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叫灰灰的流浪犬
2019-12-11尤恒
尤恒
去 年秋天,到一家农场采风。农场种着很 大一片橘子。正值橘子红了的时候,农场的空气仿佛被橘香塞满了,来到这里就是沉醉在橘子的果香里,就愿意永远这么醉下去。
农场主很热情,特地安排了我们采橘。走近橘园,橘香越发浓烈,浓得化都化不开,满眼是橘红的累累果实,压弯了绿色的树枝。我们一行叽叽喳喳地说开了。突然,听到一阵阵犬吠,几位女生做惊吓状。农场主一个健步冲到我们前头,说:“园子里养了两条狗,看园子,防小偷的。别怕,不咬人!”兴许是听到了主人的声音,闻到了主人的气味,我们进园时,已经听不到狗叫了。
狗窝搭在园子深处,靠近狗窝的几株橘树上橘子又大又红,农场主直接带我们过去采摘。当我经过狗窝时,突然窜出两条狗来,一只黑,一只灰,都是中等体型,瘦瘦的,像是营养不良。它们兴奋地向我扑来,半是委屈半是喜悦般发出呜咽的声音。由于被拴着,它们不可能扑到我身上,便趴到地上撒娇卖萌,那只灰的撒下尿来,那只黑的四脚朝天露出了肚皮。我突然明白,它们一定是认出了我。
大概一年多前,灰灰生下了第六窝狗崽,一共六只。等小狗崽快满月时,我在网上登了广告,希望有人收留它们,后来陆续有三家人过来认领,其中应该就有这家农场吧。一年多了,它们居然还能认出我来,兴许是从我身上闻到了它们母亲的气味。想到它们的母亲,心里一阵难过,我蹲下身子,抚摸着它们圆圆的头,它们很乖地匍匐在我脚下,用夜色般温柔的眼睛望着我,难道它们是在等待母亲的消息吗?可是,我还是很残忍地说:“小黑,小灰,乖呀,妈妈已经离开了……”我相信,它们一定听懂了,因为它们低下了头,不再看我。
2012年的初夏,我住的房子前面的树丛里不时传来动物的叫声,很凄惨很揪心。这叫声持续了两天后的中午,我猫着腰钻进了树丛探个究竟。这一探,吓了一跳,只见在树丛最尽头的地方,侧卧着一只瘦骨伶仃的土狗,怀里是四只还没有睁眼的小狗崽,发出嘤嘤的哭一样的声音。看到我,那只土狗对着我呼起来,狠狠地盯着我,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原以为它会蹿出来咬我,但它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对着我呼。想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它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到家里盛了一碗米饭,用红烧肉的肉汤拌了,夹了两块肉放在饭上,又倒了碗水,把它们摆在了这娘儿五个面前。母狗先还是对着我呼,等看到了饭和水,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了,它站起来,把含着奶头的四只小狗崽扔下,朝食物走去,只嗅了嗅,就狼吞虎咽起来,想是饿坏了,边吃边发出“呜呜”的哭声,想是被感动了。
这一天,很安稳,再也没有听到那凄惨的叫声了。
打这以后,我每天都从单位的食堂要些剩饭剩菜来喂它,它就温柔地望望我,然后低下头去吃食。
想着梅雨季快到了,怕这母子五个被淋着,就找了只大纸箱,放在楼梯洞里,趁着母狗不在的时候,悄悄把四只小狗崽移了窝。下班回来,却见母子五个都窝在纸箱里睡着了。
从此,它们有了一个家;从此,母狗有了自己的名字——灰灰;从此,我的家前屋后成了灰灰的领地。
灰灰长得很瘦,乳房却非常丰满,也许是因为乳房太过丰满才显出它的瘦来,想来她的母性过强,吃了那么多的肉全用在补充奶水上。灰灰的毛色很杂,但脊背上有很大一块黑毛,她的身上应该有着德国黑背的血统。
四只小狗崽渐渐长大了,一个个从楼梯洞爬出来,在过道里蹒跚乱爬,到处撒尿拉屎,弄得过道里都是难闻的气味。我买来空气清新剂,每天都要对着空气喷两次。大概是清新剂的香味刺激了它们,灰灰又把窝移到了门口的一棵枇杷树下。一位邻居用木板为这一家子钉了一个窝,为防被雨淋着,在窝顶上铺上了塑料纸。
转眼一月有余,小狗狗们开始与妈妈抢食了。一开始,灰灰还对着小狗狗呼,甚至还咬它们,仿佛大人在教训孩子似的,但等到小狗狗们行动自主时,它变得极其谦让,等四个孩子吃饱喝足,它才去吃剩下的食物。
五只狗,养不起。我在网上发了领养小狗狗的广告,很快就有人联系。先是送走了一只,后来又送走一只,过了几天,剩下的两只又有人要领养了,但需要我送过去。等灰灰不在的时候,我找了只纸箱,把两只小狗狗装进去,不想,灰灰就在这时回来了,它扒着纸箱紧紧地盯着两只狗狗看,眼睛里竟有着生死离别的悲伤,它一定知道,诀别的时候到了,从此母子将天各一方。四个小狗狗全送走了,灰灰仿佛病了一般,赖在窝里不肯出来,食物也很少动,三天之后才缓过劲来。
