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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号航站

2019-12-09刘琦

读者 2019年24期
关键词:莉娜人马座相框

刘琦

1

我去24号航站拜访老人的时候,那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里是太阳系内最繁忙的航站之一,至少曾经是。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驾驶飞船到来的时候,航站已经变得十分冷清。

在自动停泊系统的引导下,飞船稳稳地降落在站台上。

“就是这里了。”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

然后我穿上厚重的宇航服,走出飞船,迈着低重力下特有的滑稽步伐,跟随闪烁的引导信标,一步一跳地往站内走去。

快走到气密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老人,他也穿着厚重的宇航服,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他就是我要拜访的人。

作为一位才70岁的老人,他有些过于衰老了。在这个科技主导一切的时代,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150岁,70岁虽说是已过中年,但仍是未失去活力的阶段。

但我面前的老人不是这样,他的面容很憔悴,一道道皱纹刀刻般深深地印在脸上。更令我惊讶的是,老人的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白翳,我知道,那是逐渐失明的征兆。现在在老人眼里,我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看到老人这副模样,我心里一阵凄凉。

冷清的航站和憔悴的老人,似乎都在暗示这场突兀的拜访不会有完美的结果。

“很久没人来过这里了。”老人说。

“有多久?”我问。

“17年。”老人说,“那些科学家发明了更高效的跃迁飞船,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飞船经过这里了。”

“我是一名记者。”我说。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以掩盖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我想做个专访,可以吗?”

老人沉思了几秒钟,然后回答我:“我们去吧台坐会儿吧,那里更适合聊天。”

2

酒吧很宽敞,可以想见这里曾经有多么热闹。从各个方向来的宇航员和游客们欢聚在酒吧里,他们手里举着大杯的啤酒,一边往嘴里猛灌,一边东倒西歪地合唱《太空进行曲》,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航站。现在那些声音和场景都不在了,偌大的酒吧只有一个机器侍应生在吧台前擦着酒杯。

“二位好,想喝点什么?我们这里有地球来的威士忌,冥王星产的马可尼,还有出自木卫二的伏特加……”

机器人发出温和的电磁音,机械地报出几十种酒的名字。

“老样子,来一杯马可尼。”老人熟练地坐在吧台前,然后他问我,“你呢?”

“和你一样。”我回答道。

“我有点喜欢你了,年轻人。”老人笑了笑,来到这里后,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微笑。“马可尼味道很怪,喜欢喝这酒的人不多,难得遇到和我有相同口味的人。”

两杯马可尼很快就端了上来。老人用满是皱纹的右手端起酒杯,缓缓送到嘴边,他先用嘴唇抿了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咕咚”一声灌进一大口。

“说吧,要做什么专访?”在酒精的作用下,老人的脸不那么憔悴了,微微有了一絲血色。

“关于24号航站。”我也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我想知道24号航站的历史。我是一名记者,专门负责搜寻那些被人遗忘在历史中的故事。24号航站曾经很重要,现在虽然被人遗忘了,但它的故事值得我们铭记。”

我这样对老人讲,仿佛我真是一名收集故事的记者。

当然,我撒谎了。

“这里有过很多故事。”老人不觉陷入沉思,“但那些故事都过去很久很久了。”

“讲一讲吧。”我说。

“24号航站在74年前正式完工,巧合的是,我也是在那年出生的。似乎从我出生起,我的命运就注定和这座航站关联在一起。24号是整个小行星带最忙碌的航站,我22岁那年来到这里,成了一名飞船引导员。我喜欢这份工作,每次看到那些长途奔波而来的飞船在我的口令的引导下,平安地降落在站台上,我的内心就会升腾起一股自豪感,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我的口令下有序地运转着。”

说到这儿,老人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满足的表情,记忆又把他带回到那个热闹忙碌的年代,那个24号航站还在发挥重要作用的时代。

“在这里,我能见到各个星球来的宇航员。因为重力和气压影响,他们的身材大相径庭,有些人身材细长而优雅,有些则臃肿矮胖,他们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在翻译机的帮助下交流。这里仿佛是一个嘈杂的大集市,我则是让这个集市顺利运转的人。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航站中工作,虽偶有不快,但大部分时间都很满足。可惜世界上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不会持续太久,24号航站也逐渐迎来了它的归宿……”

老人叹了叹气,又喝了几口马可尼,继续回忆。

“后来,航站安装了自动引导系统,只要几个人值守即可,很多同事都离开了。再后来,第一代跃迁飞船投入量产,就再也没有飞船来这里停泊了。如果你从地球跃迁到冥王星只需要3分钟,又何必花上十几天时间来我这里呢?”

