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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时期李密形象的构建与流变

2019-12-09朱旭亮

关键词:旧唐书李密项羽

朱旭亮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李密是隋末乱世群雄之一。他起初跟随杨玄感反隋失败,后来辗转成为瓦岗起义军的领袖,曾率领瓦岗军与宇文化及征战不休,最终降唐复叛而死。本文试图在学界现有的对李密较为丰富的研究成果基础之上,(1)学界以往对于李密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探讨李密的阶级性质、李密及瓦岗军对于隋末农民战争的影响以及李密的墓志铭研究等方面,曾莉对于李密的研究成果进行了详尽的梳理。曾莉:《二十世纪李密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对唐宋时期李密的形象流变进行阐释,尝试勾勒出唐代国史中人物形象的构建取径,探讨其形象变迁背后的政治内涵。

一、隋末唐初李密形象的构建

李密是西魏重臣、北周八柱国之一李弼的曾孙,隋上柱国、蒲山公李宽之子。(2)“魏司徒弼曾孙,后周赐弼姓徒何氏。祖曜,周太保、魏国公;父宽,隋上柱国、蒲山公,皆知名当代。”《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七册,第2207页。出身显贵却身逢乱世的他起初跟随杨玄感起兵反隋,失败后投奔瓦岗军并取代了翟让成为领袖。李密身为上应“李氏当王”之谶,(3)“李氏当王”的谶谣产生于李弼、李虎和李远三族,并对隋末唐初的政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有关于此的论文参见毛汉光:《李渊崛起之分析——兼论隋末“李氏当王”与三李》,《“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59本4分,1988年,第1037-1061页;李锦绣:《论“李氏将兴”——隋末唐初山东豪杰研究之一》,《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下拥瓦岗势力的豪杰,其最大的愿望无疑是一统天下,因此他倾心比附的对象始终是历代开国圣君。孙英刚先生曾分析李密命祖君彦作书列隋炀帝十大罪状的文诰,并指出李密在其中被描述为类似周武王的形象,(4)孙英刚:《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89-390页。将李密讨伐隋炀与周武王伐纣相比拟。其实,李密除了将自己与周武王相比附之外,也将自己比附为汉高祖等人物:“武王承季历之基;地启元勋,世祖嗣元皇之业。”“文王厄于羑里,赤雀方来;高祖隐于砀山,彤云自起。”(5)《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12-2217页。其中的“世祖”为光武帝刘秀,“高祖”则为刘邦。这种与周武王、汉高祖等具备“创业”性质的君主相比附的现象不独见于此篇文诰,在李密致李渊的书信中同样有这种倾向:“乃致书呼高祖为兄,请合从以灭隋,大略云欲与高祖为盟津之会,殪商辛于牧野,执子婴于咸阳。”(6)《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21页。因此,李密始终以历史上的创业君主为自我认同对象,其中蕴含着他希望统一天下的政治愿望。然而最终瓦岗势力功败垂成,李密降唐称臣,于是他此前自比创业君主的行径为李唐政权所不容,尤其是李密最终又叛唐而亡,因此其历史地位需要重新判定。

初唐时期,针对李密的专门记载主要存在于《隋书》和《北史》以及他的墓志铭中。由于《隋书》由魏征主导修撰,且苏小华先生曾指出《北史》中的《李密传》应为《隋书》中《李密传》的缩写。(7)苏小华:《传世本〈李密墓志铭〉与出土〈李密墓铭〉的先后关系辨证》,《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9年第4期。加之李密的墓志铭同样由魏征所撰,因此他当为李唐王朝授命书写李密形象的执笔者。魏征在构建李密形象之时,一方面要考虑他所构建的形象是否能够获得李唐王朝的认可。另一方面,由于李密身份的特殊性,还需要考虑在政治方面的影响,以下分而论之。

首先,魏征等人在构建李密形象时,需要将其中的“天命”色彩擦除。隋末乱世中的各种谣谶此起彼伏,李密即与盛行一时的“桃李子歌”之谶相应。在《大唐创业起居注》中即载:“隋主以李氏当王,又有桃李之歌,谓密应于符谶,故不敢西顾,尤加惮之。”(8)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4页。由于李密的出身以及军事势力皆不弱于李渊,而且是隋末群雄中实力与名望俱重的豪杰,因此慕名投奔者大有人在,《资治通鉴》载:

会有李玄英者,自东都逃来,经历诸贼,求访李密,云“斯人当代隋家”。人问其故,玄英言:“比来民间谣歌有《桃李章》曰:‘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桃李子’,谓逃亡者李氏之子也;皇与后,皆君也;‘宛转花园里’,谓天子在扬州无还日,将转于沟壑也;‘莫浪语,谁道许’者,密也。”既与密遇,遂委身事之。前宋城尉齐郡房彦藻,自负其才,恨不为时用,预于杨玄感之谋。变姓名亡命,遇密于梁、宋之间,遂与之俱游汉、沔,遍入诸贼,说其豪杰;还日,从者数百人,仍为游客,处于让营。让见密为豪杰所归,欲从其计,犹豫未决。(9)《资治通鉴》卷一八三,炀帝大业十二年冬十月,北京:中华书局, 1956年,第5817页。

以上可见,李密身为应谶之人,吸引李玄英、房彦藻等豪杰争相前来投奔,这也是瓦岗军在李密领导之下不断发展壮大的原因之一。然而在《北史》、《隋书》李密传以及他的墓志铭中,有关李密应“桃李子歌”的内容毫无踪迹,如此书写体现出史臣试图将李密与谶纬相割裂,避免身负谶纬的李密形象与“天命所归”的李唐政权相抵牾。

其次,在唐初的朝廷中,李密的旧属占有很大一部分。身为李密形象构建者的魏征即为其故僚:“大业末,武阳郡丞元宝藏举兵以应李密,召征使典书记。”(10)《旧唐书》卷七一《魏征传》,第八册,第2545页。此外,如李勣、程知节、张亮、秦琼、许敬宗、李大亮、高季辅等人都曾是李密部属,他们多身居高位,在唐初政局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因此史臣在进行李密形象的构建时必然要考虑这些人的感受。倘若对他们的“旧主”进行大肆批驳,易使这些重臣心怀忐忑,进而产生对李唐政权的离心。因此,史臣最终选择将李密书写为较为正面的形象。

最后,唐朝建立之后,安抚山东地区成为当时的主要政治任务,而李密曾领导的瓦岗军正是以山东势力为主:“我之所部,并山东人。”(11)《隋书》卷七○《李密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六册,第1629页。基于李密曾经是山东势力的领袖,又缘于李密出身关陇贵族,他的身份恰好在关陇集团与山东集团之间达到了一个平衡。因此对其进行正面书写,不仅可以维护关陇集团的形象,而且还能拉拢山东集团的名门望族,进而有助于应对河朔地区窦建德、刘黑闼等人的动乱,有益于天下的安定。

在以上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之下,李密在史书中就呈现出较为正面的形象。在此基础之上,唐初社会又蕴含着浓烈的崇汉情节,由于李密其人是一位曾经争霸天下而终告失败的豪杰,恰与秦末汉初功败垂成的项羽形象不谋而合。(12)有关于项羽在史书中形象的呈现及变化在下列文章中都有论述:王亚昕:《中国古代文学中项羽形象寻绎》,硕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2015年;吴丹:《项羽形象演变研究》,硕士学位论文,陕西理工学院,2016年。综合来看,在唐宋时期项羽被塑造成一位失败的英雄形象,本文讨论李密的形象即以此为坐标。由此,史书中李密比附于项羽的形象被树立了起来。

贞观史臣在《隋书》中对于李密有如下的评价:“李密遭会风云,夺其鳞翼,思封函谷,将割鸿沟。期月之间,众数十万,破化及,摧世充,声动四方,威行万里。虽运乖天眷,事屈兴王,而义协人谋,雄名克振,壮矣!然志性轻狡,终致颠覆,其度长挈大,抑陈、项之季孟欤?”(13)《隋书》卷七○《李密传》,第六册,第1637页。这段史臣论肯定了李密与宇文化及、王世充之间战争的功绩,又以“思封函谷,将割鸿沟”之典故,将李密与陈涉、项羽相比附,凸显出李密失败的英雄形象。而在李密的墓志铭中,除了李密个人经历的叙述之外,同样出现了大量将李密与项羽之间作比附的辞句。《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中有:“或一丸请封函谷,或八千以割鸿沟”,“阴陵失道,讵展拔山之力?骓马不逝,徒切虞兮之歌”,“庶使神游楚国,无惭项羽之臣”。(14)《文苑英华》卷九四八《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4989页。同样在《唐上柱国邢国公李(密)君之墓铭》中有:“或一丸请封函谷,或八千而割鸿沟”,“顾骏马以徘徊,哥虞兮而流涕”,“庶神游楚国,无惭项羽之臣。”(15)周绍良等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页。

