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大道至简
2019-12-13王左利
文/本刊记者 王左利
李星CERNET 网络中心副主任、CERNET 专家委员会委员、清华大学教授
1991 年,李星教授从美国回到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任教。回来之后没有互联网很不适应,就到处“鼓吹”互联网的好处。1994 年 CERNET 启动时, 他被吸收到了网络团队,这改变了他的研究方向和人生轨迹。
票友下海
《中国教育网络》:您还记得第一次接触到网络是什么时候?有什么故事?
李星:1983 年到 1991 年期间我在美国留学,这也是互联网在美国兴起的时间。
最初使用网络是为了节省国际电话费,先是用UUCP(Unix-to-Unix Copy)发邮件,然后开始使用互联网。我所就读的学校最早与互联网联接的是数学系的计算机,我找到负责的教授,自报家门说我是ECE系的研究生 , 问他能不能给我一个账号上网,这样我就开始使用互联网。
我用来上网的第一台计算机运行 UNIX 操作系统 ,名字叫 King, 还有两台机器分别叫 Queen 和 Rabbit——系统管理员的灵感来源于《爱丽丝梦游仙境》,因为该书的作者是数学家。后来做中国教育和科研计算机网时,我给计算机取名的思路是Sea、Ocean、Lake、Pond……CERNET 最早的电子邮件服务器 sea@net.edu.cn 就是我取的名字。
《中国教育网络》:大家都说,实际上您是因为对互联网感兴趣才投身到互联网建设和研究中的。
李星:可以这么说 , 我是个兴趣主义的人。我很喜欢编程序。在美国读书时,我的专业是信号处理,硕士论文和博士论文中都大量地使用到计算机仿真。
1990 年之后,互联网的使用者越来越多,各种网络杂志纷纷出现。我们学校与苹果公司有协议,可以低于市场价购买苹果公司的 Macintosh 电脑。但当时Macintosh 还没有中文操作系统,没法看中文网络杂志。闲暇时间我用 C 程序编写了一个免费软件“MacHanzi(Mac 汉字)”,这个软件在没有中文操作系统的情况下,也可以阅读简体汉字和繁体汉字的中文网络杂志,很受欢迎。这个软件进入美国斯坦福大学免费 Macintosh下载软件排行榜的前 50 名,使我在中国留学生中小有名气。后来万维网浏览器 Mosaic 出现之后,我编写的 MacHanzi 还被推荐为 Macintosh 系统上浏览中文网页Mosaic 的 Plug-In 程序。现在 Google 上还能搜出包含我写的 MacHanzi 的网站。
1991 年,我回到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任教。回来之后一下子没有互联网,非常不适应,就到处鼓吹互联网的好处。说多了,大家就以为我是网络专业的,后来启动教育网项目时,就把我吸收进来。所以我说我做 CERNET 是阴差阳错,票友下海。
最大的障碍是传统观念和体制
《中国教育网络》:回想 CERNET 建设初期,哪些事您记忆特别深刻?
李星:CERNET 的启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得到了原国家计划委员会科技司司长姜均露,原国家教育委员会副主任韦钰,原清华大学副校长梁猷能等领导的大力支持,国家支持 8000 万开始了 CERNET 示范工程。
为了筹建 CERNET,清华大学成立“中国教育和科研计算机网”项目小组,负责起草项目建议书。我们提交建议书后,很快批复就下来了。但领导说你们的建议书太薄了。为什么呢? 8000 万的项目我们大约写了 8000 字,相当于一个字值一万元,可谓“一字千金”。要知道,那时普通人一个月工资也没有 100 块。吸取教训,我们在写可行性研究报告时就写了200多页。
初期,清华参与 CERNET 工作的几位老师主要来自计算机系、计算中心、电子系、自动化系等各院系部门,一开始也没有集中的办公地点,但学校非常重视,后来组建了专门的网络中心。梁校长说,一定要有一个好的环境,就把清华主楼一进门中厅最好的办公地点给了我们,也非常具有标志意义。
《中国教育网络》:入行做网络,从互联网用户变成建设者,您的体会是什么?
