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职人员回村任职
2019-12-12
“以乡愁乡情为纽带,给机关干部一个回报桑梓的机会。”
回村干部:“拿不准的项目我不敢干,不然给家乡留下个烂摊子遭人唾骂。”
组织部副部长:以往到村挂职的年轻人大多是“候鸟式、飞鸽派”的人才,有的扳着指头算任期,而老干部有长期扎根的打算,也更在意后人的评说。
听说李亚平回村当了书记,水利局、住建局的朋友都主动到村里看望他,他顺势带朋友考察村道和河道,先后要来了路灯、步桥和河岸整治项目。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发自江苏泰州
因为缺钱,西陈庄村集体经济已停摆多年。
2019年11月上旬,为了播种300亩良种小麦,这个位于江苏中部的小村,不得不通过集体赊账的方式来解决资金难题。
西陈庄村隶属泰州市姜堰区溱潼镇,人口不到1400人。为了种麦而赊账,这愁坏了村支部第一书记李文林,他向工作过的泰州市住建局求援,半个月后,住建局赞助的35万元到位,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
63岁的李文林,也是西陈庄人,曾任泰州市住建局安全处处长。2019年3月,退休两年多的李文林,回到家乡担任第一书记。
发动公职人员回村任职,是泰州市委组织部为充实村级班子而制定的一项政策。与以往选派机关干部到村任职不同,这次是要求公职人员回到原籍村任职,算是“升级版”,目的是“以乡愁乡情为纽带,给机关干部一个回报桑梓的机会”。
泰州的做法契合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的精神,文件主题为《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明确提出“允许符合要求的公职人员回乡任职”。
包括李文林在内,泰州共选派了69名已退休或即将退休的公职人员回原籍村任职。他们回去后发现,迎接他们的远非“告老还乡”的田园生活,而是事无巨细的繁重村务。
“刚开始也害怕
冷场”
李文林的退休生活,被泰州市委组织部一条微信推文“打乱”。
2019年4月15日,他收到老同事转来的这条微信,称泰州市委组织部计划选派一批干部回原籍村或邻村任职,要求是距离退休不足五年以及退休两年以内的干部,任期三年。
李文林对微信内容很感兴趣。1979年,李文林通过高考离开家乡,弟弟妹妹也先后进城,此后四十年,除了探望父母,他很少和同村人往来,村里大多数人也不知道他在泰州市当什么“官”。2016年退休后,李文林愈发怀念四面环水的老家村落,但颓圮的老宅已不再适合居住,回村生活并不现实。
看到有回村任职的机会,他马上与家人商量。女儿支持他回村的想法,妻子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但李文林还是回原单位报了名。
没想到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他是2016年9月退休的,退休已经两年多,但政策要求是“退休两年内”,为此他去了两趟市委组织部,请求组织处长毛戴军开个口子。
“回村任职总的说来是个苦差,又不是提拔干部。”2019年12月2日,毛戴军说,他们研究后就放宽了年龄限制。
选派干部到村任职,在泰州已不是新鲜事,自2009年起已选拔七百多名干部到村全职工作,其中也有几位碰巧被派回到自己的原籍村。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下发后,泰州市已经考虑将“到村任职”变为制度性的“回村任职”。
“从效果来看,回原籍村的老同志留得住,干得好,2009年被选派回原籍村的唐国强当了10年村支书,目前还在任上。”泰州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赵荣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制定文件前,组织部先摸查了一遍,一方面看各村都有哪些官员乡亲,另一方面看各单位有哪些合适的退休干部。
