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儒院之始與末
——馬一浮與樂山復性書院
2019-12-13文天行
文天行
1939年秋,在日寇的飛機轟炸中,復性書院在四川樂山大佛聖地烏尤寺誕生了。它既不同於陸象山、朱子古之精舍,也不同於現行體制内之高等學府。它擬仿寺院清修育“通情醇儒”之人才。然,避之叢林卻免不了日機轟炸,既在體制之外又要政府“護法”,擬新書院舊制又受現行學制困擾,鄙嗟來之食又渴四方粥薪……在如此矛盾、糾結、艱難之中,馬一浮以責任和堅毅頑强地撑持着,直至抗戰勝利東遷。這是企圖以民間書院形式復興儒學從而振興民族自信、自强精神的辦學嘗試,讓人回味與齟嚼,給人留下了無盡的思考。
一
復性書院的創辦,與陳立夫關係密切。
1938年1月,陳立夫擔任了國民政府教育部長。馬一浮在其書信中一再説“書院由公創議”①《致陳立夫》,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83 頁。“書院實公首創”②同上,第584 頁。“書院創議,實由於公”③同上,第585 頁。。陳立夫怎麽會有如此之創議呢?
陳立夫是民族文化本位的堅定論者。全面抗戰前,他就屢發文章為復興民族文化張目。在他看來,我們的民族文化不僅歷史悠久、在世界文化領域中璀璨奪目,還因為它是三民主義的根。擔任教育部長後,他除了從一般文化的角度外,還從文化教育的角度來審視中國傳統文化的作用和地位。他將教育、文化、侵略聯繫起來進行思考。讓他“恍然大悟”的是,“文化侵略者對於所侵略的國家,首先要毁滅其歷史文化”。我們歷史文化的情形如何? 堪憂。“許多大學受外國教育影響甚巨,形同外國租界絲毫也不為過,不但學制模仿國外,所學課程内容更是五花八門,究竟不知為研究中國之西洋學生而設,抑或為研究西洋之中國學生而設,其中有關中國歷史的課程最為缺乏,國文則是最不注重的一門課了。”有鑒於此,他痛下決心,要把中國人應知的中國歷史列入必修科,收回“文化租界”①陳秀惠:《陳立夫訪談録》,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年,第181、182 頁。。如何收回? 陳立夫認為,中國不僅有一個好的道統,還有一個好的學統。好的學統指的就是民間書院。孔子是其首創者,有教無類,弟子3000 賢人72,可以用書院式教育來補正規教育之不足。正如葉聖陶所言:“當局感於新式教育之偏,擬辦一書院以劑之。”誰來領頭?“論人選,或推馬先生。”②《嘉滬通信》1939年4月5日第八號,葉聖陶《我與四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0 頁。
馬一浮確是最佳人選。他是國學界聲望頗高的通儒大才,儒雅、自尊而執傲。民國初,他曾異“廢止讀經”而辭教育部秘書長之職,又曾以“古聞來學,未聞往教”卻北大之請。退研儒佛,聲名大震。全面抗戰爆發,與其同行者凡十五口,居無定所,顛沛流離。他希望有一個能安静立錐之地,他想到四川。其致竺可楨書謂:“浮雖浙人,生長於蜀,蜀中尚有丘墓,親故不乏。故入蜀之志,懷之已久。”③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80 頁。入蜀也利於為學。其致謝无量書謂:“念今之鄒魯,唯在於蜀,弦誦未輟,猶為儒生所歸。矧有吾子知我,不虞後生見拒,或容有講論之地。”④同上,第360 頁。陳立夫知馬一浮其人自不必説,政府内還有相知者推薦,中央宣傳部指導處處長劉百閔就是其一。難怪馬一浮説:“書院之議,仁者與立夫先生發之,諸賢和之於後。”⑤《致劉百閔》,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760 頁。“發之”之後,就到了蔣介石那裏了。馬一浮不離詩書禮易春秋,蔣介石不離忠孝仁愛禮義廉耻,心有靈犀自一點即通。蔣介石表示支持,就到四川來吧。馬一浮還在江西泰和浙大,即1938年8月2日,就致謝陳立夫:“久欽作育,兼仰訏謨。方在流離,過蒙齒録。辱電承問,深感殷拳。入川固所素願,但迂陋無補,恐孤雅望。寇氛猶熾,行旅惟艱。未敢自必,謹電致謝。”⑥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582 頁。
陳立夫之“訏謨”也正是馬一浮多年之望,馬一浮十分振奮。他致熊十力書曰:“教部之意,有‘名義章制,俱候尊裁’ 語。禮無不答,故臨行倉猝草一簡章與之。”同時,他“並請吾兄為創議人,草緣起書即送教部,並屬早日赴渝”。但是,他覺得事發突然,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逆料此時斷無實現可能,事後亦遂置之。”①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520 頁。
馬一浮“臨行倉猝”,“謹費一小時許匆匆寫出”之《簡章》共十七條。雖説“匆匆”,目的、内容、方法、要求、構成等述之也甚詳。謂:“書院之設,專為明吾國學術本原,使學者得自由研究,養成通儒,不隸屬於現行學制系統之内”;“書院以綜貫經術,講明義理為教,一切學術該攝於六藝,凡諸子、史部、文學之研究皆以諸經統之”;“六藝之教分通治、别治二門,通治明群經大義,别治可專主一經”;“書院確立六藝之教,昌明聖學。始於讀書窮理,反身修德,終於窮神知化,踐行盡性。其教學方法,體驗重於思索,涵養重於察識,踐履重於知解,悟證重於講説”;“書院為純粹研究學術團體,不參加政治運動”;“書院宜置禮器、樂器,每年舉行釋奠先師典禮一次,其他通常所用儀式,概不舉行”:“書院廣蓄故書”,亦須“備置外國文主要書籍,使學生兼明外學”;“住院肄業生一律不納學費”,“由書院酌予貼膏火,使得專心於學”;“來學者須遵守三戒:一不仕宦,二不營貨利,三不起争鬥,絶貪躁矜妄之習,方能收斂内嚮,自拔於流俗,其不能遵守三戒者遣去之”;現代科學不為書院所治,但書院宜奬勵譯才,指定翻譯古籍,流播國外;“書院宜附設編纂館及印書部,編定《群經統類》《儒林典要》《諸子會歸》,並得修訂通史,漸次印行,以明文化淵源、學術流派”;書院立主講一人,總持教事,統攝學衆……
相繼問世的還有《復性書院緣起》。緣起簡述了書院之前世今生。稱:“古之為教者,不盡出於學官。”學官有學官之所守,“逸在布衣之‘明道之備’ 卻‘窮居講習,或為之置學田、立精舍’”。來的是些什麽人? “士之不務進取者亦趨之,志在淑其身以善天下,學以至於聖賢,此書院所由起。”慢慢就有了演變:“其事本不攝於有司,後乃有官立之書院,專重課試,寢失初恉,然博治者猶出於是。自晚清改學制,書院久廢。民國肇興,教育制度數有更定。大抵取法歐美,斟若劃一,亦既慮之至詳,行之甚力,無所事於書院矣。”然而,“今委員長蔣先生,行政院長孔先生,教育部長陳先生,感於學校師儒所治,唯重器能,其於德行道藝之本,猶若或有所遺。將欲濟蹇持危,開物成務,贊復興之大業,體先聖之微言,必賴深明經術,精研義理,養成知類通達之才,以為振民育德之助。是以緬懷舊俗,而有創設復性書院之議”。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士友之在蜀中者和之,不以浮為迂陋,欲使之誦説舊聞,牖啓初學。所以繼絶學,廣教化之道,將有在於是者。浮雖不敏,其敢自逸”。書院重六經之教。“中土聖賢道要,盡在六經。唯六經可統攝一切學術,一切學術莫能外之。故必確立六經為道本,而後中土學術之統類可得而明,文化之源流可得而數,即近世異域新知,亦可範圍不過。若捨己而徇物,逐末而遺本,是今日學者之大患也。六經者,聖人之權度,將以明倫察物,彰往知來。别是非,辨義利,正人心,厚風俗。”而就危國之當前而言,也應視倡六經以為要。“國之根本,繫於人心;人心之存亡,繫於義理之明晦;義理之明晦,繫於學術之盛衰。”六經“盛”,義理明,人心聚,民族强。所謂復性者,復道之性也。六經者,道之本也。這是一條拓新書院之路:“今之所立,不唯與時賢異撰,抑或與舊説殊科。幸值自由之世,各言爾志,無所庸隱。然淵微之旨,既俗所罕聞;談泊之門,尤衆所難附。法不孤起,待緣而興;德必有鄰,須友以輔。所望海内閎達,氣類相感,引而教之,扶而翼之,斯道之幸也。”
