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李商隐诗作中“只是”一词释义
2019-12-10冯师曜
冯师曜
[关键词]李商隐;《乐游原》 诗作;思路研究
本文围绕周汝昌先生对于李商隐诗作中的解释展开论述思路,从“只是”的源流是否与“祗是”相关,以及前人对“只是”的脉络发展的研究中,以何潇提出的“只是”内涵发展过程“跨层结构→限定性范围副词→转折连词”的提法为模型,将“只是”归纳为作为“只+是”的跨层结构、作为“只是”的限定性副词以及作为“只是”的转折连词三重内涵。最后,通过对李商隐诗作中“只是”诗句的语法分析,来判明其各自的含义。
关于李商隐《乐游原》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中的“只是”一词的含义,通俗上讲理解为表转折意义的说法。而周汝昌先生在《唐诗鉴赏辞典》中的赏析认为:“古代‘只是,原无此义,它本来写作‘祗是,意即‘止是、‘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别家之例,且置不举,单是玉溪自己,就有好例。他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 从周汝昌先生的分析中,我们可以总结其观点为:①李商隐《乐游原》与《锦瑟》中的“只是”都表示“正是”、“就是”的含义。②“只是”的“就是”、“正是”的含义来自于其本作“祗是”一词的含义。由此,本文将围绕这两个问题展开:第一,“只是”是否有“就是、正是”的含义;“正是”、“就是”的含义是否来源于“祗是”一词,抑或有其他的原因。第二,李商隐诗中的“只是”,尤其是较有争议的《乐游原》中的“只是近黄昏”中的“只是”究竟表示什么含义。在常用的训诂学方法中,本文主要采取通语法的方式,来从词性、语法、句法上来做出分析判断。
一、 唐诗中的“祗是”一词含义
唐诗中含有“祗是”一詞的诗句有许多,根据统计唐诗中五律、五绝、七律、七绝中含有带有“祗是”的诗句共12条 ,罗列如下:
①即随凤诏归何处,祗是操持造化炉。(姚鹄《襄州献卢尚书》)
②他时若更相随去,祗是含酸对影堂。(李远《闻明(一本有道字)上人逝寄友人》)
③应知长者名终在,祇是生人意不回。(张祜《经咸阳城》)
④微官如马足,祗是在泥尘。(姚合《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一作武功县闲居) 其三》)
⑤仍闻有新作,祗是寄相思。(贯休《题弘式和尚院兼呈杜使君》)
⑥不应相见老,秖是别离频。(杜牧《贻友人》)
⑦何曾画麟阁,祗是老辕门。(白居易《劝酒十四首·不如来饮酒七首·其四》)
⑧当时若不嫁胡虏,秖是宫中一舞人。(王睿《解昭君怨》)
⑨不应须下泪,祗是为人然。(潘求仁《咏烛寄人》)
⑩云韶何处奏,祗是在朝阳。(张仲素《思君恩》)
云间独坐卧,祗是对山松。(岑参《题云际南峰眼上人读经堂》)
君看望君处,祗是起行云。(王涯《闺人赠远五首·其三》)
我们如果从语义上的顺承与限定或转折关系来分析“祗是”是否表示“止是”、“仅是”或者“就是”、“正是”的含义的话,就需要注意周汝昌先生说的“止是”、“仅是”有轻微的限定含义,而“正是”、“就是”表示的是全然肯定的程度,在情感态度上有微妙的差异,这两个程度之间的界限并不应以模糊的过渡来解释。我们发现⑩、的“祗是”大抵等同于“是”,表示的是顺承作用,两句诗在意境营造上都表现出坐看行起的豁然状态,就其表现的精神境界来看,更倾向于“正是”、“就是”的含义。而除此之外的10句诗,都有程度不同的表限制或转折的“祗是”存在。在这些句子中,表示句义上转折的有②、③、⑥、⑦、⑨;句义上无转折,旨在表限定含义的有①、④、⑤、⑧、 。以表句义转折的②为例,“他时若更相随去,祗是含酸对影堂”意为:若我当时跟随逝者一同去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在这供奉故人之影的地方怀着悲苦的心情了。因此这里的“祗是”既非表示“止是”、“仅是”,也非表示“正是”、“就是”,而表示一种句义上的转折。以限定程度最轻的④为例,“微官如马足,祗是在泥尘。”,以马足步于泥尘之中比喻官位轻微的状态,有表示“在泥尘”这一状态是靠近下位的,在程度上有限制的含义,因此更倾向于“止是”、“仅是”的含义。
