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机器:与安娜·杜米丘的对谈
2019-12-09曾不容
曾不容
安娜·杜米丘(Anna Dumitriu):
英国视觉艺术和表演艺术艺术家,以生物艺术、雕塑、装置和数码媒体为媒介,探讨我们和传染性疾病、合成生物技术、机器人的关系。2018年,她担任英国科学协会科技与艺术部门会长,并长期在英国赫特福德大学、布莱顿和萨塞克斯大学医学部、阿姆斯特丹Waag Society任研究员职位。她也是“英国公共健康全国典型文化收藏”和牛津大学“微生物医学的现代化研究小组”的驻地艺术家。杜米丘在英国泰特当代美术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等机构做过演讲。诸多图书出版和艺术期刊刊登过她的作品,其中包括2016年出版的图书《生物艺术:转化的现实》 。她还是“非必要研究机构”( The Institute of Unnecessary Research)的创始人,该机构致力于探讨艺术家与科学技术和理论研究的关系。
展览介绍:
“智能机器”为安娜·杜米丘和亚历克斯·梅的合作展览,通过一系列装置与机器人相关的艺术作品,批判性地讨论了机器人、人工智能、机器学习和生物电脑技术。展览的题目和主题受到1948年阿兰·图灵未发表的同名文章的启发,这篇文章是关于人工智能的第一篇宣言。“智能机器”质疑了人和机器的区分标准。展览的主体由一系列反常的机器人构成,有一些机器人懒散、烦闷、孤僻、反社交;有一些机器人善于用言辞调情,或是靠气味辨识人。它们具备福柯分析的“反生产工作行为”(counterproductivity)的共同点。这是一系列“无用”的机器人,继承了人的缺点和感受世界的综合方式。展览还包括一部分摄影和影像作品,来自亚历克斯·梅长期对延时摄影、360度全景影像、人机交互等技术的探索。
展览似乎在质疑人类和机器人的区分标准。什么样的机器人对“人类”这个词的威胁更大?是主流影视里常常出现的对人类智能延伸的机器人,还是同样会表达无聊、孤单和脆弱的机器人 ?提出这些问题的倾向可以从安娜·杜米丘和亚历克斯在2010年之前合作的行为作品里一探究竟。早前杜米丘通过感觉剥夺试验,即减少视觉、听觉、触觉的输入,将自己“降级”为没有正常人感觉敏锐、钝滞的“机器人”之后,再从事一系列日常工作,然后比较结果上的差异。而现在,杜米丘将机器人“升级”为具备情感和惰性的“人类”,从问题的另一端考量什么才是“人类”和“机器”的分别。他们的最新合作作品“单细胞机器人:一种后奇点和后气候变化时期的生命形态”(2018-2019)也反应了类似的主题,通过应用最新的科技试图还原最原始的单细胞生命形态(archea):一种靠触角捕食的海洋生物。展览于2019年9月27日在伦敦开幕,由“丑小鸭”团体策划。
(译注得到策展团体的授权。以下为2019年8月30日“丑小鸭”创意执行DeenAtger与安娜·杜米丘在“智能机器”展览开幕前的对谈,原文见http://uglyduck.org.uk/。附录为保罗·普雷西亚多教授对生物科技和生命政治的评论,其中引用到安娜·杜米丘的作品图片。)
以下简称A(安娜·杜米丘)和U(Ugly Duck,丑小鸭)。
U:首先我们对你的创作实践深感兴趣,你有科学专业背景吗?为什么会选择以此创作艺术作品呢?