《書院之名稱旨趣及簡要辦法》也應運而生,共十四條。該旨趣與辦法開始就述復性書院名稱的來由。稱,取名可以地名也可以“義名”而謂,取義能“使人一望而知其宗旨”。“今若取義,鄙意可名為‘復性書院’。”接着闡釋道:“學術人心所以分歧,皆由溺於為所習而失之,復其性則同然矣。復則无妄,无妄即誠也。又堯舜性之,所謂‘元亨,誠之通’;湯武反之,所謂‘利貞,誠之復’。‘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 教之為道,在復其性而已矣。今所以為教者,皆囿於習而不知有性。故今揭明復性之義以為宗趣。”如何復性? “依六藝為教,而治六藝之學,必以義理為主。六藝該攝一切學術,不分立諸科。”至於外國語文、現代科學,自有大學、研究院主之,不在書院所治。“書院為純粹研究學術團體,不涉任何政治意味。凡在書院師生,不參加任何政治運動。”“每年舉行釋奠於先師典禮一次,其餘任何儀式,不隨俗舉行。”學生肄業不立年限,不納學費,一律酌予生活費,使得專心於學。滿三年後自請出院者,聽之;其未及三年者,不得無故輟學。書院經費暫由倡議人籌集,以開蓽路藍縷之功。為久遠計,宜設基金會。“基金來源由個人志願捐輸,略如佛氏叢林及基督教會之制,不由政府支給。但政府為扶持文化,意主宏奬,量予資助,義同檀施。其經濟須完全屬於社會性,不為國立、省立,不關審計,由書院自設主計委員會掌之。”
每個文件都强調了不隸屬於現行學制、一切學術攝於六藝、不參加政治活動、學生不以出路為謀,以圖走禪林寺院生存之路。無疑,這是創新之舉,但是否創得了還得讓時間來回答。蜀道難矣! 噫吁嚱,危乎高哉。
二
馬一浮對“蜀道難”是有心理準備的,他不懼,願傾力而為。他不為己,正如他在浙大引北宋理學家張載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絶學,為萬世開太平。”他希望儘快實現書院之志,重慶方面也冀其早日來川主講。時不我待。浙大遷至廣西宜興不久,馬一浮就告别了。1939年1月17日,竺可楨約二十餘人為其餞行。2月8日,偕同僚送别馬一浮。馬一浮《留别浙江大學諸講友》詩謂:“故國經年半草萊,瘴鄉千里歷崔嵬。地因有礙成高下,雲自無心任往來。丈室能容師子坐,蠶叢力遣五丁開。苞桑若繫安危計,綿蕞應培禹稷才。”
國府對馬一浮既有尊崇也有厚望,派車迎之。葉聖陶述曰:當局“以大汽車二乘迎馬先生於宜山,意殆如古之所謂‘安車蒲輪’ 也”①《嘉滬通信》1939年4月5日第八號,葉聖陶《我與四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0 頁。。
他很快就到了重慶。馬一浮曾在給丰子愷的信中説過:“重慶過而不留,擬即取水道至嘉定,覓屋暫憩。”但他没有做到,他過而留了,因為蔣介石要見他。也就是在這段時間,任繼愈在重慶,並見了馬一浮。任繼愈説馬一浮“舉止雍容,白髯垂胸,語音洪亮,出口成文,用詞典雅,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談到蔣介石約見,“馬先生説,他勸蔣‘虚以接人,誠以成務,以國家復興為懷,以生民優樂為念……’ 像這樣文詞典麗的駢偶句有一二十句,當時我也記不全。我又問馬先生對蔣介石這個人的印象如何? 在他身上可看得出一些中興氣象? 馬先生沉思了一兩分鐘,説:‘此人英武過人,而器宇偏狹,乏博大氣象。舉止莊重,雜有矯揉,乃偏霸之才,偏安有餘,中興不足。方之古人,屬劉裕、陳霸先一流人物。’ ‘偏霸之才’ 四個字連説了兩遍,故印象頗深。在座的熊十力先生接着説,此人心術不正。馬先生笑笑,没有和熊十力先生争辯。事後我問賀麟先生,馬先生對蔣介石的評論,您以為如何? 賀先生説,這是馬先生的看法,他有他的依據。賀先生又説,馬先生學者氣太重,對蔣説的那些話,一則蔣聽不懂,二則聽不進,講‘虚’,講‘誠’,怕是格格不入。”②敏澤:《念田企新——任繼愈自述》,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1—132 頁。
1939年剛届4月,馬一浮到了樂山,即訪葉聖陶。葉聖陶在4月5日至友書中談到對馬一浮的印象:“因昌群之介,到即來看弟,弟與欣安陪同出遊數回。其人爽直可親,言道學而無道學氣,風格與一般所謂文人學者不同,至足欽敬。”③《嘉滬通信》1939年4月5日第八號,葉聖陶《我與四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0 頁。在同月底的信中又説:“馬湛翁人極好,除説些他的本行話未免迂闊外,餘均通達。”④同上,第16 頁。
書院事緊鑼籌備中。是月中旬,馬一浮先後致書蔣介石、陳布雷、陳立夫、孔祥熙。致陳布雷書謂:“書院之事,曾謀垂詢,今擬具緣起及草案,謹因左右代為陳達。行旅倉卒,未及精思,其間事義如有未協,並希諒其戇直,不以為罪。蔣公若弗嫌有損尊嚴,竊願以此事為天下倡,卬卬,令聞令望,豈唯士林之福,實斯道無疆之休也。”致陳立夫書謂:“舉世以西洋哲學相詫,公獨能援引經術,觀象玩辭,為今之君子所未有,此可為模楷群倫矣。”稱:“書院之義,自公發之,此非私於某而然也。”他“約有三義,須先陳明:一、書院本現行學制所無,不當有所隸屬,願政府視為例外,始終以賓禮處之。二、確立六經為一切學術之原,泯舊日理學門户之見,亦不用近人依似之説,冀造成通儒醇儒。三、願政府提倡此事,如舊時佛寺叢林之有護法、檀越,使得自比方外而不繩以世法”。如果“三義若荷納,不斥其非,則某亦願盡其知之所及,冀可仰裨無為之化,否則不如放之林薄,以鳥養養之之為愈也”。接着説:“到嘉半月,稍祓塵襟,輒擬書院緣起叙及草案數條,闕略未具,先以呈覽。幸逢有道之世,人皆得盡其情,故言之無隱如此,其間辭義如有未協,並希諒其愚直。鄙意若蒙見採,似宜先成立籌備會。草創規模,不求完備,取足以待四方之學者而止。”①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54—758 頁。在致孔院長書中説:“前承以講學見招,特蒙遣車相速至渝,復荷賓禮有加,誠非山野迂陋之所期也。旋來樂山……”公“既體蔣公崇儒重道之心,兼徇立夫部長觀民設教之意,别於學校教育之外,議設書院,提倡講學,是誠正人心、端士習之當務,亦所以固國本、禦外侮之一端”。接着表自己之心迹,述與教會、佛門相較儒門書院之難,冀其實撥基金以支持。“某雖愚,其敢忘匹夫之責,使得與二三學子横經論道,為盛世之逸民,維先儒之素業,亦庶幾默贊復興之化,不為無用之言。竊謂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既以此為民族精神所托,似當為久遠之圖,而不為一時之計。在中土如佛氏叢林,在西洋如基督教會,率皆堂宇精嚴,規模閎達,容千百衆而不為多,歷千餘年而不為久。此何因而致然,蓋佛氏以檀施為功德,歐俗以公益為美談,故能争委鉅資,成就勝緣,潤色鴻業,垂範後世有如斯也。儒門淡泊,守約寡營,昔時精舍、書院,往往規制隘陋,資用不充,雖有其人,難為之繼,比之外教,物力不如,是以相形見絀。此則願公有以矯之,信如前次賜電,准撥基金為天下倡,則國内響風慕義者或不乏人,百年之謀亦可一日而定。雖曰軍旅之日未遑俎豆,然以禮義為干櫓,用春秋致太平,亦所以立夷夏之大防,振生民於水火,將使淳風被於萬國,令聞垂於無窮,是在諸公一念之間耳。”②同上,第759—760 頁。
三
馬一浮得到了當局的理解與支持,但這並不意味着具體操作起來就那麽順當。還有,馬一浮的辦院主張是否與同仁看法相一致,還是個問題。
