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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中篇)

2019-12-09陈鹏

西湖 2019年12期
关键词:小马医生

陈鹏

因为从前的患难已经忘记

也从我眼前隐藏了。

——《圣经·以赛亚书》

我对医生说,再给我半小时。他是个年轻医生,留一把小络腮胡,让人想起俄罗斯小说里的瓦谢耶夫或拉斯普京。他出去后我看着两脚在病床上晃来晃去。床单雪白,墙壁雪白。我左面,年轻的大头小李冲我摆手,说杜哥,不怕。再往左,精瘦的小冯翘着二郎腿捣鼓手机。我最老,四十多了。小冯用过来人的口气说,麻醉了,怕哪样?他又问我是否今天手術,我说是,他说,到底怕哪样?我说,就是怕嘛。他笑了,人死屌朝上,怕个球。他这么一说,我更害怕了。也许是病房光线太暗,我忽然心跳加速,嘴里发干,怎么也喘不上气。

苏粒来了,没买水果,没给我带任何吃的,空手坐在床脚,劝我说,都住进来了,那就上吧。我摇摇头,无法形容的恐怖像烧红的铁丝直插脊椎。没什么好怕,她说,打了麻醉,什么也不用怕。你就放放心心交给医生。她似乎在交代后事。我觉得她脸色不错,像每天躲着吃西洋参,少女般娇嫩的红晕都快漫到耳尖上了。我说,好吧,听你的。那我走了,事情太多。我问她什么事比我手术还重要。她不回答。长长的空白中,我发现我和她都很尴尬,好像我们做错了什么。好像我的年龄、学历、经验或者别的什么鬼东西和所有人(包括苏粒)都不太对路。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也不可能改变了。她说明天再来。等我做完手术,她就来。我什么也没说。她走后,她穿着那件有点拉风的白底黑花的驼色风衣走后,我按了呼叫铃。护士跑来问我,想好了?我说,想好了,做。

手术之前,一只开塞露帮我把能拉的屎一次性拉完了。然后,他们将我推入手术室。拉斯普京小子穿一身蓝色手术服坐在床边,床上堆满器械;另一侧,站着一个也穿蓝色手术服的女医生,身材苗条,个子很高,戴蓝色手术帽,低头划拉着苹果手机。拉斯普京小子说,喏,3床,杜上。又对我说,这是刘医生,她主刀。哦,我表示服从。女医生说,你好,继续划拉手机。实习生走进来,让我在一份免责声明上签字。他让我看了一大堆条款,顺便解释说,再小的手术也有风险,比如下肢瘫痪、心脏停跳,切割不当导致某个器官彻底报废。我又害怕了。脊椎一阵痉挛。可是来不及了,完全来不及了。我低头签字。女医生看了看我。她很漂亮,像一棵优雅的树。她问我年龄,做什么的,我如实回答,我知道她这么问是想打消我的顾虑,让我彻底放松。她还笑着说,实际上,在你无数的生活考验中,一次芝麻大的手术算什么嘛。我说,是吗?她说,你想啊,你身体出了小故障,你立即把它解决了。从社会学、经济学、生理学的角度看,这都是代价最小的新陈代谢,一次小小的修复升级。你说呢?我小声说,是。我想了想,问了一个也许不少病人都想问的小问题:我是男人,会不会——她打断我说,你还知道我是医生呐。那么——我又说。你做的是脓肿切除,她说,我最多看见睾丸,或者阴囊。你满意吗?

三天前吧,我突然发冷,恶心,傍晚开始高烧,肛门阵阵刺痛。我以为是痔疮发作。夜里,我摸到左侧出现囊肿,像蚊子留下的疖。我睡不着,起床一杯一杯喝水。凌晨三点,我试着叫了一声,苏粒,她睡得很死。我不再好意思叫她。天亮后我打车直奔中医院。拉斯普京小子对我做了检查。他戴上金色橡皮手套,让我背过身,躺好,蜷起两腿,食指轻轻捅进去。我疼得直叫。他说,肛周脓肿。我请他解释一下,他说,不是痔疮,是一种,一种溃破。也就是说,你内部污染了,它排出脓液,聚集在肛门周围的皮下组织。我问他,怎么办?他说,手术,必须手术,没别的办法。如果不手术呢?我吓住了。哦,那就麻烦了。麻烦?你想啊,脓液会击穿你的肌肉和皮肤,冲出肛周回路,会出现一个漏洞,也就是,肛瘘。明白吗?我问他是否还有第二种办法,比如保守的办法,癌症都有保守疗法嘛——没有,他摊开手,放在古代,办法也只此一种,手术。要是没条件手术,只能变成肛瘘,一辈子活在自己的臭大粪里。哦,最惨的是它会引发别的疾病:直肠坏死、直肠癌。古人短寿,跟这个也有关系。他狡黠地笑笑。他这么一说,我头皮阵阵发麻。那你的意思是?马上住院,他说,马上手术。

邻床大头小李比我早一天进来,手术却安排在我后面。他说,前天发病的时候疼得要死。我以为是痔疮爆炸,我靠。他笑了。窗外,一根老式电线杆上落满燕子。我说多年不见燕子了。他说是吗?我说,当然,我是老昆明。他念了两句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我问他,谁的诗?他说,忘了。我问他几岁,29,他说,老了。然后他问我,大哥你呢?我说,42了。这时天色渐暗,燕子似乎听到某种神秘指令,猛然腾空掠起,像巨大的乌云向西南方向疾飞。小李前天晚上陪客户吃饭时发病的,后来客户打了投诉电话,害他丢了工作。我说你做什么的?他答非所问,说,可以放个长假了。手术以后呢?他头大脖子细,两只眼睛凹陷、黑亮。以后再说,我才29嘛。他苍白的圆脸挤出微笑。三年没休假了,一天没休过。我没说话,瞥见他床头柜上堆满东西:水果、罐头、保健品。我的床头柜还空空荡荡。苏粒没给我带任何东西。我听说,手术完了才遭罪。是的,是的,麻醉过后,疼得要命。会死吗?我笑了,是小手术,非常小的手术。我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他一声长叹,说,他妈的,哪里不长非长那里。我说是啊,我也想不明白。

苏粒进来的时候天黑了,路灯刚刚亮起,汽车吭吭哧哧碾过楼下光华街的青石板。我搜肠刮肚,发现光华街是昆明唯一幸存的老街。其北面是胜利堂——当年纪念抗战胜利的大会堂旧址,南面是艺术剧院,东面是花鸟市场,充满各种小动物和粗制滥造的手工艺品;再往北,躺着衰朽的正义路,我小时候上学每天经过它,街上的法国梧桐散发着趋利避害的苦味,我从不喜欢它。谁能料到若干年后我将躺在正义路边上一家医院的病床上?苏粒放下一袋橙子说,我有事,先走。有事?老徐,从泰国来了,我接机。我没说话。她叮嘱我下楼吃顿好的,她明天争取过来。争取。出门前,她看我的眼神焦虑而憔悴,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更老。她压力太大,而我没法缓解她的压力。我欠她很多。她冲我笑了笑,嘴角后仰,绷出几条皱纹。我认为我还是喜欢她的,还爱着她。我知道。也许,这种爱,已经深刻到连我自己都很难察觉的地步了。

我取出橙子,问大头小李来一个?他摆手说,还有那么多水果哩。靠窗的小冯姓冯名戈(医生护士喊他时,冯哥,冯哥,就像被他占了便宜)也摆摆手,说,疼。我说,伤口?他说,是。他二进宫了,已经熟练掌握每次换药的时间和节奏,和护士、医生的关系非同一般,比如,他经常表扬护士年轻漂亮,查房医生肤白貌美。她们很受用,满意地笑着,轻盈地离开病房,走之前不忘交代他注意这注意那,其关心程度远甚我们。我瞧不上他,但也谈不上反感。我对比我年轻得多的男孩都不太反感,但也不太喜欢。我年轻的时候和他们太不一样了。我继续向他请教:很疼?废话,他侧卧着,背对我们。狗日的实习生,下手太重。我说,什么意思?他说,明天你就明白了。此时大头小李掏出香蕉,吃声很大。没用。小冯说,吃香蕉根本没用,拉不出的屎照样拉不出。我问他怎么复发的,他说他首次手术很完美,半年后,他开车去新疆,吃了十天羊肉,很快嘴巴冒泡旧病复发——肛门长出指甲大的脓包。他知道完了,于是把车子扔给朋友,次日从乌鲁木齐直飞昆明。几天前,他做了第二次手术。哎,妈的实习生。医生查房时,他还在骂。这是个漂亮姑娘,一袭白大褂让她风度翩翩。还疼?她问小冯。冯戈回头看她,使劲笑了,唉呀小马医生,你给我换药多好。嗨,今天的小秦医生不也一样?医生和医生,不一样嘛。冯戈称赞她手艺高超,换药精准,不会让你疼得想死。小马医生笑了,询问我和小李情况。哦,明天手术?祝你们一切顺利。她的笑容很迷人,嘴角有浅浅的酒窝。疼呐,疼死啦。冯戈夸张大叫。姑娘从我手里接过橙子,转身出去了。大头小李和冯戈扭头看我,似乎我打破了某种默契。但我何必在乎他们的看法?我虚心请教冯戈术后要准备什么,他说,撒尿。什么?他背过身,不再解释。对此,大头小李比我淡定得多,不向小冯请教任何问题。他吃完香蕉,又啃苹果,继续被冯戈冷嘲热讽,说你就是吃一吨水果也没用,该病照样病。我说,你羊肉吃太多了。他说,按杜哥你的说法,那些经常吃羊肉的人岂不人人该得?他把我噎住了。这种高深的问题我哪答得上来,于是大声说,走走走,吃饭。

我在光华街口一家小餐馆要了土鸡米线,外加一只鸡腿。昏黄的路灯亮起来。半小时后,我猜最多半小时,天就黑了。我想给苏粒打个电话,想想又放弃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接我电话。我说不上来。我吃完米线,啃一口鸡腿就撂下——一股子蜡烛味。我走出去。青石板硬得硌脚。我慢慢吞吞返回病房。屋里空着,大头小李和冯戈都不在。病房里有药水和食物混合的怪味。

显然,冯戈对实习医生小马居心不良,熄灯后竟然腆着脸说,你们没见小马医生看我的眼神?温柔,我操,说话也很温柔。实习医生惨呐,两头受气,病人的气,医生的气。备受压榨的廉价劳动力。大头小李说他没看出小马医生对他有什么意思。你看出来了,杜哥?我说我也没有。你们错了,绝对错了。冯戈大声说,小李啊,她对你公事公办,对杜哥呢,因为年纪最大嘛,所以挺尊重的。对我,她左一个冯戈,右一个冯戈,你哪不舒服,伤口还疼?你们看,她没叫我小冯,也没有喂喂,而是叫我全名。哪种情况下医生才叫患者全名?我插嘴说,任何情况下都叫全名。大头小李同意我的意见,指名道姓很正常,你想多了冯戈。我们哈哈大笑。冯戈冷笑,好好好,走着瞧。之后小李睡得飞快,打起响亮的鼾声。冯戈骂道,说早知道他打鼾,就该调换病房。我问他,你在昆明做什么?他说,中介。我说,什么中介。他没回答,却报了一个吓人的月薪:一万三四。我告诉他,我薪水连他一半不到。他过了许久才说,他妈的,这点钱,算个鸟。片刻之后,又说,小马医生对他绝对有意思,你想啊,他说,她们被医生呼来唤去天天受气,但凡友好的表示,她一定感激。而我,從来对她很友好,我上次进来就一直夸她赞美她给她小礼物,时间长了,没意思也会有意思嘛。我接触的客户成千上万,绝对错不了,我能一眼看出他们的花花肠子……我困了,也烦了,他绕回正题,说小马医生的心思,无非找一个不错的男人谈一场恋爱。你想,她三十了吧?二十八九是有的,研究生读傻了,急需一场爱情和婚姻。我说,是吗?当然,她们这个年纪的女人就冲结婚去的,莫看一个个牛哄哄的。你的意思是?你给点阳光,她就灿烂,你划根火柴,她就熊熊大火。小马医生绝对是剩女,不信,我们打赌。我说我不打赌,你小子话里有话。他说,昨天傍晚正是小马医生换的药,之后,他偷偷送她一件小礼物,她收下了,满面羞红。哈哈,这说明哪样,杜哥?我没吭声。如果冯戈所言属实,他拿下小马是早晚的。这小子身上有种“杀马特”气质,有时候,姑娘们不就喜欢这类货色?此时小李鼾声渐小,又忽然变大。对我而言有没有鼾声无所谓,我太紧张了,脑子发麻——明天就手术,天知道能否扛过麻醉?麻醉之后呢?我手心出汗了。我怕死,最怕非正常的死。我才四十二,还不想死,不想被一个小小的脓肿弄死。但凡苏粒劝我不用手术我都会听她的,可她说,听医生的。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轻声问冯戈,睡了?他毫无动静。房间很暗,橘色灯光透进来。我意识到我应该放松。我起身撒了泡尿,上床后摸着肛门右侧小小的脓肿,一面胡言乱语,一面自我安慰,尽量把恐惧压进某个角落。小小的脓肿不也是体内物质自我安慰的结果?那些健康的组织,把废物挤出去推出去,终于让它滚蛋和暴露。这与个体命运,我们这些卑微个体的终极命运,没什么两样。