A:我的工作比较像天职,除了做这个,别无其他选择。我会探索与人类处境、生命本质相关的科学领域,尤其是微生物和传染病,或者是我们与机器人、AI的关系。我在实验室亲手制作我的作品,像我在自己工作室那样。我学习了科学实践,有时这包括复杂的细菌基因修改,接触诸如肺结核的危险病原体或是运用硬件和AI建造机器人。我二十多年来在科学环境中工作,参加艺术家驻地项目,但你或许不会称之为科学背景。我是艺术背景出身,但艺术对我来说像一个元学科,使我不仅能探索科学技术,也能去探索它们与文化、社会历史、心理学、人类行为、美学和情绪的相互关联。艺术不受限,让我能从多层面讲述复杂的故事。作品本身具有美学的视觉冲击,但当你深入剖析,它则展现了我的研究过程以及相关概念,所以是一种观念艺术。我对于科学、医药历史及其文化背景非常着迷。我希望在作品中表现早期历史和未来发展之间的联结。
U:我们说说你和亚历克斯·梅(Alex May)的合作吧。
A:丑小鸭的展览是我们在机器人艺术领域全部的合作成果在同一个时空的首次展示。我是9年前认识Alex May,当时我是苏塞克斯大学计算神经学与机器人中心的驻地艺术家,该中心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工生命研究小组之一,并且正在开发一项名为“意识的显露”的人机性能作品(近期被收录于计算机艺术学会合集)。我作为艺术文化委员会联合主席,也正在为阿兰·图灵百年纪念开发一个艺术活动的项目,于是我们一拍即合。Alex具有编程和创造数码艺术的专业能力,因此我们结合所长,共同创作了我们独自无法创作出的作品。
当我受赫特福德郡大学计算机学院邀请参加其驻地艺术家项目时,我提议Alex也共同参加。我们通常在机器人项目中合作,时机合适时,我们也会有其他合作,会通过联合作品的方式,或在各自单独项目中将对方作为合作者列出。大多数的作品其实是各自单独的项目(通常与科学家有合作),我们不打算完全合并我们的方法,或是在一个单一的“品牌”之下运作,那样就太奇怪了,我们更希望保持各自独立的身份。
过去几年中我们和帝国理工学院的Amanda Wilson合作,参加西班牙LABoral举办的EMAP驻地项目,创作了“ArchaeaBot: 后奇点与后气候变化中的生命形态”,这将在丑小鸭展出,我们也一直为此忙碌着,将继续在全球范围内展出。我们与赫特福德郡大学的合作一直都很棒,这次在丑小鸭的展览也是与他们合作的。Alex和我都热爱忙碌的节奏,也喜欢长时间工作。我们都迫切渴望完成作品(而不仅是满足外界的要求),因此我们彼此相得益彰。
U:从艺术、科技、科学的交叉来看,你是如何与实验室、科学家们建立合作关系的?这种合作给你的创作带來了什么,而对方又收获了什么?
A:我认为现阶段我作品的知名度较高,至少对某些群体来说,人们了解我对此领域的热情,我做出越多作品,就聚合了越多知识,也就能激起更多想法。艺术是呈指数增长的,你做得越多,你就有越多需要去完成。幸运的是,现在我常常受到科学家的合作邀请。例如来自英国公共健康全国典型文化收藏(National Collection of Type Cultures)和牛津大学微生物医学的现代化研究小组(Modernising Medical Microbiology)的邀请,都是在进行中的很棒的合作。有时在合作中,我需要向科学团队展示我理解他们工作的价值和想法,因为人们通常认为艺术家不会理解科学的层面,然而我向团队分享我的过往记录后,就很快能取得信任。所以我觉得,问题是,我是如何积累这些记录、从而能打开这扇合作之门的。答案就是:坚韧和勤奋,并学习科学领域的知识,在层层学习之上不断积累。我并没有特殊的运气,也没有优越的背景,只是我一直都喜欢开发新的合作关系,也十分欢迎来自科学家、研究者和技术人员的方法见解。
U:谈谈对于你与Alex编写的“智能机器”的展望?你打算主要展示自己的作品,还是会加入其他在艺术科技领域创作的艺术家作品?
A:我们将首次在同一个地点展出我们所有的机器人项目,其中许多都是与赫特福德郡大学的研究者以及欧洲的合作方合作。我们的“ArchaeaBot: 后奇点与后气候变化中的生命形态”将以一个新的音波艺术作品开启展览,该作品由我们的科学合作者Amanda Wilson创作,她是一名音乐人、声音艺术家、表演者。
我们将展示与Volker Steuber教授和FreekHoebeek教授合作的人形机器人“ HARR1”(又名“我的机器人伴侣”)、“反社会群体机器人”、新型“生物计算机器人”,以及一些其他互动或视频映射的作品。或许还会展示我创作的“意识的显露”(2009-2010)机器人,或是(正在开发中的)被气味吸引的机器人,以及为人类准备的、用于吸引机器人的香水(这在将来可能会成为热点需求)。我们仍在准备展览作品,为此次激动人心的展览奉上许多机器人艺术作品。
U:展览中你也会组织研讨会,探讨关于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的当代风潮,对此你的观点是什么?藝术领域的这股潮流对于科学研究有什么影响呢?