首先,書院體制問題就意見不一。馬一浮堅持書院為“現行學制所無”,也就是不進入現行學制之内。何為? 進入了有什麽好處? 照章辦事,學校有什麽它就有什麽。最為重要的,自然是經費。體制内支持辦書院之部中同仁深諳於此,故當馬一浮簡章送達教育部“俱候尊裁”,張立民即致書讓其嚮教育部提出文字申請。稱,經彼司准駁,補助經費列入預算,且有權可以削减或停止。馬一浮卻否之,他認為“其所示辦法與弟簡章所擬,頗有不符”,“此則明係隸屬教育部”,決不能贊同。他還寄望於熊十力:“毅成諸弟子慮所未及者,望兄有以釋之。”①《致熊十力》,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32 頁。還説,“立民及毅成輩持己之見,來教引墨子、蘇格拉底為喻,勸弟勿堅卧。謂部中一切聽弟自主,在今日固也難能”。馬一浮責曰:“未喻吾意,以為冷水噀面,不堪受此鉗錘。”“此等處正不得放過,非拂人之情也。”②同上,第533 頁。教部作了退讓。雖馬一浮未申請,開辦費並未無着。但,這並不是説以後也不需要什麽手續就隨便劃撥經費了。客觀來講,既要離體制又要從體制内得到支持,矛盾頗不好解決,的確也是“固也難能”。從體制來説,要求被給予者主動提出申請,上報各種基本資料、經費的預支情形等等,以有案可查。一定時間之後,又要上報變化情形,以為下一次劃撥經費之依據。這對於體制内的學校來説,是當然的事,無以為怪。復性書院卻不認同。1940年6月18日,教部電各院校,要求填報教授人履歷及所用教材情形,並囑分别造報,送部備核。得電後,馬一浮頗為憤憤。他致書陳立夫:“書院由公創議,本在現行學制之外”,電之要求不能施於書院。“夫誦詩讀書,非同課吏,明倫察物,亦異分工。既荷含弘處以方外,似不在呈報之列。”要報也没法報:“今若數及學衆,則不乏四方諮訪之賢,不定限於住院諸生也。舉及教材,則一以群經義説為主,未暇及於時人之論也。以云考核,當以俟之程朱。若有懷疑,惟是折中孔孟。”“儻部中視同學校,以工作報告見繩,不如罷之之為愈。”申言:“若物議以某所講論為非,不當見容於有道之世,則請明白宣示,撤去皋比,别延名德主持講事。”重申:“公既持本位文化之説,又懷尊師重道之心,請以書院為例外,聊存中土先儒自由講學之遺風,是亦民國之美談,無損於大體,而有造於將來,凡屬士林,孰不仰公之德化。”③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82、583 頁。
書院未按要求上報,也未見陳立夫回函。8月30日,馬一浮致書屈文六,詢問“致立夫部長一函,亦置而未覆,何也?”還説:“陳部長如於鄙言有不悦者,亦宜明白見斥,不可以不答為答也”④丁敬涵:《馬一浮交往録》,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12 頁。。9月11日,又致書劉百閔,催問給陳立夫函事。劉百閔稱陳立夫有病兩月未到部視事。馬一浮不快,12月1日又致書陳立夫,稱七月致書“至今未蒙賜答,似山野之言不足省録,誠不宜更事喋喋,仰煩聽覽。然書院實公首創,特於現行學制之外,存此一脈,欲使後生略聞先聖墜緒”。還説,一年半以來,以群經大義為説,夙夜忘劬,年衰力絀,實難為繼。“竊為自省,分當及時引去,以免咎戾”,請“别延名德來主講事”。特告:“蔣公幾務勤勞,孔公亦鞅掌鮮暇,俱不瀆聞。”①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84 頁。然而讓人没有想到的是,12月22日,陳立夫到樂山來了。他與馬一浮見了面,申言:“書院一切聽憑自主,不加干涉,始終以禮相待。”②丁敬涵:《馬一浮交往録》,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12 頁。之後,馬一浮在致陳立夫書中曾提及此事:“去冬臺從蒞嘉,曾蒙枉駕山中,借為時過促,未及從容相款,良以為歉。”
熊十力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明確地説,“吾與馬先生大端上無甚異同,唯書院應採何種辦法始堪達吾儕期願”有所不一③《與賀昌群》,《十力語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179 頁。。
一、為學術而學術還是以學用為學術。這還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牽連到體制之内與外。問題集中在是否與為學者謀出路。體制内要以學者為謀,體制外無以為慮。這就不難理解議之時會説彼即此、此即彼了。熊十力主學以為用,要以學者出路為謀。馬一浮異議:“學生出路,書院無權規定,此政府之事。書院既在現行學制體系之外,亦不能援大學文科研究院為例。弟意學生若為出路而來,則不是為學問而學問,乃與一般學校無别,仍是利禄之途,何必有此書院。若使其人於學能略有成就,所謂‘不患無位,患所以立’,‘雖欲無用,山川其捨諸’,以不必預為之計,啓其干進之心,且非書院所能謀也。必如兄言,則弟前此主張,一概用不着,無異全盤推翻矣。”④《致熊十力》,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35 頁。未及十日,馬一浮又致書曰:“關於學生出路一事,弟亦非有成見,必令其與世絶緣。但無論古制時制,凡規定一種資格,比於銓選,此乃當官之事,書院實無此權。若令有之,則必須政府授與,如中正以之九品論人而後可,否則為侵越。”而且,“弟意學者若不自拔於流俗,終不可以入德,不可以聞道。書院宗旨本為謀道,不為謀食。若必懸一出路以為之招,則其來時已志趣卑陋,所嚮既乖,安望有所詣邪? 君子之道,出處語默一也。弟非欲教人作枯僧高士,但欲使立其大者。必須將利欲染汙習氣净除一番,方可還其廓然虚明之體。若入手便夾雜,非所以示教之方也”,認為“利欲染汙習氣”正是“今時人病痛”,“習於陋,安於小”。“欲使決去凡近,所謂以此清波,濯彼穢心,知天下復有勝遠,令心術正大,見處不謬。”彼之時,“出而涉世,庶幾有以立,不致隨波逐流,與之俱靡”,還愁什麽“體無患無用”。而且,為學也非一世,“衹養得此一段意味,亦不孤負伊一生”。又謂:“兄謂生平不為過高之論,國家教育明定出路,世法不得不爾。若無出路,學子失業,將詭遇以求活。今書院雖受國家資給,然非現行學制所有。即欲要求政府明定出路,亦須俟辦有成效,從書院出來人物成就如何,政府自動予以出路,然後可,不能由書院徑自規定。若慮學生失業將為詭遇,則書院無寧不辦之為愈。且今取得大學、研究院資格亦如麻似粟,誰能保其不失業、不詭遇乎? 弟之不談出路,實是事義合如此,不是過高。”他直截了當地説:“弟所以未能苟同者,一則不能自語相違,二則亦非今日書院地位所許。料兄必能深察此意,知弟非固執己見,好與兄持異議也。”還不止此,他甚至説:“學熙之去,實是可惜,各有因緣,亦不能强,兄以是减興,殊令人繫懷。今日實無處可安居,兄暑假前既不欲動,弟亦不敢促,但兄若不來,在書院便空虚無精彩。”前意未盡,又曰:“兄謂對書院少興趣,誠少興也。然不可以少興而不為,是亦知其不可而為之一端耳。”①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35—538 頁。熊十力並不認同,認為馬一浮偏重内嚮,將致遺棄事物,同於寺僧,謂雖聖人復生,亦不能不採現行學校制,因有資格出路之議,不如此將不足以得人。馬一浮回曰:“弟愚,所以未能盡同於兄弟,良以本末始終,自有先後,不可陵節而施。若必用今之所以為教之道,又何敢事於學校之外增設此書院。先立乎其大者,而後小者從之,精義入神,所以致用,未有義理不明,而可以言功業者。若其有之,彎度是管仲器小之類,非所貴也。”“古德言,但患自心不作佛,不患佛不會作法。今亦可言,但患人不能成德之儒,不患儒不能致用。”“若專談用,而以義理為玄虚,則必失之於卑陋無疑也。”又曰:“兄嘗揭窮神知化、盡性命二語為宗旨,今所言何其與前者不類也。且兄固言‘人而不仁,其於科學何’,弟於此言曾深贊嘆。”②同上,第539—540 頁。
二、書院“為廣為狹”。熊十力以為,要以博大之精神辦之。他理解“草創之初,不能多聚生徒”,但“總不宜以寺院道規為是,必務順時之宜,得羅高下大小之材,使一般人不以是為畏途而皆願至”。而且,他認為“材之下與小者多至,而較高較大者,行將出於其間。天道不遺靡草薄物,化育所以宏也”。當然,“此時不及拓開”,但“具個萌芽”。“作始簡也,將畢斯巨。始之簡者,造端也,而所以造端之心,未始簡也,故畢也巨焉。始其始之心也簡,則欲求將巨之效而不可得矣,是以舉事貴謀始也。夫精神所注,為廣為狹,影響便自天淵。”古之賢者也有此楷模,何不仿而效之:“今之書院,宜上追孔門之規,一切兼容並蓄。是在吾儕造端時,有此博大精神,方免後來流蔽。”③《與賀昌群》,《十力語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17—179 頁。
