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透反人性者的人性
2019-12-12熊芳芳
熊芳芳
世界上最大的恶是什么呢?
不是欲望,而是压抑合理的欲望。
每届都要讲《祝福》,这一届尝试换一个角度切入。
看透反人性者的人性,才能更彻底地揭开反人性者的画皮。
一、反人性
狼吃阿毛,是一个偶然的悲剧,是命运悲剧;礼教吃人,却是一个必然的悲剧,是社会悲剧。
丁玲说:“祥林嫂是非死不行的。同情她的人和冷酷的人、自私的人,是一样把她往死里赶,是一样使她精神上增加痛苦。”
帕斯捷尔纳克说:“你在时代的俘虏之中,身为永恒的人质。”
“人质”一说,放在祥林嫂的时代,显然还过于小资。祥林嫂的命运没有那么风雅,将“人质”一词改为“奴隶”,方得鲁迅真意。
这是一个曾经“暂时做稳了奴隶”的女人。“她整天地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地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还能够活下去,已经是那个社会格外的恩典。
读一读下面这篇小小说,你就知道“格外的恩典”毫无讽刺或夸张——
一个贞烈的女孩子
夬庵
“爸爸,我实在饿得忍不住了。你四天多不给我一口饭吃,爸爸呀,你当真忍心看着我饿死吗?”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被锁在后堂屋西头房里,两只手不住的捶打房门,连哭带喊,声音已经哑了。她的父亲坐在房门外一张椅子上,脸上颜色,冷冰冰的好像铁一样。听着他的女儿喊叫,忽然站起来指着房门说道:
“阿毛,你怎么这样的糊涂,我自从得了吴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节。又叫你娘苦口劝你走这条路,成就你一生名节,做个百世流芳的贞烈女子。又帮你打算,叫你绝粒。我为什么要这样办呢?因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办法,都非自己动手不可,你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能够办得到。我因为这件事情,很费了踌躇,后来还是你大舅来,才替我想出这个好法子,叫你坐在屋里从从容容地绝粒而死。这样殉节,要算天底下第一种有体面的事,祖宗的面子上,都添许多光彩,你老子娘沾你的光,更不用说了。你要明白,这样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实在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正是不懂事极了。”
王举人说了一篇大道理,他女儿听了还是不懂,哭喊越发利害,后来竟然对她老子大骂起来。王举人没有法子想,只好溜出来,叫陈妈把他房里书桌子上那把新洋锁拿来,连穿堂后通后院的门,也锁起来了。
到了明天,阿毛的娘,躺在床上,正在为她女儿伤心流泪。看见王举人从外面进来,就向他說道:“阿毛不吃饭已经六天了,还没有饿死,还是直着脖子在那里喊骂。今天嗓子更哑,声音好像老鸭子,我听到耳朵里,比刀扎我的心还要难受,这样惨的事情,我实在经不住了。依我的意思,不如拿你吃的鸦片烟膏,和在酒里。把他灌下去,叫他死得快些,也少受许多苦。这样的办法,我想你也没有什么不愿意。”
王举人说:“你这个主意,我倒也很愿意办。但是事到如今,已经迟了。你要晓得我们县里的乡风,凡是绝粒殉节的,都是要先报官。因为绝粒是一件顶难能而又顶可贵的事,到了临死的时候,县官还要亲自去上香进酒,行三揖的礼节,表示他敬重烈女的意思,好叫一般妇女都拿她作榜样。有这个成例在先,我们也不能不从俗。阿毛绝粒的第二天,我已经托大舅爷禀报县官了。现在又要叫她服毒,那服过毒的人,临死的时候,脸上要变青黑色,有的还要七窍流血。县官将来一定要来上香的,他是常常验尸的人,如何能瞒过他的眼。这岂不是有心欺骗父母官吗?我如何担得起。”