综上所述,作为“只是”本来字形的“祗是”,其含义并不仅仅表示“仅是”、“止是”,还有非限定含义的表示转折的使用惯例存在。而从“仅是”、“止是”到“正是”、“就是”,其词义转换也非一蹴而就的过程,二者也并未相似到可以兼而言之的程度,前者表限定,后者表顺承,是否语出同源不得而知,而二者的含义有明显区分,不可混淆,这是一定的。因此,针对周汝昌先生的分析,“祗是”有“止是”、“仅是”的含义,且为较常用的含义,但不可概全;“祗是”的“就是”、“正是”的含义使用比较少见,不是“祗是”的主要含义,因此,是否能从“祗是”求得“只是”的“就是”、“正是”之意,我们在此做保留意见。
二、 唐代“只是”一词的含义
如果从对“祗是”一词的分析没有充分论据能够依其得到“只是”一词的内涵,我们不妨换一种思路,从“只是”一词变化的源流入手去探究其在李商隐晚唐时期所具备的意涵。李艳君(2010)认为“只是”成词于唐代,在主语后作状语表“只是、只不过”;太田辰夫(1987)认为“只”作副词始于南北朝,由限定实际数量发展为限定程度和范围,表“唯此、仅仅”义;席嘉(2004)、蔡甜(2007)认为“只是”成词于唐代,唐代开始,“只”发展出表转折连词的用法;席嘉(2004)还指出,唐代也开始出现具有转折功能的“只是”。何潇(2016)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这一源流概括为“只是”一词经历了“跨层结构→限定性范围副词→转折连词”的变化过程。
综上所述,“只是”在晚唐时期也即李商隐所处时代已经发展出了这三种大类的含义。这三种含义分别为:①作为跨层结构的只+是:“只”表示限定,“是”表示判断,“只是”还并未形成一个独立的词汇,二字各表其义,在句子的使用中偏重于表“是”的判断性质。②作为限定性副词的只是:副词“只是”中,“是”的判断作用被大大削弱,成为了衬音语素,“只是”一词表示对其后所跟内容的限定。③作为转折连词的只是:“只是”作连词的功能是从其副词功能发展而来,这个“只是”并非是被纳入分句中,分析为修饰、限制某个句子成分,而是将之放到分句之外,从而与整个句子发生联系,起到转折的作用。
根据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周汝昌先生所提到的“正是”、“就是”的含义比较接近①,也即“只+是”的跨层结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偏重于“是”的判断含义,在句中去掉“只”而保留“是”的话,句子的意思不会发生太大改变。因此,周汝昌先生说“正是”、“就是”这个含义比较接近“只是”的本来意义是比较正确的,因为它处于“只是”一词形成的初级阶段,而此义来源于“祗是”,前文业已提及,并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但是“祗是”和“只是”的内涵是大致相似的,我们从语义的正向与反向来判断,得出“祗是”有表示顺承的含义,也有表示限定和转折的用法;我们从“只是”一词的形成源流来分析,发现它有作为“只+是”的跨层结构、作为限定性副词的“只是”与作为转折连词的“只是”三种含义,从不同的方法得出的“祗是”的三种含义和“只是”的三种含义是大致对等的。
三、 李商隐诗作中“只是”一词的含义
若要想了解“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真正内涵,我们就必须从李商隐诗作中的其他“只是”用法入手,通过上述所论及的三种含义,分门别类,对号入座,在类比与对比中得出结论。
关于李商隐诗作中含有“只是”的句子,经统计有以下八句:
①年华无一事,只是自伤春。(《清河》)②姮娥无粉黛,只是逞婵娟。(《月》)③杨朱不用劝,只是更沾巾。(《离席》)④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访秋》)⑤未曾容獭祭,只是纵猪都。(《异俗二首·其二》)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⑦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柳枝五首·其五》)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
