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方杰在电影界的轶事
2019-12-10李动
李动
我的舅舅叫方杰,他虽然没有上过正规大学,却自学成才。从连队文书到部队文工团指導员,从八一电影厂编辑到《大众电影》编辑部负责人,从报社总编到文化部艺术局局长,舅舅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丰富传奇。文化部老部长王蒙在其自传中,对舅舅给予了高度评价。2018年2月初,舅舅因病不幸离世,享年86岁,他见证了中国电影和戏剧的发展。
落实创办首届电影“百花奖”
舅舅是1945年初参加的八路军,13岁就当了娃娃兵。他参加过多次一线的战斗,他九死一生,对战争有着深刻的体验和感悟。因我的外公参加八路军之前是个教员,家里有许多古装书籍,故此,舅舅受家庭熏陶,读了几年私塾,且养成了读书的习惯。舅舅参加八路军后,会点儿舞文弄墨,便成了连队里的文书。因其上报的文章颇得上级喜欢,1946年春,他奉命调至军分区宣传队,同年秋天又调到冀鲁豫军区战友剧社,从此走上了文艺之路。
1955年,经老领导、时任总政文工团政委、《冲破黎明前黑暗》导演丁里的推荐,舅舅转业至新成立的八一电影制片厂艺术室任编辑,有幸参加了《柳堡的故事》等电影剧本的编辑。
1958年,舅舅被调至《大众电影》编辑部。编辑部主编叫贾霁,他是著名电影评论家,与黄钢、钟惦棐并称为电影评论“三剑客”,但主编不具体管事,主要是舅舅主持工作。当年这份杂志发行几百万份,影响颇大,可谓洛阳纸贵。那时人们对电影热情高涨,每逢新电影放映,观众趋之若鹜。
1961年6月,在一次中国电影协会碰头会上,中国电影协会书记处书记黄钢提出举办一个电影评奖活动,经过影协领导讨论,一致赞同。意向既定,取什么名字呢?有人提出名称为“大众电影读者评选1960—1961最佳电影奖”,由于名称过长念起来也不太顺,又有人提出叫“百花奖”“群众奖”“观众奖”“工农兵奖”等名称。几经斟酌,与会者一致认可黄钢提出的“百花奖”这个名称,体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最终定为“百花奖”,并确定每年举办一次,由《大众电影》的读者评选出获奖国产影片。
会后,由舅舅负责落实具体评奖事宜。他回到编辑部,与评论组的编辑沈善商量,起草了一篇稿子,阐明“百花奖”的意义、宗旨、办法和要求,由广大观众投票选出当年的最佳影片和导演、演员,发在了《大众电影》的头版上。可以说这就是“百花奖”的宣言。舅舅请一位任劳任怨、办事细致的老编辑沈基宇具体操办。老沈是个办事认真踏实的人,他每期海选两篇宣传“百花奖”的文章发表在刊物上,以为引导。
开始担心群众投票太少,没有规模太冷清,为了增加投票数,舅舅特意派编辑到基层单位和部队组织投票。没想到刊物登出选票后,雪片般飞来的选票可以用许多大麻袋装。每天上午来信就是一大堆选票,老编辑戴着眼镜一张张统计,认真仔细,绝无遗漏和弄虚作假之弊。
1962年4月27日,《大众电影》公布了由近12万读者评选产生的首届电影百花奖的影片名单。故事片《红色娘子军》,纪录片《两种命运的决战》《亚洲风暴》《征服世界高峰》,科教片《没有“外祖父”的癞蛤蟆》,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戏曲故事片《杨门女将》等榜上有名。5月22日,新华社报道了“1960-1961年首届影片评选‘百花奖授奖大会和电影工作者联欢会举行”的消息。会上,同时颁发了其他个人奖:崔嵬、祝希娟分别当选为最佳男、女主角;陈强获最佳配角奖;谢晋获最佳导演奖;夏衍、水华获最佳编剧奖;吴印咸获最佳摄影奖;另外,还有最佳作曲奖等。
这次活动原本设想不过是一个刊物的评奖活动,没想到选定结果被《人民日报》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作为重要新闻报道,更没想到周恩来总理亲临了颁奖现场。
