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斗士”任中敏先生
2019-12-12
戴伟华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董理庋藏,得任中敏先生书信一通,其内容大致痛斥所居环境,而附言数句,诚挚动人。附言形式亦特别,粘八分邮票于纸上,希望对方寄回所需资料,并以钢笔书写附言云:“我脑贫血已十分严重!惟望最后一稿《敦煌歌辞总编》明春可以出版,过此便无留恋,可以撒手去矣!”任先生时年89岁。89岁的老人,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学术事业,学术是生命,学术结束,生命方可结束,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看着先生的遗迹,仿佛遥望任先生远逝的身影,一幅画面浮出:个头不高,深度镜片,中装,呢帽,挥拳呼喊,“扬州人不是豆腐”“要抬得起头,过得了江”,声如洪钟。“过江”在旧式扬州学者那里有特殊意义,扬州地处长江北岸,国民政府首都在南京,能有建树,过长江,到南京的人,非等闲之辈。卞孝萱先生曾对我说,学问不能妄自尊大,有些人是过不了江的,并勉励我要做过江学者、传世学问。
任中敏先生性格刚烈、倔强,俨然一位“斗士”。朱自清概括其为“憨”,他在《我是扬州人》一文中曾介绍这位同乡同学:“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办了这么多年汉民中学,不管人家理会不理会,难道还不够‘憨的!”
披荆斩棘:
从“二北”到“半塘”
先生名讷,字中敏,以字行,扬州人。1918年,22岁的任中敏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遇词曲大师吴梅。吴梅被誉为“曲学之明辨章得失,明示条例,成一家之言,领后来先路”的一代宗师,也是把通俗文学引入大学讲堂的第一人。吴梅对任中敏分外赏识,任先生亦专意于词曲,后遂寓居苏州吴梅家,历时两年,尽读奢摩他室词曲珍本。这是任中敏学术生涯的积累和起步期,由此,他开始了九十五年岁月中的第一个学术阶段:建立“任氏散曲学”。厚积而发,1923年到1930年前后,任先生迎来了学术上的首个丰收期。
1924年,以奢摩他室录得的大量资料,并学习心得,整理成《读曲概录》。1925年,编出第一部见于出版的元曲选本《荡气回肠曲》,署名王悠然(即夫人王志渊笔名);编辑《元名家散曲六种》《元曲三百首》。1930年,编著《新曲苑》三十四种。1931年,编著《散曲丛刊》十五种,正式提出“散曲学”的概念。《散曲丛刊》与《新曲苑》广搜前人曲学研究资料,资料整理与理论创建并行,被誉为近代散曲学奠基之作。又著《词曲通义》,将词曲合并,作比较研究,由此奠定了近代散曲研究的基础。1935年,著《词学研究法》,一反传统词学以文学文本为中心的研究模式,提出建立全面立体的文化研究路径。
一位披荆斩棘的学者,将勇往直前的斗士精神融入学术体系的建构。他的论著出手不凡,魄力雄健,全面整理了古代散曲文献,系统总结了历史理论,传统散曲学的研究模式由此转换,最终促成了散曲研究的现代转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任先生有两个别号,一曰二北,二曰半塘,可谓其研究范围与学术发展轨迹的凝炼反映。“二北”指北宋词与北曲。“半塘”则是1958年出版《唐戏弄》的署名。当时任先生被划为右派,著作本无望付梓,但出版社意识到这本书巨大的学术价值,便与任先生商议,以笔名付印。任先生说:“曹寅在扬州搞《全唐诗》,我不敢同他并比,且这本书只论戏剧,不论俳优、百戏,只是一个‘半边体,就署‘半唐吧。”出版社排印时又以“塘”代“唐”,遂定“半塘”之号。如果说“二北”指的是任先生作为散曲研究家的学术阶段,“半塘”则意味着他又迈向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唐代音乐文艺学。
唐代文学研究是一个历史悠久、积淀深厚的学科,近代以来,已经形成了相当稳定的研究范式,学者的工作很多时候只是在既有的研究框架内深耕细作。任先生的唐艺学研究则完全是颠覆性的。
1956年,年届花甲的任先生写下了一篇《唐代音乐文艺研究发凡》(见《教坊记笺订》),展示了大气包举、架构齐备的唐代音乐文艺研究总规划,提出包括敦煌文学研究、唐代戏剧研究、唐代燕乐歌辞研究三个部分共十五稿的研究计划。到1980年代为止,虽然社会风云变幻,历经动荡,任先生的计划最终完成的部分如下:敦煌文学研究:《敦煌曲校录》《敦煌曲初探》;唐代戏剧研究:《唐戏弄》《优语集》;唐代燕乐歌辞研究:《教坊记笺订》与《唐声诗》上下篇。