又过了一天,是阿毛绝粒的第七天了。王举人清早起来,躺在炕上过瘾,后堂屋里边鸭子似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知道阿毛已到要死的时候,连忙出来,开了两道门上的锁,进去一看。阿毛直挺挺的,卧在床上,脸色灰白,瘦得皮包骨头,眼珠子陷到里头,成两个深坑,简直像个死过的人。拿手放在她小嘴唇上,还略有一丝鼻息出进。紧按她两手上的脉,也还觉得有点跳动。知道她还可以经过三四个钟头,才能断气。正当这个时候,可巧大舅爷来了。王举人就托他赶快往县衙门里去报告,又托他顺道代邀几位熟识的乡绅,预备县官来的时候作陪客。王举人叫人把香桌抬到客厅里正面摆好,就同他夫人把阿毛抬起,放在一张大圆椅上坐着,拿几根丝带子,把她从头到脚,都绑在椅子上,抬到客厅里香桌跟前。再看阿毛,两只眼睛的光,已将散了,只有气息还没有断尽。她娘看见她这个样子,就忍不住大哭起来。王举人皱着眉头说道:“今天县太爷来上香,总算我们家里百年不遇的大典,你这样哭哭啼啼,实在太不像样,你还是忍着些好。”他夫人就哭着进后面去了。
大舅爷同着几位乡绅进来了,不多一刻,合肥县官也来了。上香,进酒,作三个揖,礼毕。王举人向县太爷作揖道谢。坐定后彼此说了许多客气话,县太爷端茶碗告辞,几位陪客略坐一坐,也都散去了。
王举人送完了客,向大舅爷说道:“刚才县太爷说的,他那里还预备了‘贞烈可风四个字的一方匾额,明天早上就用他衙门里的全副执事鼓乐送过来悬挂。这件事情,一定要轰动了全城亲友,都来贺匾,又要到阿毛灵前上祭。明天还要劳舅兄的驾,早些到我这里,替我烦一烦神招待他们。”大舅爷说:“那是应该的事,何消你说,我想我这外甥女儿,不过十四岁的一个孩子,死后惊动了閤城官绅,替她挂匾上祭,她的福命,总还……”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后面上房里一阵乱嚷,老陈跑出来喊道:“老爷,请你快些进去,太太哭晕过去了。”
(原载《新青年》第七卷第2号,1920年出版)
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与男方尚未完婚,男方死去,她尚且要殉节,而且是她的亲生父母做出的“伟大”决定。对比之下,祥林嫂死了丈夫还能够活下去, 岂不是社会对她的格外开恩!所以祥林嫂对在鲁镇能够“暂时做稳了奴隶”的生活,十分地心满意足,她只求能够活下去,越累越苦越是心安,挣钱多少是无所谓的,她的工钱,“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后来被她的婆婆全数收缴。
巧的是,祥林嫂的那个被狼吃掉了的儿子也叫阿毛。《祝福》写于1924年,在夬庵的小小说之后。鲁迅故意的么?那个被礼教吞噬了的名叫阿毛的贞烈的女孩子,和祥林嫂的那个被狼吃掉的也叫阿毛的可怜的男孩子,共同书写着一部“吃人”的历史。
所以,在那个“存天理,灭人欲”的时代,在那个反人性的社会,祥林嫂还是幸运的。至少她还能活下去。
然而好景不长,她终于落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境地。婆婆捉她回去,逼她改嫁为小叔换得彩礼;她以死相争却误打误撞嫁得一个好男人,又有了孩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男人壮年早逝孩子又遭了狼,大伯收房逐人,祥林嫂走投无路再回鲁镇时,已是一个不祥之物、不洁之人,人神共弃,进退维谷。卡夫卡说:“有天堂,但是没有道路。”祥林嫂不只是找不着通往天堂的道路,她甚至不敢相信有天堂。她活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屋子”里,看不见一丝亮光。
在《我的节烈观》一文中,鲁迅指出,“表彰节烈”其实是强加给妇女的“畸形道德”;在《关于女人》一文中,他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社会制度把女人挤成了各样各式的奴隶,还要把种种罪名加在她头上。”
这正是一个反人性的社会赐予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和祥林嫂的命运。
二、反人性者的人性
是谁在反人性呢?反人性者的人性又是一种怎样的真相呢?