大头小李的女友不算漂亮,但性感,我指的性感正是丰乳肥臀,是年轻的荷尔蒙漫溢的强悍浮夸,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她于次日清晨提拎着一只保温饭盒走进来,我吓一跳,下意识拽了一把裆部。冯戈还在酣睡,距离护士唤房时间刚过去不到三分钟。姑娘娇嗔地冲小李说,等了半小时啦。她将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将一堆也许正是她本人捎来的水果挪开。早点!她说。哪样?小李说。馄饨,外加两只荷包蛋。小李伸一个懒腰,说两个鸡蛋不够吃。姑娘骂他,三个够吗?我下去买。你属猪啊。本爷属马!他们肆无忌惮。冯戈钻出被窝,手里举一只黑色笔记本,厚得像新华字典。姑娘说来说去无非想说,她五点就起床了,给小李买这买那,打了车横穿昆明才赶到医院,他呢,连句谢谢都没有,真是头猪。最终,两人的拌嘴以小李承认自己是猪而告终。哈哈,对,你就是猪,案板上煺了毛的大白猪。姑娘坐在床边,脚上一双栗色古奇搭扣皮鞋,鞋跟很尖,像把锥子。我不想上班了,她说,我受不了这帮傻逼了,他们准备推翻我。推翻?他们私下议论,要给董事长写联名信。一帮傻逼,不知道董事长是我舅啊。我爹还是董事呢。别傻。小李像过来人。你必须去你舅面前争取主动。为自己说话,把他们的路堵死。这样一来——我舅,呵呵,他知道,他什么不知道?丁点风吹草动瞒不住他老人家那一双贼眼。姑娘笑了。看得出来她喜欢甚至崇拜小李。你的意思是?你别管,我的事情,你不用管,先管好你自己。遵命。大头小李缴械投降。姑娘瞟我一眼。年轻姑娘的目光总让我紧张又困惑,我低下脑袋。姑娘后面的话对我和小李都很管用:准备好了?几点手术?小李看看我,悄声说,他先上。同一个医生?是。我们三个,一样的病。一模一样。小李兴高采烈,似乎为我们共同的疾患而自豪。晚上吃什么?姑娘说。随便。不能随便,必须预祝你手术成功。好,龙虾。嗯,我给你上一脸盆麻辣小龙虾。姑娘兴致勃勃,每一次大笑都惊天动地。她短发,高鼻梁,皮肤很白,能看见太阳穴周围的淡蓝色血管。但整体上说,她有些俗气,我怀疑她脚上的古奇是假的。她忽然凑到小李耳边窃窃私语,不时像黑猫一样瞅我,似乎对我本能地反感。也许是我年纪太老,没资格跟他们混在一起。我是真不想上班呐。她又说。大头小李批评她说,你想干哪样?喝西北风?我养你?我他妈卖肾养你?我呸——她说,你,就凭你,一个月工资不够买我一只鞋。哪个养哪个?大头小李嘿嘿傻笑。姑娘一手在床单上抓挠,五只血红的指甲非常醒目,手指修长。我注意到,小李已经从她的动作中捕捉到足够的信息。这种暗语只属于他和她。他大声说,杜哥,小冯,要么,两位下楼溜溜?他的话极其突兀。冯戈扭头看他。我说小冯,我们走?冯戈说,我疼。小李立即把什么东西塞他被窝里,他掏出来,下床趿上拖鞋。待他出去后,小李也把那东西给了我。是电影票。隔壁艺术剧院的电影票,好莱坞大片《蚂蚁特工队》。我说,你们咋提防医生?小李笑而不答。姑娘垂着下巴,脚尖在水泥地上蹭来蹭去。

去艺术剧院不算什么,就算被赶出病房也不算什么,但我无法想象他们的行事地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电影放到一半我就溜了,沿光华街走到花鸟市场又折回来。我知道,这将是我手术前最后一次遛弯。我贪婪呼吸这条昆明唯一一条青石板老街的浓烈气味,它夹杂旧家具的陈香和花鸟虫鱼猫猫狗狗的闷臭,法国梧桐气味苦涩,汽车尾气浓烈刺鼻,整条街微微晃荡,仿佛醉了。嗯,一个老家伙,即将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不,我没那么老嘛。我不太清楚这种衰老之感,这种突发性的难以喘息之感从何而来,并且,我意识到我被人赶出病房,无论哪种方式,无论是交换的还是自愿的,我都像个无家可归的蠢货;我妻子不在身边,一直不在身边。她缺席了,或者说,她早就想离开我了。这念头吓我一跳。但我说服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像所有健忘的老男人一样走进轻飘飘的黄昏。夕阳在青石板上散射,稀薄的光线缠住我,推推搡搡,彼此妥协。几分钟后,我从正义路一个小书摊上买回一本薄薄的旧书,《家具油漆技术》。只花了五块钱,是所有旧书里最便宜的。

房门虚掩,我轻手轻脚进去,还好,大头小李和他的性感女友仍呆在他的地盘上,连姿势也没变:小李斜倚床头,姑娘继续晃荡那双古奇搭扣皮鞋,露出雪白的脚踝。我终于发现,此前她是穿袜子的,现在袜子消失了。我躺回床上。他们主动招呼我。小李满脸傻笑,姑娘腮边的潮红还没散开。他说电影看完啦。我说,完啦。好看吗?不好看。他们又笑了。谢谢啊,杜哥。不谢,不用谢。以后你要想看电影,小小随时有票。我不知该说什么。小小,看起来比小李年长四五岁,她说她老爸经常拿到各大影院的票。为什么?我爸是——她说一半不说了。我不再追问。此后他们继续打情骂俏,当我是柜子、痰盂一样的摆设。冯戈还没回来,我应该多溜达一下再回的,可我累了。我想出去,退到走廊上——这是个椭圆形回廊病区,前后一共五间病房、一個护士站、两间医生办公室和三间治疗室,走廊里到处是中药味。我钻进卫生间,猛见手纸篓里两只用过的安全套,耷拉着,在暗淡的灯光下,可见惨白的精液。我闭上眼睛。空气里还有性交的气味。他们一定是在小小的洗手台上操作的。妈的,多简单。我咋没想到?只要把门闩死就行了。医生绝不会硬闯。我没撒尿就出来了,去了公共厕所。我返回时,一名护士呆在护士站里玩手机,我走到左面称重器上站了站,指针叮叮响,直奔70公斤。我没想到,最近那么累,体虚乏力,吃得也不多,居然长胖了。我自言自语了一番,小护士抬头看我,说你不胖呐。我说,我还是喜欢67公斤的我。她笑了,问我为什么不是68,偏偏是67?我说,嗯,就是67。她又笑了,问我是不是3床杜上?我说,是,我是杜上。她说,明天手术完了你再称称看,没准立马就瘦了。是吗?试试呗。好的,好。我往深处走,头顶没有灯光,迎面的治疗室亮着灯,一批病人聚在门口等待换药,手里提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表情麻木。我凑过去,小声问其中一人,医生没来?来了,他答,小马医生。哦。我顺走廊往前,医生办公室里果然坐着小马,她背对我,在电脑前敲打,像在赶一份报告。我走进去,她突然回头,问我有事?我说没事,只是,想起明天手术,很紧张——她微微一笑,嘴唇很薄,牙齿整齐雪白,比查房时还好看。不用紧张,她用医生惯常的口吻劝我,是很小的手术,要麻醉的嘛。我用力点头。你看外面,全是脓肿病人。哦,可是,我们病房的小冯说,真他妈疼。我随意蹦出的脏字缓和了气氛,她又笑了,问我是否很少吃蔬菜水果,我承认说,是。她说,难怪。我说,你的意思是,多吃蔬菜水果可以避免?至少,概率小很多嘛。小多少?百分之60%。是吗,那我每天吃十只苹果,十只香蕉,十个橙子。她哈哈大笑。我不动声色。我在小姑娘面前还是有一点点幽默感的。你们真辛苦,没白天黑夜。向伟大的医务人员小马老师,致敬!她笑得很欢快,是啊,我容易吗我?她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看似十分疲惫。她桌上有一只小鱼缸,一尾小金鱼来回游动,给杂乱的办公室平添不少生机。你喜欢金鱼?还行。你喜欢这里?什么意思?她有些警觉。我急忙说,你喜欢你的职业?她皱起眉头,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从侧面看去,她有一种战战兢兢的美。我可是研究生,肛肠是我的专业。哦,我的意思是,我说,有时候,你从事的未必是你热爱的。她看了看我,目光复杂,语调淡下来,不说啦,你该回病房了。我告辞出来,身穿白蓝间条服的病人已排满走廊,目测不下十五六人。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来回晃动。刚才的男人低声问我,小马医生哪时候来?我摇摇头。他挠了挠下巴,骂了一句,操。

大头小李的女友小小终于走了。冯戈也回到病房,继续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像在解析数学题。我上床翻开《家具油漆技术》。古老的五号宋体字。小李说你买了书?你居然买了本书?现在哪个还读书?我将封面竖起来,他更惊讶了。其实我就对它没什么兴趣,上世纪80年代首印其定价只有3毛钱。如按物价提升率衡量,这本书30多年后的身价(我指的是我买入的五块钱)竟和当年的3毛没有本质差别,甚至不升反降。这就好比,我从街边白白捡了它。我奇怪为什么非买不可。就因为便宜?我想起小马医生桌上的鱼缸,想起那尾和同类并无区别的小金鱼,想起它游动时拖曳的淡淡波光,猛然意识到明天即将手术。烧红的铁丝捅进脊骨的感觉又出现了,我后背冒汗,耳朵嗡嗡叫。猛听得小李大喊,操,没信号!喂喂你们有信号吗?他高举手机。我掏出手机查看,的确,信号只有最弱的一小格,很快就消失了。冯戈用一种过来人的口气说,信号不稳定。我问他,其他病房呢?比我们好。为哪样?小李大叫。操,我咋晓得为哪样。冯戈仰身坐起,告诉我们一个惊人的数字:只要追加投资、拓宽渠道,他年底能挣个30万。我和小李一头雾水。他在昏暗中嘿嘿冷笑。我问他,什么赚30万?生意,他说,当然是生意。我问他什么生意?他不再吭声。小李接茬说,冯戈你卖哪样关子,要么闭嘴,要么竹筒倒豆子。冯戈说,凭哪样告诉你?小李扭头冲我暗骂。沉默片刻,小李下床,趿着拖鞋走向电视,半天鼓捣不开。我操他妈的电视机,他大骂,哪样狗屁医院。信号没有,电视也没有。小冯冷嘲热讽,说他早说过,电视是烂的。小李说你说过?当然,操。我们再次沉默。由于没有任何东西可看,我只好翻开《家具油漆技术》,目录诸章节是油漆种类和家具种类。我翻过来,仔细看了看封底版权:上海人民出版社。之后,大约十分钟,也许半小时,我觉得我对时间丧失了概念。小冯蹦下来,大步往外走。小李问了一句,找小马医生?他没搭话,拎着黑塑料袋径直出去。我猜他只能躺在换药室里见小马医生了。直觉告诉我,养金鱼的小马终究不会看上他。可我哪来的自信?他出去后,我拨了苏粒电话。无法接通。当然无法接通。我轻松许多,至少,在这一件事情上,我觉得我尽到了责任。

