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短篇)
2019-12-09杨印子
杨印子
左潼关第一次见到左河的时候,左河十一。左河的爸爸在外边打工犯了事儿,回村子里没几天就被抓了。那天,正好是左潼关带的队。
左潼关和林程是发小,年少时也是穿一条裤子的玩伴。只是时间过去,不同的道路选择,让一个镇上的民警和一个外出务工人员的交集,已渐渐地失去。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与林程再相见的时候,自己给他送上的大礼,竟会是一副手铐。
那年正赶上严打,错手杀人也判了个无期。左潼关对这事儿多少有些唏嘘,但罪就是罪,罚也是该罚。同情犯人从不是警察该干的事,只是即使事情过去了很久,他也还是会回想起那天站在林程家门口的那孩子。
那时候的左河还叫林子河。十一岁,是刚开始懂事的年纪。“杀人”这个词,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一辈子都离得远远儿的,可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再蠢笨的孩子,也该是知道意思的。扣上手铐那天,左河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微合,胸前起伏不止,但眼里却空空荡荡。那种对世界带有明显陌生感的眼神,好像剥离了悲伤也剥离了愤怒,甚至无法看见疑惑与痛苦,就好像一汪未可见底的寒潭,令人一与之接触,便会感受到相似的寒冷。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林程也看着左潼关,看着小小的院子里时不时飞来的麻雀,也看着满地散落着的枯叶与灰尘。
左潼关哪知道什么陌生感呢,他只是想,这孩子该是无助的。久不归家的父亲,早就没了的母亲,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也只有一个前不久去河边洗衣,失足刚殁了的奶奶。奶奶离世,父亲归来,心里原本犹豫着不知该怎样应对的悲喜,这时候又被一副手铐铐没了温度。十一岁啊,他到底该怎么想?
林程被抓走的时候还在笑,虽是和哭一样的笑。老母亲的意外离世,如今也似乎变成了某种微妙的庆幸。若她还活着,知道自己儿子那每年给他们寄钱时写下平安二字的手如今已沾满了血,又该如何应对呢?可他也一定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吧。一别十年,从一个小肉团长成了这样一个挺立的少年,才刚吃过两回他煮的面呢,就得知自己是个杀人犯了,他又该如何应对呢?面条煮得真好啊,和老母亲煮的一个味儿。
林程就这么被左潼关带走了,村子里也必然是众多的议论。队里事情多,犯人被关起来后,这茬似乎也该告一段落了。左潼关每天依旧忙进忙出,成日里在小镇的鸡毛蒜皮中穿梭整理脚不沾地,就连吃饭,也就只囫囵地吃上几个泡馍。
可他总是忘不了。
在这小小的镇子里,杀人放火的事儿,即使作为警察,他见得也绝不算多。而那孩子空旷的眼,静静的视线,还有林程那哭一般的笑,总是像刀一样,在深夜里,割断他所有通往其他方向的思绪,砸得他心慌。
回到村子里去找那孩子时,那事已经過去好些时日了。他挎着个布包往学校里走,路上时不时偶遇几个拿着石头砸向他的小孩。石头块不算大,但打在身上也会疼。左潼关拦下了几个做着预备动作的娃,林子河转头看了他一眼。
是怎样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情绪呢?无悲也无喜,只是任由石块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和他说,叔,没事,该砸,什么都是该的。左潼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出神,那个挺立的少年,背好像佝偻了一些,并不明显,但也让能看出的人心生涟漪。
他跟着他来到了学校,耳边一首一首的童谣唱的竟都是些吸人血的词句。他走过的道路上人们纷纷闪避,或以瘆人的目光看向他。类似“杀人犯”的字眼,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大大小小孩子们议论的言语中,明明用的是他远远走来就能听到的声音,又在他真的来到身边时突然噤声,那恼人的沉默比言语的利刃更令人浮想联翩。
他安静地走着,带着空荡的眼神。整整一路,他从未开口说过些什么。
后来左河告诉他,他解释过。事情刚发生不久,他也小心翼翼地和最好的朋友解释过。他说爸爸不是坏人,他说爸爸是很好的爸爸,他说爸爸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他说爸爸每半年就会给家里来次电话。他说爸爸总让他吃饱穿暖别担心钱,让他照顾好奶奶让他好好学习。朋友的眼里泛出了不忍,可没过多久那带有同情的火花就自然而然地熄灭了。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到屋瓦上找猫,一起给蚂蚁喂馍的少年娃,突然气血上涌地说了句:那钱里都带着血!杀人犯不配叫好爸爸!然后落荒而逃。