A:我们受邀去过许多AI主题的艺术活动,而看到的内容与我在此领域超过十五年的亲身工作体验十分不同。在这些活动中,人们要么认为深度学习能解决一切,要么就描绘出未来AI的“冬天”——即AI的承诺没有达到期望,并且变得过时,不再受到投资者的青睐。我认为,重要的是要揭开媒体向大众展示的表面内容,展示深入研究中正在发掘的内容。AI和AL领域的内容远比当前普遍存在的讨论要丰富,在研讨会中我们也希望传达这个观念。 深度学习需要与其他研究领域相结合,例如受生物启发的计算、计算机技术、计算机安全性、电池设计甚至是绿色计算,以确保其真正具有可持续性和意义。
我认为艺术对公众认知AI具有积极影响,因为艺术能够提升觉知和提供一个辩论的论坛。然而,并非所有情况下都是如此。最近有些电影提到了阿兰·图灵和他的思想,但许多都呈现了错误的信息。人们在谈论“图灵测试”,却从未读过图灵的原作。电影解读已经与图灵的本意大相径庭,图灵希望我们传递智能,而电影更多将智能作为一种展示。在他的论文《计算机器与智力》(1950)中,图灵也探讨了这一背景下的性别议题,并发明了一种“维多利亚的室内游戏”,叫作模仿游戏(而并没有人在维多利亚时期书籍中找到关于此游戏存在的证据)。这一游戏中,隐藏的两名选手必须基于传递的纸条决定与之交谈的是男性还是女性。图灵探讨了一名男性选手以女性的口吻来传纸条时,必须利用人们对女性的刻板印象。考虑到图灵自身的性取向以及随后的死亡,这一文本寓意比人们意识到的还要深刻,且比如何制造出一个聊天机器人要更有哲学深度。图灵所有作品都是如此,而他受到的认可远远不够,这让我惊讶。我们的活动命名致敬了图灵1948年的论文“智能机器”,是为了纪念这首次的AI宣言。图灵不仅定义了算法、使通用计算变得可能,他还是AI与AL的先驱。我在联合带领图灵百年纪念艺术与文化委员会时,发现他在电脑和数学领域之外几乎不为人知。如今他变得更有名,这当然与我们的作品以及好莱坞都有关。然而人们对他真实的作品却知之甚少,而那才是他最重要的贡献。大多数是关于图灵的作品,包括他与Tommy Flowers合作时的最大成就,也就是位于布莱切利公园的第一台可编程的电子数码计算巨型机器,它隐藏在英国社会秘密行动之下,在四十年内都不允许为人所谈论。
我希望研讨会能使人们对当代AI/AL有更深理解,以及我们如何发展到了今天的状态。我也想探讨艺术涉足这一领域的最佳方式,从而引发人们关注道德辩论,传播新的研究,甚至帮助研究的创新和执行。
U:创意和科学工作者都对这一领域加强了探索,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A:大部分原因是由于人们意识到这些技术的影响,这当然与媒体以及创业文化引起的商业兴趣分不开。艺术需要有策展人和资助者来支持作品,也需要有观众愿意体验作品,而对于AI艺术,我认为已经万事俱备。我认为,一些我从事的其他领域,例如合成生物和其机制,都与AI艺术的发展水平相差很多。那些领域的作品很少。CRISPR期刊曾将我看作运用CRISPR DNA编辑技术亲手创作艺术品的第一人(在我的“修补一下,对付使用”项目中),我也很有兴趣观察该领域将如何发展,是否会与AI艺术有相似的发展。
U:你和Alex目前在全球办展,创作的时间有保障吗?有什么能与我们分享的项目吗?