在以上诸多文献中,“封函谷”、“割鸿沟”等典故都有出现,其代指的是李密曾经自封为盟主之事,《旧唐书》对此有详细载录:“及义旗建,密负其强盛,欲自为盟主,乃致书呼高祖为兄,请合从以灭隋,大略云欲与高祖为盟津之会……”(16)《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20页。而李渊则韬光养晦,致书李密:“天生蒸民,必有司牧,当今为牧,非子而谁?老夫年余知命,愿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鳞附翼。惟冀早应图箓,以宁兆庶。宗盟之长,属籍见容;复封于唐,斯荣足矣!”(17)《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21页。由此,李密获得了与项羽同等的盟主地位,如项羽封刘邦为汉王一样,使李渊“复封于唐”。在《隋书》及墓志之中都有这样的用典,不仅预示了其英雄一世却最终失败的结局,也恰好巧妙地掩饰了李渊曾经避其锋芒,向李密低头妥协的窘迫。此外,如“骓马虞姬”的用典是指李密在走投无路之际欲效仿项羽自刎一事,“庶神游楚国,无惭项羽之臣”亦将李密与项羽之间的关系清晰凸显出来。

综上所述,由于出身和抱负,李密在自我形象的构建中,将自己比附成吊民伐罪、创立恢宏王朝的周武王和汉高祖等圣明君主。而在以魏征为代表的唐初史臣反复衡量之下,将李密书写为相对正面的形象,并奠定了李密与项羽相比附的基调。这不仅符合唐王朝对于李密的身份认同,也有利于当时政局的稳定。

二、唐代国史书写与李密形象的流变

据杜希德等学者对唐代国史建构问题的分析,(18)杜希德:《唐代官修史籍考》,黄宝华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后晋史臣纂修《旧唐书》的“列传”部分时,一方面直接移录吴兢、韦述所撰《唐书》中已有传者,同时也参考了实录、国史旧本乃至杂史、小说等文献,《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同样如此。因此通过对《旧唐书》、《新唐书》以及《资治通鉴》中李密形象书写的比对,或可勾勒出由唐至宋李密的形象流变,进而探析唐代国史的建构情况。

吴兢、韦述以及柳芳等唐代史学家所撰的《唐书》、《唐春秋》以及《唐历》等文献都成为后晋及北宋史臣修撰《旧唐书》、《新唐书》以及《资治通鉴》的重要史源。其中,由于吴兢、韦述和柳芳身为唐臣,且李密故僚在中唐时已凋零殆尽,山东地区亦无反叛之虞,因此他们在书写李密的形象时应站在唐王朝的立场之上。此外,敬播、许敬宗等人在太宗朝所修的《高祖实录》和《太宗实录》中也记载了部分与李密相关的史事,其重点在于强化太宗在唐朝创立中的作用。徐冲在《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中分析了《旧唐书》隋末群雄传的形成过程,(19)徐冲:《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01-121页。他指出今本《旧唐书》中的“隋末群雄传”基本保持了五代修《旧唐书》的原貌。其中,韦述所撰《唐书》中的“隋末群雄传”与《唐高祖实录》一并为后晋史臣所见,且取韦述的《唐书》而非《实录》。而杜希德在《唐代官修史籍考》中指出,令狐德棻的《国史》、牛凤及的《唐书》以及吴兢的《唐书》共同构成了韦述《唐书》之史源,(20)杜希德:《唐代官修史籍考》,黄宝华译,第156页。徐冲在此基础上认为令狐德棻的《国史》中并无“隋末群雄传”,而牛凤及纂修于武周时期的《唐书》在正当化武周权力起源的背景下加入了“隋末群雄传”,其目的是为了消弭李唐王朝“创业”这一成就的核心地位。由于《北史》、《隋书》中已经有了《李密传》,这必然会成为唐代史臣修《李密传》的蓝本。因此,笔者以为《旧唐书》、《新唐书》以及《资治通鉴》中将李密与项羽相比附的倾向正沿袭于此,且将两者之间的联系勾勒得更加明显。