李星:刚开始,我分管 NIC( 网络信息中心 ),后来 NIC 和NOC(网络运行中心)一起管,这对我挑战非常大。因为在此之前我基本上还是外行,路由配置、地址分配这些知识全都要现学。我就一点点看材料,再具体实践。回头来看,CERNET 主干网路由器一开始的配置其实并不完美,有一些小错,但是还能工作。从中也可以感受到互联网体系结构的鲁棒性,有一些小毛病也能干活。
二十多年前我刚回国时,就有一个研究生非常认真的对我说,“李老师,您这么大年纪还亲自写程序,这应该是我们年轻人做的。” 把我吓一跳,因为我当时还是三十多岁。通过这句话,就看出差距了。在美国,六七十岁的老教授如果他有兴趣还是自己写程序。而在中国,往往变成了博士生让硕士生写程序,硕士生让本科生写程序,感觉有点糟糕。
《中国教育网络》:您觉得对于建设和研究互联网而言,写程序的意义是什么?
李星:互联网中很多概念需要去理解,写程序是最好的方法之一,任何事你自己做和让别人做是两种感觉。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也不能要求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写程序。但是在这一生中, 如果你想致力于研究互联网,那么必须有一个阶段要实实在在做一些事,例如配置路由器和网络编程,才能真正理解互联网。
《中国教育网络》:在 CERNET 建设初期,您觉得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李星:最大的挑战是和相关规定的“斗争”。比如,按传统的邮电管理规定,虽然清华大学作为 CERNET 国家网络中心的依托单位,但租用国际线路只能供清华大学校内使用,如果给北京大学使用,需要花 1.5 倍价格,再多连一个学校就再加 0.5 倍。CERNET 第一期有100 多所大学联网,如严格按邮电部门的规定执行,一条128Kbps 带宽的线路需要交纳比供一个单位使用要高150 倍的价格,这显然是不合理的。此外,当时还规定,由于互联网可以访问国外的信息,每一个用户必须亲自到公安局注册登记。这些传统规定所带来的挑战和阻碍,需要一个个解决,才能最终走下去,并建成一张大网。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指责相关部门,那时候互联网作为一个新生事物,还没有成熟的管理规定,所以还是在用老的一套邮电和公安的办法来管理互联网。其实管理规定永远会落后于技术的发展,而人类社会的发展一定是技术的发展打破传统管理规定的过程。
站在另一个角度看,我们非常感激政府部门中理解并支持互联网发展的领导。CERNET 曾经经历过生死存亡的时刻。建设初期,相关部门曾向国务院反映说,互联网会影响国家安全,必须由一个部门统一管理和运行。经过我们的积极解释,得到了领导的理解与支持。1996 年 2 月,国务院令第 195 号《中华人民共和国计算机信息网络国际联网管理暂行规定》发布并施行,从法规的角度授权了当时中国的四大互联网主干网的运行主体,这一规定奠定了开放和竞争的格局,对于中国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具有极其重大的战略意义。
互联网体系结构体现了“大道至简”
《中国教育网络》:吴建平老师一直提到,CERNET 在技术路线的选择上没有走过弯路,您觉得主要原因是什么?
李星:这应该归功于吴老师带领的 CERNET 专家委员会所做的重要而正确的决策。比如开始建CERNET 时要进行技术路线选择,当时异步转移模式(ATM)技术非常火,被学术界和工业界主推,但专家委员会研究后,认为 ATM 不可能是未来的方向,顶住压力选择了 TCP/IP,时间证明了这个决策的正确。后 来 做 IPv6, 国 际 上 通 用 的 办 法 是 双 栈, 但CERNET2 坚持建纯 IPv6 的网络。虽然今天仍然有双栈和纯 IPv6 之争,但随着 IPv6 大规模建设的进行,纯IPv6 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可。其实,真正的创新在刚开始时,一定不是公认的主流技术。
看清一项技术发展的未来方向,我掌握的原则是:第一,这项技术可以解决什么问题,能不能解决刚需,这一点如果谈不清楚基本发展无望;第二,这项技术的基本原理和体系结构是什么,有正确设计思想方法的技术未必能够成功,因为还有非技术的因素 , 但没有正确设计思想方法的技术一定失败;第三,要对人性有充分的认识,再聪明的设计者也不可能完全理解用户需求的演进,只有理解人性,适应变化才能持续发展。
《中国教育网络》:从 您 的 角 度 来 讲,做CERNET这几十年,您自己最大的收获和成长是什么?
李星:做 CERNET 这样一个庞大的工程,使我们团队对互联网本质有了深刻的理解,互联网真正体现了“大道至简”四个字。爱因斯坦说,As simple as possible but not simpler(尽量简化 , 但不要过度简化),互联网正是这样。
《中国教育网络》:您应该是国内最早参与 IPv6 研究的网络工作者,是什么契机和原因?大家有什么反映?
