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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以来认识论视野中的中国古代史学

2019-12-08

关键词:历史学认识论史学

廉 敏

[中国社会科学院, 北京 100732]

近代以来,直至今天,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接受国外尤其是西方思想淘洗的时代。中国传统史学(本文专指中国古代史学)也不可避免地经受了同样的历练。这已是常识,不必多言。然而,与之交锋的外来思想中,尚有一种是西方的认识论。对此,我们几乎还没有什么认识。

认识论是近现代西方哲学的主要内容之一,然而,西人对认识论问题的思考却远早于近代:“在西方,早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们就开始了对认识论问题的研究……从17世纪开始,特别是到了18世纪,认识论在欧洲哲学中占了中心地位。”[注]齐振海主编:《认识论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6-17页。因此,首先应该看到,认识论是在西方历史中逐渐发展起来的一门哲学。至于什么是认识论?学界则一直言人人殊。[注]这里试举几例。英国海姆伦在《西方认识论简史》一书中称:“认识论(epistemology or the theory of knowledge)是哲学的一个部门。它研究知识的性质和范围及其前提和基础,以及对知识所要求的一般可靠性。”(夏甄陶、崔建军、纪虎民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引言》第1页)中国学者称:“认识论是关于认识的哲学理论。”(欧阳康:《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页)或称:“认识论是人类为了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社群与社群的和谐、人与社群的和谐、个人与个人的和谐以及个人基于全面发展需要的身心和谐而反映、感受、体验以及观念地再现认识对象的理论体系。”(喻承久:《中西认识论视域融合之思》,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页)……可以说,有关定义体现出的是个体对认识论的理解与概括。非但无法给予认识论一个统一的界定,而且,在不同的实践情形中,对认识论的表达、侧重也富有变化。例如,有学者指出:“知识学在西方哲学中有不同的名号称呼,如:大逻辑(Logica Major)、批判学(Critica, Criteriologia)、认识论(Gnosiologia)、知识学(Epistemologia)。现在普通公认的名号为知识学。”(张振东:《中西知识学比较研究》,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83年,张振东《序言》第1-2页)又或者指出:“不同哲学派别的哲学家虽然都承认认识论是研究认识的哲学理论,但是他们对认识的本质的理解并不一样,研究的问题也不尽相同。各派哲学家都力求发现人类认识的规律,但是否做到了这一点,就大相径庭了。”(齐振海主编:《认识论新论》,第15页)综观有关讨论,我们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认识论是人类对自己的认识能力的审视与反思(它可以涵盖诸如人类认识世界的途径、认识结果是否值得信任、认识是否存在规律等等相关疑问及探索)。无论如何,有一点确凿无疑:在其发展的鼎盛时期,伴随着西方势力的扩张,认识论传入了近代中国,对中国传统思想(包括史学)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近现代以来,囿于学科门类的划分,对认识论的关注通常只出现在哲学领域,史学领域对哲学及其认识论的思考一直十分薄弱,史学史更是鲜于留意。但是,认识论对中国古代史学的影响事实上存在,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愈见其深刻,如今则不能不去关注了。那么,西方认识论的影响如何及于中国古代史学?我们认为,自近代至今天,认识论先后发展出三种影响中国古代史学的途径。这里,试论如下。

一、中国古代思想是否含有认识论 从根本上制约着对中国古代史学之价值的判断

近代以来,西方认识论发展出的最早的影响中国传统史学的途径是与中国传统思想的交锋。

我们所能见到的较早的关于西方认识论的文章,是1919年苏凤纶在《安徽教育月刊》上发表的《论理学及认识论》、黄建中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的《原知》。1930年,罗鸿诏自序《认识论入门》一书时称:“故研究认识论者当已大有其人,然认识论之专书尚未入吾目也。”[注]罗鸿诏:《认识论入门》1930年“自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可知当时有关认识论的专著不易寻见(但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到,至少在192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就曾出版过范寿康《认识论浅说》一书)。这些著述大约就是中国研究认识论的开端。

应该知道,认识论来到中国之初,多数专注于介绍西方的认识论发展史及其思想内容。但这些著述与本文主旨无关,故本文在这里不再予以论述。我们关注的是,有关著述会在不同程度上涉及中国的情形。这些情形包含了(但不限于)以下一些维度:

其一,运用中国思想理解、翻译西方认识论。

例如,1927年,范寿康向国人引介西方认识论时认为,西方认识论所讨论的问题可以转化为对“真”字的解释:“这样想来,我们倘想‘真地知道’,那么我们所知道的事就非为真的事不可。所知道的事如不是真的事,那么,我们自己虽自以为已经知道,可是实际上却并不知道。而此地最难解释的就是‘真’这个字。”[注]范寿康:《认识论浅说》,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第1-2页。这是试图运用中国的思想及语言来理解西方认识论的一个浅显的尝试。

这种尝试在今天则常常出现在翻译领域。1987年,译者在翻译新柏拉图学派的“最高本原”时,采用了“太一”一词:“在‘形式’之上,即为最高本原或实体——太一。与太一的合一,就是灵魂的目的。”[注][英]D.W.海姆伦:《西方认识论简史》,夏甄陶、崔建军、纪虎民译,第20页。2017年,有译者甚至采用“感应”“天人合一”这样的中国思想来解释西方的俄耳浦斯教义:“俄耳浦斯教义主张抑制欲望,重视精神的喜悦,它希望进入一种‘神秘感应’或‘天人合一’的状态,以此来获得用其他方式得不到的神秘知识。”[注][英]伯特兰·罗素:《哲学简史》,伯庸译,北京:台海出版社,2017年,第9页。姑且不去追究这些翻译是否准确,它们展示出的理解、翻译方式更值得我们留意:如果“太一”“感应”“天人合一”这些中国思想在西方同样存在且被西人视为思维形式的本原而赋予认识论层面的意义,那么,是否可以说,“太一”“感应”“天人合一”也是中国古代思想中潜藏着的认识论?

运用中国固有的概念来理解西方认识论,事实上对二者起到了沟通的作用,也在无形中为研究中国古代思想中的认识论埋下了伏笔。

其二,初步思考中国是否存在与西方认识论类似的思想。

对于中国是否存在类似于西方认识论的思想,似乎更容易产生这种结论:即中国没有类似于西方那样的认识论。最具影响的观点来自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中国人是笨拙到不能创造一个历法的,他们自己好像是不能运用概念来思维的。”[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第275页。“不能运用概念来思维”,是黑格尔关于中国没有抽象思维、理论思维、逻辑思维或者批判思维的思想的一种表达。当西方认识论来到中国后,中国也产生了一系列与黑格尔类似的观点。1930年,罗鸿诏谈到中国的认识论时,便这样表示:“返观吾国,先秦诸子虽偶涉及认识问题,要皆一鳞半爪,莫测端倪。中古佛学输入,知识之反省益形进步,然而专书研究尚未一见。”[注]罗鸿诏:《认识论入门》1930年“自序”。直至21世纪,仍有学者认为:“中国古代也有逻辑思维,但由于没有逻辑学作为规范,那是不自觉和不发达的,更没有成为人们的思维方式的主流。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主要特点是重直觉而轻论证,好综合而恶分析,善于类比而拙于演绎,见长于形象思维而不见长于抽象思维。总之,中国文化缺乏逻辑的传统。”[注]程仲棠:《逻辑学与中国现代文化接轨》,《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4期。或者认为:“中国有两千多年的诠释传统,但没有诠释的系统理论,即诠释学。”[注]程仲棠:《“中国古代逻辑学”解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61页。因此,在这些讨论认识论的著述中,很少能够看到中国有关认识论的内容。