他发现了朋友的害怕,他说我也没怪过他。杀人这种事不比别的,家里一定早早打好了招呼,不会再给我机会靠近他。
左潼关那时对自己有些埋怨,为啥没有第一时间把他带走呢。左河笑了笑,捞起面条放进碗里递给左潼关:“没事爸,您看我现在这不过得挺好嘛。谢谢您,爸。”
左潼关没听左河谈论过几次林程被带走后他过着怎样的日子。即便是讲到了他那个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所以左潼关也尽量不去想象。即使他也明明知道,那个小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们,在面对这个“杀人犯的儿子”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面孔。
都过去了。他安慰左河也安慰自己。那天之后,他带走了这个仅仅是跟老师提到都被避之唯恐不及的少年。他说你先来镇上跟我过吧,忘了这段时间的事儿。在外边你就是我儿子,等你长大了,能保护自己了,再去看看你爸。
于是左河就这么跟着走了。长长一段时间内,他也只是叔,叔的叫着。后来左漫漫大了,小精灵似的啥都开始懂。两人都默契地不想让她疑问些什么,于是左河开始叫爸。
左漫漫是整个家的欢喜。就好像冬日暖阳下刚冒出头的嫩芽,小小的叶子迎着日光招展,不费啥劲儿就能将整块整块的厚冰融化。
左潼关是个大老粗,又成日里奔波在外,照顾漫漫就成了左河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漫漫也依赖哥哥,从小就爱粘着。左河把这个世界欠他的所有温柔全都送给了漫漫,只希望漫漫能够真的在爱里长大。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左河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子里给漫漫刷鞋。漫漫上五年级了,却和小时候一样顽皮,还是爱跑爱跳,走路也没个正形,鞋子必然逃不过脏兮兮的命运。左河一边刷鞋一边叹气,头发就被刚放学回来的妹妹给揉得乱七八糟。
光打在漫漫娇嫩的脸上,风吹过抚乱了她的长发。她一边揉着哥哥的头发一边躲闪着哥哥沾满肥皂泡和水用以恐吓她的脏手,她咯咯地笑。
“你妹你可真没白疼哟。”见左河神色疑惑,又道,“让她陪我下个棋都不下,非要给你整理屋子。”他指了指左河的房间:“喏,房里捣鼓呢。我这爸当得呀,还真不如个哥,哈哈。”
整理房间?左河慌了。
他不知道妹妹的整理会到怎样的程度,更不能猜到整理时她会不会……
他不敢想,只感到自己的大脑正疯狂地充血。太阳穴处有频繁且不规律的跳动,连呼吸都有着无意识的颤抖。
他倚在门框上咚咚地敲门。
半晌,门开了。房间里光洁如新。每一个角落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也被叠得平平整整。桌上的书与文具被逐一归类摆好,就连桌子上自己和爸爸妹妹的合影都被贴上了透明的保护罩。
妹妹自豪地对他笑笑,空间里察觉不到任何不对劲的气息,他突然松了口气。走到桌边,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同样是每样都被归置得有条不紊,可唯独缺失了那个。
“你在找这个本子吗?”漫漫狡黠地笑了笑,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封面被磨得很旧的浅绿色硬壳日记本。
左河呆呆地立在那,他看着左漫漫,下意识地向前伸了伸手。他突然觉得房间变大了好多倍,他觉得漫漫变得无比地小,他觉得她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和他招手,他觉得那浅绿色的本子好像一块被青苔包裹着的又厚又重的砖,正向他袭来。
他嘴角似有若无地抽动,他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嘿嘿,哥的小学日记。”漫漫炫耀似地把手中的本子扬了扬。
“还给我吧。”左河讪讪地笑。
“写了啥呀还不敢让我看?哥小时候的日记,会和我的一样傻吗?还是,有什么童年的小秘密?”
“漫漫,还给我吧。”左河说着,想要跑过去抢回本子。
可左漫漫怎会就此放弃这难得逗弄哥哥的机会呢,她拿着本子,在小小的房间里左闪右躲,愣是不给左河接触的机会。左河虽个子较高,但性子沉静的他哪里有妹妹灵活,更不敢使用蛮力争抢,怕自己无意弄疼了妹妹,只能寄希望于她不会看到那个。
漫漫突然站住,笑道:“小时候写的东西,肯定傻死了吧,我一定要大声读出来,让你羞愧致死哈哈哈!”说着,随手翻了一页,开始朗诵起来。
“‘今天怎么又是这么糟糕的一天。”漫漫冲左河挤眉弄眼,“怎么啦怎么啦,和谁表白失败啦?”