1962年5月22日,首届“百花奖”颁奖典礼在北京政协礼堂举行,郭沫若、周扬、夏衍、陈荒煤、蔡楚生、田方等文艺界领导出席了颁奖会。颁奖会举行到一半,观众席里突然传来了阵阵掌声,人们纷纷向前排望去,原来是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临时赶来参加颁奖会,使颁奖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当晚还举办了舞会,所有女士全都围上去请周总理跳舞,总理笑着说:“别别别,今天晚上第一支舞,我只和最佳女演员跳!”说罢,他向身着碎花裙子、扎着两条粗黑麻花辫的祝希娟伸出了手,祝希娟受宠若惊,因为她不会跳舞,不知所措,但总理邀请,她只能赶鸭子上架了。手足无措的祝希娟频频踩到总理的脚,她慌张地抬头,见总理微微一笑,并不介意,眼里闪烁出和蔼的目光。就是这一年,她被总理钦点为“新中国22大明星”之一,时年24岁,是最年轻的明星。
由于当时经济困难,连做奖杯的铜都没有,所有获奖的制片厂仅得到一纸奖状,个人则荣获一个纪念奖牌,并以文艺界领导们的墨宝作为奖品。题词的领导有陈毅、郭沫若、茅盾、老舍等大师。其实,这些艺术大师的题词比之后的铜杯更有价值。郭沫若给最佳女演员祝希娟的题词是:“出死入生破旧笼,海南岛上皆东风。浇来都是英雄血,一朵琼花分外红。”祝希娟首次登上银幕,即以故事片《红色娘子军》中红军女战士吴琼花的形象获此大奖。
首届“百花奖”获奖人员先后到石景山钢铁厂、驻京部队、学校等地与群众联欢,这种前所未有的群众文化活动受到广大观众的欢迎。评奖活动在全国引起了轰动,成为电影界轰动一时的盛典。
1963年第二届评奖之后,一直中断了17年,直到1980年才恢复了第三届评奖。现在有一种说法是周总理提出要举办“百花奖”,舅舅作为具体落实的创办人,他说这是一种误传,一些不知道具体情况的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
为电影评论家钟惦棐摘帽受牵连
1962年,文化部对刊物进行了調整,《大众电影》移交上海出版。中国影协决定筹办《电影剧作》,由原班人马创办。贾霁仍为主编,舅舅主持办刊。此时, 钟惦棐被落实政策分配到《电影剧作》编辑部任编辑。其人瘦弱,戴副眼镜,身着灰色的中山装,其貌不扬,是影坛上颇有影响的电影评论家,文化底蕴深厚,文章精练生动,且独具风格。1957年因一篇《电影的锣鼓》闯下大祸,被毛主席点名为“党内右派”,此时已在农场劳动改造四五年,因患有肝病接受住院治疗。
钟惦棐来到编辑部,舅舅对他没有半点歧视,还专门到他家探望,表示慰问。那时他的孩子阿城年纪尚小,有点压抑。后因小说《棋王》一举成名,这是后话。
舅舅比较看重钟惦棐的学识,一些重要的社论和刊物评论文章都与他商量,请他起草或修改。1963年,阶级斗争形势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刊物紧跟形势发表了一篇本刊评论员文章,强调热情讴歌现实,歌颂社会主义,反对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舅舅写完文章,请钟惦棐修改。钟看罢文章说写得不错,并加了一段文字。大意是表现昨天是为了歌颂今天,以借用古人的服装,借用他们的语言,来演出今天历史的新场面。这个原文出自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文,经过钟的润色文章顿时生色不少。
不料文章发表后接到一封读者来信,说你们歪曲了马克思的原意,马克思所谓的“新场面”,是资本主义的“新场面”,你们却用来为今天复辟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鸣锣开道。那时这两顶帽子足以使人倒霉,甚至打入地狱。舅舅看罢来信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找来原书,读了几遍也没搞清。
翌日舅舅请钟惦棐再核实一下,到底有无问题。钟原本就因为一篇文章吃了大苦头,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当时又处在高压的社会氛围下,他也迷糊了,更为紧张。舅舅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赶紧安慰他:“老钟,不要紧!向读者解释一下就可以了。”舅舅嘴上虽如此说,但心里也没底。
1966年初夏,一场“运动”突然而至,那位读者更来了劲,不依不饶,来电疾言厉色,声称要写文章揭露放毒。其实他也是半瓶子醋,一知半解。好在刊物很快停办了,揭露的文章没有刊登出来,此人从此销声匿迹,舅舅和钟惦棐虚惊一场。
60年代初,分管电影的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比较赏识钟惦棐的才华,他专门向舅舅了解了钟惦棐的表现,舅舅给予了实事求是的评介:“此人善于学习,有理论功底,工作勤恳,为人低调。”陈荒煤点点头,没有多说就走了。