同时,从近代以来,也一直不乏学者在努力探寻中国的认识论。例如,1919年,苏凤纶即指出:“昔史迁有云,《易》本隐而之显,《春秋》推见至隐。其说至精。盖‘本隐之显’者,演绎法也;‘推见至隐’者,归纳法也。两相比勘,岂非所谓‘二而一、一而神’者乎。”[注]苏凤纶:《论理学及认识论》(丙),《安徽教育月刊》1919年第16期。而且,他认为,中国古代的名家、儒家(孔子、孟子、荀子)、墨家及“别墨之邓陵子”、道家列子、尹文子等思想流派都具有一定的逻辑思想。同年,黄建中发表《原知》(《东方杂志》1919年16卷第3期),列举了中国古代关于知识起源的认识。1926年,《学衡》(第51期)刊登了黄建中《中国认识论史(导言)》。1928年,吴熙在《学生杂志》(第15卷第4期)发表《读书录:墨辩中的认识论》,从“知识的起源、本质和范围”几方面介绍了《墨辩》中的思想。1934年“明生”发表《王夫之的认识论》(《明远》第1期)。1936年,杨微央发表《理学家的认识论》(《现代读物》第6卷第15期)。1937年,张岱年在其完成的《中国哲学大纲》中表示:“中国哲学中知识论及方法论颇不发达,但亦决非没有。”[注]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4页。因此,书中专设“致知论”一部,讨论“知论”、方法论等内容。1940年之后,借助孙中山“力行哲学”的东风,研究中国古代知行思想的文章逐渐多了起来。1983年温公颐出版《先秦逻辑史》,从普通形式逻辑的角度研究了中国先秦时期的逻辑思维。其中也涉及循名责实、古今关系、历史知识等问题,甚至认为“韩非的逻辑可以称之为历史的逻辑”。[注]温公颐:《先秦逻辑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15页。这些观点不仅认为中国古代存在认识论,而且中国古代的认识论同样存在于《春秋》、韩非子的历史逻辑、王夫之等与史学密切相关的人与事中,这对于今后的史学研究不无启发。

中国传统思想是否存在认识论,是认识论传入中国后产生的一个根本性问题。它涉及中国传统思想是否具有逻辑、是否具有解释能力、是否能够展开自我反思与自我批判、是否能够提供值得信任的知识等等理论问题。一言以蔽之,它直接关系到对中国传统思想之品质或者价值的判断。由此,这一问题引发的讨论与分歧也是深远且激烈的。下文诸多问题皆与之有着或隐或显、深浅不一的联系。

其三,中国是否存在与西方不同的认识论。

1936年前后,张东荪围绕中西认识论发表一系列看法。他主张“多元认识论”,认为中西认识论有所不同:“最初使我得着一些暗示乃是由于我发见西洋哲学上的问题大半不是中国人脑中所有的问题。我因此乃觉得西方与东方在心理上,换言之,即在思想的路子上,确有不同。根据这一点,又使我不得不承认西方人所有的知识论不能不加以修正。因为西方人的知识论是把西方人的知识即视为人类普遍的知识,而加以论究。然殊不知西方人的知识仅是人类知识中之一种而已,在此之外,确尚有其他。这是使我所以有些种思想的最初唆示。”[注]张东荪:《认识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51页。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张东荪研究了“心”“物”等根植于中国文化的概念在认识论层面的意义。

1983年,台湾学者在《中西知识学比较研究》一书中指出:“中国知识学与西洋知识学的内涵不完全相同,中国先哲的知识学非完全‘知识’的理论讲述,其知识思想与人的修养行为相连属,如知识、智者、知行合一、格物致知、知难行易等思想;详细研究之,中国先哲的知识学内涵也十分丰富,值得后学逐家细读之。”[注]张振东:《中西知识学比较研究》,《序言》第2页。在此基础上,书中提出“大生命意义”[注]张振东:《中西知识学比较研究》,严家淦《“中华文化丛书”序》第1页。这一概念,试图为不同于西方认识论的中国古代思想中的认识论奠定一块理论基石。

2009年,有大陆学者认为,中西对认识的不同理解“就像一座山上开了两个品种的花儿一样正常”:“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西方传统认识论为本位来裁判中国传统认识论是非的现象十分普遍,这种情况现在仍然存在。譬如,有些当时的著作现在再版时,那些基本思绪依然如旧。即以西方知识论的标准评价中国几千年的认识理论,将那种通过向内省以求‘德性之知’的理论,统统说成是‘先验论’‘唯心论’,将少数虽然也基本属于中国传统,但有一定的外求‘闻见之知’倾向的理论,则说成是‘反映论’‘唯物论’,从而整理出一个中国式的两军对垒的‘阵营’。这样来谈论中国哲学上的认识论,就把中国哲学扭曲了。”[注]喻承久:《中西认识论视域融合之思》,第25页。并从“大生命观”的论点出发,分析了中国古代“道不远人”“本根不离事物”“修学好古,实事求是”等思想在认识论上的意义。

不论这些观点正确与否,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讨论为西方认识论与中国思想之间的差异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见解,为研究中国古代思想中的认识论开辟了一个开阔的境界。