左河站在房间里痛苦地闭上眼,紧咬着后槽牙,露出左漫漫从未见过的,悲苦又无措的神情。漫漫没有发现哥哥的异常,她又迅速低下头,欢快地读着日记本上稚嫩笔触写下的字迹。
“‘今天有警察叔叔来抓爸爸,他们说爸爸杀了人。”读完这一句,左漫漫愣住了。日记本从她的手上滑落到床上。床太软,落在上面的本子好像一团柳絮落进了湖里。但也并不真的那么悄无声息,又好像柳絮里包裹着一枚小小的摔炮,即使没有大的动静,也还是留给小湖一声短暂的闷哼。
左河叹了口气,坐在床上。床铺已经不如刚看到时那么平整了,他握住小小的日记本,望着漫漫跑出门去的背影愣神。那句子后面还有字:爸爸是杀人犯。
她跑去问了左潼关些什么,可左潼关没说话。左潼关站起来朝房间这边看,但他应该看不到他,虽然他坐在刚好能看到左潼关的地方。漫漫背对着他,脸上的表情是无法看到的,应该很复杂吧。惊惧和惶恐是一定有的。还有,悲伤?
她会悲伤吗?悲伤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竟然是杀人犯的儿子?悲伤自己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无所忌惮地与他相处了?悲伤这个父亲手上沾满鲜血的人,竟然阴差阳错成为了自己的哥哥……
左河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发抖。他坐在床上,嘴唇微合,眼神空空荡荡,好像回到了过去某一个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陌生感的时刻。他突然笑了一下,走到门口轻轻把门关上了。
左漫漫在原地立了很久,直到听见声响回了头。她猛地想到些什么,动作迅速地跑到了房门前,抵着门不让左河上锁。
左河没有上锁,他甚至都没有想到漫漫会在这时候冲过来。他就瘫坐在床上,直直地目视着前方。
“哥。”漫漫轻声叫着。
她想他应该是不会应的,但她还是叫了出来。
“哥,这么些年,你应该很辛苦吧。”漫漫蹲下来,抱住坐在床上的左河的膝盖。“一定过得非常非常辛苦吧。”她哭着说。
她可以想象左河心中那费力尘封的细密的苦痛,他不敢怀念父亲,他也不敢提及父亲,他不敢过得太开心因为自己的父亲杀了人,他不敢过得太悲伤因为他甚至不那么敢去为自己的父亲辩解些什么。他也许会想,杀人本该偿命的,现在即使是坐牢,爸爸的命起码是捡回来了。可他也许又不敢这么想:杀人就该偿命的不是么,你爸爸命捡回来了,那被杀的人和他的家人呢,他们又该怎么过活呢?
切实地,左漫漫开始恨自己。因為自己的任性,她揭开了左河尘封了数年的心事。她不知道尘封这些记忆花费了哥哥多少的气力,她只记得哥哥在平日里看自己跟爸爸撒娇的时候眼中其实是闪过羡慕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安抚他,才能保护好他的内心。
她抱着他抽泣,她抱着他一边颤抖一边流着眼泪。她的言语里全都是他未曾体会过的关心。是在知道那件事后,第一次有人给予这种程度的关心。
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在这个灰蒙蒙的世间,真的有所谓“患难见真情”的存在么。他颤巍巍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不害怕么?”他想了很久,终于问出了这句。
漫漫抬头看左河,她对这个问题表现出了疑惑:“怕什么呢,你明明什么错也没有犯过呀哥。”
“怕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怕我可能有一天也会做些心狠手辣的事。”他说,“他们之前,都害怕这个。”
她把手抱得更紧了,不住地摇头。
“我不知道哥的爸爸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犯那样的错,可哥哥不该背负这些去生活啊。”漫漫拉住左河的手,她捏着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把头搁在他的膝盖上,她闭上眼。