(一)李商隐诗作中作为跨层结构的“只+是”
我们从语法上来分析的话,作为跨层结构的“只+是”中,“只”表示限定,“是”表示判断,在语义上偏重后者,因而舍去“只”而保留“是”,原句在含义上基本不变。通过此判断方法,我们发现符合的有②“姮娥无粉黛,只是逞婵娟”,存在争议的有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本篇整诗为咏月之作,“描写月影流光,随处可见,惹人怜爱。动静交辉,富有情致” ,前六句描写池上与桥边之景,诗人在此月夜打开窗帘,卷起簟帘,全是月夜引发的情致触动,而此时月下水波荡漾、叶如水洗,风情摇曳,却都是旁敲侧击的衬托与暗示,七八句直面盛赞月色之美,“姮娥无粉黛,只是逞婵娟”,在句义上此豁然盛赞语出辽阔,是顺畅动人的由衷感叹,在句义上不存在转折,在词义上也不需对月之美作何限制,因而更接近于表示判断的畅达抒情。
而至于较富争议的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并不属于此种类型,原因如下:如果我们按照“只+是”结构的判断方法,舍去“只”保留“是”,将全句变为“夕阳无限好,是(因为)近黄昏。”,若做“正是”之意来看,所表达的含义可能有两种,其一是单纯地叙述时间,意为此时夕阳正好是在黄昏时期的缘故,若按此种理解,此句则語出平淡,无甚含义、心迹的表达,而不足以承担千古名句的美誉;其二是“黄昏”一词有情感倾向的情况,有衰颓、没落、隐没的迹象,诗人在此时称赞夕阳的美,可做积极蓬勃的情感理解,而若按此种理解,在处境没落与心态的积极上实际上产生了整句内部句义上的转折,前半句与后半句甚至还有着反差、反衬的意思,这就与“只+是”结构的判断方式相矛盾。而联系全诗的动机和情感来看,“前两句诗说得很明白,诗人因为心情不好,于是在黄昏之时驱车到郊外的乐游原派遣愁闷,原因和目的都很清楚” ,此时夕阳正好,却只是将近没落,美景的转瞬即逝与好景无多的喟叹,这种因消逝而产生的哀愁,更符合情理,意蕴深远,使人回味无穷。关于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句,存在不止一种解释,故而在下文中一并梳理,暂不叙述。
(二)李商隐诗作中作为限定性副词的“只是”
作为限定性副词的“只是”在其内涵上,限制其后所跟的内容,但在句义上并不存在转折,表示“仅是、不过是”的含义。在判断方法上,由于其强调限定的侧重,可以省去“是”保留“只”,而句义大概不变。通过这种方法,我们可以发现,符合的有④“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与⑦“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现作分析如下。
根据《访秋》一诗的整体含义来看,一二句写诗人在凉风吹拂下酒醉易醒而高楼一望的动作情态,三四五六句均是景色描写,其意象江皋、落日、轻帆、白石、暮云、远山、红霞均未有明显的秋日意象。结句正点明访秋的意思,以炎方景物并无明显秋意作为前提,只有丹枫以红叶表示秋天已经来到。可见结句与前句景象形成反差,是要突出“只是有丹枫”的“只”、“仅仅”、“唯独”之意,故而是作为限定性副词的“只是”。而《柳枝五首·其五》一诗,前两句写柳枝已去,房室空存,空有账幔上成双之物。“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无论如何向湖上张望,却只能见到成双的鸳鸯,于是放眼湖上,举目堪伤就此在对眼前所只能触到的景物中展开,独自无偶的情绪在对湖上所见之景唯有鸳鸯的限定中达到了极致。
(三)李商隐诗作中作为转折连词的“只是”
作为转折连词的“只是”在句义上表示转折,因而在诗句的判断中,通过逗号前后的句子在含义上有无转折的情况就可以来进行判断。我们发现符合转折连词“只是”的有以下五句:①年华无一事,只是自伤春。③杨朱不用劝,只是更沾巾。⑤未曾容獭祭,只是纵猪都。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