李星:还是 IP 地址的问题。CERNET 刚建立时,我们希望中国所有的学校都能够联网,每个学生都能上网,中国大约有 3.2 亿学生,但 1994 年 IPv4 只剩 30~40 个 A类地址,我们不可能申请得到这么多的 IPv4 地址空间。当时国际上已经开始在做 IPv6 了,我们的博士生陈茂科提议做 IPv6 研究,于是就这样开始了——先建了本地实验床,再加入国际IPv6 实验床6bone,在这个基础上,还写了一本书《IPv6 原理与实践》。
一开始做这件事当然是很难的,没多少人看好,但如果对互联网体系结构真正理解的话,就会坚持做下去,因为 IPv6 保持了 IPv4 体系结构中最本质的东西,同时IPv6 具有更好的可扩展性。
《中国教育网络》:您认为 IPv6 有哪些挑战?
李星:我自己的工作主要应对两个挑战:第一个是 IPv4 向 IPv6 的过渡,我认为无状态 IPv4/IPv6 翻译过渡技术 IVI 基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第二个挑战就是大家还是以 IPv4 的思路去做 IPv6,这其实是不对的。在硅谷有一种说法,“做集成电路的时候,要学会浪费晶体管,这是摩尔定律决定的” ;“做网络的时候,要学会浪费带宽,这是光和无线通信技术的发展速度决定的”。我说,“做 IPv6 的时候,要学会浪费 IPv6地址,这是由 IPv6 地址空间的规模决定的”。当然,我的说法的对错需要十年后判断。
IPv6 面临着安全性的挑战,吴建平老师领导的团队进行的真实源地址认证技术(SAVA)取得了重大突破。还有其他的挑战,CERNET 专家委员会的专家以及中国及全球网络研究人员都在努力奋斗,解决一系列挑战和问题。
《中国教育网络》:您认为您研究的过渡技术 IVI最重要的意义或者创新点是什么?
李星:我认为IVI 的意义有两个。第一,如何用一个无状态翻译技术把 IPv4 和 IPv6 之间打通,这是IVI 最大的意义。互联网体系结构我认为有三个核心思想:“无连接、端到端和尽力而为”。无连接本身就意味着无状态,无连接就是“条条大道通罗马”,不需要维护状态,无论选择了哪条路都行。然而 IPv4、IPv6 这两个地址空间数量级差距很大,如何用一个无状态的技术,把它们之间能够互相打通,这件事不容易。
第二,IVI 的思路体现了“indirection” 的概念。学术界的名言是“任何计算机科学的问题,都可以通过indirection的办法来解决。”IPv4 和IPv6 无状态翻译技术提供了一个新的indirection 方法,其意义绝不局限于IPv6 过渡。
以互联网的思路建网
《中国教育网络》:您认为 CERNET 的建设对中国互联网以及教育系统最大的贡献和价值是什么 ?
李星:首先,我们用互联网的思路建设和运行了一张全国性的网络,这件事很重要。因为实际上一些运营商还是沿袭传统电信思路建设和运行网络,但 CERNET 是按照互联网的思路在做互联网的。第二,在互联网核心技术上,我们逐步有了话语权。CERNET 的第一个十年,我们主要是学习和跟随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从 IPv6 开始,我们在部分技术上做到了引领。互联网核心技术的指标是 RFC,目前全球总共有 8000 多个 RFC,其中,中国作者主导的有 100 多个,华为最多,清华第二。中国作者主导的 RFC 被后续 RFC 引用率最高的是我们团队的成果。第三,CERNET 培养了一批互联网人才。这20 多年,中国互联网产生了各种技术牛人,他们在上学期间用的一定是 CERNET,而且一定是 CERNET 上的网虫。
《中国教育网络》:纵观 CERNET 的 25 年及整个互联网发展,您觉得有什么教训或者需要重新审视之处?
李星:CERNET 头 10 年很好,充满活力,开创了中国互联网发展史上的很多第一。但从第二个 10 年开始,随着管理的严格,给学生提供的创新空间有所压缩,活力开始逐渐丧失。这和大环境相关,不是 CERNET所能左右的,比较遗憾。
对于互联网人才培养来说,试验环境尤其重要。大学是网络创新的最前线,美国的 sun, cisoc, yahoo,google, facebook 等等……都是从大学出来的,学生玩出来一个想法,再推广到社会。如果管理太严格,就失去了创新的空间。所以我一直呼吁,管理要为创新留出空间。不给空间,就没有办法创新,就很难在网络核心技术上有革命性、颠覆性的突破。
《中国教育网络》:回顾CERNET 建设25 年历程,您印象最深的有哪些人? 对于 CERNET 的下一步发展,您有什么期待?