1.吃人者
吃人者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冷酷的吃人者,譬如鲁四老爷。祥林嫂活着的时候他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除了皱眉,还是皱眉(祥林嫂初到鲁镇时他“皱了皱眉”,祥林嫂被婆婆捉回时他“皱一皱眉”,祥林嫂再到鲁镇时他“照例皱过眉”);祥林嫂死去的时候,他高声骂她是个“谬种”(相当于“扫把星”),死得不是时候。这个冷酷保守、道貌岸然的道德君子,骨子里却是个贪小便宜的市井小人。得知祥林嫂被婆婆捉走的消息时,他说:“可恶!然而……”“可恶”,是因为对方打狗不看主人,侵犯了他这个主人的威严;“然而”,是因为他认为祥林嫂私自出逃有违礼教,这也是她应有的下场。午饭后做中人的卫老婆子来了,鲁四老爷又说:“可恶!”这是在向卫老婆子表达他的不满:一来责怪卫老婆子办事欠妥影响了鲁家的名声;二来呢,为祥林嫂一走当天的午饭受到影响、自己的老婆孩子只好亲自下厨(“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而生气。待卫老婆子保证下回“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他又说“然而……”,是因为他知道再难找到一个像祥林嫂那么安分耐劳的女工,祥林嫂的离开,未尝不是一个不小的损失。这个告诫老婆说祥林嫂“败坏风俗”“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的人,却天天亲口吃着祥林嫂亲手做的饭菜而且心无芥蒂。祖宗嫌脏的东西,他可不嫌脏。既如此,还祭什么祖先呢?“听命胜于献祭”,祖宗觉得不好的东西,就应该远远地避开才是啊!偏偏又为了省几个工钱,拿一个祥林嫂顶几个人用:“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并且祥林嫂的工钱,全积存在主人那里,自己一文錢也不花。这样便宜的劳动力,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在金钱利益与他所谓的道德节义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这无异于他亲手给了他所信奉的礼教一个响亮的耳光。
另一类是温和的吃人者,譬如四婶。相对于四叔,四婶看起来温和许多,然而,她骨子里仍旧是一个吃人者。她初次留下祥林嫂,只是因为看她像个“安分耐劳的人”“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祥林嫂被婆婆捉走后她念叨起祥林嫂,只是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她听说祥林嫂被婆婆逼迫改嫁时惊叹“阿呀,这样的婆婆!……”并非为祥林嫂抱不平,乃是对祥林嫂的婆婆的贞节观大跌眼镜(哪有婆婆逼儿媳妇变节改嫁的?);祥林嫂再到鲁镇时,悲惨的故事虽然也曾博得四婶“眼圈”一“红”,但两三天之后,四婶便开始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的祥林嫂“颇有些不满”,祭祀祝福的全部活计,从前由祥林嫂“一人担当”,现在却容不得她插手;祥林嫂捐了门槛回来坦然地准备被接纳,四婶的一声断喝,断了祥林嫂的活路;祥林嫂的精神完全崩溃之后,四婶当面表达嫌弃和警告:“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
冷酷的吃人者和温和的吃人者,只是皮相上有区别,一个长得难看一点,一个长得顺眼一点罢了,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嗜血。他们眼里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人的实用价值、经济价值,人在他们眼里已经完全物化了。反人性,他们是始作俑者。
2.被吃者
被吃者也分为两类。一类是被吃者自己,譬如祥林嫂自己。尽管她为了反抗再嫁而“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但是,这种所谓的“反抗”恰恰是深入骨髓的奴性的体现,是对封建礼教的坚决维护与誓死服从。
王小波说:“不但对权势的爱好可以使人误入歧途,服从权势的欲望也可以使人误入歧途。”始终只是“顺着眼”的她,找不到一条通往“生”的路——不敢找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她倒是很努力地在寻找一条顺利通往“死”的路:花“大钱十二千”捐了门槛,当作自己的替身,以免死后被锯成两半,分给两个丈夫。
一个人倘没有能力为自己的“活”铺平道路,而竟真会有能力为自己的“死”铺平道路吗?
对此,显然连祥林嫂自己也没有把握。首先,她在四婶那里被宣判了“死刑”;然后,她又在“我”这里彻底绝望。
祥林嫂没有自己的所信,所以她只能信所有人。柳妈的话,她信;四婶的话,她信;老祖宗的话,她信;读书人的话,她也愿意信。
她所信的人当中,偏偏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她以希望。
当她被这个世界否定的时候,她也信了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她全无质疑。
她对自己的生命全无自觉,反人性,也有她自己的一份责任。
另一类是被吃者同类,譬如柳妈。和祥林嫂一样,她也处于社会的底层。然而,她和其他人一样,对阿毛的故事听多了便不再同情,反而感到厌烦和唾弃。倒是“伤疤”的故事更值得鉴赏,并且可以利用她作为“善女人”(信佛的女人)的渊博常识给予祥林嫂“人生指导”,同时,顺便向众人发布新鲜的谈资。对八卦的兴趣似乎是永恒的人性。相比之下,契诃夫的《苦恼》中那个马车夫远比祥林嫂幸运:他所遭遇的人,只是冷漠麻木不愿听他的倾诉罢了,他们至少没有拿他的不幸做谈资来取笑;而且,他至少还可以向他的马儿倾诉。而祥林嫂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包括她寄予了最后一丝希望的“我”。所有的被吃者同类如同长着不同面孔的鬼魅,各自游走,等待着被吃,等待着看人被吃。
三、反人性的根源
一个社会反人性的根源在哪里?为什么中国人在旧社会永远争不到人的价格?
首先,这与一个社会的信仰有关。
一个社会有没有信仰,有没有真正有价值的信仰,决定了这个社会能否给予人性以自由,给予生命以尊严。
我们来看鲁镇的人们对神灵和灵魂的认识。
鲁镇的人们信神吗?