首先来看《清河》一诗,一二句写诗人虽舟小却频频驾车出游,虽楼高却频频登楼览胜,表现的是一种百无聊赖的状态,《李商隐诗全集》将三四句“燕来从及社,蝶舞太侵晨”解释为对同游者约定出游之期而到来早晚不齐,但其写“燕”、“蝶”均为春日物象,且其出游到来不齐一事并未在上下句中有与之关联的内容,因此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定时出现而散乱发生的伤春情绪,五六句写想象除烦之法,结句“年华无一事,只是自伤春”是说诗人正值青春年华,无有烦乱之事,本不应有许多情绪。而事实却是无论诗人的举动,驾舟与凭楼(向外的探求),还是诗人的想象,绛雪除烦、霜梅取味(内在的净化),都无法得到情绪的纾解,而仅仅燕来蝶舞就能让诗人感到烦乱,因此“只是自伤春”的“只是”表示前半句的年华正好与后半句“自伤春”之间的转折,是做转折连词的用法。
其次《离席》中“杨朱不用劝,只是更沾巾”一句较易理解,意为莫劝诗人(诗人以杨朱自喻)临歧路的悲泣,越劝反而眼泪越多,语义上形成转折,是做转折连词的用法。
再次《异俗二首·其二》中“未曾容獭祭,只是纵猪都”一句,其诗写越桂地方民俗,根据《李商隐诗全集》的解释:“颔联谓捕鱼者多,不容獭祭(獭祭捕得鱼陈列水边,如同祭祀,称为獭祭鱼);猪都(山猪)为害,却以为有神灵,不敢射杀。” 越桂民俗对待水獭与山猪同样会带来祸患的两种动物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情感态度,前半句与后半句形成转折,是为转折连词的用法。此外关于《乐游原》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句,前文已对其非表“正是”之意做出解释,故而以通俗理解說之,从句义上看夕阳正好的美丽与其即将消逝的注定结局形成转折,是为转折连词用法。
最后《锦瑟》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首先根据周汝昌先生的解释来看,“他(李商隐)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 ,周先生将“只是”义作“正是”的前提是前半句意为“此情何待成追忆”,而按此理解,此句即为反问句,根据反问即否定的规律,此句意为:此情(怅惘之情)不必等待它成为追忆,因为在那当时之下,怅惘之情已然存在。此句意经梳理之后,非常明显,语义顺承,因而属于“只+是”的跨层结构用法,周汝昌先生的解释是可以成立的。而我们将此前提去掉,将“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可”按“可以”的意思来理解,那么就产生了可以等待这份怅惘之情成为追忆的一种预期,与怅惘之情在当时已经存在的这种矛盾,是为语义上的转折,故而此句也可作转折连词的用法理解。
结 语
关于李商隐《乐游原》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句中的“只是”,本文围绕着周汝昌先生的观点展开思路,并认为其对于“只是”意为“正是”的理解,首先没有充足的论据可证“祗是”为“只是”的源流,其次从语法角度分析,《乐游原》一句在“正是”的理解上并不成立,因为句义表转折而非顺从,是转折连词而非跨层结构用法。而《锦瑟》一句中,通过对前半句作为前提具有不同含义的理解,从而产生了转折连词与跨层结构的两种解释,周汝昌先生关于《锦瑟》的观点是可以成立的。本文在针对《乐游原》的分析中,也梳理了李商隐诗中“只是”的用法,在一共8例中,属于跨层结构的有2例(《锦瑟》诗句取两种理解法),属于限定性副词的有2例,属于转折连词的有5例,或可从侧面看出“只是”一词在晚唐时期用法已臻于成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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