馬一浮以為現就“博大”未可。他説:“擴大計之,第一要經濟條件,泥多佛大,水漲船高,俚語有之。”但“目前經濟毫無基礎,欲言擴大,其道末由”。“欲求擴大,須得社會助力而後可,此豈望空析告所能致者? 或者能支持數年之後,漸為人所信,亦須時局不發生轉變,庶幾以及之,此時焉能驟幾? 若遽大吹大擂,所持者寡而所望者奢,豈非近誇而少實耶? 兄謂弟始意即不欲擴大,不唯無此理,亦無此情,但此是事實所限,非空言願力所能濟。”①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42—544 頁。廣狹之議與招生密切相關。熊十力主張多生徒,馬一浮回曰:“弟意初不欲限資格,但恁知友介紹”,但“今書院設為徵選及津貼之法,本是衰世之事,隨順劣機。衡古人風概,已如天壤懸隔。來書謂如全不養無用漢,烏可盡得人才;世法還他世法,豈可盡得天上人”。得“人才固難”,但“養得一群無用漢,又何取義”②同上,第540 頁。。熊十力無以為可,視馬一浮視物不甚開闊,用馬一浮自己的話來説,就是熊十力以為“狹隘為弟之意志”,其頗為不愉。既然説弟“狹隘”,那擴大之法又將如何? 他自答曰:“海若忘大,所以能成其大。今兄似猶有大之見存,必曰擴大,亦在此心能充擴得去耳。”時不與也,人不與也,況“行權之時,亦不宜大張旗鼓,遭人側目,況空言邪。此其志亦不能不隱。故擴大之事,衹可待時,此乃切於事情,非安陋也”③同上,第542—544 頁。。他對熊十力“必期擴大而後肯至,以弟為安於狹隘”不悦:“弟雖陋,或不自知其陷於狹窄,然謂自始即以狹窄為心,此言乃非知我。謂吾智小不可以謀大,力小不可以勝任,弟當自承其短。若謂弟以狹窄之心量距人,兄此言或稍過矣。各執其理,距離漸增。馬一浮不願與熊十力擴大分歧。他説:“書院充擴之議,弟意志決無與兄不同之處。但目前為事實所限,不能驟幾,此亦當為兄之所諒。”並“知兄之決不吾棄也”。論争未果,招生不待。馬一浮徵選學生偏嚴。以文字來求審查者七百餘人,僅選得二十餘人,及格者纔百分之三。馬一浮致董事會謂:“務取真切為學之士,亦不在多收。”又與熊十力語曰:“弟以為教人若能由其誠,庶可使人能盡其才,雖成就千萬人亦不為多,即使衹成就得一二人亦不為少,擴大到極處,亦絲毫無足矜異。”在給董事會的信中他説,他並不反對酌量增收學生,比如添設預備班若干人,但那就要增加經費④同上,第1178 頁。。
三、講授内容。馬一浮主張書院不為西學,衹要求將書經譯為外文以廣影響。熊十力卻未以為可。其將西學納之於書院,並擬薦教者至。馬一浮回曰:“兄前書欲召周淦卿講英文,招牟宗三為都講,若能多加延攬,豈非佳事,豈患人多。無如蹄涔之水易竭,不能供養十方羅漢僧何! 且書院力不能購西方參考書,學生並未注重外國文字,使聽黑格爾哲學,亦毫無憑藉,無受教之資,則講者必乏興。”也不是要排外,“書院所講當自有先後輕重,並非拒西洋哲學,學生當以餘力治之,亦非所亟也”⑤同上,第542—544 頁。。自然而然,就涉及熊十力本人在書院之執教與安排了。馬一浮説:“彼於西洋哲學,已自名家,且身任教授,在大學地位已優。書院淡泊,或非所好,將來自當請其居講友之列,但使延居講席,則戔戔之帛,恐無以待之。且書院講習重在經術義理,又非西洋哲學也。兄意以為如何?”⑥《致熊十力》,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35 頁。列居“講友”,稱西洋哲學非書院之重,還説帛之戔戔也,熊十力會同意嗎?
四、對前景的估計。熊十力不看好,以為馬一浮不更張規制,人將去之。他以般若言種種不可得,馬一浮回稱其“戲謂用人不可得,克實言之,安有一法可得那? 書院方萌,能否引蔓抽枝,不被摧折,殊難逆料”。馬一浮不以般若言種種不可得為意,可不幸又被言中。摯友賀昌群隨馬一浮而來,卻隨熊十力而去。葉聖陶《嘉滬通信》曰:“復性書院尚未籌備完畢,而賀昌群兄已有厭倦之意,原因是意識到底與馬翁不一致。昌群兄贊同熊十力之意見,以為書院中不妨衆説並陳,由學者擇善而從,多方吸收,並謂宜為學者謀出路,令習用世之術。而馬翁不以為然,謂書院所修習為本體之學,體深則用自至,外此以求,皆小道也,近來他們二位談話已不如在泰和、宜山時之融洽。馬翁似頗不喜熊十力來,而事實上又不得不延熊來,將來兩賢相厄,亦未可知。弟固早言馬先生於其他皆通達,惟於‘此學’ 則拘執(理學家本質上是拘執的),今果然見於事實矣。”①《嘉滬通信》1939年6月19日第十三號,葉聖陶:《我與四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9 頁。很快,馬一浮也感到因大雁南飛而孤獨了。他在致屈映光書中道:“諸公謬採芻蕘,責以講論。”“若以拙野之言為不合時宜,不饜人望,亦當有以處之,未可於開講甫及兩月之間,而遂棄之若遺也。”具體到人:“熊逸翁以主張不同,形神躁擾,賀藏雲以義理非要,意趣參差,先後決然言去,留之不可,此誠始意所不及者。蓋二君於書院之所以為教,皆意主更張,以浮言為空硫無用。浮再三申譬:關於論學,未嘗自專,但簡章所定,二君當時並無異議。今即亟欲更張,當俟百兄來山,從容討論,浮既無能為役,亦當去就分明,非不肯徇二君之志。而二君怫然遽行,將謂浮迂拘不能容納。”②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78、679 頁。葉聖陶也質疑馬一浮事業的前景。他説:“馬先生之言曰:‘我不講經學,而在於講明經術。’ 然則意在養成‘儒家’ 可知。今日之世是否需要‘儒家’,大是疑問。”③《嘉滬通信》1939年4月5日第八號,葉聖陶:《我與四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1 頁。
四
六藝統一切學術,是馬一浮思想之重,復性書院章程、緣起及其他相關文獻中都有明確説明。他説:“六藝不唯統攝中土一切學術,亦可統攝現在西來一切學術。”六藝又起於何? 馬一浮認為:“六藝皆孔氏之遺書,七十子後學所傳。欲明其微言大義,當先求之《論語》,以其皆孔門問答之詞也。據《論語》以説六藝,庶幾能得其旨。”④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37 頁。熊十力頗為贊肯:“前見所擬書院草案,歸本六藝。吾國諸子百氏之學,其源皆出於六藝,馬先生所見甚諦。今後如欲新哲學及文化啓發,雖不得不吸取歐化,要當滋植固有根荄,方可取精用物。”①《與賀昌群》,《十力語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179 頁。當然,六藝統諸學術並不始於書院,衹是在書院更加强調。在浙大講授儒學時他就提出了這個觀點。他還特别作過《論西來學術亦統於六藝》的講演。他説:“自然科學可統於《易》,社會科學可統於《春秋》。”“物生後而有象,象生後而有滋,滋而後有數。今人以數學、物理為基本科學,是皆《易》之支與流裔,以其言皆於象數而其用在於製器。”而“西方哲人所説的真、善、美,皆包含於六藝之中,《詩》《書》至善,《禮》《樂》至美,《易》《春秋》至真。“他如此評估:“六藝之道是前進的,绝不是倒退的”,“是日新的,绝不是腐舊的”,“是平民的,绝不是獨裁的”,“要説解放,這纔是真正的解放;要説自由,這纔是真正的自由;要説平等,這纔是真正的平等”。他有些激動了:“吾敢斷言。天地一日不毁,則六藝之道炳然常存。世界人類一切文化最後之歸宿歸於六藝,而有資格為此文化之領導者,則中國也。今人捨棄自己無上之家珍,而拾人之土苴緒餘以為寶,自居下於下劣,而奉西洋人為神聖,豈非至愚而可哀? 諸生勉之,慎勿安於卑陋……”在擬浙大校歌的附言中他又説:“今人人皆知科學所以求真理,其實先儒所謂事物當然之則。《易》多言貞,貞者正也。以事言,則謂之正義;以理言,則謂之真理。或曰誠,或曰无妄,皆真義也。以西洋哲學真善美言之,禮是善,樂是美,兼善與美,斯真矣。”②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99 頁。