“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的呀。谁能比我更了解哥呢,谁能因为这种事就去伤害哥呢……”
过了一会儿,漫漫哭累了,她抽泣着睡着了。左河把她放平在自己的床上,给她盖好了被子。他坐在床沿上思考,他有无数的问题想要思考。
可他没办法思考,他的眼前光明太盛。夏日的阳光助长了知了的鸣叫。窗外很远的地方才有树,没有阴凉的院子里阳光肆意,明媚却也刺眼。他也没有能力思考,他的脑中一片黑漆漆的细线缠绕。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日夜。每一个嘲弄的、鄙夷的、嫌恶的、恐惧的面目,每一个有意无意的闪躲。那些大大小小的嘴,那些颇有些年岁又或还满是稚嫩的眼睛,那些带着利刃的字与句、目光与行径、石块与唾液,全都饱满地挣扎着,充斥于他的脑海。他握紧床沿的手指指尖发白。
可漫漫还呼吸均匀地睡在他的身边。她在半小时前为自己流下的眼泪好像还浸在自己裤腿的纤维缝隙里保留着温度。她偶尔张开嘴好像想说些什么,时不时捏捏被褥像是要抓紧自己的手。
算了。他想。已经拥有这些了,已经拥有过这样干净而坚定的亲情了,痛苦又算什么呢?对自己的恨与质疑,又算些什么呢?就这样吧。这样就够好了。
左漫漫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外面哥哥在洗碗,爸爸在换衣服说队里临时有事还得再回去一趟。哥哥发现她醒来,还是如往常一样温柔地朝她笑。他问她想吃点什么,还指了指面前的桌子说他特地去外面给她买了两包果干。
她走过去抱紧了哥哥的背一声不吭。过了会儿,她流着眼泪说了句谢谢哥哥,忙不迭转身拿起了其中一包,笑道我最爱吃果干了。左河放下碗回头弯腰摸了摸她眼泪横流的脸蛋,他笑眯眯地说,爱吃就多吃点,别哭了,都没什么的。
哥哥的笑真温柔啊,声音也如此柔和。是因为这样他才叫作左河的吗?和大河一样广阔和大河一样辽远和大河一样浑厚。他什么都能经受,也什么都不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哥哥一定是来自天上的黄河之水吧,他是一定要奔流到海的那一波。他那么聪明,做什么都能做好,如今离开伤害他的人和地方也已经那么久了,他的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吧,一定会的。她想。
整个假期,一切都还是如常。只是可能因为左河要开始读高二了,日渐忙了起来,与漫漫的玩笑开少了,常一个人窝在屋子里看书。书是怎么也看不完的书,卷是怎么也写不完的卷。他很少从门里出来,一出来就是帮坐在院里晒太阳的漫漫倒水做饭,或是给晚上刚出警回来的左潼关煮面。漫漫让他休息休息,活她都能做,他也只是笑着揉揉她的头发,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去念书做题。漫漫想,高二是离高考很近的时段了,对于她这个一定要奔赴海阔天空的哥哥来说,每一寸光阴都是该珍惜的吧。
随着漫漫吃完了屋檐架子上长出来的那些青绿青绿的葡萄,假期画上了圆圆的句号。
这一年,左河高二了。
他成绩优异一表人才,开学当天还被安排上主席台讲话。在漫漫的记忆里,出门前的他,就连校服都好像被浆洗了无数次。他的全身透着暖暖的阳光味道,他器宇轩昂,他神采飞扬。
只是当左河从主席台下来后,他感到周围的目光似乎有些不一样。无意间,他在台上瞥见新生里有人来自小小的村庄。
那少年是个高个的愣小伙,他仰着脸呆呆地听着左河的演讲。少年的眉毛很长,五官没有太突出的地方,脸上的神情木木的,但有时会嘴角一抽一抽地笑。
左河想,他在笑什么呢。笑一个杀人犯的儿子竟可以到台上演讲?笑这个学校的好学生原来也就只是这样?他到底,到底是不是知道?或许是不知道的吧,算起来那时候他还那么小。或许他知道呢,在那样一个封闭的,连隔壁人家母鸡下蛋是单黄双黄都能人尽皆知的小村庄,杀人犯的儿子,那面目该是多么昭彰。可,可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不是么,人都是健忘的吧?只是他又为什么会笑呢,为什么会嘴角一抽一抽地笑?
