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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路

2019-12-13曹显

工友 2019年4期
关键词:恩施珍藏公路

文_曹显

1 我家里珍藏着一口陈旧、笨重的木箱,几次搬家我都舍不得扔掉它,因为那是跟随父亲荣辱一生的物品。每次看到,总勾起我对父亲无尽的忆念。

1940年,父亲出生在清江岸边。我家祖上因逃荒避乱从湖南岳州迁徙到恩施,到我爷爷那一代还是贫农,饥寒交迫伴随父亲成长。父亲八岁起就跟随我爷爷在富人家做苦工,只要有顿饱饭吃,再艰难的路也能走得下去。因为参与了土改等锻炼,解放后,根红苗正的父亲做过县交通局局长。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被县革委会“外调”天南海北三年多,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但他始终没有迫害过谁。倒是因保护了十几个好人,成了挨整的对象。1973年,平反昭雪之后,识字不多的父亲申请到道班做了一名养路工人。

我的父母,是在我父亲20多岁住牛棚接受改造时相识的。那时母亲还是十来岁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常常跑到家附近的贾平农场玩耍,看父亲养猪喂鸡,听父亲讲故事,渐渐地熟识了。体弱多病的母亲眼神明亮而又忧郁,一家四代十几口人靠外公在山上挖蕨根、野菜等度日。父亲得知母亲的家境后,看母亲的眼神里多了关切之情,还未“摘帽”的他哪敢明着帮助,只能悄悄地拿农场的鸡蛋、剩饭剩菜接济她们家。“文革”的浩劫过去后,父亲在峁山修路时就住在母亲家,这才得以无微不至地照料母亲,直到他们结为幸福的伴侣。

2 1975年,母亲生我时难产,撒手人寰。和父亲一起修过路的向叔收留了我,那时候向叔的女儿刚降生,我也有了奶吃。父亲感动地给向叔连磕了三个响头。也许是我给了父亲一种力量,让他把中年丧妻之痛化作使不完的劲,痴痴地倾给了大地——他执著爱恋的“路”。

3岁时父亲才把我带在他身边。因无人照顾,每天清晨出门,父亲就用麻绳把我绑在道班的摇椅上,每隔两三个小时回来看我一次。到了晚上,父亲怎么哄我都不睡。记事后听外公讲,我哭着喊“妈妈”一哭就是大半夜。那时我哪体会得到父亲双重身份的艰辛与无奈。父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我被捆绑的命运一直持续到6岁,父亲找到待我视如己出的继母。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恩施县修通了县城通往所有乡镇的砂石公路。父亲主持修建了恩施县城通往新塘、沙地、红土、石窑、宣恩椿木营等地的1000多公里路。山区道路崎岖艰险,跟父亲一起修路的民工摔死了8个。父亲身体结实硬朗,热情大方,乐于助人,是实实在在的土家汉子,第9个民工幸免于难就是被父亲救的。那时在修峁山的路,他手搭手刚把那个人从悬崖边拖上来,不料脚下一块山石滑动,父亲立足未稳坠下山崖,幸好被崖间两颗横睡着的老树拦腰接住,才得以劫后余生。被救的张叔年年到我家看望父亲,父亲总要给他回年。每每说起那些死去的兄弟,父亲的眼泪就会顺脸颊而流。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恩施的县乡公路还维持着砂石路面现状。这种路不堪超载煤炭之类大卡车的经年重负,路上时常有大坑小槽的伤痕。父亲说,这是“翻浆路”。他用洋镐挖似毛铁的路基石子,日复一日地精心修补着路上的坑槽。他知道怎样用力挖深、挖浅、挖平,使公路呈现“中间高两边低”的地势,雨天路上不会积水,过往车辆和行人就能少溅一点泥水。

3 父亲未因中年得子而娇宠我,我12岁那年寒暑假,被父亲带上公路做义工。父亲对我和弟妹们的养育不如对路那么尽心,他总说:“棍棒底下出好人,挨几回打,才长记性。”父亲的粗暴和不近情理,让我恨过。其实父亲是恨铁不成钢,他说他没喝过多少墨水,不希望我们将来也没有文化。

1985年,父亲被派到离家百里外的高山太山庙修路。几年时间他把这里的路建成了省级样板路,他的先进事迹登上了《工人日报》并占了大半个版面。这张报纸我一直珍藏着,珍藏的是父亲那一代人朴实、敬业、高贵的精神。1980年到2002年,父亲碾转十几个道班,除了年复一年养护省际、县乡公路,还开辟了不计其数的区、乡、村级公路。一年365天,除了三十初一,父亲一天都没落下上路。

那口让我珍藏、怀念的大木箱,装着父亲几十年获得的奖状、荣誉证书、勋章。打开木箱,我看到湖北省政府颁发的荣誉证书上写到:“曹传权同志30年如一日,劳苦奉献,为全省道路交通事业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当我沉醉其中时,父亲板着脸说:“你说,那些死去的农民兄弟,他们该得什么荣誉!”每想起这些,我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自豪和骄傲。

4 父亲的人生之路始终透着命运悲苦的味道。幼小时母亲改嫁,中年丧妻,到了天命之年还在为供我们兄妹仨读书和继母一家的生计奔波劳累。无论怎样的打击和辛劳,我都没听到过他的半句怨言。我感到父亲一生都行进在路上,即使倒下,还真实得像泥土或一粒石子,给予我有关路的无穷恋想。

我在恩施念书的几年间,岁月在父亲黑瘦的脸上雕刻下又深又密的褶痕,像翻过来的石榴皮。硬茧布满了父亲手心和虎口处,而他却依然精心地打磨他的行囊——洋镐。父亲堂堂正正为人、实实在在做事的一生和获得的荣誉正是指引我灵魂皈依崇高的路径,让我继续沿着坎坷和荆棘的路永远走下去。

15年前的一个冬天,63岁的父亲累倒在岗位上,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们把他埋在恩红公路边,一来让他看清江对岸的老家,二来让他的灵魂日夜与路相伴。若父亲还健在,他就会看到现在恩施的铁路、高速路,看到乡村通达的路网建设成就。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要我们把他埋在公路边,他实在舍不得丢下他一生用心血守护过的路。这突飞猛进的时代,足以慰藉他安枕于青山绿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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