A:近期我们有幸获得瑞士迅达集团(Schindler)的EU STARTS驻地项目,以探索人与机器人的协同移动性,这也是我们当前关注的重点,同时也有许多各自的项目。我正与全国典型文化收藏合作,从艺术层面探索世界上最具历史意义的致病细菌收藏,探索人们关于传染病污名化的重大议题。同时也在与微生物医学的现代化研究小组合作,集中在我长期感兴趣的肺结核的研究上,以及与利兹大学的Jane Freeman关于梭状芽孢杆菌细菌的新项目。Alex正在进行一个VR新项目,探索美术馆馆藏与数码保护方法。我们还有另外两个项目在合作,一个是EU 的CHIC项目与探索生物技术以及关于菊苣庄稼培养新植物品种的方法,另一个是与维亚纳BOKU的DiethardMattanovich教授关于酵母及合成生物的项目。
附录:
“巴洛克式的科技父权:繁衍/再生产”
保罗·普雷西亚多(Paul B. Preciado)
地球处在过渡阶段,权力处在过渡阶段,我们处在至关重要的一个时期。所有说过和做过的事情,都有可能变成一系列被传统地称作“前现代性”断裂的结果。然而对于正在经历的变化,我们并没有系统的诊断方法。在建立有效的抵抗策略之前,我们有必要先绘制一幅正在运行的权力技术的地图,然后形成一套与我们的环境相匹配的批判性的话语。由此,我们的批评重心必须转移。
正在进行的大多数对于当下变迁的研究,都由新自由主义的关键特征引发的一系列过程:经济融资化,价值抽象化,信息电子化,电脑联网的交互网络利益化,工业自动化,劳动力的机器人化。在这些分析里,权力仍被主要理解为一整套社会规范,为新的生产方式提供合理性、自由度和管理的方法。然而,一方面当然有必要阐明生产变化的本质,但是我们并没有充分解释权力和再生产/繁衍的关系。正是在再生产的权力之下,无论是生育,还是社会生产或者文化生产,我们才会抗衡到当代权力的至关重要的维度。变化最为剧烈的正是生产和权力的关系。对于权力关系,我不仅指盛行1970年代的由福柯提出的生命政治权力,还指权力作用于所有生命的方式:从纯粹的力学、暴力和终止生命的死亡政治的权力;到解码的能力;保存、复制、修改生命形式的权力。不管是“自我管理”的艺术,还是为生命体是否是可辨识的“人类”、可替换的公民下判断的机构、语境、关系和科技;还是特定的身体(有机的或者机械的)是否变得有能力说出“我”这个词,以上这些标准都在发生变形。
就像繁多的知识体系鉴定过的那样,生命在最基础的层面是一套自我维系和繁衍的系统。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系统必须将能量(食物,光线,石油等)变成热能,引导一部分的能量转化为系统的新陈代谢,以此维系生存和再生产。任何政治体制都在控制那些捕捉和分配繁衍生命的能量的共同方式。以在历史上被视作人类的物种为例,人类进化和XY染色体的基因解码,和以下迅猛的变革并行不悖,甚至影响力被它们超越:电子信息的符号编码,突变的知识和语言系统,还有构成我们称作“文化”的各种实践。文化演变(科技和意识形态)反作用回生命管控,影响并且混淆了权力的根本职责,即控制和管理生命繁衍的权力。
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者对权力的阐述,均将繁衍、再生产自然化、去历史化(如果他们考虑过再生产的话),因此将再生产去自然化变得至关重要。在把再生产去自然化的过程的那一端,对统治权力的运作方式的历史综述,即错综复杂地管理生命运行的方式,组成了我们讨论的主体。权力,这一政治性的鲜活的虚构,从以下三种交互的权力技术类别的角度来思考权力的历史不无裨益。
起初,有一种古老的死亡父权的统治权力。权力之下,只有男性才具备完整的自主自決的身体。女性、孩童和非人类的有机生命体是次等的。男性的自主自决被死亡政治的术语定义,即对暴力的合法垄断。父系和男性的权威是首要和絕对的。“父亲”即是那个有权力决定妻子、孩子和其他依附者生死和命运的人。这种对自主自决的定义来自死亡父权,是最悠久也最广为传播的实践权力的方式,展示的方式有:对自然资源的榨取,对领土的占有,对社会公共空间的统治,以及对性的强取。
第二种叫异性恋——殖民者的统治权力,它是现代性的产物,源自十五世纪的资本主义和殖民体系。这种权力笼罩在父系的权威之下,并超越了父权制度。如果没有把种植园系统、奴隶制和种族通婚法合理化的新型的经验主义和科学技术作为新的政治性的种族划分的标准,这种权力就不能存在。显而易见,生理学和精神病态学的概念,比如性区分、异性、同性、对殖民帝国下的繁衍实践起到重要作用。Monique Wittig, Guy Hocquenghem, Angela Davis, Judith Butler, Jack Halberstam, AchilleMbembe,还有其他(女性主义)学者都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见解,她们认为异性恋和种族的概念被建构成性别和人像学的判断条件,以此抗衡权力技术对身体定位的生产和再产生的划分。女性、孩童、有色人种、本土居民、残障人士、反常行为人士和动物被视作非人的或有失身份的市民,没有接触统治的技术和知识生产的途径,因此在第一时间里对“何而为人”的话语霸权没有影响力。