“剩下的同事呢?”我问。

“既然没有飞船来停泊,航站也就失去了它的作用,其他人也都离开了。他们劝我一起离开,但我拒绝了。我得坚守在这里,哪怕余生中只有一艘飞船经过这里,我也得让24号再发挥一次作用。”

“为什么您不离开?”我又问,其实我知道答案。

“你可以说我固执,但我自有足够的理由留在这儿。我跟你说过,我是航站建成那年出生的,但我自出生后就没见过父亲。我父亲是24号航站的焊接工,因为一次太空垃圾事故死在了这里,他是为24号航站牺牲的,我得为他守住这座航站。”

说到这儿,老人黯淡的双眼溢出了几滴眼泪。我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没有接,只是用自己粗糙的手,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如果我走了,政府就会把这座航站拆掉,可我留在这儿,他们就会放任我的固执。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航站,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所以他们不再往这儿运补给了,所幸这里的库存充足,我一个人几百年也消耗不完。”

老人讲述完,又喝起酒来,我试探性地问道:“您看着自己的同事一个个离去,自己却为了某种信念在这个冷清的地方待了这么多年,后悔过吗?”

老人听完我的问题,仿佛某种记忆深处的东西正在爬上他的脸庞。他没有回答我。喝完最后一口酒,他缓慢地站起身来说:“我累了,先休息吧,等睡醒我们再谈。”

3

我躺在客房里,盯着发白的天花板出神。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开着一艘偷来的飞船,冒昧地来拜访一个我不该见的老人,谎称自己是一名记者。但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困扰着我,我找不到答案,只能来这里拜访他。

他是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

透过窗户,我看到老人的房间亮着灯,就穿上衣服走了过去。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门前,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老人家,您屋里的灯还亮着。”

“进来吧。”屋内传来老人平静的声音。

我推开门走进去,看到老人穿着浅蓝色棉质睡衣,安详地坐在自己的书桌旁。书桌整洁有序,他戴着一副银丝边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个木质相框,正仔细端详着。

我凑过去,瞥到了相框中的图像。那是一个年轻女性的照片。在时间的冲刷下,照片已经泛黄,但依然掩盖不住女人的美丽。

天花板上洒下柔和的灯光,在灯光的映衬下,照片中的女人显得端庄而优雅。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接近答案了。

“这是谁?”我坐在老人旁边的椅子上问道。

“记忆深处的一个女人。”老人抚摸着相框,用一种追忆往昔的语调对我说,“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见过她了。”

“能讲讲她吗?”

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讲述起来。

“那是50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像你一样年轻,有一天航站来了一架特殊的飞船,我按照例行引导程序,让这架飞船降落在站台上。那时我没有过多留意这艘飞船,以及飞船里的任何乘客,对我来说,那只是一艘在此停泊几天的普通飞船而已。直到下班之后,我在走廊里遇到了她,就是照片上这个女人,她是那艘飞船上的乘客之一。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被深深吸引了。她留着淡黄色的短发,身形优雅而美丽,一双眼睛澄澈而透出希望。她看到我在盯着她,对我礼貌地笑了笑,我也回应她一个微笑,很自然地,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跟着老人的讲述点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老人还能记得这么清晰。

“我邀请她在酒吧喝酒,我们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谈天说地,从水星的金矿基地谈到冥王星的轨道游乐场,我们热烈地交换着观点,感觉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密感。谈话结束的时候,我兴奋地对她说:‘我们明天继续吧!她低下头,神色很凝重,半晌才抬起头对我说,她明天就要走了。我说我在这里工作,可以等她,可她说没有下次了,她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什么意思?我惊讶地问。她说,这艘飞船要去半人马座α星,她是第一批自愿移民的人,不会再返回太阳系。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彼此,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她打破沉默:‘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半人马座。她握紧了我的手。我犹豫了,‘我考虑一晚吧。我这样回答她。”