现在,当我面对手术室里女医生划拉的手机,我觉得我好像错过了最重要的东西,就像错过了世界杯决赛。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拉斯普京小子介绍说,这是刘主任,为你主刀。哦,刘主任。这里有信号?有啊。那我该拿着手机过来,一边手术,一边给我老婆说说情话唱唱歌。她笑了,你老婆没在外面?没有。我说。哦,她说。没事,这种小手术,来不来,都一样。是啊,我说,来不来,都一样。你准备好了吗?她说。我说准备好什么?她说,麻醉。我要给你麻醉了。

过程漫长而复杂,似乎惊心动魄,又似乎风平浪静。我背对刘医生,亮出下面。在麻醉之前,我非常清楚她会将我阴茎睾丸肛门一整套私货尽收眼底。没什么,她是医生。我反而庆幸是女医生,下手或许更温柔也更精准,会减少不必要的痛苦。很快,我听见又有人被推进来,护士医生一阵忙活,像拖卸牲口一样将其扔在另一张床上。是个女病人,她轻声叫唤,紧张得不行。刘医生冲我说了句什么,拍了拍我,告诉我说,马上开始。好的,好。我说。我身下,斜后方,传来器械撞击的叮叮当当。我浑身冒汗,觉得自己必须说话,必须找人说说话。如果苏粒就在身边该多好,如果她就在我面前,拽着我的手,像某一次我喝醉呕吐时她抓住我的手在我后背拍打,该多好。不过,她在或不在,并没有本质区别,毕竟承受者都是我自己。我听见拉斯普京小子轻柔的声音,放松,放松。邻床女病人悄无声息,我也许大叫出来了,把她吓得要命。准备好了?刘医生低沉的嗓音让我想起金鱼。穿着泡泡裙来回奔跑。波光粼粼。我想和拉斯普京小子说话,他轻声一笑,说你不用害怕,没事的。我保证。我说你告诉我,我们病房咋没有移动信号。哦,因为移动基站刚好离你们最远,信号覆盖不过来,形成盲区——他话音刚落,我感到什么东西刺入我椎骨之间,我浑身发抖。并非疼,是一种超然的绝望,就像被人抛弃,撂在青石板上。但它来势舒缓,尚在接受范围之内。我哼出声来,似乎为了抗议这种不太要命却十分锐利的入侵。刘医生继续说,很好,好,要找到你的尾椎孔。那根尖刺继续游走。我闭上眼睛又睜开,拉斯普京小子继续向我解释移动基站和电信基站的异同。基本上,他说,还是电信的靠谱。我说电信是宽带吧?哦,对对,是宽带。他笑了,我也笑了。此时针头又扎进来,这次痛感强烈,我觉得背上和屁股缝里已铺满汗水。但这一次远比第一次省力,她捅进去了,带着玩笑的口吻告诉我,哈,你尾椎孔比一般人的歪了一点,也许零点一公分。是吗?我苦笑。她说好了,好,还疼吗?什么感觉?我说,没什么感觉。这就对了,好好,药效上来了,你肛门彻底松弛了。现在,我感到下体已经变成一块肿涨的木头,一块硬撅撅的橡皮似的东西,你能感到他们触碰它,但没有痛感。暂时没有了。我被麻醉了。我进入了麻醉状态,而脑子,是清醒的,甚至比麻醉之前还要清醒。刘医生说,现在就要实施手术,什么感觉——刀子在皮肤上划拉时又冷又快,我叫了一下。她说你还能感觉到疼?不对啊,肯定不疼对吧?不疼,只是——只是什么,我却无法形容。一种凌驾于触感和痛感之上的晕眩,像一根神经游离出来,被医生抓住,打了一个结,或像金鱼在水和光之间窜动,激起浪花。她开始在我病灶上实施细密的技术活动,划开皮肤和肌肉,剜掉脓肿,深度清洗,检视肛门内部……我能感到小小的摩擦和穿刺就像一群恶棍在你隔壁房间横冲直闯。她不时停下,问我感觉如何。我说,还行。啊哈,痔疮,你这里,有一颗痔疮。她像发现了美洲新大陆。我能想象肛门括约肌被她更深入地探测和翻转,像一只破手套一样抻开了,一颗大痔疮也许是此次病患的罪魁祸首,它在我最近十年的生活里反复折腾,让我一败涂地。我把它割掉?刘医生带着欢快的语气说。哈,买一送一呀。我说,好,好,谢谢,谢谢。我盯着墙壁,窗帘的褶皱拖曳,撑开,半死不活。刘医生的尖刀稍作停留就来了一次干净利落的切割。我忽然感到钻心的刺痛,像痔疮发作。我大叫一声,刘医生停下说,还疼?怎么会呢?我说,是的,疼。拉斯普京小子哈哈大笑,说你太紧张了。是吗?是的,你太紧张了,你比女人生娃娃还紧张。你现在的感觉应该是,漂在宇宙里,拥抱幸福的虚无。哦,虚无,我说,我觉得半个屁股都被你们砍掉了。我笑起来,他们也哈哈大笑。此后进展顺利,刘医生干完该干的,拉斯普京小子上场了,这小子在我下体弄来弄去,我不再有任何痛感,甚至连隐秘的触感也消失了,纯粹一种活动,一种无感觉的位移,不涉及改变、锻造和拉伸,最终像在一块木头上敲敲打打,把什么东西拽拽紧,松开,又拽紧。我知道,差不多了。他说他正用药棉将不能缝合的小窟窿堵上,这样一来,我将加入每天换药者的行列。窟窿?我说。对,窟窿。小洞。伤口。哦。我说。又过了三五分钟,他说,好了。我觉得自己还能站立,其实下体毫无知觉,必须由两名实习医生和一名护士抬起来,扔到担架床上。往外推的过程中,邻床手术也在进行,我瞥见女患者无遮无拦的阴部,以同样侧翻的姿势面对医生,殷红的血像月季花一样绽开,将黑暗潮湿的褶皱包裹起来。我低下头,没看清女病友的脸。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我进入死一样的沉寂,死一样的等待。究竟等待什么,你说不清楚。是等麻药过去,还是等待苏粒?也许,是等待小马医生再来一趟。不,我发现我更想见的是刘医生,我的操刀者。病人通常会崇拜自己的主刀医生,就像少年时期迷恋英语老师。但我突然意识到,刘主任的相貌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所有医护人员都差不多,被千篇一律的蓝口罩、白大褂消灭了个性,但你觉得他们,男女医生们,一个个漂亮而优雅,非常漂亮而优雅。拉斯普京小子就很帅嘛像个俄罗斯角斗士小马医生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的时候极其美丽含情脉脉身材挺拔就连小秦医生也气质过人温婉大方我是该好好感谢一下,感谢刘医生,必须感谢。还得感谢拉斯普京小子。必须的。不谢不行。可我再没见过刘医生。她何时上班?何时查房?何时坐下来聊聊我的病情告诉我应该注意什么,吃的喝的有哪些禁忌怎么做有利恢复……?实际上,我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和一只古老的梨形灯泡动弹不得。其间,小李的女友小小来了,带来一堆水果。小冯不在,那小子也许又在盘算着如何赚大钱。我掏出手机,想给苏粒打个电话。没有信号。手机一直没有信号。是的。打或不打没有本质区别。大头小李突然返回,小小问他去哪了,他说你管天管地还管老子拉屎放屁?小小捏起拳头揍他。小李说,他一小时后手术,问我还好,感觉如何?我说,很好,很酸爽,兄弟。我破天荒叫他兄弟,他似乎很感动,立即掏出一只香蕉递给我。我说吃不进去呀,谢谢。小女友埋怨他,你让杜哥咋吃呢,你不剥皮,他咋吃?我说不用,真不用。疼吗?不疼。还没到疼的时候,还没到呢。几分钟后,小李说,嫂子没来?我继续摇头。此时小小悄悄去了卫生间。小李看着我,一只手揣在兜里,又伸出来,在前襟上摸来摸去,我说你没事吧?紧张?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没事,很快就结束了。他问我,麻醉呢?他们说,麻醉的时候,很难受。我说,还好。卫生间传来挠门的呲呲声。他抬头看我,目光涣散,心不在焉,然后快步走过去,开门进去了。我望向窗外,电线上没有燕子。我怀疑它们是否来过。我敢肯定现在不是春天,已经是残忍的四月了,哪来的燕子?我眯起眼睛,想忽略卫生间传出的动静。还好,没人叫喊。没有别的声音。只是仿佛水管爆裂水流遍地,或者塑料盆子在水泥地上划拉的噼里啪啦。

护士要我多喝水,一定要多喝水,尽快撒尿。对,第一泡尿很关键,最好独立完成,否则很痛苦,会插入尿管。你想想看——我说我不用想。不用。我把她们送的几瓶水都喝了,小腹鼓胀起来,可我撒不出来。就算他们让出卫生间,我也没法站在马桶前面撒一泡尿。我操。我憋得要命。她们给我一只足够大的脉动瓶子,让我在床上尿。还是尿不出来。我的下体,老二和整个屁股都不像是我的了,像是别的什么东西,别的什么硬性规定的东西,让我进退不得,卡在中间,像一大块由肌肉和皮肤构成的巨大零件,丧失了起码的机能,如同丧失记忆或电脑死机。其间,大头小李被推出手术室回到床上,半小时后一瘸一拐随小小钻进厕所。小冯凑我耳边说,你弄一首曲子,关于大海啦浪涛啦瀑布啦什么的。什么?尿啊,你试试。是吗?废话。我说我很痛苦,我想尿,非常想尿,但我觉得老二上面三公分处有一座拦水大坝,把尿拦截了。或者说,尿神经像马航370一样消失了,可小腹就快爆炸了。你的意思是,我满头大汗,追问小冯,听一首海浪的曲子,能尿出来?他凑得更近了,我能看见他脸上的粉刺,也能闻到他刚刚吃过米线的葱花味。我轻易不告诉别人,也就是你,杜哥。我说,你不告诉小李?他压低声音说,妈逼的一天到晚钻厕所,把这里当什么地方!我说他还年轻嘛,无所谓,过几天就都出去了。我操,这对狗男女。他现在还有本事操她?根本硬不起来啦。我说你别乱讲,他肯定在努力撒尿。没用,除非我的方法,我他妈就不告诉他。之后,小李果然发出严重挫败的哼哼声,提着病号裤头一步一步挪出来,小女友将他挪回床上。他眼眶潮红,问我尿了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操他妈呀,我老二,就像不是我的了,就像飞了。我想笑,但笑不出来。小女友说我就不信一个大男人还干不过一泡尿。半小时后,我丧失信号的手机仍不能下载曲子,只好叫来护士,请她们想想办法。护士说,能有什么办法?你自己想象一下嘛。对,想象你坐在大瀑布下面,在大海边……哗啦,哗啦。我闭上眼睛:大海,峡谷,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一个裸体小护士拎起水桶,倒在另一个裸体小护士身上……哗啦,哗啦。小李又去厕所,很快传来哀嚎。我终于尿了:滴滴答答的尿水被江河奔涌的想象裹挟而出,很快势不可挡。我激动坏了,干脆掀掉被子,让它直击瓶壁。大头小李还在厕所玩命。但完全没用。小女友推门出来,惊呼道,杜哥尿啦,杜哥你尿啦!我哈哈大笑,高声说是的是的我尿啦。冯戈对我们的大呼小叫置若罔闻,抬着笔记本勾勾写写。大头小李直到晚八点也没尿出来。我好几次想提醒他,想象一下惊涛拍岸、浪花翻滚,或小女友洗了个瀑布澡,但我没说。一直没说。事情严重了。护士们不得不为他插上尿管:一根水蛇般的淡黄色橡皮管一点一点从他尿道口捅进去。小李高声惨叫,破口大骂。不到十秒,小小拍手大喊,尿啦尿啦尿啦!但见金黄的尿水顺着管子冲进尿袋。所有人长舒一口气。我觉得我闷坏了。希望窗户开着,随即发现窗户就是开着的。很快,我们打上吊瓶,各种消炎药水滴答滴答流进来。病房骤然安静。非常非常安静。半小时后,小冯跳下床,提着黑塑料袋往外走。换药。他说。我猜今晚换药的是小马医生。又是小马。我挺起身体,感到凶猛、尖锐的疼痛从肛门直冲上来,像饿坏的野狗,在我下体方圆二十公分内撕咬。痛觉恢复了,我真高兴,却又被蛮不讲理的剧痛折磨得直哼哼,我想我的声音比刚才小李的号叫还大。我冷汗涔涔,没听清小李说了什么,也没听清他的小女友说了什么。头顶上,梨形老灯泡亮得吓人。我忽然害怕极了,担心活活疼死,被黑暗以及术后可能引发的后遗症灭掉。哪怕只剩一口气,只剩一口气也该做点什么,比如,打个电话。于是我掏出手机反复拨打苏粒电话。没有信号。还是没有信号。我诅咒狗操病房狗操信号。问题是,苏粒知道手术时间,也应该知道做完手术了。妈的,我想她,非常非常想她。