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标准化的异性恋,在逻辑上肯定了身份和差异,巩固了性学兼工业体系的泰罗式科学管理和弗洛伊德主义的生殖器区分法。这种关于性向的平庸的合法概念,有助于让生物繁衍变得多快好省,由此制造工业主义和新独立单一民族的独立国家所需的劳动力。它的终极结果是:对保守的、围绕生育而建构的、易于迁移的核心家庭的神圣化,核心家庭是更好地扶持种族和经济隔离的基本社会结构单位。现代性不仅发明了适应机械的新的劳动力的身体,还发明了只渴望对生殖有利的取向的新的灵魂。
第三种是自1960年代加速发展的权力科技的统治权力,可以称作“医药和色情的统治权力”。它的产生可以追溯到1953年DNA双螺旋藻结构的新发现。它可以定义为对基因的编排和掌控的权力,对调整身体外形和新陈代谢的激素和手术技术的应用,以及对“社会性别”、“双性”和“变性”等新潮概念的发明。这一系列新的方式和管理措施回应了认识论层面的性别区分的危机。虽然似乎社会性别既不能被简化到只有两种,也不能仅靠所谓的生殖器官的种类进行区分,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医学和法律机构却坚持靠科技来重新加固二元论的思维,以此巩固社会的等级制度。而与此同时,控制异性恋繁衍的科技在近几十年以来变得越来越外化。首先,女性避孕药的发明区别了异性恋和生殖目的,淘汰了原本把异性恋当作正常繁衍手段,而同性为非繁衍目的的心理病态行为的逻辑。其次,随着体外受精技术的发展,性的产物的合成开始在体外进行。很快,工业制成的体外代孕子宫将淘汰过时的男性和女性的分别。难以避免的区别将在有机受孕和人工受孕之间展开,同时伴随繁衍劳动力的新工种的出现。第三点,网络和全球多媒体展示的快感假体为色情产业提供了无限的接入点,让已经身陷重围的把身体定义为繁殖动力的容器的理念雪上加霜。在这个统治权力之下,繁衍动力经过了生产渠道的过滤,并转化为经济价值。
“医药和色情的统治权力”下的生产和再生产似乎在召唤“创造性的毁坏”的时刻。在二十世纪中期,放射性元素的开发赋予了人类摧毁地球上一切生命体的权力(也许细菌除外)。结合了医药色情技术和死亡父权冲动的核战争,成为了另一幅令人生畏的未来图景。此外,还有可能产生协同了医药色情手段的死亡政治形式的体外生殖辅助技术,改造基因并且将其变现,构成对灵魂设计的新形势的干预。这些现象对未来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时机,包括权力的实践,即排除和灭绝其他人类和非人类物种的生命的权力。对基因和生物群落的漫不经心的修改将不言自明地带来我们在现阶段无力想象和预测的后果。我们需要承担这些新形势带来的责任。我们是至今以来第一种可以灭绝地球上的生物的物种。
总之,地球生物的幸存依赖协作和象征性的生产和再生产的创造。语言学上对社会和文化再生产的解码的进化,是考量对权力应用的核心元素。让个人和集体改变信仰,适应短时期内的巨变,需要学习文化层面的对基因重组的解读。通过共同的历史我们可以学习什么?是否可能不用死亡父权的术语定义一种全新的“男性化”?有没有可能将核心家庭和单一民族的独立国家的概念去父权化和去殖民化?我们必须将文化融合的准则运用到繁衍和再生产的策略里,以此转化那些影响权力和政治性突变的科学技术。
我们生活在统治权力和科技发展像巴洛克艺术一般的并列时期。我们处理的不仅是清晰、扁平的历史术语,还有令人目眩地交错和避让的权力结构。有时候,激进、特殊的新科技会在从未联系的事物之间建立联系,有时候两种或多种科技将角逐构成再生产的体液、细胞、器官和身体的控制权力和疆域。比如国家和生物医药业对女性子宫的争夺,前者希望维持女性作为繁衍后代的免费劳动力的国家资源,后者则希冀把子宫转变成自由市场上的生物环境的主体。川普时代即是在复杂的医药和色情的统治权力之下,死亡父权的权力科技和殖民意义上强化种族和性别实践相结合的时代。新数码和生物科技的法西斯主义也可以是“人类”这种物种的最后篇章。
注:保罗·普雷西亚多(Paul B. Preciado),哲学家,策展人和性别激进主义者,是卡塞尔文献展社会单元的策展人,并在纽约大学、巴黎第八大学等地任教。他在2018年度艺术界最有影响力人物榜上位居第二十三名。
(责任编辑:戴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