“但你没跟她走,你留在了这里,为什么?”我问。

“我那时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你可能不知道,那时24号航站有一艘搭载时空穿梭机的飞船,只是原型机,很不稳定。我偷偷进到飞船里,去了50年后,想问问未来的自己,我应该怎么做。”

“未来的你怎么说?”我紧张地问。

“我根本没有遇到‘他,我甚至没有见到24号航站。”老人的语气很失望。

“所以你自己做出了最终决定,对吗?”

老人点点头。

“我回来后思考了整整一夜,我舍不得24号航站,我也舍不得离开自己的故乡,我不知道跟她去半人马座后会过怎样的生活。在最后一刻我放弃了。我含着眼泪引导她的飞船起航,然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你们再也没联系吗?”

“你知道,那里离太阳系大约有4.22光年,只是互相打个招呼,都需要很多年的时间,她有自己的生活,何必要等我多年一次的问候呢。所以,我们没再联系过。”

“你后悔吗?”我问。

我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因为我遇到了和他同样的困扰。

老人轻轻放下相框,又摘掉自己的老花镜,对我说:“尽管我很怀念她,有很多次我甚至在梦中呼唤她的名字,但实话对你说,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对这座航站有很深的感情,我守护着它,像航海时代的人守护一座灯塔。”老人回答。

“那如果你和她走了呢,你会怎样?”我又问。

“我不知道。”老人说。

他又喃喃地讲起一些其他的事情,我安静地坐在他身旁聆听。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我看了看表,到了该返回的时间。

“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我得走了,老人家。”

“年轻人,我看不清你,但我觉得你很像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老人伸出粗糙的手,摸索着我的脸庞,“我知道你正因某些问题而困惑,就像我在那个年纪遇到困扰一样,每个年轻人都会这样。你想来这里寻求答案,但很抱歉,我给不了你答案,你得遵从内心,找到自己的答案。”

我惊讶地看着老人,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4

我开着飞船回到自己的时空,用拖车把飞船运回仓库,在通往住宿区的走廊里,我又遇到了莉娜。

莉娜淡黄色的头发微微晃动,空气中弥漫着一阵迷人的淡雅香气。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莉娜问我。

我想起那个老人,想起他抚摸相框时的神情,想起他对我说的那番话。我走过去紧紧拥抱住莉娜,哭了起来,这哭声不是为我一个人。

后来我跟莉娜走了,我们一起去了半人马座α星,在4.22光年外的星球开始了新生活。

一转眼50年过去了,我也成了一个70多岁的老人。有一天,从太阳系来了一批游客,我问起一个叫24号航站的地方怎么样了,很多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个地方。只有一个热衷历史的年轻人告诉我,那个航站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拆除了。

我早就知道了那座航站的命运,但令我欣慰的是,至少在拆除的时候,那里没有一个独守的老人。

我把这件事讲给了莉娜,莉娜表示不解:“如果那个老人年轻时留在24号航站,他就会在50年后见到自己,但他没有遇到;而你年轻时跟我走了,你怎么又会见到50年后依然留在航站的老人呢?”

我笑了笑,对莉娜说道:“我告诉过你,那艘时空穿梭原型机不稳定。我猜我在穿越时间的同时,也跨越了维度,我去了一个平行宇宙,那个宇宙里我没有跟你走,而是留在了24号航站。作为置换,那個宇宙的我来到我们的宇宙,所以他无法在50年后遇到年老的我,因为我现在在半人马座,24号航站也早就被拆除了。”

“所以这是两个宇宙中你的故事?”莉娜问。

我点点头。

“年轻时,你们都想向未来找答案,但你们都没找到。”莉娜说。

“但我们确实又各自找到了答案,我们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这就是答案。”

“在这两个宇宙中,哪个选择是错误的?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航站?”莉娜问。

“都没有错。”我搂着莉娜的肩膀,透过基地的舷窗,望向遥远的星空。

(东 方摘自《科学之友》2019年第10期,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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