在动物界,感情真的与人无二致。想想那些贩卖人口的人贩子,他们真的还不如这些动物。
没有了孩子的羁绊,灰灰实在是一个很忠心的守户者。她的活动范围也就在我这幢居民樓的前后,有时我上班,她会送上我一段,但到了小区大门口就回头了。有一回,我们全家到外地走亲戚回来得很晚,晚上回来看到了至今都难忘的场景。我家住二楼,在一楼楼梯口一眼就看到灰灰面对我家的门坐在我家门口。我喊了声:“灰灰!”灰灰听到我的声音,转身冲下楼梯,不住地往我身上蹭,然后四脚朝天向我露出圆圆的肚皮。我蹲下身来,抚摸着她软软的肚皮,感觉到一股热量从我的手心向全身传递,心里头暖乎乎的。邻居对我说:“灰灰好玩了,天天晚上睡在你家门口的垫子上。”
我一度动了把灰灰放到家里来养的念头,但父母不同意,说是我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她,他们年纪大了,也照顾不动。我想也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野地里生,野地里长,兴许更好养活一些。
在这幢楼里,虽然每一家都喂灰灰,但灰灰跟我最亲,能摸她肚皮的大概只有我跟母亲了。我是第一个拿食物喂她的人,那是在她最饥饿的时候。在她的心里头,也许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主人。不过,后来灰灰跟我不那么亲了。我想,这跟我把她的孩子送人有关。
灰灰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每年要谈两次恋爱,平均两年要生养三窝。每次生下的狗崽,至少四只,最多六只。处理这些小狗狗成了一大负担。有一回,我还利用工作的机会,把刚满月的小狗狗带到乡下送人。村民知道是城里来的狗,稀罕得不得了,四只小狗不一会儿就送掉了。也会在网上发帖,跪求收养。但更多的时候,是带到花鸟市场,一边走一边吆喝:“谁要小狗?免费送小狗喽!”因为是免费的,不出半小时,小狗就送完了。
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个离她而去,到最后一只离开后,灰灰总会有几天茶饭不思,精神萎靡。而造成这一结果的,是我,是我剥夺了她享受天伦之乐的权利。
灰灰记着了我对她的好,所以她尽心为我家守户;她应该也会记着我对她的残忍,所以对我没有先前那么热情了。
有一回,灰灰与隔壁一幢楼的大白花狗恋上了。说心里话,我非常喜欢大白花狗,因为他很懂事。恋爱的时候,碰到我上下班,会主动跟我摇尾巴,甚至还学着灰灰的样子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等着我去抚摸他。狗真是通人性,知道灰灰把我当成主人,他向我示好了,好像他追求灰灰要征得我的同意似的。这一场恋爱的结果是,灰灰一窝生了六只,其中四只是白花的。那只大白花狗没有像其他公狗那样,热情一过,就再不“光顾”灰灰。在灰灰“月子”期间,他两次来探望,在灰灰的窝边一趴就是半天。我想,这是一只有责任心的雄狗,是个真爷们!
不过,没过多久,再没看到大白花狗的影子。一问才知道,他被人打了吃了。听到这个信息,我心里一寒,不禁想到了灰灰。但我坚信,灰灰不会有事,因为小区里禁狗禁了几次,灰灰都逃脱了。灰灰聪明着哩,对禁狗这事非常敏感,她能分辨得出打狗人身上的气味,拿着棍子的打狗人刚到小区门口,灰灰已溜得无影无踪。
然而,灰灰最后的失踪还是与打狗有关,我是这么猜测的。
那年冬天,灰灰又恋爱了。一天晚上,我回家比较迟,看见她在车库的窗下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第二天一早,没有看见灰灰;晚上下班回来,也没有见到她。三天过去了,还是不见她的踪影。她去哪了?难道又开始了流浪之旅吗?野狗终究是野狗,浪迹天涯方是它的本性。
有一天,母亲看到镇江电视台播出的新闻,新闻上说,最近很多市民反映,家里的狗失踪了。记者卧底调查,终于揭开狗狗失踪的秘密。原来,市区出现了一伙毒狗队,趁狗狗不注意的时候,向狗狗发射毒针,狗狗被毒昏后,就捆了卖到饭店里。狗肉性热,在一些人眼中,是冬季进补的极佳食品。
母亲说:“坏了,灰灰准是被人给毒了。这些人呀,真是不得好死!”
我明白这个结果十有八九是真的,但在心理上却不能接受,固执地认为,灰灰一定听到了旷野的呼唤,浪迹天涯去了,因为对于一只流浪犬来说,心永远在远方,无垠的旷野才是它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