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托鲁奇:从《偷香》到《戏梦巴黎》的青春绚烂
2019-12-10em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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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风暴”中的青春理想
贝托鲁奇63岁执导的《戏梦巴黎》,是对“青春”和“理想”的美好呈现,理想也许苍白、幼稚,青春却绚烂如画、美好如梦。电影中,受到法国“五月风暴”罢课影响的双胞胎姐弟伊莎贝拉和雷奥,邂逅了来自美国的交换生马修,三个年轻人在姐弟俩的家中,度过了一个自由而疯狂的夏天,他们做爱、三个人同在浴缸中裸浴,拉着手奔过卢浮宫,挑战戈达尔在《法外之徒》中的记录,在毛泽东画像下,讨论革命、卓别林和巴斯特·基顿,互相争执又亲密无间。青春与肉欲,自由与梦幻,在姐弟俩狭窄的家中绽放,直到父母归来打破了他们的幻梦。醒来的伊莎贝尔打开煤气打算自杀,却被窗外投来的一块石子拯救了——学生运动已经开始,姐弟俩走上街头,投身进革命的洪流,留下孤独的美国人马修,独自冷静的旁观这一段历史。
1968年的法国“五月风暴”,一个非常著名的口号就是“要做爱,不要战争”(Make love, not war),贝托鲁奇用电影的镜头语言讲述了一个青春成长的故事。双胞胎姐弟的乱伦之爱,是纯粹精神的,他们裸体相拥而眠,却纯洁得如同在母亲的子宫里,他们犹如雌雄同体的分身,好像《第十二夜》里的薇奥拉与塞巴斯蒂安。这种“水仙花之恋”被闯入的美国人马修打破,马修带来的是真实的肉体之爱,“你们似乎永远也长不大”,这是马修对姐弟俩说的话。电影中有一个镜像的画面,是片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片段之一,伊莎贝拉姐弟和马修同在浴缸里,墙上的一面镜子折射出他们的面容,浴缸是实、镜像是虚,三人的关系通过镜面变得更加复杂迷幻。窗外的暴乱还在持续,屋内的年轻人用天真浪漫进行着爱的仪式,然而,古希腊雕塑和文艺复兴油画般的青春肉体之美,依然被一块达利般的石头打破了内与外的界线。经历过青春迷惘的姐弟俩,投身入窗外游行的队伍,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一种成长,也许是一种消隐,他们喊起了革命的口号,因为整个社会都在革命。
贝托鲁奇是一个传奇,也是一位复杂、充满争议的人物,“情欲”与“政治”是他电影的两个鲜明主题,也是他长盛不衰的一剂猛药。去年是“me too”运动在中国如火如荼的一年,也是电影大师贝托鲁奇溘然长逝的一年,键盘侠们难免钩沉起《巴黎最后的探戈》里的一段往事,强暴的情色镜头、事先未告知的黄油道具、当时年仅19岁的女主角玛利亚·施奈德对“仅仅被看成一个肉欲形象”的愤懑,这部当年使他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提名的电影,也使他深感罪恶。《巴黎最后的探戈》比《戏梦巴黎》早了30年,却充满了“洛丽塔”式的青春与肉欲的幻想,对背叛与死亡的恐惧、被枪声打破的迷梦,给了贝托鲁奇宽容与救赎。相比之下,《戏梦巴黎》中,已经度过中年危机的贝托鲁奇对青春的叙事显得从容而唯美,仿佛一个老人看着嬉闹的孩子们,有种夕阳般温煦的美好。
“贝托鲁奇是一个传奇,也是一位复杂、充满争议的人物,“情欲”与“政治”是他电影的两个鲜明主题,也是他长盛不衰的一剂猛药。
《末代皇帝》:一个王朝的黄昏
去年,贝托鲁奇离世前不久,在意大利见到《末代皇帝》的中国副导演宁瀛的时候,对他说“突然好想再回中国看看”。当然,贝托鲁奇的怀念是真实的。毕竟,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进入紫禁城实地拍摄电影的导演,而且,这部片子为他赢得了九座奥斯卡小金人。