“刚开始我们也害怕冷场,计划第一批先选派30人试试水。”毛戴军回忆,但干部们的报名热情远超预期,一共收到188份申请,有自愿报名的,也有在原工作单位动员下报名的,后者在摸查中就被组织部门“盯”上了。
61岁的赵培林就是组织部摸查出来的。22年前,他在泰兴市(泰州下属县级市)河失镇任职时就兼任过将近两年的村支书,调到泰兴市水务局后,赵培林也一直住在老家河头村,经常参与调解村内事务。
与市委组织部长面谈时,赵培林坦言自己对农村比较熟悉,也愿意回村工作,但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希望能任第一书记,协助村书记工作。最终,他被任命为河头村第一书记。
正式到任后,住在村里的赵培林,每月可领取500元交通补贴和500元住宿补贴,住得远一些的干部可以领到的交通补贴为1000-1500元不等,此外,每个回村干部每月还可以报销2000元办公费。这些费用均由原单位承担。
“更在意后人的
评说”
2019年5月开始,老干部们陆续走上新岗位。5月7日,在镇党委书记的陪送下,李文林回村上任。
面对产业基础薄弱的家乡,李文林选择从高效农业入手,并对旅游作了长远规划。四面环水、形如凤凰的村庄,是李文林的童年回忆,但遗憾的是,如今的河道已经堵塞,河水也被严重污染,李文林回去后就启动了河道清淤,利用各种专项资金搞基础设施建设。
任期刚过去七个月,李文林已感到三年时间尚不足以完成自己的规划,如果可能的话,这位已超龄的回乡干部还想多干几年,而愿意再当一任家乡“村官”的干部也不在少数。
“有乡情、有余力、有干劲。”这是泰州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赵荣华对返乡干部特点的总结。在他看来,以往到村挂职的年轻人大多是“候鸟式、飞鸽派”的人才,有的扳着指头算任期,而老干部有长期扎根的打算,也更在意后人的评说。
回村任职的泰州市工商局退休干部李亚平就坦言:“拿不准的项目我不敢干,不然给家乡留下个烂摊子遭人唾骂。”他觉得,农村底子薄,招商引资不能大干快上。这也是回村任职干部的普遍心态,他们的规划都较为务实和长远,想办法为集体经济造血。
回到家乡,熟络的人际关系是返村干部工作时的优势。
河失镇河头村要修一座桥,拖了四年都没有完工,直到第一书记赵培林回村上任后,大桥的建设进度才突飞猛进,目前已进入最后铺装阶段。
在当地老人的观念中,桥的方位对准谁家,谁家可能会招致灾祸。因此,规划中桥头对着的人家极力反对建设方案。一个自然村一百多户村民,有八九户自认为自家的风水受到了影响,要求调整桥的方向,并以不同意征地方案为谈判筹码,建设进度因此受到影响。
实际上,桥的方向是无法调整的。赵培林首先从自己的父母和岳父母入手,希望老人们顾全大局,不要跟那几户一起闹,继而又做老党员的工作,并发动党员做亲戚的工作,“我清楚村里各家各户之间的关系,可以安排村民信任的人去劝说,也没有别的技巧,就是得反复做工作,不然他今天想通了,过几天又不同意了。”
“这么多年,来找我帮忙的村民我都会尽力帮,在村里还是很受尊重的。”赵培林说,他既熟悉村里的情况,也能跟主管部门搭上话,在调解过程中跟住建部门保持了密切沟通,并尽可能为村民多争取补偿,取得了本村人的信任,这是其他下派干部所不具备的条件。
为家乡拉资源
答应回村任职之前,赵培林先跟水务局局长谈好了条件:“我是局里派下去的,局里一定要支持我的工作。”
苏中地区河网纵横,水务部门手握河道工程修建大权。回村后,赵培林理直气壮地找局长要项目,将辖区内1.9公里的河道整治纳入市局年度规划。
“治理河道属于水务局常规工作,我还向局里申请再资助村里修条450米长的水泥路,局长也答应了。”赵培林很自豪地说。
赵培林的仕途起步于河失镇,不少镇领导都是他的老部下,镇里在分配一些专项资金时也会给赵培林的老家予以照顾。“老领导的工作,镇里当然尽力支持。”一名镇领导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市委组织部对镇政府和回村干部实施绑定考核,若回村干部的考评为优秀,可以为该镇的组织工作加分,所以他们在分配资源时会考虑向回村干部所在村倾斜。