看起来是信的:“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地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地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
人们拜神的目的只是“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这样的“信”,无关灵魂的需要,只是“以敬虔为得利的门路”(《新约·提摩太前书》6:5)。并且,“拜的却只限于男人”,作为亚当“骨中的骨、肉中的肉”的女人竟然没有资格敬拜神。
小说结局,祥林嫂在“祝福”的热闹景象中死去,“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眬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这样热闹的场景,这样祥和的气氛,祥林嫂竟不像是消逝了,而像是从来就没有来过——无论是在鲁镇的人们的眼里,还是在“我”的心中(人性多么软弱,再善良的人最终也会被众人同化而变得麻木)。
祈求“无限幸福”的众人,在众神给予“无限幸福”的时刻,集体扼杀了一个没有任何幸福的女子;并且,在这个充满了希望的春天,将那个没有春天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这无视人间的冷漠和痛苦,“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的天地圣众,真的是神吗?
人们拜“福神”,真正拜的,是“福”,不是“神”。
中国人的信仰往往不是出于物欲就是出于奴性。
其次,还与一个人自己的信仰有关。
在完全没有自己的信仰的前提下,一个人一旦被社会放逐,就失去了生命的归属,斩断了生存的道路。祥林嫂没有自己的信仰,所以当社会和社会上的各色人等否定她之后,她的精神世界就坍塌了,肉体生命也就随之陨灭。
但一个有自己的信仰的人,无论是存在的深渊还是人性的深渊,都不能剥夺其信心和希望。
譬如“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的但丁曾被放逐,一旦他回城,任何佛罗伦萨士兵都可以烧死他。后曾被要求“付罚金,并于头上撒灰,颈下挂刀,游街一周就可免罪返国”,但是但丁回信说:“这种方法不是我返国的路!要是损害了我但丁的名誉,那么我绝不再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难道我在别处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吗?难道我不向佛罗伦萨市民卑躬屈膝,我就不能接触宝贵的真理吗?可以确定的是,我不愁没有面包吃!”
但是祥林嫂没有自己的信仰,她无路可走——无论是心灵之路还是俗世之路。结局就只可能是这样:首先是精神被击溃,然后是肉体被摧毁。
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祥林嫂也曾发出对“灵魂”的追问,那算不算是一种存在之思呢?算不算一种个体生命的内在自觉呢?
显然不算。
我们来看祥林嫂和“我”的对话——
“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也许有罢,——我想。”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从两个“那么”来看,祥林嫂的三个问题,有很明显的因果关系:因为人死了之后有灵魂,所以也就有地狱;因为有地狱,所以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
潜台词是什么呢?
祥林嫂仍旧在担心那个老问题:自己死了下地狱之后,会不会被两个丈夫锯成两半瓜分。又或许,她心里又还存有一些期盼:在地狱里,可以再见到阿毛。
所以,祥林嫂的灵魂之问,仍旧不是存在之思,不是个体的生命自觉,即使进入另一个世界,她仍旧背负着这一个世界的所有重担,无论是此岸还是彼岸,她的生命,只是一个无边的苦海。
一个信仰缺失的社会,不可能从本质上去关注人类的灵魂,也就无法关注生命真正的价值,人性就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自由,生命也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尊严,因为灵魂是个体生命最永恒的价值与最独特的标志。一个缺少信仰的人,就只能被动地等待着被社会吞噬,被命运瓦解,遭受灵魂肉体的双重毁灭。
體格粗壮、力气过人、生命力强大的祥林嫂被礼教吃得骨头渣都没剩下,政权、族权、神权、夫权,遮天蔽日,就是看不见人权,鲁迅“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坟·论睁了眼看》),直面大痛苦、大悲凉,审判中国的历史,审判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鲁迅对四叔柳妈们构筑的礼教社会和它所有的规则都充满了憎恨和厌恶,然而他的生命哲学是不相信有外在救赎的,他追求个人的内在觉悟。所以鲁迅一直在人(包括他自己)的身上找出路(寄希望于一个社会和寄希望于一个人是一样的性质:社会是由人组成的)。这就注定了他找不到出路。人性普遍的深渊决定了人类无法完成自我救赎。一切把某个人当作“大救星”和“救世主”或者“我就是自己的上帝”的路径,最终都会步入穷途。
必须承认:人间就是失败的所在。有人的地方就有黑暗。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譬如《祝福》中的“我”),生活在铁屋子里的人,靠闭门想象是不成的,只有看见阳光,才会有走出去的勇气和活下去的可能。
只有阳光,能够重新厘定世界的秩序;只有阳光,能够照亮我们内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