左河麻木地念完了自己的演講稿,他拿着稿纸,又麻木地走下了讲台。他费力地吞咽着自己的唾沫。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夸赞他讲得真好,他谦逊地点头勉强地挤出笑。
这时候,他感到冷。九月之初,暑气虽还未尽消,但也已开始偶尔泛起微风。那微风刚迎面吹过,就紧紧地贴上了他的后背,穿过他的衣服和皮肤,勇往直前地渗透进了他的脊梁。微风,吹出了无尽的寒意。
他有点想吐,他不敢在人群中再多待任何一秒。他害怕再看到那个少年,那个眉毛很长,神情木木的少年。他尽量做到面不改色,但却是异常慌乱地走着,步伐不稳,明显是急切地想要逃到远一点的地方。班主任大抵发现了他身体的紧绷,曾经也有学生在这种情形下出现类似的状况。他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便好心地招呼左河去厕所洗把脸,缓解一下刚演讲完的紧张。
左河慢慢地走着,定住在厕所的洗手池前,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在这,凝神许久,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
他叹了口气,一点点地在自己的胳膊上划着。伤口不浅,血很快从胳膊上溢出。看到血,他突然咬着嘴唇压抑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抖,一抖小刀就下陷得更深。他打开水龙头,水压很大,哗啦啦猛烈地冲击在溢出鲜血的胳膊上。他咬牙闭嘴笑得更加克制,好像这被冲走的血能让他感受到些许轻松。只是扭在一起的眉毛,不情不愿地出卖了他的疼。
回到班里,已经上课好一会儿了。至于伤口,他告诉任课老师说是在路上摔了一跤不小心擦伤了。老师看着不断冒出的血发慌,赶忙叫他去医务室擦药。他缓慢地谢过,又缓慢地走出教室。血在不停地流,不徐不疾,顺着他的胳膊流到了手指又顺着指尖滴到了地上。地是黑乎乎的煤渣地,鲜红的血融进了细密的黑便变得了无痕迹。他好像有点开心,看着黑乎乎的地面,愣着神又笑了起来,紧走两步,到医务室接受了包扎。
自此之后,左河变了。
左漫漫发现得不及时,并非她没有关心,而是因为他的变化仅仅局限于更加地少言。一开始,漫漫以为是学习占用了他与自己戏耍的时间。专注于学业,大概是这个壮志少年通往外面广阔世界唯一的通路。她尽量对他少一些打扰,给他更多的时间与空间走在追逐美好生活的道路。可是这一天,他告诉爸爸他不想学了,说他想退学去城里打工。
“怎么回事儿,成绩好你就飘了是不是?”左潼关气得大吼,一回家就把自己平日里最珍贵的警服往凳子上摔。
“现在学的我都会了。”左河小声说。
“现在的都会了大学的你也都会了?”
“我不想考大学了。”
“放屁!说不想考你就不考了?你他妈不读大学了你想干吗呀?”
左河不作声,低着头望着地面。
“你小子就是学魔怔了。”他拿手冲着左河狠狠指,“你以为现在成绩好你他妈就能上社会了就能挣钱了?你知道个屁!”左潼关大力地拍着桌子,天上横过一串闲鸦。
不知是不是左河的沉默压住了潼关的火,他别别扭扭地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低着头,抿嘴沉思。半晌,他看了看左河,言语生硬却语气温柔地说道:“有什么问题,直接和爸说。你是能成大事的孩子,别因为点没啥的事就不好好干了。”语毕,他抖了抖被摔上凳的警服,披上出门了。左河也像被抽空了一样,呼一下瘫倒在凳。
潼关深夜里回来的时候,左河的房里还亮着灯,想是还在为难题着急吧。他觉着自己还是了解他的,这孩子从小听话,骂上两句,啥都清醒了。懂事,也不愿真让自己操啥心。
只是灯亮了一夜,与星河共璀璨。到了隔天上午,他才发现左河已清好了行李离开,只留下了信件告知。
左河说,他不想读大学了,即使考上了,也得交好大一笔需要四处筹集的钱。离高三越来越近了,离得越近就越贪婪,未来某一天,可能也会什么都想要。可是自己不配想要,也不配拥有。镇上很多人家的孩子高中没上就出门了,自己得到的已经够多,早超过了自己该有的。妹妹过不了两年就得中考了,想上的高中是寄宿的。好学校嘛,择校费又该是一大笔,还有寄宿费生活费这费那费。他不想让妹妹去借,把自己现在的那一份到时给她就是了,比起自己,妹妹才是该获得美好生活拥有美好梦想的人。高二已经把该教的东西教完了,后面学的,大抵也都是复习。自己本就是不需要考大学的人,也不该多占用时间和金钱了。世界很大,总有容身之处。能看看外面的样子,还能给家里挣钱补贴,也是他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最后他说了谢谢,他说自己现在一无所有,从这个家获得了那么多之后,暂时却只能留下言语的感谢。但这一定不会是结局,他让他们不要太挂念,自己会一直记着这个家。