各种药水像是手术的某种补偿。头孢,左氧,葡萄糖;粉红色的,屎黄色的,没颜色的……我动不了,偶尔想举起吊瓶上个厕所,伤口钻心地疼。不,是扎进脊椎地疼,仿佛前胸后背也剜出一个窟窿。苏粒没来。我下床的动作迟缓,丑陋,像要死不活的鸭子。我顺利撒尿回来,繼续躺下。不饿,也不渴。让没完没了的消炎药水为我解渴吧。尽量减少翻身次数,每一次动弹都痛不欲生。我渐渐找准痛点,不是肛门附近被挖出的那个窟窿,那个洞,而是更深的地方,某个更可怖的像超级黑洞的最深处,像藏着一根带刺的小钢针,来回试探、搅动;就连呼吸也紧绷绷的,肋骨使劲撑着。我移动时必须夹紧睾丸,步子尽可能小些,再小些,像蛆一样。我渐渐觉得,我不是什么半死的鸭子,而是一条腔肠动物,毫无用处,没有意义。没人联系我,没有一通电话,没人给我送吃的,不论一碗米线还是一只水果。我要是有一个像小小那样的女友该多好!那小子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是自带一种死皮赖脸的暴力式幽默,还是私底下百依百顺极尽温柔?我太钦佩这小子的恢复速度了:尿管刚刚拔掉,屁股上还塞着棉花,两人又进了厕所,又搞出些动静。在叮叮咚咚摧枯拉朽的响声中,小冯跳起来,说狗日的,但愿屁股上的洞把他老二吸进去,变成个太监。我笑了。他压低声音说,傻逼,一个大男人,整天干一条公狗才干的事情,真他妈傻逼。他冲向厕所砰砰敲门,然后溜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两人还没露面。小冯趴在我床头,像先知一样悄声说,杜哥,给你个福利,天大的福利。什么?我说。两折拿我的药。什么?坐在床尾的他犹如幻觉,瘦小,黝黑,弓腰驼背。屁股上的窟窿也许根本不存在。我的药啊,他继续低声说,特效药,中华一号。什么?中华一号。我使劲摇头。你疼吗?当然。那你该用我的药。你什么意思?我虚弱地望着他发黄的眼珠。你以为我二进宫是闹着玩的?他说,你以为我恢复的速度还他妈的比不过火箭速度?我说你到底要说什么呀兄弟?我对他也用了“兄弟”,就好像一时心虚,必须讨他的好。嘿,杜哥啊,我说的是我代理的南非神药,可以对付脓肿、痔疮、瘙痒、肛瘘等一切肛周疾病。相信我。我问他为什么南非产的药叫中华一号?他说非洲材料,中国组装。我说我咋敢信你,他说你必须信我,你看,我自己就是活广告,恢复得多好啊,就因为每天使用中华一号——厕所门开了,小小搀着小李一步一步挪回来,两人满面潮红,像打了鸡血。小冯冲我伸出食指,压在嘴巴上。小李说,冯戈,刚才敲门的是你?冯戈不理不睬,将手里一只小东西塞我被窝里。吃饭去也。他高喊一声,大步走出去,从他弹性十足的步伐上,你看不出他屁股上也有窟窿,也许还不止一个。

是药膏。写着中华一号。我凑到灯下看了又看。没错,仿宋三号字体,比牙膏稍小,火红色,就像治疗鼻炎的小东西。我用帽塞捅开,一抹浅绿的膏体涌出来,气味强烈,是薄荷。浓浓的薄荷,让人头晕脑胀。

晚七点,苏粒来了。她穿着上次的白底黑圆花风衣,报怨说外面很冷。都四月了,昆明还这么冷,问我是不是倒春寒。我说是吧,应该是。她坐在床边椅子上,看着我,问我是不是生她气了?我摇摇头。她说,这两天非常忙,焦头烂额啊。我问她忙什么,她说,考察新店地址,可能高新区,也可能翠湖。你更倾向哪边?我说随便,你自己定。她说高新区人流量更大。翠湖嘛,你懂的,大多是装逼的知识分子,而且是小知识分子。我没说话,觉得她有些陌生。熟悉的陌生或陌生的熟悉。也许是疼痛引起的。我身体内部也就是直肠深处的钝痛一直都在,从未消散。那么,你这个店就不装逼?所谓的精品服装店?现在谁还在店里买什么精品服装,都上网了。我说。苏粒有些吃惊。她长发微乱,看起来憔悴、困倦,皮肤暗沉,似乎老了几岁。她本该带点东西来的,吃的,喝的。可她两手空空。她说你脸色不好,我说,疼啊。她说刚才走廊里站满了人。他们都是——换药。我说。哦,对,我该换药了。我指了指床底的黑色塑料袋,袋子里装满药膏。我说你搀我过去?去换药室。她说,好。她有些拘谨地起身,从床下拿出袋子,打开,看了看。我伸手搀住她。久违的温暖和她的兰蔻香味让我浑身颤抖。苏粒比我矮些,我搀着她,高度正合适。我们出门,往左,经过三间病房,经过医生办公室。走廊上,已有十来个病人排队等候。我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就连走路的姿势也一模一样。每人尽量张开两腿,也好减轻疼痛。没有人说话,大伙面无表情。苏粒从我胳臂下面钻出来,问我,医生还没来?我说,应该到了吧。前面,头一个男病号大声说,在里面准备呢。队伍向前移动,前三个进去了。五分钟后,换另外三人进去。速度不快,也不算太慢。每人出来都提拎着裤子,龇牙咧嘴,左右摇摆,像随时可能口吐白沫摔在地上。很快,走廊里铺满病人,一点一点缓慢挪动。轮到我了,苏粒在我胸口拍了拍。我往里走,排头的女病人刚好出来,我看见床头一盏水银灯将小马医生苗条的侧影擦得闪闪发亮。我走到帘布前面,听见一个男人痛苦的叫声。我数着,连续七声后,小马医生说,好了。男人说了声,谢谢。一阵窸窸窣窣,他提起裤子,挪下病床,两腿张得很开,像乌龟一样移动。经过我时,他使劲伸伸舌头。我挑开帘子进去,小马医生带着口罩,让我脱下裤子,背对她躺下,蜷起两腿。我一切照做。她打开塑料袋,取出药膏,酒精和药棉,再将一把小钩子举起来。之后,疼痛汹涌而来。因为没有麻药,没有任何止疼的东西,能感觉到小钩子小药棉在我下面划拉,毫不客气,凶狠无礼。我想到美军轰炸伊拉克,想到领导跳上讲台乱骂,想到世界之初的黑暗不过是一片灰尘,像破棉絮一样纷纷扬扬。我禁不住大喊大叫。小马医生说,嘿,很疼?我说,疼呀。她说,好了,马上就好。全程就像把我的直肠重新撕碎,再一点点挖出来,最后像抹水泥一样抹抹平。好了。小马说,第一天,难免,伤口还是新的,会慢慢长好。我似乎流泪了,几乎没气力拽上裤头。我挨下床,老二无遮无拦地亮出来,就亮在小马面前。我忍住剧痛,将裤头提起。这没什么,她是医生,露出老二的病人又不止我一个。大便后温水清洗,记住啊。她熟视无睹,似乎我只是一个移动的物体。我们所有人,所有病人拥有共同的东西:窟窿、疼痛和急于恢复的心情。我咬牙切齿,疼痛随着脉搏的弹跳一下狠似一下。天爷!我叫得很夸张。小马医生放下小钩子说,你知道男人为什么得肛周脓肿?我使劲摇头。她说,就是为了让你们晓得,女人生孩子有多疼。我苦笑着,问她说,你的金鱼,还好?很好,她说。哦。我说。她看了看我的床号,说,你叫杜上?是。她笑了笑。我慢慢向外挪动。一列病友站在两侧,有人冲我龇牙咧嘴,就像我被医生当场阉割了。我好容易来到门外,苏粒已经不在了。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经过一个个男人女人,穿一模一样病号服的病人。他们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在呼唤什么。苏粒,苏粒,这当然是一个地道的人名。但无人答应,也没人搭理。我绕着走廊磨蹭一圈,还是没找到她。也许在病房?我忍住剧痛,来到病房门口,推开门。屋里没有一个人。大头小李不在,他的小女友也不在。冯戈不在。当然,苏粒也不在。

夜晚极其漫长。五瓶药水打下去,我还是疼得厉害,凌晨两点多仍昏昏沉沉睡不着。外面路灯愈来愈亮,大头小李鼾声不息,这种鼻腔和会咽软骨炮制的轰鸣让人想起五十年代的黑白老电影,我们机关枪打得稀烂,像臭虫,蚂蚁,苍蝇,诸如此类。我不明白为什么生病,为什么没有预兆地生病而且必须手术。我还是不清楚脓肿的病理,它怎么出现的,又怎么壮大的。完全无法想象。大概一点多,走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从这头到那头,又从那头到这头,然后坐在椅子上,连连叹气,最后演变成嘤嘤哭声,一个女人的哭声,以相同节奏和频率哭了一个多小时才消失。我总算有了睡意。转身听见小冯磨牙,说梦话,内容很难听清,我猜和钱有关。他的中华一号一定赚了大钱。在这类梦境中,总有无数鲜红的人民币和葱绿的美元从天而降,把你埋在下面……我渐渐睡着,梦中一个长着六条翅膀的魔鬼滴洒着过期胶水似的口涎一步步逼过来,马上就要喷火说话了。身后是万丈深渊,可你并不害怕,似乎对摔下悬崖充满期待。关键时刻,你又醒了。非常非常清醒。我浑身冒汗。非常多的汗,把T恤打得透湿。我气虚血亏,他们说得没错,但凡动了刀子就很难保证不出问题。我的身体明显不行了。我一阵悲哀,猛然想起走廊上的哭声,也许被它传染,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于是萌生了哭的冲动。我拽起被子,又觉得像个笑话。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哭?