李星:我印象最深的是 CERNET 专家委员会的专家们,不仅是现任的,还有已经卸任的专家们,他们和他们的团队为 CERNET 发展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
在做CERNET 的过程中,我也有幸和世界互联网技术的顶尖人物进行了交流,如Vint Cerf,David Clark,David Faber 等等。他们绝顶聪明,热情洋溢,不受传统思路的束缚,为人类的文明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 CERNET 25 年的工作中,我的体会是要处理好两个关系。第一个关系,战略决策和实战落实。我们特别需要在战略决策上有发言权——例如在 CERNET 历史上决定采用 TCP/IP 而不是 ATM 技术,在 CERNET2 历史上决定采用纯 IPv6 而不是双栈技术的人。因为做决策的人往往很难了解具体的运行细节,而具体的实施者又往往缺乏战略高度。我希望每一代 CERNET 工作者,都能够把战略和实战环节打通。第二个关系,网络运行和科学研究。我的一个朋友说:“在网络界,做最有趣的工作的人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写文章,而花费大量精力去充实他们出版清单的人并不总有有趣的事情可说。希望年轻人在做有趣的研究,并写出来发表。”
互联网正在遇到的“巴尔干化”隐忧
《中国教育网络》:今年也是 ARPANET 诞生 50周年,对于互联网的演变,您是如何理解的?
李星:理解互联网的思路需要回溯历史,一个技术的产生一定是源于需求、文化、制度各方面的综合,同理,要理解技术路线要领悟其中蕴藏的思想。
今年是 ARPANET 诞生 50 周年,回顾历史就会看到,为什么互联网阿帕网在美国诞生?
冷战期间,美国兰德公司的 Paul Baran 提出了新的网络思路,以对抗核打击为目标,要求网络有很强的生存性。为了满足可生存性的需求,分布式的网络架构是最合适的,而分布式拓扑自然地产生了分组交换的设计。
同期,苏联也提出了一个网络项目——全国自动化系统(OGAS)项目。这个项目非常宏伟,它的基本思路是,建设全国性的网络收集数据,建立数学模型,精准地实现计划经济。为了满足这一需求,需要统一管理统一控制,中心化的网络架构是最合适的,中心化可以继续使用电路交换的设计。
由此可见,只有无中心才能产生分组交换的思想。这也是为什么互联网是在这些国家产生的原因。当然还有一些更深层的原因,包括社会文化、社会结构等方面。
《中国教育网络》:从您的角度看,未来互联网可能遇到的最大挑战会是什么?
李星:互联网的巴尔干化(互联网分裂)是全球互联网未来发展的一个隐忧,是未来互联网发展的最大挑战。当下已经显示出来的一个趋势是,基于各种原因,各国出台了对互联网进行管理的相关制度,这导致未来互联网最终可能变成一个有限的联接,而不是全功能的联接了。包括最为提倡互联网开放精神的美国,也在开始封锁一些网站和资源,这不能不让研究者感到忧虑。
《中国教育网络》:您是我国最早做网络安全的,您觉得网络安全最大的挑战是什么?怎么去解决?
李星:做网络安全,我的体会是有两点很重要。第一点,要简单。有一个说法是“任何程序都会有BUG,都会出错”。其实很多安全问题的产生源于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比如说网站,一个静态页面其实是很难出漏洞的,但如果加上一些花里胡哨的功能,多半不安全。所以,如果增加的功能不是最本质的话,宁可不要,这也是“大道至简”。
第二点,要分权。中心控制其实最不安全。比如斯诺登事件,如果信息安全的控制方案是多个人掌握口令才能看到大量文件,他们之间互相制约,就不会造成大量保密文件的泄露,所以分权很重要。
《中国教育网络》:您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做过网络指南针,是中国最早期的搜索引擎之一,后来没有做下去,但是后来做搜索引擎的百度成功了。您有没有什么遗憾?
李星:除了做网络指南针(net-compass),我还做了网络电话“顺风耳(cool-audio)”,比后来的主流产品 Skype 还早。这些都没有成为商业化的产品。但我一点不遗憾,别人做成功我也很高兴,证明我看得很准,抓的都是热点问题,这就够了。
《中国教育网络》:您未来想做什么呢?
李星:就是用不同于 IPv4 的思路来做 IPv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