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书香
2019-12-11阎锦文
阎锦文
书香是飘散的,或悠远,或贴近。《大学投 考指南》民国三十六年新编增订本,1/16开本,平装,于澄主编,实学研究院出版,上海新生书局印行。全书444页,其中419页收录着中大、北大、清华、台湾等著名大学上年招生的试卷和详解。当年中国有国立大学29所,私立大学21所,各类公私立院校191所。镇江的“国立江苏医学院”和“私立江苏正则艺术专科学校”亦榜上有名。“例言”中那句“记熟此书,报考全国任何大学及独立学院万无不取之理”让我忍俊不禁的瞬间,记忆起父亲的老生常谈:“人,只要努力,永远不晚。”
书的脊和页角略有破损,扉页上父亲的“严宝仁章”清晰可辨。睹物思人,这书弥漫着父亲的书香。
父亲七岁就跟着我爷爷在正三巷的“合记牛行”干些给牛添草料、清扫牛栏粪便的杂活。父亲常说:“小时候他最羡慕巷子里背书包上学的小孩,而自己只有无奈的梦里学堂。”
从安徽和苏北贩运到镇江的黄牛,经“牛行”再用火车转运到上海。牛的来源和批次繁杂,下船上岸后要一条接着一条地在屁股上剪毛标号。父亲只认识0到9,活儿干久了,熟能生巧,字也剪得工整。命运眷顾,父亲从11岁那年起“半天在牛行干活,半天去学校念书,‘牛行人手不够就不去上学”。民国三十二年七月(1943年),镇江县私立南华小学校校长笪隐溪签发的毕业证书载明:“学生严宝仁”“现年十五岁”。
父亲两次跳级,四年时间的“半工半读”修完小学六年的课程。“那些年中午放学,捡起牛鞭,揣俩馒头,牵上几条牛送到三山火车站装车,一边赶路,一边骑在牛背上看书。”大多在我不专心读书的时候父亲总会提及此事。现在想来,那是无形的鞭策。而我却知之甚晚。
父亲尤为敬重他的那些先生,渐而萌生出将来自己也当老师的向往。
父亲读初中时,镇江仍被日伪统治,三年寒窗连一张毕业证书也无处领到。父亲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江苏省立第十中学”初中一年级甲组上、下两个学期的成绩报告单,签章校长徐锡璜,教务主任吴启监。而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初中二年级甲组的成绩报告单的校名却变成了“江苏省立淮安中学”。校长和教务主任亦易人。这张成绩报告书的内页上,还粘贴着“江苏省立镇江中学、春初二年级、证件号码№1438”的标签。
揣着一连串的“为什么”,我在《淮中在线》黎晓先生撰写的《那些年,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髦耋老人的母校情、同窗情》的博文中读到:“抗战胜利后,省立淮安中学于1945年10月在鎮江师范附小原址复建,同时接收原日伪所办‘江苏省立第十中学。”《镇江市志》亦有:“民国二十九年伪江苏省教育厅在镇江东门坡办江苏省立镇江师范学校,同时设初中部,其师范科于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初迁往苏州。6班普通科留镇改建为‘江苏省立第十中学。”抗日战争胜利后“省十中被淮安中学接收(后并入省镇中)”。几张纸色泛黄手感硬脆的报告书,诠释着一段历史,也倾诉着那一代莘莘学子颠沛流离的沧桑和欲哭无泪的尴尬。
或许是望子成龙,连是姓“严”还是姓“阎”都懒得搞清楚的我爷爷,竟然同意我父亲继续“半工半读”读完高中。父亲是家里的长子,每月会给“牛行”押送两到三趟牛车去上海,人和牛一道窝在敞篷的车厢里,日晒夜露,风雨无遮。
父亲在宝盖路上的镇江南徐补习班修完高一后转入私立新苏中学续读。新苏中学1949年7月核发高三毕业成绩报告书上,还加盖着“苏南公学学生委员会验讫”的会考封印。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被镇江市人民政府文教局首批聘任为职工业余学校的专任教师。“私立新苏中学”亦在1952年12月更名为“镇江市第四中学”。
1956年父亲在我母亲的再三鼓励下,最终放下拖家带眷的思想包袱,报名参加高等学校全国统一招生考试。不仅获得了组织批准,还享受到30天的“复习备考假”。在我懵懂的记忆里,父亲每天拎着书、笔记本和文具盒,跑到伯先公园的树荫下复习迎考。天刚亮出门,天擦黑回家,午餐就干啃烧饼或是馒头。那天的晚餐一如往日,稀粥就咸菜。饭后,妈妈一边一个牵着我和姐姐的手,从山巷头沿着宝盖路、京畿岭一直走到西门火车站。父亲拎着网兜掖着席条,默默地跟着我们娘儿仨,那是全家人送父亲乘火车去南京赶考,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1956年,高校招生数18.5万人。”父亲生前一直珍藏着南京师范学院那张粉红色的录取通知书,“你已经被人民的高等师范学校录取了。”是新中国圆了父亲不懈追求的梦。
一摞陈旧的书籍,一沓褪色的纸片,让我捋清了一段历史,让我感悟父亲的书香,让我愈发热爱换了人间的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