看完信,左潼关咬紧的牙关里流露出十几年未见的悲伤。他闷不作声地把信折好重新放在了左河的桌上,走两步又掉头拿了信走出房门到屋外抽烟。漫漫妈走的那年,他戒了烟。现在这根,是他点燃了被自己卷成条的信纸。火吞噬着纸卷,小片小片的火光,冒的烟还呛得左潼关咳嗽了几声。他把烧了一半的“烟”丢到地下踩灭,换上警服走出门去。转身时,他看到之前站在不远处的漫漫弯下腰来捡起了还残存着些许文字的烟卷纸,她拍拍上面的灰烬把纸折了起来放进荷包里。左潼关突然感到鼻尖发酸。
而左河此时已经坐上了进城的巴士。他转了几趟车,从破破旧旧的小蹦子到黑的,从黑的到公交,再从公交到进城的长途巴士。他坐在巴士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他看着窗外。
那些陈旧的、残破的街道风景,随着巴士的驶离也在与他渐行渐远。忽闪着向后飞逝的草木房屋也和道上奔波着的行人一样,在他的眼中面目模糊。他在这一路上,安安静静地想了许多。他知道自己的离去会带给漫漫很大的伤感,也猜到左潼关这样一个硬汉会用沉默来掩盖自己所有的心酸。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的存在,不该有任何可能侵犯漫漫美好未来愿景的机会——钱,是一定要留给妹妹的。他知道自己不能成为多么棒的一个人,但妹妹可以。他清楚自己所有惶恐存在的位置以及它们的来源;他知道那种对自己身上流淌着的血液的厌弃让他几乎失去了体会正常生活的能力与勇气;他自认为是一个罪人,和他那作为杀人犯的爸爸一样,是一个骨血里都带着污点的罪人,他甚至有些厌恶自己。
然而厌恶在喧嚣的城市里是最无用的情绪。由厌恶强行施加的自我否定也让左河的生活在离开了左潼关的庇护和左漫漫的温情后,变得更加压抑与无措。
初中学历的左河在这座节奏不算迅猛的城市里也并没有获得多少对职业的选择权。他只能用还算强健的体格和可以专注的精神去挤出多的时间奉献给工作。他成为了一名抹灰工,一当就是好几年。
不必去面对太多的人使他觉得这份工作分外安稳。他面向粗糙的墙面安静地涂抹着水泥砂浆,有时候也需要他用些力气去除掉墙上生硬的突起。他经手的活总是做得又快又好,用同样分量的水泥却总能比工友多出一大块完成面积,薄且光亮。他也并不因此而吆喝着多些酬劳,做完了自己的份额就去没做完的那边搭把手,于是有时工头会说,有他的工程似乎总能完成得快些。
每到发钱的时候,他总是很开心。不知是单纯因为工头的照顾,还是这几年城里抹灰工的工资当真涨得厉害,每年他都会看到他过去十几二十几年从未看到过数额的票子,那些粉扑扑的纸币像烧红了的炭火,又像发着光的太阳。他会抽出两张大票留着自己一个月的吃喝拉撒,其余的分成两份。一份留给爸和漫漫,一份寄给那个被自己亲爹捅死的人家里丢下的老娘。他去看过一次那户人家,是让漫漫从左潼关口里套出的位置。老太太眼睛瞎了也老掉了牙,家徒四壁,就缩在一个小小的屋子里,嘴里叼着支只能用唇包裹起来的卷烟。
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左河突然想起了奶奶。奶奶的手和脚一样小,煮面煮得最好吃。面里搁的圆子都是奶奶自己炸的,她用小手把肉捏得紧实,吃起来很是扎实。他爱一口气包两颗圆子在嘴里,而奶奶爱看着他鼓着嘴笑。她总是那么慈祥,每天都絮絮叨叨着所有人的好,所以即使皱纹布满了她的脸,也并不显老。
当左河冒充社保工作人员给那位婆婆送去水果和钱时,婆婆边笑边露出深紫色的牙床。他们左右闲扯了几句,左河便准备告辞。婆婆坚持要送他,一直送到了门口。临了,婆婆倚在门框上,猛吸了一口烟,把卷烟夹在手上呼了口气:“人都走了十几年咯,哪里还来的社保哦。”
左河眼前又出现了奶奶的影子,奶奶朝他笑,也露出了还留着好几颗牙的深紫色牙床。他回应奶奶也笑了下,别着嗓子冲屋里叫了声:“有的有的,以后都有的。”随后扑通一声跪下,给老人磕了個头。
转眼过去些许年,左河面对着墙壁生长,也已经二十八了。少年气息早早褪去,工头也多少次吆喝着他到了岁数也该成家了。