竺可楨率師生聽其講,並有日記記其事,有曰:自然科學以數學為依歸,其所量者不外乎數目、數量、時間與空間,故自然科學之不能逃於象數之外,其利益甚明顯。弘揚六藝之道,欲使“此種文化普遍及於全人類,革新全人類習氣上之流失,百復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葉聖陶的看法有些不同:馬一浮“重體驗,崇踐履,記通知解雖非不重要,但視為手段而非目的。此義甚是,大家無不贊同。然謂六藝可以統攝一切學術,乃至異域新知與尚未發現之學藝亦可包羅無遺,則殊難令人置信”。又曰:“最難通者,謂此六藝可以統攝一切學藝,如文學、藝術統攝於詩、樂,自然科學統攝於易,法制、政治統攝於禮。其實此亦自大之病,仍是一切東西皆備於我,我皆早已有之之觀念。試問一切學藝被六藝統攝了,於進德修業、利用厚生又何裨益,恐馬先生亦無以對也。”③《嘉滬通信》1939年5月9日第十號,葉聖陶《我與四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8 頁。陳立夫是馬氏論的贊同者。晚年,就《易經》熱的問題他答採訪者曰:“有四位受易經之啓示而得諾貝爾奬”,不過,他説這還是“ 《易經》之皮毛,未及深入研究”。“易學是一門極高深的學問”,“有人説它是一部天書,不無道理”④陳秀惠:《陳立夫訪談録》,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年,第151 頁。。在强烈的責任感與執著的驅使之下,在支持、質疑、異議、反對聲之中,馬一浮堅持己見,竭全力而為之。終於,由未濟而既濟了。1939年9月17日,樂山復性書院開講了。
首先,馬一浮率衆生祭拜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曰:“竊惟道在人弘,禮由義起。既有感而斯應,亦居巽以行權。是以際此蹇難之辰,粗立講習之事。始學示敬,曾釋菜之未能,在困思亨,庶貞明之不息。實秉遺教,以與斯人;將竭微誠,俟諸百世。念陟降之不遠,困憂患以陳詞。溥荷鑒臨,尚其來格,謹告。”
當日,馬一浮又致書陳立夫並請轉蔣介石、孔祥熙:“書院已於本日開講。敬念締造之勤,兼荷諈諉之重,將率諸生砥行力學,觸副所期。理合電聞,並謝嘉惠。”①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82 頁。
開講日,馬一浮有《開講日示諸生》,還有《學規》《讀書法》《通治群經必讀諸書舉要》示學者。《開講日示諸生》起首就是天道常變。唯知常而後能應變,語變乃所以顯常。接着,以易之恒卦而證之,應“處變之時,不换其常道”。聯繫現實:“今中國遭夷狄侵陵,事之至變也;力戰不屈,理之至常也。”後又將書院納到變與常中來闡釋。“當此蹇難之時,而有書院之設置,非今學制所攝,此亦是變。書院所講求者在經術義理,此乃是常。”“常也,本也;變也,迹也。”最後要求諸生“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敬之哉,毋怠,毋忽”。《學規》有四:一曰主敬為涵養之要者,二曰窮理為致知之要者,三曰博文為立事之要者,四曰篤行為進德之要者。書院的《讀書法》强調“先須調心”。“以定心讀書,事半功倍。隨時察識,語語銷歸自信,然後讀得一書,自有一書之用,不是泛泛讀過,須知讀書即是窮理博文之一事,然必資於主敬,必賴於篤行。不然,則衹是自欺欺人而已。”如何始得? “約而言之,亦有四門:一曰通而不局。二曰精而不雜。三曰密而不煩。四曰專而不周。”《通治群經必讀諸書舉要》列出的“舉要”閲讀書目從先秦至明清有數百種之多。明知和行後即正式講授群經大義、詩教緒論、禮教緒論、觀象卮言。由總而分,娓娓道來。
熊十力也有《復性書院開講示諸生》。他從哲學入手,索及其他。他説,哲學是一切學問之歸墟,一切知識之總彙。他稱書院為“研究哲學與文史諸學之機關。但研究的旨趣,自當以本國學術思想為基本,而尤貴吸收西洋學術思想,以為自己改造與發揮之資。主講草定書院簡章,以六藝為宗主。其於印度及西洋諸學,亦任學者自由參究。”書院“不隸屬於現行學制系統之内者”,熊十力解釋説。此有二意:“一欲保存過去民間自由研學之風,二則鑒於現行學校制度之弊。”“豈惟書院新制得以完成,不負創議與備諸公之盛心,而發揚學術,作育人才,保固吾國家民族,以化被全人類者,皆於是乎造端矣。”他告學者:士先器識而後文藝,進德修業莫要於親師,為學以窮理為事,努力以為通材,六藝中以一藝為主,由淺入深,由博返約,讀書須做到手到、目到、心到。曰:“諸生來學於此,願辦一個信心,毋輕自用也。”
學期將終,馬一浮告學人,來院已經三月餘了,應有所獲了。《告書院學人書》謂:士别三日,當刮目相待。“欲使試為文辭,擇下列諸題,就其思學所及者形之於言,吾將覽焉。諸君日就月將之功,將於是乎在。”這種要求既不同於“昔時書院課經解、制舉文者”,也迥異於“今時學校重記問、計分數者”。具體者何? “設題任自擇,不求備,不為苟難,亦不為苟易,深淺隨人,所以盡其才。寬其時日,使可從容操翰。不限篇幅長短,所以紓其力。不明定甲乙,所以泯其争。各言爾志,所以觀其趣。”特告“修辭乃居業所必資,進學為切己之當務”。概言之,就是要求將三月餘所學所思形之於言,成之於文。僅僅衹有三天,馬一浮不僅盡閲自擇題所為之文,還諄諄告誡諸生應予求進。他並不滿意。總的來看,“觀諸生所為課試文字,間有過於率易、不中繩墨、未知修辭之道者”,且文義亦“尚欠理會”。當然,“就文評騭,亦是各如其分,於可者冀其加勉,於未可者亦望其求益”。馬一浮説,出現這種情況是能理解的,因為學亦非久,“或有來院差後者,熏習日淺,又前此未嘗治經”,再説,“人之資禀既有不齊,其用力亦有勤馳,固未能必其進之速也”。可有的學生卻有了怨言,“以課卷評語有貶辭而意不能平者”,這是個問題了,“此非有志於學者所宜出”。他諄諄言之:要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所用力何患不能入理,切不可“無為自沮”。望諸生在寒假期内勿令身心放逸,正好趁此時“自己勘驗”。
第二期,1940年春。3月10日,馬一浮開講前示諸生。强調學規,身體力行,如與學規相違,聽其自退。同舍相益,勿存勝心,也不得因細故起諍。忿恚於辭色者,輕則告誡,重則遣歸。要求讀書有劄記,且半月呈覽一次。聽講要有别記,所記貴要不貴多,一並呈覽。聲稱書院講習,時人排議可置而勿辯。體究義理,留意訓詁及説理論事文字。6月20日,馬一浮《告書院學人書》謂,“早至者將及期矣”,皆各有至力,“必有進於初時”。“今暑假將届,例有課試,發題既簡,立限甚寬,使可從容盡思,將以覘其所造。”課試與“昔制舉之業,但益謏聞;晚近學校所授,唯務記問”全殊,“貴在考其行履,以為進退,察言辨志,特其一端。故無取於鎖閣置監,亦不明定甲乙,庶以消其勝心,發其本智。然諸生須念嚮上提持之旨,勿為馳騁膚廓之言。言之無苟,乃以見其中之所存。信有佳文,當為遴選,一長可録,皆無擯棄。如或聞言不領,玩愒自安,無所取材,亦難姑息。尚慎旃哉! 毋自欺毋自誤也”。未隔數日,也就是6月27日,馬一浮將“此届試文”閲畢,又撰《告書院學人書》,稱其不滿,“泛泛尋求者多,真實體究者尚少”,出之未能沛然,從而“知平日講論所益實鮮”。他説:“義理之學,所以不同於俗學者,正在不從人得,須是自家着實體究,方有入處。講論衹與作緣,實不濟事也。諸君若體究有得,自知受用,於一切境界能作得主,於一切事理更無所疑,方知此言不繆。否則雖朝夕相語,衹是一場鈍置,都無饒益。”如不“着實體究”,諸君可為之事甚多,“何必來此共甘枯淡邪”? 他希望暑中休假,無論還家或留院,都“勿徑自廢書,令心馳散”。同日的傳示稱:“查此次課試,肄業諸生成績平常。”且有志氣昏惰、聞言不省、臨試請假規避者,精神短少、不能用功、未完卷者,此之外還有根柢缺乏、文字蹇澀、出語膚淺者。處理辦法:遣歸、薄讉、誥誡、退學、訓勉。