其四,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建设中国的认识论。

1988年,由齐振海主编的《认识论新论》是一部关于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合著。除《绪论》外还有十章,涉及“认识论的研究对象、方法和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地位”“认识的主体和客体”“认识工具”“认识方法”“经验认识和理论认识”“模糊认识和精确认识”“认识中的思维问题”“认识中的价值问题”“认识中的真理问题”“认识发展的一般规律”等诸多问题。每个问题都综合考量了中西认识论的得失,意在建设一种批判的新的认识论。

例如,讨论“天人”“名实”观念对于中国认识论的意义:“因而较多地考察了逻辑思维能否把握宇宙发展规律的问题(如先秦的‘名实’之辩);理想人格如何培养的问题(如先秦的‘天人’之辩)。‘天人’‘名实’之辩,贯穿于整个中国哲学史,显示了中国哲学史上的认识论的特点。”[注]冯契:《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1-42页。又如,中国古代是否讨论过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的问题:“中国古代虽然有丰富的哲学(包括认识论)思想,但是据我们现在了解,中国古代哲学家并没有明确提出主体和客体范畴。”[注]齐振海主编:《认识论新论》,第34页。再如,中国古代的价值观在认识论上的意义:“早在古代,价值问题就引起了我国哲学家的注意。”[注]齐振海主编:《认识论新论》,第308页。

2013年,姜国柱出版了《中国认识论史》,运用马克思主义专门研究了中国古代的认识论。他说:“如果我们认真研究、探索中国认识论史,从翔实的历史文献中,分析、考察中国历代哲学家的认识论,就会发现,中国认识论史是在天人、心物、形神、能所、名实、知行、是非等较为普遍适用的概念、范畴的曲折、复杂的发展、变化中演进、深化的。”[注]姜国柱:《中国认识论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前言》第3页。

这些讨论显示了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中国古代思想研究在认识论层面上从来没有过的深度进展。它既暗示着从认识论的角度研究中国古代史学的众多可能,也与改革开放以来史学界对历史认识论的探讨彼此呼应,预示着从认识论的角度研究中国古代史学的广阔空间。

其五,西方认识论的新近发展对中国古代思想研究的影响。

西方认识论的新近发展已经呈现出与过去非常不同的面貌。对此,学界已经尝试作出总结或说明,只是还未形成某种统一的共识。[注]这里试举几例。有学者指出,“认识论”不同于传统的认识理论:“在20世纪初的法文学术著作和哲学著作里,认识论一词取代了孔德和库尔诺先前使用的科学哲学的说法。科学哲学的说法一直在使用,意义往往比认识论所代表的意义广。由此可见,认识论尤其有别于17、18世纪的哲学家们所谓的认识理论。”([法]埃尔韦·巴罗:《认识论》,王长明、尚忠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绪论》第1页)有学者则倾向于以“知识论”代替“认识论”:“本丛书之所以译为‘知识论’,主要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在近代哲学那里,epistemology研究的主要是‘认识’问题,也就是有关认识的起源、根据和界限的问题;但在现代哲学中,epistemology研究的则主要是有关‘知识’的定义与要素,尤其是知识的确证(justification)问题。”(顾林正:《从个体知识到社会知识:罗蒂的知识论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陈嘉明《主编的话》)有学者认为,当代对知识的关注与研究是一种与传统认识论不同的“社会认识论”:“但是直到今天,许多哲学家发现社会认识论是一个与传统哲学概念相悖的概念。过去,作为哲学分支的认识论通常被看作是研究单独的个体如何得到关于世界的知识,至少从笛卡尔以来便是如此。而今天,社会认识论者对认识论的理解已经有了相当的变化。”(欧阳康:《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研究》,第23页)有学者称之为具有“文化视界”的“现代认识论或认识论的现代形态”:“传统认识论或认识论的传统形态乃是把一种科学视界作为自己的分析构架、理论框架和研究纲领,这本身有其历史必然性。而现代认识论或认识论的现代形态则是以一种新视界——文化视界来确认自己,表明自己的现代哲学特征。这同样有其历史必然性。”(陈建涛:《认识论研究:文化视界及其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导论》第1-2页)且不论这些新颖的认识论应该如何表述,它们产生的影响与冲击却令人无法忽视。正如学者所言:“作为哲学形态的新的研究纲领,尤其是整体论、语言哲学和解释学的研究纲领,它们表明科学视界中的基础主义、方法论中心主义与理性主义从逻辑上是不可能的和不必要的。”[注]陈建涛:《认识论研究:文化视界及其他》,第606页。需要重视的是,这些认识论对中国古代思想研究的影响业已呈现。