这些年漂泊在外,左河也的确会常常想家。只是城市不停地发展,大大小小的活也成日里追赶着他。活多了,钱自然也多了,他开始愿意花大几百块给自己和漫漫买智能机上网,也给家里安上了网线和电话。有时候晚上得闲,他会喝点啤酒,叫上两个小菜,开着电视看看新闻,窝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给家里头打电话。左潼关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原来铁骨铮铮的硬汉子,现在连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了下来。左河提到工头说要给介绍对象,他也是连声应和,说是年纪大了,也想早点抱个孙子了。漫漫却还像个丫头似的没长大,每次不管是视频还是电话,都会讲些这呀那呀左河听也听不太懂的八卦。不过这丫头最近倒含蓄了不少,听左潼关透露,已经有了看对眼的小伙子,估计过不了多久也该要出嫁了。
正闲聊着,电视上一则新闻采访吸引了左河的目光,十几年前一宗震惊全国的连环杀人案终于告破,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杀人犯那个考上了研究生的儿子也被叫上参与了采访。
采访中那人反向对着镜头,背影也被打了马赛克,声音被变声器处理过,尖尖的细细的,有点滑稽。电话里漫漫的声音与电视里变尖锐了的采访声相合,让左河有些烦躁,他调大了音量,专注地盯着电视。
电视里的声音传进了话筒,左漫漫应该也听到了些什么。她叫了两声哥,未得到回应,却感受到了电话那头变急促了的喘息声和吞咽唾沫的声音。她挂了电话,拿起手机飞速搜索起来。
左河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忙音,便也挂了电话更专注地看起了采访。他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好像一个待审的犯人。他的视线直直向前,似乎仅用目光就可以把电视上那个模糊的背影穿透。他嘴唇发抖,手也在抖,但他感觉不到,他认真地看着听着。
杀人犯的儿子话不太多,情绪稳定,稳定得好像描述的并不是他们家发生的事。问与答之间,虽说有着类似“震惊”、“遗憾”、“不能理解”的字眼,但语气平和,连动作都没有多大的变动。他在接受采访,是真的只是在认真地接受采访。他沉静地讲述着自己的家庭,讲述着父亲和母亲的矛盾,讲述着自己的性格,讲述着父亲的兴趣爱好,讲述着过往与如今的日子中自己和父亲的疏离,讲述着自己对这件事不成态度的态度。
观看采访的过程中,左河不止一次地感受到自己身体上肌肉的收紧。如何直背、如何喘息、如何让干裂的嘴唇变得湿润这些平时顺其自然可以完成的行径突然变得像重大议题一样需要得到大脑的发号施令。可大脑没有精力去发号施令,它跟随着采访的回答缓慢地运行着,他有些紧张,也有些恐慌,并且非常地无措。
他太平静了,那个连环杀人犯的儿子。他平静得让左河有些难以置信,那可是十几条人命啊。采访结束了,虽然在观看的时候有一日三秋之感,但采访的时间确实没有想象中长,有些地方他含糊其辞地过了,有些地方可能他也确实不甚知情。
他觉得胸口闷闷的,喘息的时候换了好几次气。打开手机,犹豫着还是想要了解一下其他人对这件事的看法。
网上的确早就出现了连番的相关报道,只是基本都是对杀人事件始末的叙述,被抓捕的确切信息,或是对儿子采访内容的文字化。翻一翻评论,对犯人谩骂果然无处不在。他仿佛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自始至终在恐惧些什么又在庆幸些什么。
然而没过一会儿,儿子刚才的采访也掀起了波澜。有人批判他采访时表现出的平静和沉稳透露出对生命的漠视;有人质疑他言语中竟没有丝毫的同情;有人直言从他淡漠的回应中感受到了恐惧;有人从只言片语中挖掘出他可能存在的无奈感;有人调侃着说从采访可见这个杀人犯之子也颇有杀人狂的潜质;也有人为他辩解:人家都说了和父亲没啥感情,还能怎样;还有人笃定地说那十几宗杀人案儿子多少也有些知情……
颠倒翻覆之间,左河好像品过了人间百味。他的眼睛有些酸涩,喉咙也有些干渴,脑袋胀胀的,好像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一样。他耷拉着眼皮洗漱完,准备烫烫脚。开水瓶里的热水刺啦啦地冒着白气,把脚烫得通红,他觉得舒服点了,可好像还是冷。想了想,他从沙发上抱过一床毯子搭在被子上,然后裹上了被子。
十几年前就引起过轩然大波的重大案件终被破获,与其息息相关的“漠然儿子的采访回应”也触动着人们敏感的神经。各方铺天盖地的评论没有因为他在夜晚多裹了一层毯子就对他隔离。才时隔一晚,就连那些原本并不关心时事政治新闻八卦的工友们都开始拿着报纸和手机侃侃而谈。