首先,有关于李密幼年求学一事在《隋书》中载为:“师事国子助教包恺,受《史记》、《汉书》,励精忘倦。”(21)《隋书》卷七○《李密传》,第六册,第1624页。而在《旧唐书》中则将此事书写为李密向包恺求学途中阅读《项羽传》手不释卷,引得杨素惊奇:

尝欲寻包恺,乘一黄牛,被以蒲鞯,仍将《汉书》一帙挂于角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卷书读之。尚书令、越国公杨素见于道,从后按辔蹑之,既及,问曰:“何处书生,耽学若此?”密识越公,乃下牛再拜,自言姓名。又问所读书,答曰《项羽传》。越公奇之,与语,大悦,谓其子玄感等曰:“吾观李密识度,汝等不及。”于是玄感倾心结托。(22)《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07-2208页。

《旧唐书》在此着重描绘了李密幼年即倾慕项羽的事迹,尤其突出《项羽传》对李密的影响,由此试图将李密日后的经历与项羽勾连起来。

其次,《隋书》中谈及李密得到翟让的信任,是在其游说并降服诸路贼人的前提之下:“让遣说诸小贼,所至辄降下,让始敬焉,召与计事。”(23)《隋书》卷七○《李密传》,第六册,第1627页。然而在两《唐书》中,这一记载发生了变化。李密通过王伯当向翟让建言:“当今主昏于上,人怨于下,锐兵尽于辽东,和亲绝于突厥,方乃巡游扬、越,委弃京都,此亦刘、项奋起之会,以足下之雄才大略,士马精勇,席卷二京,诛暴灭虐,则隋氏之不足亡也。”(24)《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10页。于是“让深加敬慕,遽释之”。随后才是李密降服诸路小贼之事。从《隋书》至《旧唐书》对李密记载的变迁看,不仅将李密获得翟让尊重的原因由降服群贼替换为建言献策,更着重突出“此亦刘、项奋起之会”等辞句,凸显出李密如项羽一样,具备高远的志向。

再次,《隋书》中记载了大量李密在军事作战中的事迹,例如在击破张须陀一役中,李密身先士卒,亲自上阵:“密分兵千余人于林木间设伏。让与战不利,军稍却,密发伏自后掩之,须陀众溃。与让合击,大破之,遂斩须陀于阵。”(25)《新唐书》卷八四《李密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十二册,第3680页。胜利之后,翟让允许李密自领军队。《旧唐书》额外加入了对李密军队的描述:“密军阵整肃,凡号令兵士,虽盛夏皆若背负霜雪。躬服俭素,所得金宝皆颁赐麾下,由是人为之用。”(26)《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10-2211页。这些额外添加的对李密作战英勇、军容威武的记载在两《唐书》与《通鉴》中大量出现,体现出对李密治军以及收拢人心能力的肯定,恰与项羽最为著名的军事能力相符合。

最后,两《唐书》中对李密的评价同样将其与项羽相对比。在《旧唐书》的史臣论中,一方面肯定了李密曾经的辉煌,另一方面也为他感到惋惜:“任世勣为将臣,信魏征为谋主,成败之势,或未可知。”同时对他与项羽之间的高下也有一定的判断:“比陈涉有余矣……或以项羽拟之,文武器度即有余,壮勇断果则不及。”(27)《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25页。这大抵是将李密与项羽的历史地位视为均等。而在《新唐书》中则如此评价李密:“或称密似项羽,非也。羽兴五年霸天下,密连兵数十百战不能取东都……”(28)《新唐书》卷八四《李密传》,第十二册,第3687页。即此时欧阳修等史臣认为李密并不如项羽。但是无论“或以项羽拟之”还是“或称密似项羽”都体现出在五代及北宋时期,李密往往可以与项羽相提并论。