这里以《儒学解释学》为例。该书以西方现代解释学为指导对中国思想史进行全面阐释:“简单来说,本书采取的基本写作方法,可称之为解释学方法和现代中国史学、思想史研究间的一种结合。”[注]李幼蒸:《儒学解释学:重构中国伦理思想史》(上下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序言》第2页。书中,作者特别提到了知识论的更新对于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本书思考方向与海外60年来哲学和史学之‘新儒家运动’颇不相同。就现代新儒家的哲学来说,他们的立论受到两种知识论的限制。首先他们对20世纪人文社会科学各门类的理论知识接触有限,特别是政治学、历史学、语言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学科的理论部分。这导致他们仍然像18、19世纪西方哲学家那样简单化地把古典哲学当做伦理学的理论基础。其次他们对现代西方哲学的广泛发展却也欠缺深入研究,特别是对解释学和符号学思想方式几乎完全不了解,因此他们不知道应该对传统哲学文本资料本身进行构成性和语义性分析,而是企图直接在传统文本内容上安排设问和讨论。”[注]李幼蒸:《儒学解释学:重构中国伦理思想史》(上下卷),《序言》第3页。由此可以看出,《儒学解释学》一书的作者是将解释学作为20世纪的一种不同于旧知识论的知识论来运用的。这是新的认识论在中国思想史研究中鲜明、自觉的体现。

西方认识论自鼎盛时传入中国以来,其自身业已历经旧认识论、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新认识论等多种变化。无论哪种认识论,在其传入中国的过程中都面临着与中国传统思想进行沟通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这种沟通一直处于单向状态,即从西方认识论的角度对中国传统思想作出分析与评价。极多数的情况下,这一评价过程主要发生在哲学领域,依据的是中国古代的经书、子书等思想材料,结论总体上以抑为主、以扬为辅,但抑中有扬的趋势日益显著。受此影响,中国古代史学中的有关材料与内容也在较少程度上被注意到。对中国古代思想之价值的认识必然从根本上制约着对中国古代史学之价值的认识。但是,史学研究者多不关心哲学,因此,鲜有从史学的角度运用史学材料回应认识论与中国传统思想之间的争锋。

二、认识论与历史学的结合催生了历史哲学以及对中国古代史学的哲学思考

认识论发展出的第二种影响中国古代史学的途径是与历史学结合后催生的历史哲学。

在西方认识论的发展史上,认识论与历史学结合也是中世纪之后才出现的哲学潮流。西方哲学史曾这样提示:“值得注意的是,到此为止,我们还没有讨论与前面的任何一位哲学家有关的历史哲学。奥古斯丁给我们提供了第一个思辨的历史哲学,它宣称要揭示历史的目的和模式。”[注][美]威廉·F.劳黑德:《哲学的历程:西方哲学历史导论》,郭立东、丁三东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7年,第168页。奥古斯丁是中世纪一位著名的基督教哲学家与历史学家。其历史哲学有着自觉的认识论基础,即“真理是内在的”。思辨的历史哲学之后,历史哲学转向分析的历史哲学,继而又从分析的历史哲学转向今天的后现代历史哲学。自分析的历史哲学始,认识论对历史学的影响更是一度盛行。[注]有学者将思辨的历史哲学转向分析的历史哲学这一变化称之为“从历史本体论转移到历史认识论”([英]伯恩斯、[英]皮卡德:《历史哲学:从启蒙到后现代性》,张羽佳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杨耕、张立波《历史哲学:从缘起到后现代》(总序)第8页);或者干脆将分析的历史哲学归为“认识论的历史哲学”(彭刚主编:《后现代史学理论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11页)、“历史学的知识论” (何兆武:《历史与历史学》,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26页)。可以说,西方的历史哲学从诞生之时起就包含着认识论的灵魂。由此来考察中国的情形,中国学者从认识论的角度认识历史学不仅出现得更晚,而且显得微弱。