任先生的超卓之处在于其研究视野与思路的整体转换,具体而言,体现于两点:“主艺不主文”与“歌辞总体观念”。
首先谈一下“主艺不主文”。“艺”指伎艺,“文”指文本。任先生试图扭转文学研究以文本为中心的路径,把文学看作一种社会活动,联系其功能及其艺术表演的背景来研究其内容和形式。在他看来,只有这种研究,才能揭示各种文学形式得以形成的原理,以及某些文学样式得以繁荣的原因。文学研究常区分“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认为从文本出发的内部研究才能深入解决问题。但是,对于根植于音乐文艺活动的“词”或者“曲子”,其文体的外部特征是音乐表演形式的反映,决定文体形态的本质因素在于伎艺。若坚持所谓的研究分内部外部,无异于缘木求鱼。这也是贯穿着任先生唐艺研究最重要的学术思路。
其次是“歌辞总体观念”。此点在任先生的著作中被反复提及,但表述得最周至的还是《唐声诗》中的一段话:“两宋接近唐、五代,文化启承繁密,诗、词虽因乐分,而总体关系难割。……(《全宋词》)全集之中,不但诗、词、曲三体同见,仍然丛脞不纯,其虽取唐代诗调以为准则者,亦或明或昧自相刺谬,显然便是问题。倘与诗、词、曲三体个性之外,不忘其尚有公性在——同是歌辞,同为声、容而用,不当相排。……《全宋词》所失,在诗、词、曲三体之间;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词的兴起》章内所失,则在乐府、诗、词三体之间,亦正因缺乏‘歌辞总体观念故。”这段话清晰阐述了“歌辞总体观念”提出的学术背景与问题指向。以诗、词之别为例,传统上,齐言为诗、杂言为词。但这个判定标准显然是不妥当的。比如唐圭璋先生主编的《全宋词》中,收入了黄载《瑞鹤鸽》(众芳摇落独鲜妍),此作取自赵万里《梅苑》,显然宋人亦目之为词,但从体式上看,它却是一首典型的七律。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这时仅从文本入手并不能有效解决问题。任先生非常善于寻找复杂事物间的联系,进而揭示其本质与规律。他拈出诗、词、曲三体的共同属性:皆为歌辞,在“歌辞”概念的统摄下,文本间个别字词增减造成的体式差异不再具有本质分判意义,研究的中心转向探索音乐体裁、伎艺表演形式与辞章文体样式之间联系,进而梳理、建构整个“歌辞系统”发生、演进之过程。
敢于争鸣:
“唐词”与“唐曲子”
任先生说过:“要敢于争鸣——枪对枪,刀对刀,两刀相撞,铿然有声。”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位真正的战士。勇于争鸣,敢于战斗。在词学研究上,他坚持唐代“曲子辞”概念。中国现代词学史中,曾产生过一场激烈论争:“唐词”与“唐曲子”之争。论争的起点是任半塘先生1980年发表《关于唐曲子问题商榷》,明确反对“唐词意识”,提倡“唐曲子”,“词”作为一种文学样式的名称已经存在近千年,已经约定俗成地成为一种成熟文学体裁的正式称谓,有其固定的内涵。用“词”这一称谓来涵盖唐五代的燕乐歌辞(即“曲子辞”),客观而言,并没有偏离研究对象的本质。任先生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之所以反对“唐词”之名,坚持使用“唐曲子”的概念,有其自足的学理。“唐曲子”是涵盖于任氏“唐艺学——唐代燕乐歌辞研究”系统之下的一个概念。这一研究系统指向了两个主要问题:一是探索燕乐杂言歌辞(词)与齐言歌辞(近体诗)两者之间的关系,考察千古以来“诗余词变”观点的正确与否;二是歌辞的内容、形式与其功能和艺术表演背景有关,试图结合艺术表演背景来探索文体形态生成的原因。这正是“主艺不主文”的研究思路,把词当作歌辞之一体、结合其表演来加以研究。这也是任先生反对“唐词”,提倡“唐曲子”的根本原因:“词”这一称谓偏重于表现文辞的一端,而“唐曲子”这一名称则由音乐性、艺术性主导,它“既能反映曲子、大曲、谣歌等音乐体裁的相互关系,又能反映清乐、燕乐等音乐阶段的相互关系”。只有“曲子”这一名称,才能契合任氏“唐艺学”的学术视野与研究路径。所以说,“唐词”与“唐曲子”之争,反映的是两种学术视野、研究路径之间的争鸣。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凭着勇气和责任,任先生完成了《敦煌歌辞总编》。任先生曾编著数百万字的《唐宋音乐集成》,惜毁于“文革”,但他以耄耋之龄,又发奋编著了煌煌巨著《敦煌歌辞总编》。此书共收录敦煌歌辞一千三百首,比《敦煌曲校录》足多一倍有余。