综上所述,两《唐书》通过增加大量的细节描写,着墨于李密与项羽之间的关联,使李密的形象更加丰满的同时,与项羽之间的联系也愈发明显。不仅如此,五代及北宋的史臣在遵循以唐王朝为本位的原则之外,出于对“正统”、“尊卑”等统治秩序的关注,将史书中李密的形象进行修改。(29)《资治通鉴》中关于李密的记载较为分散,且笔者在比对之后发现,主要是两《唐书》及诸多杂史、笔记的混杂,因此以两《唐书》为主体,论述李密传记书写中的“正统”倾向。

其一,在书写李密建坛即位时,《隋书》仅作简略记述:“让上密号为魏公。密初辞不受,诸将等固请,乃从之。设坛场,即位,称元年,置官属。”(30)《隋书》卷七○《李密传》,第六册,第1628页。然而在《旧唐书》中增加了时间以及地点的信息:“二月,于巩南设坛场。”(31)《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11页。在《新唐书》中则增添了年号:“改元永平,大赦。”(32)《新唐书》卷八四《李密传》,第十二册,第3680页。尽管孙英刚先生已经指出“永平”这一年号的记载当源自《河洛行年记》的错误记载,(33)孙英刚:《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第387-388页。但是从这一事件叙述的异同变化可见两《唐书》对建坛即位这类涉及“正统”的政治事件尤为关注。其中,《新唐书》中对此还添加了一些灾异的描写:“初,密建号登坛,疾风鼓其衣,几仆;及即位,狐鸣于旁,恶之。及将败,巩数有回风发于地,激砂砾上属天,白日为晦;屯营群鼠相衔尾西北度洛,经月不绝。”(34)《新唐书》卷八四《李密传》,第六册,第3685页。如“疾风、“狐鸣”、“天晦”“群鼠”等异象的出现暗示着李密建坛即位不为上天所承认,如此书写正是为了凸显败亡的李密与应属于李唐王朝的“天命”相背离。

其二,描述李密称魏公后封赏部下一事,《隋书》中记载:“以房彦藻为左长史,邴元真右长史,杨德方左司马,郑德韬右司马。拜让司徒,封东郡公。其将帅封拜各有差。”(35)《隋书》卷七○《李密传》,第六册,第1629页。《新唐书》在此处的记载与《隋书》、《旧唐书》等不同,据刘弘逵的研究,新书此处“邴元真左长史,房彦藻右长史”中的“左”、“右”二字为错误记载。参见刘弘逵:《读两〈唐书·李密传〉献疑》,《江海学刊》2008年第6期。《旧唐书》的记载对《隋书》所省略的单雄信、徐世勣以及祖君彦进行补充:“单雄信为左武侯大将军,徐世勣为右武侯大将军,祖君彦为记室,其余封拜各有差。”(36)《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11页。如此的记载凸显出《旧唐书》对于单雄信、徐世勣以及祖君彦三人历史地位的认同。此外,在《新唐书》中将翟让的顺序提到所有人之前彰显了欧阳修等史臣对翟让“领袖”地位的肯定,体现出《新唐书》清晰的“尊卑”倾向。

其三,《隋书》和《旧唐书》在记录归降者时并不注意“官”与“贼”的身份区分,而《新唐书》尤为注重对于“官本位”的尊崇。《隋书》载:“武阳郡丞元宝藏、黎阳贼帅李文相、洹水贼帅张升、清河贼帅赵君德、平原贼帅郝孝德并归于密,共袭破黎阳仓,据之。”(37)《隋书》卷七○《李密传》,第六册,第1629页。即将武阳郡丞与各地的贼帅并举,而在《新唐书》中,元宝藏在此名单中被删除。不仅如此,这一点还体现在记录淮阳太守赵佗降于李密一事,在《隋书》《旧唐书》中,此事记录如下:“永安大族周法明举江、黄之地以附密,齐郡贼帅徐圆朗、任城大侠徐师仁、淮阳太守赵佗皆归之。”(38)《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19页。而在《新唐书》中记录为:“四月,隋虎牢将裴仁基、淮阳太守赵佗降。”(39)《新唐书》卷八四《李密传》,第十二册,第3681页。即以赵佗与裴仁基二者并举,此处改写的目的是将淮阳太守与诸如永安大族、齐郡贼帅、任城大侠这些民间身份相区分,凸显赵佗与裴仁基所具备的隋朝官员身份。以上分析可见,《新唐书》更加注重官员身份的认同,体现出维护官员身份等级秩序这一书写倾向。