几天后,陈荒煤副部长便召集了中国影协的领导开会,讨论钟惦棐右派“摘帽”的问题。舅舅作为部门负责人,首先介绍了钟的情况,对他的积极表现给予充分肯定。经过讨论,陈荒煤定调同意摘掉钟惦棐的右派帽子。摘帽的文件下来后,舅舅找钟惦棐谈话,向他宣布:根据其表现,决定摘掉其右派帽子。钟惦棐听罢激动不已,拉着舅舅的手,无语,流泪。
不料在“文革”中,影协党委办公室一位副主任将讨论钟惦棐摘帽会议的个人发言,全部写成大字报公布于众,给与会者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尤其是舅舅作为钟惦棐的具体领导,压力更大。
不久,钟惦棐又被重新戴上了右派帽子,同“牛鬼蛇神”一起被关进牛棚,被群众“专政”,还被抄家。抄家时,抄出了舅舅写给他的一封信,具体内容是劝说因肝炎住院的钟惦棐好好养病,不要担心工作,有了好的身体,才能更好地工作云云,虽然只是一封普通的安慰信,但在那样的环境下,给右派写信,其用意何为?舅舅有口难辩,为此险遭横祸。
不久,舅舅与钟惦棐都被下放到团泊洼干校劳动,钟惦棐负责打扫厕所,他像写文章一样对待打扫卫生,特别认真,天天把厕所里的大粪一勺一勺舀出来,晒干后再细分,弄得像过了筛箩的细面。
团泊洼虽是个偏远的农村干校,却聚居着一批全国文化界的精英,当年一起被下放的有华君武、张庚、郭汉城、王朝闻、郭小川、吴祖光、丁聪、贾霁、屠岸、陈勃等。团泊洼也因诗人郭小川的一首《团泊洼的秋天》而扬名天下。
上世纪80年代初,钟惦棐获改正后重新出山,他热情高涨,领衔编辑了《中国电影发展史》。他抱病坚持工作,并亲自著书立说,写出了许多颇有见地的影评。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80年代末,钟惦棐不幸早逝,舅舅虽早已离开了电影界,但得知他去世的消息,赶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不胜唏嘘。
成了穆青手下一员大将
1970年秋天,草木渐衰,北燕南飞。一天,从北京来了两个陌生人,向军宣队出示了介绍信后,找人谈话,查阅档案,颇为神秘。原来是新华社的,来这里调人。消息传开,这批被下放的文化人都期盼好运降临。来者经过几天考察,挑选了十多人,大多是有大学文凭的年轻人,不料没有文凭的舅舅竟有幸“中奖”。
不久,新华社调令下来,舅舅被分配到新华社国内部文教组(原文教部)。该组负责报道文艺、卫生、教育、科技、体育等。编辑工作对舅舅来说并不陌生,虽然新闻与编刊行文格式不同,但文字相通,舅舅很快对新闻路子驾轻就熟。几个月后,副社长兼国内部主任穆青找舅舅谈话。穆青就是当年轰动全国的报告文学《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的领衔作者,虽为大名人、副社长,却为人低调谦虚。他第一句话就说:“方杰同志,给你压压担子。”然后告知舅舅已被任命为文教组副组长,分管文艺、卫生、科技和体育报道。
新华社负责报道全国的重要新闻,任务艰巨,舅舅每天只睡几小时,每晚等待审稿的任务,可谓责任重大,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因睡觉没有规律,舅舅患了失眠症,每天靠安眠药入睡。记者被称为“无冕之王”,令人羡慕,其实苦不堪言。
虽然记者写稿和审稿任务繁忙,但其经历颇为丰富。那时的重大文艺演出和体育比赛,记者都有机会观看,见多识广。舅舅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参加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
邓小平复出后,1975年9月,召开了一个农业学大寨会议,江青也到会了。本来是一个农业会议,新华社国内部农村组组长和记者前去报道。大会开始后,记者发来内部消息,报告了江青在会议上的讲话。
农村组的一位女记者将江青的讲话写成内参报告了新华社,引起了副社长穆青的重视,他又派政治组组长和文教部负责人方杰赴会。
江青对记者的态度较之电影界人士,可谓大相径庭。晚上招待新华社、《人民日报》等大报记者吃饭时,她笑称:“记者是‘无冕之王,是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