利用原单位的资源反哺家乡,正是泰州设计干部返村制度的初衷之一,“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干部具有人脉、信息、资源等方面优势,乡贤回乡必然带动要素回乡,一定能为乡村振兴拓宽新思路,注入新活力。”“我们希望利用回乡任职的制度,将为家乡拉资源的行为透明化、正当化”,毛戴军说。
泰州市工商局退休干部李亚平回到姜堰区桥头镇三沙村任职后,带去的资源就远远不止原单位的了。
听说他回村当了书记,水利局、住建局的朋友都主动到村里看望他,他顺势带朋友考察村道和河道,先后要来了路灯、步桥和河岸整治项目。
过去跟市场主体接触比较多的李亚平坦言:“如果要让我拉几十万元资助,的确不是什么难事,但村里需要的是一些能造血的产业。”他对村集体投资兴办企业格外慎重,除了请认识的企业家朋友给村委会会议室捐了几台空调,李亚平没有向企业开过口。他的游说对象是与村子一河之隔的姜堰经济开发区。
李亚平跟开发区干部原本并不熟悉,但如今已和他们打成一片。“找个中间人介绍认识之后,一回生二回熟,他们已经答应把村里的地下管网纳入开发区统一规划建设,村集体承接开发区的环卫、配餐的计划也正在谈。”李亚平说。
“村长”比局长难当
回村几个月,李亚平觉得自己的工作状态回到了几十年前,“当局长的时候,只需要跟秘书说个思路,秘书就会把稿子拟好,但如今讲话稿、文件材料都要我自己来写。”
如李亚平一样,久居市级机关的领导干部们回村后,都开始亲力亲为,多年不写稿的报社领导重新当起了通讯员,喝了多年清茶的调研员整日忙于接访。
退休干部看不惯村干部散漫的作风,“有些人把开出租车当成主业,把村里工作当副业,我就让他二选一。”一位回村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上任后要求全员坐班,但很快感受到村干部的苦衷,农村工作没有朝九晚五,也没有双休日,“农民对星期几没概念,习惯了村委会每天都开着门,随时都会来办事。”
以前的科、处级干部,回村后无一不感叹村里工作的繁杂和琐碎——直接跟群众打交道、工作和生活缺乏界限、面对林林总总的上级。
翻看丁晓晴的朋友圈,几乎每天都有上级视察和各种活动。丁晓晴是泰州日报社工会主席,原籍泰兴黄桥镇,此次被派到了邻村祁巷村当第一书记。
祁巷村是省级特色田园乡村,近年获得了省、市两级逾亿元专项投入,既不缺钱也不缺资源,就缺一个能够对接行政系统、擅长宣传总结的干部。
本来也有原籍祁巷的干部报名,“我们考虑到特色田园村需要一个会策划、懂宣传的干部,所以微调了一下,把丁晓晴派到祁巷当第一书记。”毛戴军介绍。
2019年5月10日,丁晓晴到任,随后就接到准备省级特色田园乡村验收材料的任务,他从泰州日报社调了五个记者,一个拍照,一个负责拍无人机视频,另外三人做PPT,用两天时间做了一套高标准的迎检材料。
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丁晓晴上任后,主动把办活动和谈项目的任务揽了下来。
工作到第32天时,丁晓晴发现自己头上出现了一个硬币大小的斑秃,他还是这批返乡干部中相对年轻的一位,只有57岁。
丁晓晴感叹,“即使非常努力,但手头的工作不会减少,始终在叠加,似乎永远没有全部完成的时候。”
相比丁晓晴担任的第一书记,担任实职村支书的钱爱林觉得压力更大。
59岁的钱爱林回村前已在二线赋闲多年,还去儿子读大学的城市卖了三年水果。如今,他迎来了职业生涯中掌管资金最多的一份工作——姜堰区罗塘街道城南村党支部书记。该村账上有五千多万元征地款,每年利息就有上百万元。
对分配方案不满的村民曾对上一任村支书大打出手,导致干群关系紧张,拆迁征地工作近乎停摆。
“原来的分配方案给户口迁出的人分了钱,但钱分出去了很难再要回来。”钱爱林说,
过去几个月,他的一小半时间都花在接访上,两大本接访本上记满了各家的诉求,没有访民时,他就拿着拟定的纠正分配方案挨家征求意见,同时还要跟上级主管部门探讨分配方案是否合法。
这个回村书记的角色很特别——曾在这个村长大,但户籍早已迁走,在分配补偿中没有利益瓜葛,因此能获得较多信任。
原本预计半年就能把村里的事情理顺,但到目前,钱爱林认为仅仅是稳住了局势,要彻底理顺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钱爱林们感慨,“村长”比局长难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