总而言之,在以唐王朝为本位的国史书写原则之下,将李密书写为失败的英雄形象,不仅是对李密个人功绩的肯定,且体面地解释了李渊曾请李密“复封于唐”的事件,正如刘邦曾受项羽之封为“汉王”一致。五代及北宋的史书中沿袭并发扬了李密与项羽之间的关联。而在经历了安史之乱及五代十国等战火纷乱的时代后,史臣非常注重对统治秩序的维护,这在李密的传记书写和形象构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三、李密被杀的不同记载

在唐初,虽然李密叛唐被杀,但是李密故僚在李唐王朝却占有重要地位。在王朝初创之际,当以安抚为主,自然不能将李密叛唐之事扩大化,造成政局不稳。另外,李密的势力范围主要在山东境内,窦建德、刘黑闼等人正是在李密旧地作乱,在山东未平之际并不宜将李密大肆批判。因此,唐王朝将为李密“盖棺定论”的任务交予山东出身的魏征来处理,正是为此考虑的。但是在后世所修的史书中,自然不会如此罢休,其表现就是对于李密之死的记载。

关于李密的死因,在魏征所撰的两份墓志以及《隋书》中皆未提及,而在《北史》中仅有简略记载:寻奉使出关安抚,至熊州而逃叛,见杀。(40)《北史》卷六○《李密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七册,第2137页。但是在两《唐书》中则十分详尽地描述了所谓“桃林之叛”。笔者以为,魏征在撰修《隋书》时存在为旧主避讳的情况,而《北史》的修撰虽然无此顾虑,但是毕竟要安抚李密旧臣,因此将李密叛唐被杀一事仅作简要记录。为旧主讳的情况不仅存在于史书中,在李密叛唐之时跟随在李密身边的常何,其墓志之中也有如下记载:“密至函城之境,有背德之心。公既知逆谋,乃流涕极谏,密惮公强正,遂不告而发。军败牛关之侧,命尽熊山之阳。”(41)邓文宽:《常何墓碑校诠》,《敦煌吐鲁番研究》第十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69-389页。然而在两《唐书》中言及李密之死,其内容远比《隋书》、《北史》详细丰富。现将《旧唐书》中对于李密之死的记载录文于下:

未几,闻其所部将帅皆不附世充,高祖使密领本兵往黎阳,招集故时将士,经略世充。时王伯当为左武卫将军,亦令为副。密行至桃林,高祖复征之,密大惧,谋将叛。伯当颇止之,密不从,因谓密曰:“义士之立志也,不以存亡易心。伯当荷公恩礼,期以性命相报。公必不听,今只可同去,死生以之,然终恐无益也。”乃简骁勇数千人,著妇人衣,戴幕离,藏刀裙下,诈为妻妾,自率之入桃林县舍。须臾,变服突出,因据县城,驱掠畜产,直趣南山,乘险而东,遣人驰告张善相,令以兵应接。时右翊卫将军史万宝留镇熊州,遣副将盛彦师率步骑数千追蹑,至陆浑县南七十里,与密相及。彦师伏兵山谷,密军半度,横出击,败之,遂斩密,时年三十七。王伯当亦死之,与密俱传首京师。时李勣为黎阳总管,高祖以勣旧经事密,遣使报其反状。勣表请收葬,诏许之。高祖归其尸,勣发丧行服,备君臣之礼。大具威仪,三军皆缟素,葬于黎阳山南五里。故人哭之,多有欧血者。(42)《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七册,第2223-2224页。

《新唐书》中对此事的记载有些许不同,例如记载李密决意叛唐时所带领的军队人数:“乃简骁勇数十人”(43)《新唐书》卷八四《李密传》,第十二册,第3685-3686页。,与《旧唐书》中的数千人出入较大,且记载了李密之墓“坟高七仞”。此外,《旧唐书》此处记载“李勣”人名应误,此时的徐世勣尚未被赐姓改名,因此《新唐书》所载的“徐世勣”更加妥当。在《资治通鉴》中,李密之死有着更加详细的描述,然而却是归并两《唐书》等文献而成,(44)关于李密之死的记载见于《资治通鉴》卷一八六,高祖武德元年十二月,第5941-5944页。并未增添新的事件。比对诸文可知,两《唐书》与《资治通鉴》相比于《隋书》、《北史》主要增添了李密与王伯当的对话、更易了妇人衣服伪装妻妾之事。然而笔者在唐代其他史籍中却发现存在对此事的不同记载。