饭后她又热情地请记者到其住处看美国影片,那时国产片大多都遭封杀,外国片更是被列为禁片。回到单位后,穆青向舅舅了解了江青在会议期间的情况后,没有多说就走了。
调到文化部险遭厄运
1975年10月,舅舅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通知他到文化部开会。记者会多,他也没有多心,按时来到礼士路文化部部长会议室,那里早有人围桌而坐。少顷,部长于会泳,副部长刘庆棠、钱浩亮等鱼贯而入。刘庆棠在会上庄严宣布,经伟大领袖毛主席批示,文化部立即着手筹办五种刊物:《人民电影》《人民戏剧》《人民音乐》《美术》《舞蹈》,并宣布了各刊物正副主编。
贾霁被任命为《人民电影》主编,舅舅为副主编,即刻到文化部报到,规定明年初,刊物必须出版。但《人民电影》只有正副主编两个光杆司令,急需招兵买马。贾霁主编找了几位剧协界的同事当了编辑,但还少一名美术编辑。方杰知道老战友、诗人顾工的儿子顾城喜欢画画,便找到顾工夫妇商量,他俩听罢喜不自禁。顾城那时还不到20岁,正在平安里一家木材厂拉大锯。
顾城穿件军装,白皙瘦弱,初来编辑部很是用心,工作认真,几期刊物编下来,已然得心应手。方杰感到这小伙子不错,聪明机灵,没选错人。不料却发生了一件麻烦事。1976年8月,唐山发生大地震后,家家都搬出户外,编辑部也搬至临时防震棚内,晚上留人值班。那天顾城值班时,半夜寂寞,顺手涂鸦了一首有关唐山大地震的小诗,幽默俏皮,抒发了对地震的心情。
翌晨,放在桌子上的小诗被工宣队发现,认为这首诗把地震当儿戏,有严重的政治问题,责令将其辞退。
舅舅看了这首小诗,感到没有以当时那种沉痛悼念流行的写法,有点另类,便解释说:“还是个孩子,应该允许他改正错误。”
工宣队不容通融地说:“这么严重的政治问题,没有商量的余地。”方杰摊着双手说:“他一走,一下子找不到美术编辑,杂志怎么办?”工宣队严厉地说:“政治第一,办刊第二,你要站稳阶级立场。”
阶级立场是高压线,谁都不敢碰。无奈,只能走人,顾城失落地回到原单位又拉大锯去了。
粉碎“四人帮”后,未料顾城竟成了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一首《黑眼睛》轰动诗坛,征服了许多年轻人。更没想到后来顾城与妻子惨死于新西兰。舅舅听到顾城的死讯后,深为惋惜,心想倘若当年没有离开杂志社,也许……可惜历史没有假设。
1976年国庆前夕,文化部副部长袁水拍召集五大刊物全体人员开会,他先说了几句问候的话,紧接着话锋一转说到还要继续清查。他突然声嘶力竭地说:“你们这里有人有重大问题没有交代,我们绝不放过,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现场气氛十分紧张。
舅舅离开新华社不久听说了社长朱穆之,副社长穆青、李琴出了大事。三人向毛主席反映了学大寨会议的情况,而这封信却落到了“四人帮”手里,结果三人均被打倒。舅舅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了一下。袁水拍虽然没有点名,但舅舅已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心里预感到自己可能会受到此事的牵连。没想到几天后袁水拍和其靠山都倒台了。
随着“四人帮”的倒台,又一场清查运动开始了。新的文化部清算了于会泳、浩亮和刘庆棠等人的罪行。接下来又清查五本刊物,为此成立了调查组。《人民电影》生不逢时,颇为短命。刊物的主编们被搞得人心惶惶。
正要人人过关讲清楚之际,忽然间,一个带有爆炸性的事件使舅舅的命运出现了转机。在批判刘庆棠时,他交代即将对方杰动手,罪名是整首长的黑材料。袁水拍也在會上交代,方杰不是他们一伙的。舅舅听罢没有得意,反而心里一阵发紧。
据刘庆棠交代,新华社一位副社长揭发,舅舅根据朱穆之和穆青的指派,到学大寨会议偷偷搜集情况,形成“黑材料”。所幸及时粉碎了“四人帮”,舅舅不但避免了灾难,也洗脱了与“四人帮”一伙有瓜葛的嫌疑。
《人民电影》停刊后,舅舅调任中国戏剧协会主办的刊物《戏剧报》当副主编,不久升为主编,并被任命为中国戏剧协会书记处常务书记,从此,开始了在戏剧界的精彩生涯。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散文分会副主席,原《人民警察》《东方剑》杂志总编辑)
责任编辑 章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