知道任先生经历的人,都会敬佩其坚毅刚正。任先生入川,定居成都,但长期没有工作。他便请夫人王志渊女士料理扬州口味的五香豆,自己亲自挑着上街去卖,特别是到附近的小酒楼去转悠,由于性格直爽、童叟无欺,销路竟然很不错。这样才暂时解决了生活上的问题。困窘之中,任先生仍坚持著述。每日放下扁担,便提起笔杆,“唐代音乐文艺学”的构想就形成于这个时候。
斗士,不仅敢战,还要斗勇斗智。他应战“敦煌学在日本”的说法,用缩微胶片完成了《敦煌歌辞总编》;应战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完成《唐戏弄》。
至大至刚:
弃政从教 千锤百炼
任先生做胡汉民秘书,算是他的政治生涯。他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已是一位北大青年斗士。他参与五四运动。面对迟疑者言:“严惩国贼,还顾什么后果。”火烧赵家楼,被当局拘捕。不过,任先生天性正直,爱憎分明,胡汉民非常了解他这位秘书和助手,诚恳劝说:“你性格耿直,不宜服务政界,不若弃政从文。”
他选择了弃政从教,教育可以救国,并把斗士精神贯穿于教育之中。据说他办汉民中学,最初设想是和黄埔军校对着干的。九一八事变,他仍掌镇江中学,颁发“一切为民族”校训,并撰校歌“一息尚存,此仇必报,铁血撼扶桑”,后办汉民中学,一月后,日寇进逼,即从上海西迁,历经艰难险阻,到达桂林。对学生提出:“聪明正直,至大至刚。严格考试,严正做人。清白鲜明,临难不苟。刻苦耐劳,牺牲奋斗。永怀斡地排天志,各要千锤百炼身。”在寒冬,脱至衬衣,带领学生跑步,并大声训导:“抗日将士在前线冰天雪地中浴血奋斗,我等何惧天寒!”任先生全心投身教育,精诚感人。但于右任却认为任先生有学术研究天赋,感叹说:“你不干研究,搞教育,可惜了!”
沉寂三十年,当他回到故乡扬州,执掌扬州师院博士点,在化育英才上有了主动权,他的斗士精神再度释放。1981年,任先生被批准为首批博士生导师。此时,他已经是八十五高龄,次年,招收了第一届博士生。王小盾老师入学之初,任老就提出要求:“你跟我学习,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放春节三天假。”王老师后来回忆说:“我理解并接受了这些要求。因为他本人就是用小跑的步伐度过一生的,我必须适应他的生活节奏。另外,他已经八十七岁了,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并不确定,所以他有强烈的紧迫感。……他的本意是:每天给我一次鞭策,使我不至于成为宰予。”王老师没有辜负任老的厚望,两年时间就完成了高质量的博士论文。
最能反映任老“斗士”风格的是答辩现场。1985年12月1日,任半塘先生的首届博士生论文答辩,作为答辩委员参加论文答辩的有王季思、唐圭璋、孙望、金启华、王运熙、龙晦等国内知名教授。在答辩会前,任老用毛笔写了八页纸的“大字报”,“坚决反对‘唐词意识”“‘唐词的说法就等于‘宋帽唐头,是‘明版《康熙字典》”,并要求张贴在答辩会场。领导和工作人员左右为难,最后只好将标语贴在会场旁边的办公室墙上,供大家观看。这样的答辩场景大概是40年来博士答辩难以再见的景观。
学人雅艺:
篆书名世 傲视古今
任先生不以书法名,然书法为世所重。据传当年做胡汉民秘书,胡之题写,多有任先生代笔。
任先生工篆书,不让古人,亦无愧今人。他多次书写唐代舒元舆《题李阳冰玉筯篆辞》,是有期许的,舒元舆云:“斯去千年,冰生唐时。冰复去矣,后来者谁?后千年有人,谁能待之?后千年无人,篆止于斯。呜呼!主人为吾宝之。”舒元舆题辞大意是说,李斯去世后千年有唐代李阳冰擅写篆书,李阳冰之后又有谁能擅写篆书,再过一千年呢,如有人擅篆,那又是谁呢?如果无人,那篆书只能到李阳冰为止了,故持有李阳冰篆书的人一定要珍爱。任先生认为“元舆以牡丹诗名,不及此辞典重”,他借古人之辞,实际上是想说,李阳冰之后,谁擅篆书呢,如有人那是谁,如无人则止于我,主人也要珍爱。这幅书法作品落款“中敏书于成都,七五年春,齿逢七九”。于此,忽然想到韩愈《原道》“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的话。
斗士历经磨难,必有胜利后的喜悦。听听任先生86岁为《唐声诗》所写后记,其慷慨激昂之词依然令人震撼,深受鼓舞:“校事既毕,自我欣赏曰:善哉《唐声诗》!严限主题,穷原尽委,洵至‘涣然冰释,怡然理顺,而自会于沦肌浃髄!诚无愧于其好伴侣《唐戏弄》,并无怍于其大家庭《唐艺发微》!堪为‘声诗学作人梯之初阶,仰而攀登,何患不隮!后之来者,其有意乎?”诗情豪迈,音声铿锵,字里行间洋溢着斗士凯旋的自豪和荣耀。
魂兮归来,先生仍然是一位斗士!先生1897年6月6日出生,1991年12月13日逝世。谨以此文纪念任先生逝世28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