我摸黑出去。走廊的石英壁钟指向凌晨三点三刻。我走得非常艰难,在昏黄的似乎也被麻醉过的灯光下,按顺时针方向由西往东。经四间病房,听见有人打鼾,有人说话。冷风钻进来,很冷。疼痛挟持着我,让我煎熬而羞愧。医生办公室亮着灯。我走近,里面没人。几张桃心木桌子像小学课桌一样整整齐齐,也略显拥挤。小时候,拥塞的教室必须忍受伸手可及的侵犯,彼此没有秘密,间隔不到二十公分,这样一来,只要邻桌盯着你看,你就彻底暴露了,再也没有隐私了。我走进去,找到第三张也就是小马医生的桌子,金鱼缸亮闪闪的,缸里的水几近透明。小金鱼尾巴蓬松散开,像梦游者的标本。此时,它也许已进入深度睡眠,以一种舒展的姿态悬浮不动。可它的眼珠,我凑近了仔细看,仍滚圆地鼓出来,像瞪着你,又像瞪着你身后的黑暗。我看了很久,不知它还能不能醒来。这种悬浮让我意识到我们正处于静止的某一刻;如果时间只是点和面的结合体,那么,此时也许最趋近无效的衰败,一种非时间,一种时间之外的时间,一种不存在。它将我的目光无意义地聚拢,除了针尖般的停顿、消散,一无所有。我觉得自己变成金鱼,进入鱼缸,陷入虚无。身后响起脚步声,我回过头,小马医生吓了一跳,哟,你?还不睡?我说睡不着啊。病房里两个小子,一个打鼾,一个说梦话。她笑了,说那也该睡了。我说伟大的小马医生又值夜班?是啊,没办法,就像这条鱼。我说像金鱼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我说你的意思是,伟大的小马医生睡着了也睁着眼睛?天呐,你睁眼睛睡觉?她笑了,笑声很大。她的马尾辫长而蓬松,的确像金鱼尾巴。椭圆脸略显苍白,嘴角一粒极小的粉刺;两眼又黑又亮,让你觉得你没有秘密,或者说,你很想把秘密都讲出来。为什么总是你呢,为什么总是你值夜班?实习医生呗,肛肠科人手本来就少,加我才五个。哦,万恶的医院啊。我看看金鱼。它似乎醒了,慢慢绕着水草转圈,动作迟钝晕厥,像武侠电影里的升格慢镜头。我说我喜欢你的金鱼,要不,你送我?做梦,她说,你胆子真大,敢向医生要东西。我说对不起啊小马医生,我真是吃了豹子胆。她说,我像它的意思是,我们都守着巴掌大的地盘,出不去啦。我说,不正是你想要的嘛,你毕业了肯定来报到嘛,我们很多人,都要感激你,也会记得你,因为你用你精湛的医术为我们每一个人换过药。行啦,你该睡啦。她说。我看着她,深夜的小马疲倦而妩媚。长长的白大褂让这种妩媚有增无减。她看我的目光略显沉重,也透着严肃。我说我睡不着,咱接著聊呗。聊什么?她看着金鱼,弯下腰,身上有轻柔的暖香。我听你口音,不是昆明人。不是。你像是,长江边上的。我说。哟,厉害呀。安徽,我老家芜湖。哇,赵薇的老乡!她不屑地笑了。都这么说。你呢,昆明人?是。我说,三代老昆明。她又笑了,杜上啊,你不觉得我们没话找话?不觉得,我说。天底下的话不都是现蒸现卖嘛。你上夜班挣多少?你干嘛问这个?问问呗。少,很少,她坦诚地说,一个月,三千出头。我暗暗吃惊。房租都付不起啦,学医之前,我想学什么你知道吗,工程造价。要是当初学了这个现在不愁吃穿。你看,房地产多赚钱。就是,我赞同。之后我们聊了园艺、小吃、宠物以及安徽和云南。她又问一遍,你还不想睡?我说我睡不着,陪伟大的小马医生值夜班是我的荣幸。她说不用你陪。怎么能让病人陪?我问她我们这个病怎么来的,她说,很多疾病是一个谜。没法解释。比如很多人吃得很差,也不讲卫生,可一辈子没病,更不会得一次肛周脓肿,有的人呢,比如你吧,肯定注意吃的喝的,注意个人卫生,可它说来就来,毫无道理可讲。我说,按你的意思,我们只管随便活着呗,反正上帝他老人家自有安排。她说,差不多吧,就像我的工作,我那么大老远来昆明念书、实习,每月还挣三千多,够不错了,很多人,我的同学,哪有这么好的命?我弟弟,三岁就死了。突然高烧,五天后送医院就不行了。比起他来,你说我多幸运。我没吭声。气氛忽然有些沉重。她问我说,你没经历过这些?你们家里人,或者,至亲,朋友,突然就——小舅,我说,和我感情最好的小舅,一场心肌梗塞就走了……这个话题太沉重,我不想讲下去,仿佛我们现在还活着得益于亡故亲人的巨大馈赠。小马忽然在我肩上一拍,我早就想开了,她说,还有另一个世界,我的小弟,你的小舅,他们一定在那个世界里好好活着。死亡不是终结,是另一种开始。你说呢?她两眼闪亮。有一点你必须相信,他们的灵魂是美的,干干净净的。你信吗?我说,你的意思是,天堂?是的,天堂,或者类似的地方。那么,你毕业以后……?嗯,能不能当个医生你哪儿知道啊。为什么?刘主任不要你?这么说吧,你应该当个医生可你不知道当了医生是否万事大吉。比如现在,每天上夜班。太累了。我今天给七十八个病人上了药。就我和小吕医生,对,那个男医生。就我们俩。累坏了。将来我是不是还要值夜班,而且是唯一的夜班医生……这是你想要的吗,是吗?她问自己。我觉得我该壮起胆子抱抱她。抱抱这个累坏的姑娘。她站着,斜靠办公桌,两手揣在兜里。我不知道。她摇摇头。工作,累。反反复复的那种——什么?到底是什么?我说不清。我看着她,似乎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又不十分清楚她要表达什么。我们活着,很多意外、麻烦是摆脱不掉的,除非你永久消失。杜上,很可能你会复发,哦,不是你真会复发,我的意思是,总有这样的概率,虽然概率很低,不超过20%。我说我懂你意思。那就好,我的意思是,未来无非这样,无非和今天一模一样。问题是,我说,你是学医的,你的理想,不就是进入医院?每天上药、手术,再一步一步往上走?她没吭声。沉默延宕了很久。外面非常安静,你都能听见小冯磨牙小李打鼾了。我们刘主任每周上两次班,她说,其余时间没人知道她在哪。她在哪重要吗?不重要。她被什么私立医院聘用了?挣外快了?她在家?做饭带孩子陪老人?嗯,扯远了。我的意思是,就算你当上刘医生,你可能又回到了原点。原点?嗯,医院需要又不太需要主任,一来有的手术非他们不可,二来年轻优秀的医生从来不缺。小马陷入沉思,疲乏地摇摇头,换种说法,主任们的意义是医院制造的,一旦你离开医院……我这么说,很虚幻?我不置可否。这就好比,我每天值夜班,到底是必须的,还是虚幻的?所有工作终将指向医院。一旦你加入医院,成为它的一份子,你就会成为虚幻的一部分;而在此过程中,你抗拒不了它,不会认为它是虚幻的,虽然它就是虚幻的。我说,你想得太复杂了,我有点晕。你就把它当你挣钱糊口的东西呗。她说,如果什么也不想,当医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叹口气,不仅屁股疼,脑瓜子也疼。好吧,你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职业?她脱口而出,我认为我是喜欢的。那就行了,我说。足够了。她不再说话。我感到压抑。黑暗中的气息沉得像铁。我说,小冯很喜欢你哦。她噗嗤笑了,很不屑地说,他呀,一个小屁孩。我笑着告辞,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她没拒绝。我有点得寸进尺,轻轻揽了揽她的肩。她身体像石头一样绷起来。喂喂喂,杜上!她满脸通红。我缩回手,说凡事悠着点,工作是干不完的。金鱼仍悬在水中,纯净透明的悬置就像此刻。她忽然提高嗓门,睡觉去睡觉去,一大早还换药呢。我说好的,好的,晚安了,小马医生。

次日一早,来势汹汹的大便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坐在马桶上,像经历新的死亡。没有麻醉,没人帮你,疼痛撕开肛门,洞穿直肠、睾丸及至两肺。我像在拉玻璃渣子。粪便,人每天的排泄物变成超级折磨,一种残暴的刑罚,一种赤裸裸的摧毁。以前我从没考虑过肛门的感受——你只要粗暴强硬地解决粪便就够了,这个人体最卑贱的小器官必须默默承受;我们只管口腹之乐,谁在乎它啊。我想深究肛门的忍耐力,哪里是极限。最后我得出结论,肛门虽小,却也无限大,它是人体的最后一扇门,它被你忽视得太久也太狠了,上帝就用痔疮脓肿肛瘘把它和天堂之门一起关上了,你悔之晚矣。拉完屎后,我用湿纸巾小心清理肛门。我疼得咬牙切齿,眼泪窝囊地夺眶而出。然后我一瘸一拐去了冲洗室,很多人排队等着。半小时后,护士记下你的床号,告诉你哪一扇布帘子后面没人。你走进去,放下门帘。坐到一个电子马桶上,护士走进来,帮你打开按钮。一小股掺过药物的温水开始冲刷肛门和伤口,不很疼,但绝不舒坦。十五分钟后,你走进隔壁,找空床躺下,护士命你脱下裤子,用换药时的姿势背对她,她将一盏紫外线烤灯拉低,直射肛门。这种时候,你才感到一丝清凉,仿佛某种杂质被过滤了,你彻底放松下来,暂时忘掉你是个病人。但离墙太近了,你能闻见石灰的呛味。隔壁响起一个女人打电话的声音,无非抱怨丈夫为什么不送吃的来。我想起苏粒,意识到治疗室信号很好。女人的声音近在咫尺,像埋怨,又像撒娇。二十分钟后,小小的红外设备发出滴滴叫声,灯光骤灭。我起身,系上裤子。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穿。我经过女人的小隔间,门帘紧闭。我不由自主产生了不良的联想,于是老二稍稍有些反应,像一支快熄的香烟微微亮了一下。我拖着步子,回到病房。大头小李不在。冯戈脸色铁青,抬头看我一眼,举起手中的小本子。