第三期,1940年秋。1940年9月11日,馬一浮謹率學衆,昭告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竊惟書院初立,期月以來,實禀六藝之教,敬詔學人,罔敢暇逸。日月尚淺,未有興起,是浮之愆。屬寇虐未遏,伏處岩野,堂宇不立,釋奠之禮,猶未克舉。及兹始學,敬薦香華,以代芹藻。伏惟鑒臨在上,無棄顓蒙,當竭微誠,益勤脩習。冀與學人共昭明德,庶不遠於顛沛,獲濟於艱難。朝夕惕厲,以俟來者,敢忘在兹之訓。謹告。”他告諸學者要有憂患意識,不要虚度光陰。1940年9月15日《傳示》稱:“世俗有賀節之舉,此在承平安樂時猶可,今方行乎患難,憂之不遑,而暇賀乎。日月忽其不淹,春與秋其代序。亂離瘼矣,竊獨悲此凛秋,而猶作此無謂之周旋,甚非義理。自兹以後,勿隨俗賀節,並告諸生知之。”至於諸生“膏火”,每月增加十元,但對於那些講期遲延未到者在未到期間停予“膏火”,開講三月未到又未經許可者不再允其入院。12月16日馬一浮《傳示》:三十一日放寒假。明春開學“在董事會辦理增加預算未決以前,未能預定時日”。留院諸生照常自修,周三接見談話,假期傳示:物價騰踴,人患其苦。頃接董事會電,來年預算有目,諸史加薪,學增“膏火”。1941年3月1日《傳示》:在院諸生不多,個别談話改為每旬一次,人數不拘。寒假前離院未與課試者,離院及寒假期内停發“膏火”。
第四期,1941年春。從初創之日起,“傳道、授業、解惑”已經一年多,為學現實與其所望差距太大,馬一浮頗為不悦,也有些泄氣。加上其他的原因,他打算輟講。3月5日《告書院學人書》開始就説:“往昔講論,於諸君皆無甚深益,自惟衰朽,無所發明,不可久屈諸君,反成相誤。夫義理無盡,緣會不常,必以日月為期,亦是順俗之見。今勉徇董事會之屬,繼續半年,便當輟講。”原因是諸君“既未能捨除舊習,彼此迭相鈍置”。他責道:“今四海騷然,舉國皇皇,並力以拒敵,而吾儕幸得從容於岩穴之間,受餼廪之供。名為求先聖之道,是必朝乾夕惕,思所以盡其在己,日進於高明,不淪於弱喪,方不違於自性,可告於國人。若乃冒讀書窮理之名,而無進德修業之實,徒以增長習氣,其能安乎?”他有些憤怒了:“夫切於求己者,必不暇於責人,勇於為道者,必不安於徇俗,此驗之於四事而不可掩,察之於一心而不容僞者也。今諸君於日用動静之間,亦能自信其有合邪? 其或猶不免於氣質之偏,習俗之蔽邪? 置此不察,雖日誦萬言,夕書千版,不出記問之陋。縱有文辭,其失則誇。不可以入於德,而欲以立身行道、化民成俗,不亦遠乎!”“若不求諸道,不知其失,譽之則喜,非之則戚,不受鉗錘,不識痛癢,不知講習,將為何事? 又安用之?”為何如此? 他説,為學者“心外有他道”,如此則“人之與道,卻無干涉”。若言等待,等待何人與何時? “知此則知學道是自己性分内事,是不能從人得的。”吾言既不契機,諸君亦未契理,故而“忘生知解,增長習氣。本欲明六藝之道,反成流失,復有何益? 況此緣甚促,不可以久。故今舉無待之説,願諸君勿執此有待者,以為道乃是”。何謂流失? 他説,六藝本用以顯德,“若變而為助長一種習氣,何則謂之流失。醍醐亦可變毒藥,此所以識法者句者也”。“儒者之道,亦在解蔽去惑,反情合性,使人自得之耳。不可瞎人眼目,增人繫縛。平日所舉,未嘗不兢兢於此。其有聞而悟入者,是諸君自性所顯,於吾無與也。其或不能相發而轉增執礙,則是言語之過,吾懼其有咎焉。自量不足為諸君依止,是以決然求退,而以董事會見留,不容驟已。”尚有數月之隙,“其款款所望於諸君者,在有會於言語之外而致謹於踐履之真。勿徒守其知解將謂為得,使先聖之道自我而墜,世之以儒為詬病者將益以滋甚,而在己一無受用可言,何以異於流俗! 若是則諸君朝夕之勤,實為虚擲,而浮與諸君一日之雅,適成孤負,此浮之所甚懼也! 願諸君深念之,勿徒以講説為重”。謂諸生:書院對待諸生,無論“入院先後不同”還是“所學之不齊”,都無“待遇之厚薄”。寬而厚之待彼,還將如何? “中間有牽於生計而求去者,悉皆聽之。過此以往,其或有不堪枯淡,思别有以潤其生者,盡可早自為計。”再忠告:“今諸君猶屈在共學之時,則宜各人專意致力於學,勿生閑計較,勿説閑言語,勿起諍論,勿存嫉怨,忠以律己,恕以接人。能知物我之無間者,庶於此理有相應分。若貢高我慢,揚己抑人,以放言為通達,以徑行為真率,有一於此,不唯入德難期,亦為物之所忌。”5月25日他又撰《告書院學人書》,其意與前同,衹是再次强調。他將心有外道比之為翳,説人之患翳者不自知,翳者以藥除之則可,“諸君之屈於此者,其讀書未嘗不勤,獨吾所以告之,實未有少裨於諸君之所業”。“虚勞諸君遠辱,共此枯淡,至於再期,其亦久矣,不可更以相屈。”6月25日,馬一浮《傳示》:“書院規制將有更改,此次講期結束,雖不與學校畢業試驗同科,諸生中讀書孟晋及文理較優者,亦宜分别予以奬勵。”議之結果,三人各得奬二百元,二人各得奬一百元。“膏火制,本年六月底度止。”諸生散歸,不論途之遠近,每人饋贐百元。未能歸者延至本年十二月,離院欲來請益者也止於十二月。
1941年7月16日,馬一浮致書陳立夫,述書院之成立、現狀與困窘,以及自己努力。他説,他“雖欲稍竭愚慮,略示初機,實愧未能。其言每與時俗與違,此學亦非時用所亟”,實在是“力難為繼”,要求辭去主講,“更定規制”。他説:“兩年以來在院師友、學人名録,往歲曾荷部垂詢,因書院本屬例外,似不在呈報之列。”故未上交,“今既將求去,不可不奉聞”,故别册附呈①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85 頁。。1941年12月31日,馬一浮撰《告書院學人書》,這是最後一次告諸生了。他的心緒頗為複雜,有不滿、有戀惜、有懷念、有失落、有企望、有寄托。他“力辭主講”了。他説:“世變方亟,資糧不具,不特書院無以待四方之士,四方之士亦鮮有於此亂離之際捨其事蓄而甘趨此枯淡之業者,故徵選學生住院肄業之制不得不暫行停止。”“今學者既寥落如斯,審書院所當務,唯有寓講習於刻書一途,既病接物未弘,宜令種智不斷。”自三十一年一月起,將以刻書為職志。但他説,如“偶來參扣者,亦可量宜容接”,衹是由於院中粥米不足,“不得住院,不予津貼”。不過,他聲明:“書院以義理為宗,當思接續聖賢血脈,既絶禄利之途,亦非要譽之地。若浮幕虚聲,不知切己用力,則在難與共學之列。”①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05 頁。
五
從1942年開始,復性書院就以刻書為業了。此志並非偶發,始創之初就有了。1938年10月,馬一浮在復性書院簡章中就明確提出了。1938年12月1日,他在《提議從速成立董事會增廣師生及刻書與講學並重兩種辦法》中又説:刻書與講學並重。他還有具體之設想,如先刻《群經統類》等,但“此非經費充足不能舉辦,然不妨籌集專款,量力先行擇要刊刻”。刻書不特為書院必辦之事,“亦稍存廣書院於天下之意”②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177 頁。。
其詩《神助篇》將刻書更推至一個更玄乎、更讓人感到神聖的境界。詩曰:“結繩易書契,古謂天雨粟。斯言或為誕,吾亦思反朴。所遇多饑人,不敢棄菽麥。以兹廢談論,尚欲事剞劂。奈何梨棗空,況乃無寸鐵。”他頗有些憂虑:“窮年抱孤願,此志鬱不發。”終於:“忽然感神明,告我頗惻怛:‘汝行欲誰與? 為計良已拙。節湊久而盡,文質久而滅。弦理乃固然,胡為自拘束。棄子之所存,與我游寥廓。’ 再拜謝神告:‘無乃未終極。亢龍行有悔,甘井自願竭。無為無不為,此物非他物。種智不可斷,浮生有時畢。古來達道人,孰敢愛其力? 吾當馨形壽,收此煨燼籍。任取覆醬瓿,或作糞上擲。旦暮苟不盡,萬一猶可接。’”神聞為咨嗟,反問:“子謂我為誰?”即自答曰:“羲之吾精魄。”而且,還不止我,還有衆多“精魄”“與子為一身”。將何為? “吾今為子助,沛若江河決。子縱為俗僧,吾猶令人癖。子欲治鉛槧,以我易繒帛。”何等感人啊! “舌撟不能説”“使我淚沾臆”。於是,信心與決心大增:“荷此殷重言”“神詔其莫逆”。結曰:“作詩告友朋,願請從兹役。”還有《戲題鬻書啓》:“恨無勾漏丹砂訣,幸有羲之筆陣圖。聊與人間留鳥印,任伊流落滿江湖。”①馬鏡泉等點校:《馬一浮集》第3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有出版社,1996年,第178 頁。