改革开放初期,封闭多年的中国在西方人眼中充满了神秘感,这从1993年的电影《蝴蝶君》里可见一斑。然而,贝托鲁奇1987年拍摄的《末代皇帝》,却大胆地打破一切藩篱,把命途多舛的末代皇帝溥仪刻画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电影以溥仪在文革中打算自杀开始讲起,以倒叙的方式展开故事。登基大典上,溥仪尚是孩子,面对匍匐朝拜的群臣懵懂无知,却对大臣口袋里的蝈蝈充满兴趣。作为有着七情六欲的寻常人,溥仪是背对着一个王朝的黄昏成长起来的,这种成长是一部个人的历史。
电影中,冲破藩篱的阳光不仅体现在外国人庄士敦身上,也体现在婉容与文绣的女性意识的成长上,镜头下有溥仪与婉容、文绣三人在丝绸被单下的耳鬓厮磨,有婉容和溥仪一起讨论快步舞、讨论出国留学,也有文绣离开溥仪时的决绝。溥仪年幼时得知乳娘离开,拔腿飞奔,穿过紫禁城大大小小的垂拱门,追逐着那个曾经温暖过他的女人,婉容被日本人送走时,溥仪又一次奔跑,又一次追逐,却无奈而不舍地停在了门前。多年以后,陈冲回忆起拍戏时的场景:“他以这样的爱意望着你,你会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是一位新娘,特别漂亮、特别幸福。”贝托鲁奇同样爱着扮演溥仪的尊龙、扮演文绣的邬君梅,爱着中国人、中国文化,这种热爱持续了他的一生。
贝托鲁奇在一次访谈中说,《末代皇帝》是他拍过的“少数以喜剧收场的电影之一,讲述了溥仪内心的蜕变过程。他三岁就被放到一个无所不能的位置上,接受满朝文武的叩拜,很多年过去后,他终于成了一个正常人。”影片最后,身穿中山装、已经成为芸芸众生的溥仪,买了一张故宫的门票,回到了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在黄昏的余晖中,他偷偷溜到自己曾经的“龙椅”旁,掏出登基那天偷藏的罐子,那只蝈蝈依然鲜活。
意大利乡村的少女之歌
《偷香》犹如一支田园牧歌,19岁的丽芙·泰勒更是美得不可方物,那是贝托鲁奇对故乡意大利最美好的颂歌。作为精神上的法国人,《偷香》对贝托鲁奇来说更多是一种寻根,诗人母亲自杀身亡后,美国少女露西来到意大利小镇寻找生父,住在雕塑家格雷森家中。格雷森家中聚集了各种落魄文人、艺术家,还有蠢头蠢脑的年轻小伙子们,一群朋友过着世外桃源般的乌托邦生活,整天聚餐聊天、游泳嬉戏、在无盡的派对、大麻和酒精的作用下醉生梦死。意大利乡村的美好,对于晚年的贝托鲁奇而言,纯净得好像秋日的阳光,充满了清晨的露水和成熟的果香。
犹如20年前露西的母亲来到一样,这里所有的男人都被露西的青春美貌吸引,身患白血病的中年作家亚历克斯对露西难以自拔,露西15岁那年认识的初恋尼古拉却一头扎入了女孩堆中。露西在各色人等身上寻找父亲的痕迹,病入膏肓的精神父亲亚历克斯被送入医院,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里的一堆雕塑,露西突然领悟到雕塑家伊恩·格雷森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两人相对无言,决定让这件事成为他们之间永远的秘密。影片最后,露西找到了4年前打动她的那封情书的真正作者、尼古拉的弟弟奥斯瓦尔多,古希腊神话中的牧羊少年终于跟月神般的少女走到了一起。
青春是永远的歌谣,从《偷香》到《戏梦巴黎》,越到晚年的贝托鲁奇越是流露出一种对青春的赞颂、迷恋与向往。《戏梦巴黎》的前一年,他参与执导的《十分钟年华老去·大提琴篇》用短短十分钟,讲述了一对恋人相识、相恋、结婚、生子的过程,时光如流水一般缓缓逝去,充满了安静、恬淡、静默的平凡喜乐。终其一生,他都在不断地探索新的电影语言,从早年对性与政治的先锋式切入,到晚年对东方哲理的体悟,呈现出一个如棱镜般多面的贝托鲁奇,《十分钟年华老去》中缓慢流淌的水的意象、印度哲人与意大利乡村生活,是一位大师从外在的铺张走向内心的表现。
贝托鲁奇另外有一部《爱的困惑》,孤傲的白人钢琴家住在古老的大房子里,从不为观众演奏,他默默地爱着寄居的非洲女子,变卖了家中所有的古董珍宝,甚至比自己生命还珍贵的钢琴,只为把她的丈夫赎出监狱,换来两人的自由和团聚。这是大师在晚年对爱的无私与包容的诠释,也许,一个艺术家唯有无我,才是对电影艺术的终极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