情况不妙,他说。我问他什么情况不妙。他问我用没用上中华一号?我说,没有,药够多啦。他让我掏出三黄膏,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医院自产药膏居然和中华一号极其相似。我拧开它们,闻见一模一样的薄荷味。小冯说,看出来了?什么?我说。杜哥你咋混的,两种东西,就是一种东西。真的?对,中华一号就是三黄膏,反过来,也一样。我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哈哈,杜哥,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我摇头。他说他入行三年多,差不多搭上一条命。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忽然感到莫名惊悚。他凑过来,坐在我床边,我给你看看相吧。你会看相?手,给我左手。他抓住我左手。他的手又湿又热,出了太多汗。我像被一条热毛巾捂住了。他看了半天,说,杜哥啊,你有桃花运呐。我说别他妈废话,都残废了,还桃花运。真的,他握紧我,又松开,目光有些猥琐。昨晚,你一点才回?去了医生办公室?我操,我有点生气了。我去哪不用向你汇报吧?小冯笑嘻嘻的,杜哥,我的意思是,你玩出了桃花运,都写在手上咯。我说何以见得?他说我吃的就这碗饭呐。你不是一般人。我说我哪不是一般人?我就一个中年油腻男。他又拽过我右手,问我是不是想跳槽又不敢。我说谁不想呢,谁又有胆子呢。他说,我右手掌隐约可见青龙,绝非好事,也绝非坏事。我说你这话等于白说。他说我的意思是,你兩头未落实处,只好暂且悬空,见龙在田啊。最好的破解之道,莫如暂避。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杜哥啊,你这次病得很是时候,正好思考一下未来。我说你净废话。他说,凡事,当机立断。是吗?那是,你看我中华一号不就——他忽然不说了,念叨今天该结账了,不知是赚是赔。就像炒股?对,就像炒股。我半信半疑。这小子没准是个江湖骗子,病房里没网络,他怎么知道是赚是赔?他一眼把我看穿了,我联通卡呀,他说。我说奇了怪了,你每天的内容和我们一模一样啊,我们疼得想死,你小子却把钱赚了。小冯一脸坏笑。总之,你就要交桃花运了,不信走着瞧。我说,怎么可能,一个屁股上带窟窿的中年老男人,怎么可能。哈哈,小冯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你错了杜哥,老男人的手段那可是我们这些愣头青望尘莫及的。你们太老练了,要命的是,你们很少失手。你太高看我了小冯,我从来不是你想的那种——哪种?不对啊,你自己不是说过,小马医生对你有意思?是说过,可我太嫩了,现在的姑娘,哪个喜欢嫩瓜?是吗?绝对,你相信我。我看着他,说,你对我有意见?没意见没意见。周瑜打黄盖嘛,哪敢有意见。小冯的醋劲儿明显写在脸上,可他调转枪头。我见过嫂子了,漂亮,气质好,杜哥你牛逼。她今天不来?我没吭声,不想再聊下去。小冯使劲挥手,像要把什么东西赶跑,说他真羡慕我和小李,有人关心有人疼,不像他,死了都没人收尸。我说你小子满嘴胡话,我半辈子挣的钱还没你一年挣得多,还不满意?小冯呵呵傻笑,说杜哥你这就不地道了,你是过来人,饱汉不知饿汉饥呀。不过,男人嘛,赚了钱,还愁女人?哈,到时候结不结婚就不一定了,很多麻烦也省了。对,我打断他,说得好。结婚制度早该废了,他说,应该按需分配:按照财富、地位分配伴侣,不满意了随时换掉,也就是说,有钱就娶漂亮的。什么地方保证更换?当然是替换公司,专门为你替换老婆,甚至安排换妻服务,只要双方同意,换呗,要是怕吃亏,补差价嘛,这样一来,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大家都满意。对吧杜哥?两个早就互相看不顺眼的夫妻何必像两条狗一样栓在一起?我说,你的意思,婚姻违背人性?不,违背经济规律——效益优先嘛。如果让效益在婚姻中流动起来,什么好赖搭配啦,婆媳关系啦,家务分担啦,互相厌倦啊,都不存在了,换句话说,就是让婚姻资源流动起来。流动,才见效益,有效益,才是合理的制度嘛。你说呢杜哥?将来,我就想开一家婚姻替换公司,帮助夫妻们随便挑随便换。肯定是全世界最大的生意。我操,你想想,中国几十亿人口,多大的市场……我没法回答。我惊叹于他的想象,又觉得他幼稚得吓人。他呆呆看着我,可是,杜哥,眼下,如果你碰上完美的结婚对象,你还会在乎钱?在乎吗?我说。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走走走,吃饭。他走后,窗外下起毛毛雨,我一步一步挪到楼下食堂买了饭菜,又一步一步挪回来。肩膀湿漉漉染了一层薄雨,像沾了一身冰凉的绒毛。回到病房你才感到安全,一种回家的安全。可我不想家,一点也不想,甚至,也不太想苏粒。吃饭前,我找个地方给公司负责人打了电话,说我也许住院半月甚至更久,他让我好好养病,就算裁员也裁不到我头上,有小屁孩顶着呢。他们啊,一塌糊涂,还是你们老人靠谱。我说谢谢,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一声长叹,说今年裁员率达35%,细思极恐呐,当你回到办公室,很可能一个熟人也没有了。我没吭声。没一个熟人不好吗?多他妈好啊。最重要的是,工作还攥在你手里,你还能继续养活自己。

苏粒没来,也没有电话。好在我已经适应肛肠科一号病房3号床,适应了疼痛及疼痛之后的百无聊赖。才第三天,你似乎已经来了很久。夜里大头小李继续打鼾。外面走廊忽然响起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很快在门口停下。是的,就在我们病房门口。我眼瞅着一条影子猫腰进来,逼近小李。我明知故问,哪个?小小压低声音,嘘,杜哥,我呀。我不再吭声。她轻佻笑着爬上小李床脚,钻进被窝。病床太小,翻身都费劲,两个成人同睡的难度可想而知。小李鼾声停了,拖拖拉拉为小女友挪了挪地方。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当着我和小冯的面做爱。小冯毫无反应。我扭头面对墙,听见小小报怨地盘太小了,小李嗔怒说你他妈不回家要干哪样。小小娇声说她不想回家嘛,就不想回家。操。我心里暗骂,穿好衣裤下床,开门出去。楼道天花板上,几只昏黄的梨形灯泡等距离排列。我经过三间病房,听见鼾声,梦话声,磨牙声。希望小马医生仍在加班加点。两天来没见刘医生。小马医生说过,她很少来,肛肠科的工作流程自会维护其运转。我都想不起她长什么样了,也差不多忘了她的声音。总体说来对我宽容而温和,手术也必然做得漂亮,这一点我是有信心的。办公室敞着门,小马医生果然坐在桌前。见我进来,她皱了皱眉,又是你啊?你好啊伟大的小马医生,我睡不着。她冲我撇撇嘴,要我开安定吗?不用不用,谢谢。我没告诉她病房溜进一位熟悉的不速之客。按医院规定,擅自留宿要重罚,好在医生护士大多睁一眼闭一眼。就拿苏粒来说吧,如果她夜里跑来,跟我挤一张比邮票还小的床,我一定激动不已。我会把大半张床都让给她。哪怕我睡床下,睡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和尿壶作伴。你确定?什么?安定。哦,不用。电脑关着,她面前是一部厚厚的医学专著,《肛肠病理学》,云南科技出版社。我说都一点多了,你还看书?她说,下周考试啦。这么说,你要离开两天?她看着我,半天,实际上只考半天。我在她对面坐下,将小金鱼缸拽过来。金鱼来回游弋,像放大的壁钟指针一样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其余几张办公桌上养着多肉、仙人掌和文竹。这地方太小太挤了。很难想象上班高峰期十几号医生、实习生像候诊病人一样挤作一堆。这么说,你还是想来这里上班?谁不想?你上次不是说——说什么了?早忘了。她情绪不高。也许挨骂了,也许累了。要是考不过呢?乌鸦嘴!我说我当年高考,你猜我数学多少?满分150。她摇头。我说,34分。什么概念,我杜上豪取34分!小马哈哈大笑,你牛啊,真牛!她的气息干净清爽,其侧面宛若柔滑的金属。我忽然凑过去,飞速亲了亲她的脸。她惊呆了,急剧的错愕中带着委屈和愤怒,两只眼睛,两只淡褐色瞳孔猛然放大,喷射着谴责或更进一步的渴求,总之,我没停下来,一只手揽住她没有多少脂肪的腰,心跳快得不能再快,一种久违的饥渴把体内某条线路熔断了。沉寂持续数秒,也许很长。总之我没让她进一步反抗就抱住她,用力吻她,舌头撬开牙关,送进去,死死缠住她的。我觉得我没冒犯她,也许不得不这么对她。小马慌乱后退,直到把我推开。我继续向前,让她无处可躲,另一只手攀上她结实的胸,她此时挺拔、圣洁、娇羞、滚烫、颤栗、愤怒。我终于松开。我们出现小小的凝固和停顿,然后她叹息着,泪水冲出眼框。我吓坏了,想说点什么。她向后退去,响起惊骇的爆裂——金鱼缸摔在地上,碎玻璃掀起水花,在我们脚下飞溅。

我喘不上气,瞪着一小片水和水中的金鱼。我记得她叫出来了,为她的金鱼叫出来了。随后她找来一只塑料瓶,剪掉半拉,小心翼翼把它捧进去,直奔盥洗间。我们回来的时候,小冯,也就是我的病友冯戈,翘着二郎腿坐在小马的椅子上,看看我,又看看小马,拉长声音说,我就说嘛,杜哥,你要交桃花运咯。你看,分毫不差。

其实小冯的条件不算苛刻——鉴于实习医生小马的处方权,每月开出一千支中华一号易如反掌,何况绝大多数病人都在用,所以没什么风险。明明是三黄膏啊,不是中华一号,小马说。完全正确,小马医生。小冯站在水渍晶莹的水泥地上,宽薄的病号服罩住他,像一条货真价实的影子。我听见他口袋里的钞票声。哗啦,哗啦。我二十来岁至今在记者、广告、发行几个行当里漂泊,那点穷愁潦倒的资历(积蓄)根本拿不出手,比他差远了。我拿性命保证,你开出去的药就是三黄软膏,不是中华一号。他说,对一小滩积水和半拉塑料瓶里惶恐的金鱼毫不理睬。我和小马医生把地上收拾干净。我们起身时,小冯消失了。我十分惊讶,怀疑这家伙是否真的来过,难道是我兴奋过度大脑缺氧的幻象?小马一声叹息,不再说话。我渐渐意识到这次生病住院最惊悚的时刻不是躺在手术台上被麻醉被开刀,而是,现在。我们似乎突然丧失了交流功能。刚刚建立的一点联系被肢解了。是我摧毀了它。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这个不知廉耻的杂种。她拨弄一支碳素笔,似乎在掂量小冯的建议:用它开出药方,写下她再熟悉不过的肛肠科长期使用的药物名字。是啊,有什么区别?难道,此前开出去的都是小冯的产品?如果不是,又何必沿用惯例?你咋想?我半天才开口。小马趴在桌上,说你回去睡吧。你呢?她一声不吭,拒我千里之外。我捂着脸,说,对不起,小马医生。我挪出办公室,回头看她时,她仍将脸搭在桌上,两眼直视金鱼。一小束白光将她照得金黄通透。我返回病房。屋内漆黑,上了床才慢慢适应。小冯就躺在床上,冲我“嘿”了一声。我没回答。他忽然将手机屏幕对准自己,一束蓝光从下往上,把他干瘪的脸照得如同鬼怪。我叫了一声,他嘻嘻冷笑。我背过身,拽起被子蒙住头。他的笑声和大头小李及其女友的鼾声交织起来。今夜注定失眠了。我浑身冒汗,后半夜起来撒尿,竭力忍住再去医生办公室的冲动。外面静得可怕,连滴水声也没有。一片灯光趴在墙上。我隐约看见星星、电线杆子和老式房顶,瓦片又厚又重,像铅铸的铠甲。我幻想燕子,又想起金鱼,不知它能否熬过今夜。鱼在这么小的空间很难呼吸顺畅,除非你给它换一只更大的鱼缸。我想好了,天亮就上花鸟市场买一只鱼缸,一只比从前那只更好的鱼缸。她会喜欢的。会的。