光有“精魄”與“願從兹役”還不行,還得有經費。基金十萬,經常費月四千,基金會生息,經常費也是撥付了的。當然,撥付有時未準時。書院的經濟來源還不僅限於此,還有捐助者。1942年11月26日,馬一浮致書敬仲:“將捐刻書款至。”②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33 頁。1943年1月18日,馬一浮致書文六:“蔣公捐助三萬元”,他還希望“經常補助是否稍能增益”③同上,第689 頁。。不久又在致敬仲書中説:“董會諸公辦到將公特捐及經費加三成,新近始有米貼六個月,已是勞苦功高,仁至義盡。”④同上,第645 頁。董事會之金未到,可“蔣款已來,據董事會來函云,係陳布雷轉,亦衹好由書院用短簡托陳布雷代謝了事。”馬一浮覺得董事會欠作為積極,顧有些耿耿,趨此將其一軍:“部院尊嚴已不可當,何況九五。匯單上寫明特給字樣,真是燕許大手筆,高文典册,非草野所敢當。故弟從來衹請董會收場,不欲有所干。”1944年6月23日,馬一浮致書敬仲:“星賢見示董會十六日來書,云將饋贈弟節禮油一缸,幣四萬元。”⑤同上,第651 頁。1943年4月,豐子愷至復性書院看望馬一浮,見其窘迫清苦,臨走送一千元“香烟供養”。馬一浮諧曰:“香烟供養”如何敢當,擬作刻書特捐。1943年6月6日,在致謝无量書中説,劉自乾公雅意,“捐贈刻貲二萬元”。1944年1月,馬一浮致書嗇庵道長:“荷兄與尹默同損翰墨之資,合致六萬元,以紓書院之困。”“已謹為致之書院,留作專刻經籍之用。”⑥同上,第391 頁。
資金來得不易,去卻不難。支出大着呢,而且越來越驚人。刻書人不好找不説,刻價還高,馬一浮焦頭爛額。1943年4月,他在致敬仲書中説:“書院刻工今年已加價每萬字七百元,尚未饜其望。囑招足六人,現在僅有三人,寫工則至今未得。”⑦同上,第684 頁。一月之後,又説“今物價又通增”,刻萬字“再加一二百元亦不為過”。11月13日又致書敬仲謂,工價累加無已,現已達每萬字二千元,伙食在外。而刻工,雖有六人答應來,並未至。1943年10月26日,致書敬仲:“近兩年來,刻書將成空言,固由物價影響,工價隨之累進,叫屢次增價,而刻工仍觀望不來,坐待再漲,故致如此。”⑧同上,第640—642 頁。
刻書經費欠缺,馬一浮想自謀收入以補。有何法? 思之再三,可以用來换錢的,就是鬻字。他説鬻字以濟“或哂其計拙”,並戲作詩自我解嘲。曰:“未能袖手説無為,縱使攢眉不斷悲。賣卜何心非棄世,學書有道在臨池。五升且置先生飯,三反猶勝十倍師。休怪老夫多謬誤,衹因病廢始求醫。”①馬鏡泉等校點:《馬一浮集》第3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7 頁。1943年1月,馬一浮為《蠲戲齋老人鬻字刻書啓》,謂:“今僕之願在刻書,患其不能舉,諸公之願在得吾翰墨,病其或不應。計莫如兩遂之。自今以往,請稍取潤筆之資,移作刻書之費。其有欲得吾書者,不吝一縑之贈,而僕之為是,亦免於為役之嫌。可藉以求梨棗、任剞劂,是不啻諸公助我刻書也。”很快他就發現,所求之“醫”治不了他的“病”——並非購者潮涌,賣出去都頗有些難。1943年5月,又如此致書文六:“弟不得已,思以鬻字濟之,不惜自貶,以謀涓滴,亦罕有過而問者。”“山中近況,益復寥落。講習既空言無益,刻書亦事實維艱。”“智計之拙,亦何敢更以為言。”在致敬仲書中説“鬻字亦是逼上梁山,徒自貶損,於事無濟”②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34 頁。。1944年1月,在致庵道長書中説:“往者鬻字無補於刻書,近乃資以自活。其不欲仰食書院,亦自懲其失。”③同上,第391 頁。既“罕有過而問者”還鬻什麽字,刻什麽書? 有人勸他罷手。罷就罷吧,可“書院已寢罷刻書”,卻“有人勸復之”,然事又“不能舉”。矛盾中,他作詩以解嘲:“稻麻竹葦事多歧,獨立蒼茫賴有詩。將謂憂虞關損益,敢因瑣尾惜流離。春秋絶筆通三世,易象從心示兩儀。古聖空言猶無用,捐書還我百無知。”④馬鏡泉等校點:《馬一浮集》第3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43、144 頁。
煩心事還没完呢,體制之幽靈總要來光顧。抗戰時期,糧食非常緊張,特别是進入了四十年代以後。莫説平民了,軍隊都多營養不良。戰争迫使當局實行戰時經濟政策,控制糧食的分配。書院也面臨這個問題。糧食要有保障,那就得嚮上面伸手。受糧者應該有個主體,這個主體就是復性書院。復性書院要糧,按程序就是先要由復性書院提交一個申請。馬一浮不僅不接受還非常反感:“若如此,則賓禮之義何存? 若此可遷就,更説甚義理。諸公不但看文字不仔細,似於事理亦太疏。衹知狃於習慣,不知更有義理。浮誠不足道,但不可因為同人要米貼故,遂將書院根本意義取消。諸公若尚欲為儒者留一綫地步,寧可廢止書院,不可使書院變為隸屬性質,仰面求政府與下吏同等看待。餓死事小,非特弟不可因此廢義,亦不願同人受此嗟來之食。若如兄來時言,由董事會致函教部,説明書院本為例外,應由糧食部按月饋米若干,折價交董事會轉匯書院,事尚可行。今仍要用書院名義請求,不過由董事會代辦請求文件,事實上無異書院已自居於隸屬地位。如此,必待浮去而後可也。”⑤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32 頁。也許是由於疏忽,也可能是感到馬一浮太執傲,董事會不但没有不要糧貼,在上報復性書院領糧名册時竟然將馬一浮的大名也寫上了。“罪證”確鑿,他看了董事會嚮教育部請發實米所列員工人數表之底表。馬一浮深為“詫意”,氣不打一處來。鑒於現實確也窘困,也衹好壓着。他在致敬仲書中説:“去年兄來嘉見告,董事會初有為書院同人請米貼之議,此自董事會好意,為書院諸友生活太苦,思有以安之,弟何能加以梗沮。但在托兄所交董事會之手寫備忘録中,鄭重聲明,將弟除外。猶冀董事會為書院稍稍保留賓禮之遺意,庶教部不純以隸屬機關見待也。當時董事會諸公對此雖未置答,似尚默認,及今年發生請發實米問題,亦是事勢所趨,不能不爾。若董事會猶以弟前言為念,自不合將名列入,今若是,是非見留,乃是逐也。”“昨見教部來文,責令要實造表,並聲明公糧不能移用之法令,雖是普通印刷公文,實已將書院視同隸司機關。舊例,書院對於此種公文,一概置之不理,其應轉送董事會者,即寄董事會,聽其應付。唯此次正值董事會為書院請發實米未定以前,不能不加以注意。”他實在是壓不住了:“從前以始終用賓禮見待之為約者,非是個人自高身份,乃是欲為先儒保留此一綫立場。在位諸公若猶知尊師重道,弟雖不足言,創議諸公對書院不當失信,而以隸屬於機關待之。董事會諸公當為書院保此立場,亦須避免使書院以隸屬機關自待,如此方可繼續。今董事會似已萬分盡力,而教部傲然不顧。書院不堪受此嗟來之食,以自喪其立場。政府若知重儒,不忘賓禮之意,不論多少,衹改發給為饋送,而不責以造報種種表册之手續。董事會若嚮政府有所申請,必將此點先行説明,如此於義方合。今此意無人能解,此事亦不可復行,書院立場完全推翻,弟豈有留理!唯有請董事會廢除主講,或另聘高賢……①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37、638 頁。
在嚴峻的現實面前,馬一浮態度還是有了鬆動。他在幾天後致敬仲的書中,重申:無論教部、糧部索要種種表册,“書院不能以隸屬機關自居,奉令唯謹”。一步不退嗎? 也不。他説:“若謂此係一時權宜,似當先嚮教部聲明,衹報人數,不造名册。人數即或稍有出入,乃是預為隨時增加之地,請部中須待以例外,不能責令更造種種表册,如此方立於無過之地。”他有些急了:“若部中不肯通融,不如作罷,另籌别法,方是正當。籌不出别法,老實關門,絶無妨礙。變書院為隸屬固屬不可,使書院為欺罔尤不可之甚。此弟之所以不能不堅辭也。”②同上,第640—642 頁。後來,又有了一種説法。1944年6月8日,他在致敬仲書中説:“改變米糧方式一事,今寇患甚急,恐無從説起。弟有一意見,今亦不妨姑妄言之。如欲改變,切忌再用請求方式(如用簽呈等),衹可當面説妥,由當軸自動簡單下一條子,但云:復性書院食米,以後照額改為按月致送,免其造報,以示優禮之意。如此便足。此乃政府體面之事,惜乎無人見到,無人敢説。若不如此,不如永遠低首下心,自居隸屬。倘用文字請求,即令見允,亦早已不合於義,因政府所以處書院,書院所以自處,皆兩失之也。”馬一浮如了願③同上,第649、650 頁。。糾結是糾結,争辯是争辯,復性書院的人不可能等到這個過程完了纔喫飯。他們的米糧得到了嗎? 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説不刻又刻,説刻又不刻,如此這般反反覆覆,從1942年綿延到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離開樂山,都刻了些什麽書呢? 答案是《秦和宜山會語合刻》《復性書院講録》《爾雅臺答問》《爾雅臺答問續編》《濠上雜著》《蠲戲齋詩前集》《蠲戲齋雜著》《避寇集》《繫辭精義》《春秋胡氏傳》《蘇氏詩集傳》《嚴氏詩輯》《大學纂疏》《中庸纂疏》《論語黎琉》《孟子纂疏》《易學濫筋》《春秋師説》等等,也頗為大觀。