刘仁轨曾撰有《河洛行年记》,此书虽已亡佚,所幸在《通鉴考异》中有所引用:

密因执驿使者斩之,晓入桃林,诈县官翻据县,城中惊悸,莫敢当者;驱掠畜产趋南山。时右翊卫将军、上柱国、太平公史万宝在熊州,既闻密叛,遣将刘善武领兵追蹑。善武兄善绩往在洛口,为密所屠,善武因此发愤,志在取密,十日十夜,倍道兼行,百万罗捕,无暂休息。追至陆浑县南七十里,与密相及,连战转斗,一步一前,驱密于邢公山,与王伯当死之。(45)《资治通鉴》卷一八六,高祖武德元年十二月,第5944页。

对于消灭李密之人的记载与两《唐书》及《通鉴》不同,即记载为史万宝的部将刘善武而非盛彦师最终斩杀了李密。无独有偶,唐人韩昱所撰《壶关录》中对此也有相似的记载:

密与王充战,败归长安,皇朝拜上柱国、光禄卿、邢国公,以表妹独孤氏妻。献策勒其旧兵归河东,高祖许之,乃行。常俟敕诏密归朝。回到桃林,反叛。时史宝藏为熊州留守,遣将军刘善武讨之。密败死,密妻独孤氏为周宗所虏。周宗,善武下兵士,问是表妹,却献善武。(46)韩昱:《壶关录》,张本《说郛》卷三十五,《说郛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02页。

以上文献中将斩杀李密之人记载为刘善武,与两《唐书》等文献所载有所分歧。笔者以为,司马光在《通鉴》中取实录及两《唐书》的说法更加妥当。由于刘仁轨所撰《河洛行年记》与韩昱所撰《壶关录》对李密的相关事件皆属追记,故二书中有多处记载失实,(47)孙英刚先生曾指出《河洛行年记》与《壶关录》的记载有多处失实。参见孙英刚:《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第388-389页。且刘善武其人在史书中记载阙略,然而盛彦师击败李密的经过被专门写入列传之中,显然真实性更胜一筹。

此外,唐代胡璩所撰《谭宾录》同样记载了此事,据周勋初先生分析,此书中大部分文字引录自《国史》,现录文于下:

未几,闻其所部将帅皆不附世充,高祖复使密领本兵往黎阳,招其将士故时者,以经略王充。王伯当为左武卫将军,亦令副密。行至桃林,高祖复征之,密惧,谋叛,伯当止密,不从。密据桃林县城,驱掠畜产,直趋南山,乘险而东。遣人使告张善相,令应接。时史万宝留镇熊州,遣盛彦师率步骑数十追蹑,至陆浑县南七十里,彦师伏兵山谷,密军半度,横出击之,遂斩密,年三十七。时徐勣在黎阳,为密坚守,高祖遣使将密首以招之。勣发丧行服,备君臣之礼,表请收葬,大具威仪,三军皆缟素,葬于黎阳山南五里。故人哭之,多有呕血者。(48)周勋初:《唐人轶事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19页。

观察此书对李密之死的记载与两《唐书》中的内容大体一致,(49)周勋初:《唐代笔记小说叙录》,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57-61页。因此现存史籍中仅有《河洛行年记》与《壶关录》中将斩杀李密之人记载为刘善武,不过其中并未出现李密与王伯当之间的对话以及更易妇人衣服伪装妻妾之事。而在北宋秦再思所撰《洛中纪异录》中记载:“李密归国,封邢国公。后至桃林,渡,叛。上遣兵征之,至陆浑,乃斩于邢公山下。先是,山之侧有乱石纵横,颇妨行李,时人谓之邢公扼,密果死于此。”(50)秦再思:《洛中纪异录》,张本《说郛》卷二十,《说郛三种》,第371页。鉴于四库馆臣在《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中指出此书“剽掇说部以为之”(51)周勋初:《唐人轶事汇编》,第220-221页。可知,秦再思的这本书应当转录自唐人笔记。