清晨的空气干冽寒冷。我一步一步挨到楼下。门前有一小溜卖稀饭、包子、烧饵块的小摊;小贩们天不亮就踩着三轮车赶过来,六七个摊点大大方便了住院部的病人、医生和护士。很多人,很多和我一样的病号顶着寒风,缩紧脖子,叫嚷着一碗稀饭两只包子一只饵块两根油条。街上热气腾腾,太阳刺透晨雾,光滑的青石板像泼过热油。我买了两只包子,一杯皮蛋瘦肉粥,径直往北。我走得相当慢,你知道的,疼痛和术后亏虚让我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好在花鸟市场早已开门,我在第三家店铺买到一只六寸的玻璃鱼缸,够大了。返回途中,我把包子吃了,粥也喝个精光。我想好了,一旦金鱼出了问题我就再买一条,和原来那条一模一样。远远看见一众小贩一哄而起,收拾摊子跨上三轮豕突狼奔。光华街口出现城管的影子,把热气腾腾的清晨彻底毁了。我低下脑袋,转身捱进楼道,上电梯,四楼,肛肠科。几分钟后,再也听不见街上的喧嚣了,只有熟悉的药水味药膏味(中华一号!)。早起排队冲洗的病人在楼道里缓慢挪动。护士的喊叫声病人的回答声护工的哗哗声夹缠不清;几个病人坐在过道椅子上吃着家属带来的米线面条,饺子稀饭。我还没到门口,只见七八个护士医生呼啦啦冲向医生办公室。他们白得晃眼,像一群白色大鸟。我呆了片刻,抱着鱼缸追上去,已经顾不上剧痛。冲到门口,很多医生正把病人一个个赶出来。可我已经看见了。地上躺着一个人。我下意识知道是谁,发生了什么。他们把门关上。我听见里面乱糟糟的,他们正给急症科打电话。我靠在走廊上,面前有一摊病人扔下的稀饭。我看着两脚。疼痛似乎消失了。急症科医生赶来后封锁了办公室,病人被一个个驱散。几分钟后,他们将小马抬上担架。我看见一个秃头男医生脸色铁青,另一个女医生冲他大声说,你们科?他说,先抬走!半小时后,我们听说小马死于药物过量。到底什么药,没有确切消息。我买鱼缸的时候只要回头,只要往4楼医生办公室里仔细看,就能看见她。一定能看见她。可我没看。我没往四楼看上一眼。我看着手里空荡荡的鱼缸。人群渐渐散去。我听见大头小李在身后叫我,咋还不冲洗?他满脸笑容,像什么也没发生。我没回答。他凑近我,说小小刚走,下午再来。我一声不吭。他说,她这个大老板千金真他妈舒服,想来来,想走走。嘿,杜哥,你捧个金鱼缸干哪样?我摇头。他说你没睡好?我还是摇头。他说不好意思啊,这小娘们缠人,我也没办法。我他妈要吃肾宝啦。我还是摇摇头。我想好了,我不打算工作了,她们家在瑞士琉森湖边有别墅。我操。我们飞过去,生几个大胖儿子。哦。我说。我想好了,我想了一夜。没哪样是真的,只有儿子是真的。你说呢杜哥?我还是没吭声。他离开我,去了冲洗室。我这才发现我下面伤口撕开了,一小滩黏糊糊的东西正从流过睾丸,向外渗透。我伸手摸了摸,颜色寡白淡红。我站起来,肛门钻心的疼。比上药还疼。我继续等着。医生办公室总算开门了,我冲里面一个姑娘说,麻烦你,小马医生的金鱼——啊?她说。桌上?没有哇,哪有什么金鱼?我站在门前张望,白书桌上果然一无所有。半只临时鱼缸不见了。金鱼不见了。直到中午,我才从拉斯普京小子口中得知(当然,我塞了一条红塔山),小马医生已有三四个月身孕。哪瞒得过急症科的眼睛呐,所以——所以什么?我说。不好讲啊,这种事情,操!之后,他把我拉进换药室,耐心地为我换药,一面啧啧叹气,说你刚愈合,又开了。我说,不重要了。不重要?什么才重要?操!孩子,谁的?他低声说,你少打听。虽然是实习医生,那也是医生。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你绝对绝对不能走漏风声。我看着他,说,她很想留下来,留在肛肠科。是吗?你咋知道?我没吭声。嘴唇上还有她温暖柔嫩的气息,淡如新鲜树叶的暖香。我浑身颤抖,不知是否该找到他们,大声坦白,如果一个中年老杂种不那么卑劣莽撞好色无耻,有大好前途的小马医生,就不会死。

晚上苏粒来了,说她发展了几个大客户,最重要的是,她清了清嗓子,分店即将开到韩国,那边找了几个人手,韩语相当好。我一声不吭,不做任何评价。她说,你好像不太高兴。我说我很高兴。她看着我。我们忙活了大半年,她说,多不容易。我说是啊,不容易。她说你就是不太高兴。我说没有,我没有不高兴,贵公司非常了不起。听说医院今天死人了?她忽然说。是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你们肛肠科的?我没回答。她不再问了。过了片刻,我以为她已经忘了,她又问,男的女的。我说,女的。哦。她说。我们对坐着,不再说话。大头小李及其女友进来呆了几分钟就钻进卫生间。苏粒听到动静,满脸通红,说她该走了。我把她送到楼梯口,按了按她丰满的屁股。她躲开了。你什么意思?我说。你刚手术。她说。你到底什么意思,苏粒?我不由分说将她压在过道墙上。四周光线很暗,她的香气让我愤怒而冲动,想就地把她操了。对,就这里。可她把我重重搡开,一脸厌恶。苏粒,你他妈的,你真他妈的——她喘着气说,自己解决呗。我说我疼呐。她说,就是,那还不老实?我说你让我怎么老实?想当年,我们光天化日也敢在小花园里脱裤子,现在老实了?是你烦我了,还是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她冷冷看我,大步往楼下走去,高跟鞋啪嗒啪嗒响。她消失之前,我大喊,明天来吗?她挥了挥手,出差。至于去哪里,她一个字没说。我呆站片刻,折回病房,小冯无影无踪。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我想揍他,狠狠揍他,或直接将他捅给医院,告诉拉斯普京小子和刘医生,告诉他们,我病房里住着一个魔鬼,一个卑劣的杂种。但是没有拉斯普京小子,没有刘医生。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来回奔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伤口剧痛,才返回病房躺下。冯戈来了,吹着口哨,手里提拎着东西。我怒目而视,他将手里几件营养品放下,说这是买给小马医生家属的。家属?我说。是啊,今天不到明天到。作为她的病人,我们——去你妈的!我挥拳打去,他巧妙躲开了,说杜哥你咋打人呢。我破口大骂,他跳到门口,微微一笑,又满脸悲怆地说,杜哥,我只想帮她。她那点工资,房租都交不起啦,我咋知道她——我冲他啐唾沫,他闪身避开,说杜哥你冷静啊,院方都不清楚孩子亲爹是哪个,你又——放你妈狗屁!——杜哥,这是医院,是她毕业工作的地方——我强压怒火。你知道孩子亲爹?不知道。再说,还重要吗?我发现我根本揍不了他。更何况,我哪有本事揍他。他年轻,屁股上的窟窿也差不多好了。是我害了小马。是我。但小冯话里话外劝我,我不是压死小马的最后一根稻草,绝对不是。我该信他?放松,杜哥,你放松。你病还没好,我的病,也还没好。我们还在治疗,疑神疑鬼只会加重病情,他凑近我,语重心长地说,世上哪有那么多罪?你挑在肩上,不报废才怪。我仍不说话,脑子一片空白。我说真的杜哥,我二进宫啊,认得医院咋回事。医生和医生没有区别,医院和医院也几乎一样。唯一的区别嘛,只在于生意好坏,不在于医生和病人的好坏。不信,如果这次你住的是别的医院,不也一样?不也要剜掉你屁股上的脓疮,每天给你换药清洗照射?不都是这些套路?我惊讶地看着小冯。他在病房里踱步,似乎在丈量房间大小。杜哥,你觉得我们是病人?我十分茫然。他笑着说,其实不然,病人的病比起医院和医生的病算哪样?他盯着我,杜哥,哪有医生像我们这么清醒的?哪有我们这样完全清楚自己在干哪样或想干哪样的。比如你,每晚跑医生办公室,我呢,生意一单接一单,他呢,小李,这个杂种,生猛得就像专门配种的大公狗。我说不出话,不知如何反驳。我认得你内疚,可要我说,她自己都搞不清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哪个的,自己都不清楚要当医生还是回老家,自己都搞不清楚学了五年的临床医学到底有用还是没用,咋可能怨你?咋可能因为你那点小冲动就怨你?高兴还来不及呐杜哥。女人嘛!我上次来,她就是实习医生了,她的指导医生不是刘主任,是另一个老家伙,半年前刚退。你懂我意思?我打断她,可是,她死了,死了!小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外面极其安静,病区似乎遭到小马之死的摧毁。杜哥啊,死个把个人,对医院来说算哪样?你说,最常发生死亡的地方是哪里?除了医院,还能是哪里?你四十老几吧?这点道理,你比我懂。你在一个最常碰见死亡的地方恰巧撞见一起死亡,巧合的是死者你不仅认识,而且通过两三天的相处,你们非常熟,不一般的熟。那又咋样?死了就是死了。她的死也是这个最常碰见死亡之地的最常见的案例,注意是案例,连事故都谈不上。她是死了,要是换做其他人,其他部门,照样会死。你同意吗?医院嘛,每天死十个八个的很正常,我,你,我们跟这起死亡一点关系也没有。莫自作多情了杜哥,你以为你谁啊,你只是个病人,只是一个肛肠科病人,只是一个屁股上带着窟窿拉屎疼得要命的病人,此外你哪样也不是。千万不要浪漫自己的治疗,太无聊了。对,无聊,都是因为你无聊。你无聊得要死。你的无聊都渗入骨髓了。你要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碰上个把个自杀就苦大仇深的,后半辈子还咋活呀?

黄昏,我想给苏粒打个电话,但是手机早没电了。我懒得充电,也就再没兴致打这个电话。何况,我说过,打不打没有本质区别。也许她又出差了,也许刚下飞机,刚进酒店,累得像狗一样。我断定她不想接我电话,所以没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去正义路找到一家老店,慢慢吃完一碗焖肉米线,味道还好,可也说不上多好。回到病房时小冯不在,厕所门又顶住了。小李女友的红色小包撂在床头。我躺下来,找来找去也没找见那本《家具油漆技术》。它消失了。床下没有,枕头下没有,床头柜里也没有。我猜是护工把它当垃圾处理了。我忽然焦躁不安,担心我放在厕所洗手池上的金鱼缸,准备送给小马医生的金鱼缸也被清理了。我只好使劲敲门。小李闷声说,哪个?我说,我。咋了杜哥?你出来,出来。等一下,五分钟。出来!我大嚷。好好好,马上。但迟迟没动静。我说再不出来我就闯进去了。马上马上马上。门终于打开,厕所里一股骚味。小小背对我,小李拽着裤带斜眼瞅我。我直奔洗手池,没有鱼缸。下面也没有。马桶后面,前面,他们用过的手纸篓里,哪也没有。小李说你找哪样?我没吭声,返身出去。我不清楚是我把它弄丢了,还是被护工清理了。此时小小已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她撬开一只菠萝罐头,小勺舀出来,喂他嘴里。小李吃了半口就吐掉了,难吃,我操。小小说你有病啊,昨天你说想吃菠萝,我屁颠屁颠给你——不想吃,我他妈哪样也不想吃。他们就一瓶菠萝罐头吵起来。这是两人头一次吵架。我原以为小小对大头小李百依百顺。姑娘一口咬定,小李是不识抬举的狗,小李大怒,抄起小勺扔去,姑娘躲闪不及正中左脸。她挺起傲人的胸脯,叉腰骂道,狗日的,永远别想吃老娘一口东西。不吃就不吃,滚!好,我走,我操你妈的李唯!她挎起小包往外走,中途弯腰捡起那把小勺子扔回来,小李闪身躲开了。狗日的,你不得好死!她狠狠砸上门。小李一声冷笑,捡起勺子在胸前擦了擦,舀出糖水菠萝一口吞下,笑嘻嘻地告诉我,法国普罗旺斯产的,贵啊。我问他,小小跑了你不追?他说追哪样追,明天照样屁颠屁颠回来。她是没得到满足,刚一半呢我就破门而入了。我向他道歉,他问我找什么?我说,没什么。小李忽然问我,小马医生真是自杀?我没说话。他说,真他妈邪门。医生办公室风水不好?听说去年也死过人,直接从四楼跳下去,砸在青石板上,脑浆迸裂。真的假的?骗你是孙子。我半天没说话。女人,就是贱。你说谁?她呀,刘舒涵呀。小小?就一个字,贱。别这么说,她真走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她,打死也走不了。我还不了解她?!贱啊,骂不走打不跑。真要是一刀两断,她立马上吊你信吗?他一声长叹,问我恢复得如何?不太好。我说。我也不太好。他说,天天这么操,牲口也耐不住啊,我他妈走路都不行,疼得爆炸。这么下去,我是出不了院了。我说最多半个月,我们应该同时出院。他说他不想出院,也沒心思出院,这里很舒服,吃的不错,住的也不错。出去了是找个工作呢,还是吃她软饭?她租的地方够大,但不舒坦,反倒是病房刺激又快活。你想继续住院?可你没病了啊,等你伤口养好,他们不可能再让你住下去。我们真喜欢这里啊,刘舒涵这小娘们有的是办法。办法?嗯,种种办法,找找院长,主任什么的。他的表情厌倦又沉迷。已经换了很多地方了,出租房,酒店,家,她家我家,朋友家,车上,电影院,地下车库,垃圾房,配电室,洗衣间,物管工具房,你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玩过了,最终,医院才是最棒的,人来人往又足够私密,你觉得有人会闯进来(厕所)又永远不会闯进来,就因为你是病人,就可以大大方方名正言顺地使用厕所。啊哈,杜哥,刺激!你就是操了一匹马也没人管你。我想了想,问他说,知不知道冯戈是干什么的,赚的什么钱?他笑着说,重要吗,冯戈赚哪样钱,是个问题?他就是贩卖军火倒卖毒品我也不关心,我只关心我屁股上的窟窿长没长好。现在更关心的是,能不能继续住下去。我他妈不想出院,要一辈子住这儿就好啦。不考虑工作的问题。永远不想考虑工作问题。你说人活着何必工作?想咋地咋地,只要有人买单嘛。就算我和刘舒涵小娘们明天就分了,今天照样该操操,该吃吃,该睡睡。你说呢杜哥?可总有痊愈那天,我打断他,冯戈二进宫都差不多好了。所以啊,小李压低声音,所以冯戈多他妈狡猾,我才不信他二进宫,打死我也不信。我猜,这狗日的拿一把锥子,生生在屁股上扎一个洞。为什么?我操,傻子才想离开这里!

