根信心难发故。”“何与”犹“何以”,敦煌本《孝子传》:“楚王闻名,与金帛征之。”项楚先生校云:“‘与’通‘以’,下不复举。”[9]可见唐五代文献中习见“与”通“以”。“此器物须尔,何与辄敢取之”意思是:这些器物应该这样子,为何敢随便取走呢?《太平广记》卷26“邢和璞”引《纪闻》:“须臾,数百骑驰入宫中,大呼曰:‘天帝诏,何敢辄取歌人?’”又卷280“炀帝”引《大业拾遗》:“上官魏梦见炀帝,大叱云:‘何因辄将我书向京师?’”又卷300“河东县尉妻”引《广异记》:“大怒曰:‘太一问华山,何以辄取生人妇?不速送还,当有深谴。’”这些句子中都是“辄”前加疑问词,用以叱责人,与“何与辄敢取之”的表达法相似。沈本、孙本“何与”作“何事”,意思相同。孙本作“预尔何事”,“预”为“须”之形误。中华书局本《广异记》作:“此器[物]须尔何与,辄敢取之!”[10]中华书局本《太平广记》断句相同。[1]249两书皆误。
(17)未经数年,凌虚若有梯,步险如履地。飘飘然顺风而翔,皓皓然随云而升。(卷40“陶尹二君”引《传奇》,480页)
《校记》:“皓皓,孙本、沈本作‘瀚瀚’。疑当作‘瀚瀚’。”
按:西汉桓宽《盐铁论》卷8《西域》:“茫茫乎若行九皋未知所止,皓皓乎若无网罗而渔江、海,虽及之,三军罢弊,适遗之饵也。”清王先谦《校勘小识》曰:“‘皓皓’当作‘浩浩’。”实则“皓皓”为“浩浩”之假借,每每用于表示“空旷广大”之义,唐代多见用例,如唐王建《凉州行》诗:“凉州四边沙皓皓,汉家无人开旧道。”周绍良、赵超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建中010《唐故成公府君墓志铭并序》:“天之皓皓,天有常道。人得其中,尔独何早?”[11]《汉语大词典》“皓皓”下有“虚旷貌”义,以《传奇》中此例为书证,[18]处理得当。“飘飘然”状写身体轻松自在,“皓皓然”抒写感觉空旷无碍,文从字顺,不必疑为“瀚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