由上梳理可知,在唐代的诸多文献之中,除了对斩杀李密之人的记载并不统一之外,有关“桃林之叛”时李密与王伯当的对话以及更易妇人衣服伪装妻妾之事大多没有记载。因此笔者认为,此二事的史实颇值得商讨。比对王伯当与李密之间对话的内容,其大意为王伯当劝李密无果,欲与李密同生共死。此中不仅表现出王伯当的忠心耿耿,也体现出李密的刚愎自用。这与《资治通鉴》中贾闰甫对李密苦口相劝的记载颇为类似。(52)《资治通鉴》卷一八六,高祖武德元年十二月壬辰,第5830-5831页。两《唐书》和《资治通鉴》运用较大篇幅书写李密叛唐时身边的属臣极言直谏,其目的是通过书写李密身边的忠臣形象,凸显李密的冥顽不灵,最终死于唐军的围困之下。这与史书中项羽虽英雄一世,却无视范增的建议,甚至不肯听从乌江亭长的建议东山再起,最终被围杀而亡这一结局具有相似性。

另外,关于李密更易妇人衣服伪装妻妾之事,笔者通过钩检史书中“著妇人衣装”的记载发现,此为明显的贬抑性书写。《后汉书》将其列入五行志“服妖”条,视为灾异:“更始诸将军过雒阳者数十辈,皆帻而衣妇人衣绣镼。时智者见之,以为服之不中,身之灾也,乃奔入边郡避之。是服妖也。其后更始遂为赤眉所杀。”(53)《后汉书》卷一○三《五行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十一册,第3270页。在隋唐时期,更换妇人服装的主角都是有罪之人,如指控隋炀帝弑父的描写:“帝简骁健官奴三十人皆服妇人之服,衣下置仗,立于门巷之间,以为之卫。素等既入,而髙祖暴崩。”(54)《资治通鉴》卷一八○,文帝仁寿四年,第5709-5710页。再如逃罪的程元振:“程元振自三原县衣妇人服入京城,京兆府擒之以闻,乃下御史台鞫问。”(55)《旧唐书》卷十一《代宗本纪》,第二册,第274页。还有被诬谋反的燕王忠:“俄徙房州刺史。忠寝惧不聊生,至衣妇人衣,备刺客。”(56)《新唐书》卷八一《三宗诸子》,第十二册,第3586页。由此观之,书写李密叛唐时“著妇人衣装”是为了凸显李密的罪人身份,也是李唐王朝表达“正统性”的手段。

要而言之,随着时间的推移,史书对李密之死的记载,内容愈发丰富,描述愈发详细。史臣不仅将李密之死的结局书写成类似项羽最终败亡的情景,以巩固李密与项羽之间的联系,而且加入些许贬抑性的描述,以衬托李唐王朝的“正统”。李密之死的记载正是史臣有意构造的产物。

四、结 语

《隋书》、《北史》和两《唐书》以及《资治通鉴》有关李密的记载,展现了李密的形象从其本人所期许的创业君主转为史书中“失败的英雄”这一演变轨迹。笔者认为这不仅与史臣修史时的心态有关,更与不同历史时期的政治影响有着密切的联系。

李密的特殊性在于他是隋末群雄之一,曾经与李渊一样拥有争夺天下的实力。因此史臣在构建其形象时,必然要突出对李唐政权“正统”地位的认同,为自身政权建立的合法性提供依据。李密的特殊性还在于他不仅出身关陇集团,而且还是山东豪杰的领袖,其身份在唐初政局中牵涉甚广。因此对其形象的构建不仅要获得当朝统治者的认可,还要满足多方政治势力的需求。

此外,经历过安史之乱以及五代十国的史臣愈发注重统治秩序的维护,而李密形象的变迁恰与五代和北宋的政治氛围息息相关。由于史书的书写带有规谏、鉴诫的目的,不仅要为当朝统治者提供参考,也要对臣民起到教化的作用,对于李密的褒扬或批判蕴含着史臣对于时代价值观的引导与塑造。概而言之,李密形象书写的变化折射出唐宋时期不同时代的政治背景以及史臣的价值取向,体现出史学与政治之间紧密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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