六
抗戰時期,馬一浮對六經、對國學、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整理和研究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在强烈的民族感和深厚的中外文化根底的基礎上,他提出了六經統率一切學術之説:不僅統率中國學術,還統率外國學術;既含社會科學,也含自然科學。他明確地説西來學術亦統於六藝,《易》與自然科學有密切的關係。無論有多少異議,作為一種有創見的學術觀點,有它存在的理由;特别是出現在孔孟之道日漸被斜視的情勢中,更應該得到尊重。
辦復性書院,是馬一浮的事業。研究和事業畢竟是兩個不同的領域,儘管有聯繫。應該説,當局對馬一浮還是禮賓相待了的。他多次要辭主講,多次要罷刻書,當局不僅未責其咎,還禮讓、寬容了。有政要的支持,書院之路應該走得很順當吧? 可事實並非如此,不僅走得非常艱難,還難得無以為繼。開辦之初,馬一浮也疑难有所成,但他没有想到困難如此之大,曲折如此之多,道路如此之難行。
首先,是生源不濟。戰火紛飛,國土淪喪,屍横遍野,流離失所。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而書院卻教導學子於叢林,潜心六藝,醉於修身,復歸於道。違勢違時,不言而喻。復性書院招生,有六七百人筆墨應選,録取者二十人。然而,到者並未齊聚。1939年8月20日,馬一浮致屈映光書謂:“書院徵選學生,已得二十餘人,到者尚屬寥寥。”在給陳立夫的信中,他也説“來學無多”。就是“無多”的“來學”者,也未見得安心為學。1939年10月31日,馬一浮《告荔枝樓諸上舍》就説,開講未及一月,去者就四人。他有些氣悶:“諸君如有志趣不合,於書院所講有觖望者,不妨各從所好,去留一任自擇。在書院,期諸君之心則一也。諸君當時默然未置一詞,故復遣都講詢之。所謂表示者,欲使諸君自言其留或去耳。願去者聽,願留者則安心力學矣。”更讓人不能容的,有的為學者為學望天,不予動手,馬一浮嚮他們提出了記筆記的硬性要求:“明日講期,諸君試各記所聞,不拘文言白話,記多記少,即僅記一二語,亦可以覘諸君諦聽之時所領解者,是否能得其要。隔日呈閲。”稱:“先一日預告,使諸君知悉。”既無奈,也有請之意味。當然,也有潜心於六經者,不然輟講後怎會有願留下繼續為學而馬一浮也願繼教授之生? 葉聖陶對此很有遠見。當時復性書院還在籌辦中,1939年5月9日,葉聖陶在《嘉滬通信》中就説:復性書院“所憑藉之教材為古籍,為心性之玄理,則所體驗所踐履者,至少有一半不當於今之世矣。好在學生決不會多,有一二十青年趨此一途,未嘗不可為一種静修事業,像有些人信佛信耶一般,此所以弟前信有‘以備一格未嘗不可’ 之説也。大約理學家講學,將以馬先生為收場角色,此後不會再有矣”①《嘉滬通信》1939年5月9日第十號,葉聖陶《我與四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8—119 頁。。
再者,糾結而失去信心。申請開辦,報告要錢,填表造册,米糧補貼……綜綜件件,都離不開體制的魔影;而且,一件事都還没有搞清楚,下一件又來了,讓馬一浮焦頭爛額,大光其火。儘管如此,還不得不不停地述説。這還不是短時間就打得住,可以説從復性書院動議到結束,幾乎和全面抗戰八年畫等號了。如此長時間的糾結,誰受得了? 友人間的分歧不能調和也讓馬一浮非常不快。在浙大就共事而且隨他到樂山的賀昌群因與其意見相左離開了,相交十年的摯友熊十力也因分歧太大而離去還把聘書都退了,還有其他的人呢。客講者也多請而未至。離去者與未至者的身影常縈繞在馬一浮腦海之中,能不沉悶與糾結?他真有點古調獨彈了。古調獨彈就獨彈吧,如果有虔誠的學者也應該有所安慰。可是,在馬一浮看來,來學之人多心有外道,性難以得復也。來者少就不説了,還在不知不覺中减員;没减的總應傾心復性吧? 纔不是呢,總有些人講授時手都懶得動。講六經望天,性復得了嗎? 一而再、再而三地規勸,改了倒好,改了嗎? 改得了嗎? 這是他開講僅四期就打住不可或缺的重要原因。四期是一年多,一年多的糾結還是難受的。信心不消退者,妄也。
三是經濟困乏。書院創設之初,馬一浮還有一個愜意的計劃。不是有十萬基金嗎? 不是還有經常費嗎? 1939年9月18日,他致書陳其采談到他的設想:“酌量移購不動産,如學田之類”,以期“蔚成大樹,覆蔭天下”②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99、700 頁。,致文六書稱:“此本古之遺風。”很快,他就感到别説“蔚成大樹”,就是養育小樹都艱難。經費給了,也在增加,可物價一浪高過一浪,且許多時候經費都没有按時到位。馬一浮許多書信都談及這個問題。書院開講不久的11月,他就致書屈映光:“弟日在水邊林下,為後生饒舌,一無所補,而二時粥飯,將成問題。書院基金及十月、十一月經常補助費,迄未撥下。”③同上,第678 頁。致熊十力書也謂:談書院緊促,“日日飛書乞米”,可上方“猶充耳未聞”④同上,第550 頁。。致陳立夫書也説,“一年半以來”,殫精竭慮,“予手拮據,未有尺寸之補,而老病侵尋,疲於講説,不能有所興起”。1941年2月10日,他致書香宋:“書院藜羮不糝,幾經中輟。本同掛搭,未為誅茅之計。”年底致書敬仲:“書院除刻書外,其餘各項開支,照目前狀況,不加薪、不增學生津貼,已超過七千元。若以舊額為限,實在辦不了。”“董事會若無辦法,不如乾脆停罷之為愈也。”輟講轉為專意刻書了,窘情依舊。1942年8月25日,他再致書敬仲:“書院目前粥飯與剞劂尚不得要領”,至函董事會,兩月無一覆字,“書院畢竟衹有停罷一途,弟唯恨其不早”①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31 項。。1943年5月,他致書文六:“四月份書院經費,至今國庫支付書尚未寄到”,“若再愆期,勢將立涸”。米貼“本年例有續發”,是按月仰俟半年一發,問而未覆。復院諸人,能忍長饑,“待半年後而食”乎! 還有另外的開支呢。書院1938年5月借屋山寺,為期五年。今已滿四年,書院既未停罷又無計可遷,衹有與訂延期續借之約。“但目今情勢迥異前時,屋價地租俱成倍蓰,若仍舊貫,決不能行。”②同上,第690、691 頁。他非常憤怒:“唯有今日,何必當初。”“弟自眼瞎,争怪得人。”③同上,第631 頁。復性書院上面有基金會,基金會上面有教育部,再上面還有當軸。它是當局為彌補現行學校國學教育的缺失而採取的一種措施,企望通過古之學統恢復本位文化在現行教育、現代青年思想領域裏的尊嚴和地位,進而復興我國民族文化。它是一個點,是一種嘗試。他們不是不知道既違時又違勢,或許因為覺得事不宜遲以及已有了這個條件,於是樂山大佛也就有了復性書院這個近鄰。這種想法有多少弊、多少利姑且勿論,事實的回答是馬一浮無以為繼、輟講了。刻書雖未停步,走得也不順當。
在艱難、糾結與求索中,抗戰勝利的鑼鼓響了。翌年,馬一浮離開了大佛復性。回顧樂山漫長的復性之路,有收穫、有失望、有苦惱、有不屈、有執著、有堅强,有一點馬一浮没有,那就是忘掉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