我没想过留下来,从没想过。更没想过自己扎自己一刀重新住进来。但我不得不信小冯为了重新入住想尽办法。我似乎看见他站在医院最高一层楼顶(18楼)向下俯瞰,所有犄角旮旯逃不出他那双狼眼,脸上出现诡异的微笑。我毛骨悚然。此后两天,他不知去向,护士查房时我和小李都说不知道他去哪了。我隐约不安,担心他的消失预示着更大事件的发生。不,天塌下来也跟我没关系,我担心什么?小马医生死了。我吻过的小马医生,死了。玩笑开得太大了。我的作息一尘不变:早八点,准时拖着步子捱进冲洗室,坐在电动马桶上接受清洗,然后提起裤子,去隔壁接受紫外线治疗,然后返回病房,发呆,聊会天,睡一觉,午饭,返回,继续睡觉,发呆,晚饭,挨到黄昏,7点半换药,疼得要命,似乎永远也好不了了,刚刚长好的伤口像被重新撕开,冲出脓液,涂抹碘伏,塞进纱布药棉,最后是三黄软膏。中华一号。我操,我们每天用的,是中华一号。新来的换药医生长着一双漏光的大眼,所以你宁可闭起眼来。闭上眼睛必然想起小马。于是,我希望新来的下手重些,再重些。我非常难过。对自己的厌恶像来苏臭味一样浓烈。我问她说,你知道,你给我上的药膏是中华一号吗?什么?她停下来。我当着她的面,拽起裤头。她已经看见我老二了。我还是尽量在剧痛中照看好隐私。我又说,如果把中华一号和三黄软膏调换一下——她的目光从我死耗子般的老二上弹开,手中的小钩子叮当抛入消毒盘,高喊,下一个!我走出来。下一个病友是我手术当天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女人,是她,直觉告诉我是她。又白又瘦,头发梳在两侧,发缝有些大。她冲我点点头。我也冲她点点头。我们擦身而过。我老二被伤口的巨痛振得蹦了三下。回到病房,冯戈不在,大头小李也不在。我以为他和小小又去了厕所,但厕所空着。我进入走廊。此时格外暗淡,有什么东西在黑暗深处晃来晃去,冷风呼啸,像野猫的嚎哭。我顺时针由西往东,经过熟得不能再熟的五间病房以及长椅上几张熟悉的脸。他们面无表情,像我一样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窟窿何时才能长好。太漫长了,也太艰难了。我碰见一个年轻女人——其实是错觉,她不年轻了,少说三十五六,但皮肤很白,眉眼很细,看起来温和平静。我仔细瞧她,她忽然抬头,冲我淡淡一笑。我的心砰砰直跳,这是入院以来除小马之外的第一张笑脸,我早就对麻木痛苦的表情习以为常了。她何必对我笑?我们认识?不认识?我想不明白。我没笑。我居然没还她一个微笑。我来到医生办公室,恍然看见小马桌前有人端坐,背影一模一样。我差点叫出来。凑近了仔细看,不是她,不是。她比小马高挑丰满。我刚要走,她扭头说,杜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换药的实习医生。我似乎见过。她非常漂亮。远超小马,超过所有女医生,一种端庄成熟之美。我忽然觉得口渴。嘿,你忘了谁给你做的手术?我恍然大悟,低声说,刘医生,您好。恢复得还好?她皮肤又白又细,气质挺拔优雅。不太好,每天,伤口好像又撕开了。你想多啦,伤口每天都以10%的速度愈合,你要相信医生。不是不相信,而是——我没说下去。并不清楚我想表达什么。她说你怎么恍恍惚惚的,进来坐会儿?我走进去,望着小马的桌子。它空空荡荡,没有金鱼缸,没有金鱼。我问她,你记得我是杜上?她微微一笑,说哪记得住啊,是小马在一张处方签上写过我的名字,3床,杜上。她看着我。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哦,小马医生。我极其紧张,小马,小马跟我没半点关系。她淡淡一笑,可惜,太可惜啦。是啊,那么——我又说不出话来。任何言辞纯属多余。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刘医生看着我,你别紧张,我们调看过办公室监控录像——什么?我觉得轻飘飘的,两脚并未踩在水泥地上。我低下头,眼泪涌出来。刘医生,我——都是过来人,她说,我理解。我说,我没做什么啊,我能做什么?我一个病人——她打断我,小马的事情,不提了。再也不提了。也不提冯戈,好吗?我瞅着她,像傻子一样瞅着。什么也不提啦。忘了那天,彻底忘掉。我说不出话。她感慨说她早不想干了,但活到这把年纪,总不能像小马一样两眼一闭撒手不管。你不知道她给家人带来多大痛苦,她说,我们做了一天一夜的工作才把他们劝回安徽。她忽然一声长叹,我讨厌这里,讨厌呛人的药膏味。但是没办法,你是主任。我使劲点头,您不必每天都来?错了,我每天都来,只不过你没看见。这么说吧,买一只棉签你也得签字,你是很难躲开的。就算偶尔没来医院,我也会写总结,写病历,再布置每个医生(包括实习医生)的下一周工作内容,检查他们上一周的工作是否有疏漏。就算偶尔闲下来,我会到医院教学中心去,有几十个上百个等待毕业的学生等着我……哎,一旦你疏忽大意——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抚摸,将一页处方签反复抹平。它够平的了,像镜子一样光亮——后果不堪设想。就像,就像——悬崖?对对,悬崖。从悬崖上,摔下去。我没说话。你们的病,是心病。是你们对自己的身体过度关注引起的,这样一来,你们对药物和医生的依赖,就慢慢变成一种疾患。所以,有时候,也许,我们什么也没干,是你们渐渐自愈了。因为你们的自信没有了。没有自信反而有利于恢复。这就好比,我没有自信,反而能激励我放开手脚好好干。你懂我意思吗?当一个人失去某种东西,比如希望,你反倒自由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争者,天下莫与之争?她的话让我手心出汗,两只脚也在冒汗。我听见她长叹一声,结束了长篇大论,给我倒了一杯水。忘记这些破事吧,杜上。下次见面,我们聊点别的,聊点开心的。好吗?

我想找到金鱼缸,它是我和小马之间唯一的联系。我明明可以忘掉,像刘医生所说,忘掉。不争,天下莫与之争。最好没什么想法。嗯。我没找到鱼缸。哪也没有。清洁工说没见过它,无论办公室还是病房。他们怀疑我脑子出了问题,也许是苏粒引起的——她再没来过,我可能被抛弃了,加上小马之死来得太突然,我一定受了刺激。很大的刺激。我孤零零在走廊里游荡,从黄昏到深夜,从深夜到凌晨。大头小李和小冯继续打鼾磨牙,睡得很死。而我,我似乎报废了,和垃圾没有本质区别。我给公司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还要治疗很久,他们准了我的假。人事部主管说,等你回来,公司就不是现在的公司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反正你回不回来,干不干活,都不重要了。对公司或对你个人,一点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安心养病。工资呢?我说。足额发放,你放心,你是公司老人了。我想给苏粒打个电话,最终放弃了。打不打都一样。我不知道这种状态还将持续多久。下午,医生的例行检查不太乐观,他们举着小手电,让我尽量掰开屁股,亮出窟窿,使劲照亮它的内部,给出的意见让我惊慌不安——他们不能理解我的伤口为什么恢复得如此缓慢,甚至,连起码的恢复也谈不上,还有脓液流出,还没长出新肉。真奇怪,这么久了,你干了什么?我说我每天两点一线,跟所有病人一样嘛,吃了睡,睡了吃,然后治疗,然后换药。天天重复,没完没了。喂,我胖了吗?是有一点。一个实习医生说。我走上体重秤,71,胖了一公斤。居然胖了一公斤。拉斯普京小子拍拍我的肩膀说,照这样下去不行,你还要住个百八十天的。你是不是,他凑近我的耳朵说,我闻到了他嘴里的酒味,拉屎的时候太用力?我摇摇头。他们走后,冯戈从楼下带回很多烧烤:牛肉串、牛舌、烧豆腐、烧猪脚。嘿,你疯啦?医生说绝不能碰烧烤。我说。他邀请我一起吃,说来来来,我一个人咋吃得完。我说,你真不想出院啦?他兴高采烈,说正宗红河烧烤,没事,都他妈医生吓唬人的。再说了,一直住下去才好。一直住这个病房,一直躺在5号床上。哈哈。我说,不怕再来一刀?操,麻醉了,怕哪样?不怕换药?嘿嘿,都挨过两轮了还怕个屌。他忽然盯着我说,换药疼吧杜哥,试试我的新药?中华二号。我惊呆了。他掏出一只小药瓶,瓶内有芝麻大的药丸。一种新型麻醉剂,他压低声音,换药前塞肛门,疗效奇佳,塞进去你就感觉不到疼了。你就可以跟换药的小医生们说说笑笑了。操!我说。你他妈的就不怕——杜哥,想好了赶紧找我,给你六折。来来来,牛肉归你,牛舌归我。我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明显讨好我,至少主动示好。他明知我讨厌他,恨他,想揍他,扒他的皮。但我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不可能再对他干点什么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小冯嬉皮笑脸大吃特吃,护士查房时埋怨烧烤味太大,让他换个地方,比如走廊。他傲慢地扬起脑袋,让你们刘主任来!小护士偃旗息鼓,从小冯手中得到十来只小牛肉串,外加一通夸獎,她红着脸举着肉串小跑出去了。我走出病房,伤口钻心地疼。我沿走廊从西到东,又从东到西,直到身体渐渐热起来,出了一层热烘烘的细汗才停下,觉得有必要给苏粒打个电话,告诉她我的病情,同时征求她的意见。我拖拖拉拉下楼出门。光华街行人不多,青石板路硬邦邦的,它们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被无数只脚打磨得闪闪发亮。石头,本来就是这个世上最硬的东西,哪怕被人踩来踩去,终究还在这里,还躺在这条街上。我在头一次吃米线的小店要了一碗卤面,歪着屁股吃完,慢慢回到医院,猛然想起我没打苏粒电话。算了,打不打都一样,就算接通,结果还是一样。我想起冯戈的新药,塞进肛门的新型麻醉剂,到底是真是假?胡扯?麻醉品也敢卖?!我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非常享受,也毫不害怕。我不明白像他这种小子,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害怕。我返回楼上,扑鼻的食物味人味垃圾味消毒水味死气沉沉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病友们又在换药室门前排起长队,等候钻心疼痛,然后惨叫,然后提拎裤头露着老二,冲医生谄媚地傻笑。在患病这件事情上,我们多么无辜啊,这让我们之间多了一种隐秘的悲凉。但是,今晚,我烦透了,忽然萌生逃跑的念头——至少,今天不换药了,看他们拿我怎么着。但几分钟后我就泄了气,拎着黑袋子一步步挪动,加入病友的行列。我没胆量逃走,连一次换药也不敢错过。我是个软骨头。白活那么大年纪了,我他妈只是个软骨头。塑料袋子擦拉擦啦响,里面像装着一大堆秘密武器。大头小李擦拉擦啦冲到我前面去了,冲我挥了挥手。我慢慢跟上,守在队尾,得知今天换药的,正是刘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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