辱骂是最多的,必然是最多的。可以想象建筑工地里那些有着一腔热血和善良心地但却素质不高并对脏话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工人,在骂起人时那如虹的气势。那些无法入耳或是可以描绘的言语,像枪林弹雨一样攻击着左河的耳膜。
只有辱骂么?不,还有各式各样可怕的揣测和恶毒的诅咒。从那个变态杀人狂到他被采访的儿子,从所有的杀人犯到所有杀人犯的孩子,从左到右,从东到西,那些嬉笑怒骂的言语那些罪无可赦的评断,此起彼伏不断地刺探着左河的心虚。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他的额角早已渗出了汗。
他在这些年里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的工作是面对着墙。这给了他足够多的时间调整自己的思绪。有工友重返岗位时也问了两句他的看法,他含糊其词地笑称自己没太注意他们的闲聊,于是也就这么被工友放过了。
拖着俱疲的身心回到了出租屋,刚换上口气,沙发边的电话就响得有如惊雷。
“哥。”漫漫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怎么了漫漫,有事么。”即使电话那头看不见,左河还是挤出了一抹僵硬的笑。
“昨天电视里那个事,现在好像挺多人议论的。你……”
“是嘛,什么事就挺多人议论的?昨天电视里?是,连环杀人犯儿子的那个?”
“哥,你听我说,不管别人说什么,这都不关你的事,别代入你自己,知道吗?”
“其实我都没听到个啥,你知道的,我们那地方,谁会有那闲工夫说这些呀。”左河的声音平稳之中隐约夹带着颤抖,而对左河颇为了解的漫漫也很快察觉到哥哥极力掩盖着的这份細微的情绪。
“哥我和你说,那些人攻击的是他得知这事后的态度和他冷漠的说辞,而不是他杀人犯儿子的身份。杀人的只是他爸,不是他。你也没必要因为外界的批判多想些什么。”
左河不说话,握住电话的手有些僵硬。
“再说了,你和他的态度也完全不一样啊。你做的已经够多的了,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左河叹了口气,缓缓咧嘴笑:“在你眼里啊,你哥总是好的。”
漫漫似乎感受到了这句话里的温和语气,情绪也随即跟着好转了起来:“是啊是啊,我哥就是最好的!哥,你要保重啊,别老心塞了。我和爸都爱着你,都想着你,都等着你回来呢。”
“嗯,我也是。你们放心,我挺好的。你去忙吧,我也,还有点事儿。”
“好的哥,你忙你的,拜拜。”
直到听到那边的忙音,左河才挂上了电话。他坐在沙發的把手上,低头喃喃道:“可杀人的是我爸呀,这难道还不够让我心塞的吗?”
过了一会儿,手机短信铃响了。左河有点奇怪,他几乎没太收到过短信。屏幕显示是爸,他顺手拿起桌边的水。
“儿子,忘记告知于你,又不知如何告知你,思来想去,还是由短信通知。你的父亲因在狱中有重大立功表现,现已由无期徒刑减刑至十七年有期徒刑,今年将刑满释放。若你下月有空,我们一起接他出狱。”
喝着水的左河看着短信,入喉的水温度恍然间增高,他慌忙地下咽,不由呛到了自己。颤抖着的右手不停地按着手机屏下方方框内的上键和下键。他一遍遍地看着左潼关发来的短信,确认着手机屏上的每一个字。他哆哆嗦嗦地回复:太好了,下月和您一起去。
他咬着牙咧开嘴笑,笑得肚子上的肉一抽一抽的有点难受。他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流泪了。这是十七年都未曾流过一滴的泪。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到了仍有些干裂的唇上,又滑进了他的嘴里。泪水原来是有着隐隐的咸味和一丝丝血腥味的啊。他摸索着从床底拿出一个黑色的包,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皮夹。皮夹的左侧,放着一张他一岁时,父亲走前与母亲和他一起照的全家福。照片外透明的部分已经有些浑浊了,上面有时间留下的斑驳,他用手指蘸着口水一下下地擦拭着。他看着照片,哭着笑着无意识地发出了“呃,呃”的声音。他把皮夹抱在胸口,“呃,呃”地按着胸口,试图压住胸前不住的起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荷包里摸出一根烟,打了三次火点着了吸上。
烟的味道是苦的,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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