在中国,目前我们见到的较早的将认识论与历史学结合起来的论述,是1924年署名“丘尼”的作者在《晨报副镌》(第181号)发表的《由知识论的见地说明历史哲学之可能及其价值》。这篇文章认为,哲学中的知识论从主观与客观的关系、历史知识的结构与价值、历史学的科学性诸方面说明了历史哲学的可能及其价值。20世纪30年代初,李季谷在其讲义《历史研究法》中,从认识论的角度提到历史认识问题:其“历史认识”关心的问题是“确实性”,与之相对的是“独断论及怀疑论”;其衍生问题是概念以及历史学与自然科学的不同。1936年,秦林舒翻译的《唯物论的论理学与认识论》(上)(秋泽修二撰,《时事类编》第4卷第19期)从“辩证法”的角度谈到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这是近代以来早期的一些运用认识论探讨历史认识的文章。它们传达出些微的关于历史学是否具有科学性的问题意识,并且开始接触唯物史观的认识论。与西方历史哲学及其认识论发展的实际情形相比,近代中国对西方历史哲学的追踪就显得非常薄弱了。

中国学者研究历史哲学的专著最早当推1938年翦伯赞出版的《历史哲学教程》。该书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方法,对当时几种错误的历史研究理论给予了鞭辟入里的批判,并且上升到了认识论的层面。书称:“为了研究中国社会形势发展史问题,历史哲学是必要的,‘无论是怎样的东西,它都要全依从于方法的时候,才能开始把握和适当理解’。这里所谓方法,当然不是胡适用以‘求因明变’的实验主义的方法,也不是陶希圣用以‘归纳综合’的‘巧妙的逻辑’,而是历史的唯物论,也可以说,就是一种最彻底的认识论……所以认识论不仅是历史的,而且是阶级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方法论并不是死板的公式,而是对现实之活的认识。不懂得方法论,不但不能正确地理解中国的历史,而且就是单纯的搜集史料也是不够的。”[注]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5页。这是中国学者把西方的认识论运用到中国历史研究中的一部重要的成果。学者称:“《历史哲学教程》问世之前,中国没有这样一部著作,问世之后至今已60年,仍没有这样一部著作。”[注]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前言》第195页。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一些著述开始注意到认识论的历史性。例如,1936年,叶青在争鸣中指出:“但认识过程不只是个人的,尤必须是社会的和历史的。所谓社会的,是说一个理论为多人认识底结果。他们分工合作,有些人搜集事实,偏于感觉的活动;有些人提出假设,偏于思维的活动;有些人证验假设、应用理论,又偏于感觉的活动。所谓历史的,是说一个理论为各时代底积累。各时代底分工合作,先前的人观察、实验、搜集、分类;继后的人推理、假设,成律、立论;又后的人检讨、证验,应用、推广。凡此,不都为智识史所证明吗?”[注]叶青:《与南庶熙谈认识论》,《研究与批判》 1936年第2卷第3期,第41-42页。还有林风《认识论》(《文化月刊》1940年第6期)、潜波《认识论上的两条歧路》(《哲学杂志》第2期)、向林冰《中山先生的“知难行易”的认识论:特别从中国哲学史上知行问题的发展序列中来把握》(《中苏文化杂志》1940年“孙中山先生逝世十五周年纪念特刊”)、冬青《辩证法、论理学、认识论、三者同一问题的试论》(《理论与现实丛刊》1941年第2卷第3期)等等。1948年,杜守素纠正了形式逻辑对历史的忽视:“辩证逻辑与形式逻辑相反,它承认逻辑与认识论的同一性,因而也特别重视历史的观点。”[注]杜守素:《为甚么逻辑离不开认识论?》,《读书与出版》 1948年复3第5期,第47页。

同样得益于马克思主义的是,一些学者将认识论尤其是辩证法作为研究历史的方法。例如,1941年,艾思奇这样论到:“进一步加以推广,它(本文作者注:指辩证法)又可以作为‘应用于研究社会,应用于研究社会历史’的方法……这样,在辩证法的认识论里,思想认识是随着社会的物质生活条件的发展而不断地发展,是随着新的实践需要的出现而不断地革新的。一切思想认识都受着一定的历史条件的限制,然而一切思想认识都不能停止不变,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人类能认识一定限度的客观真理,在进一步的历史条件下就要把这真理更进一步加以发展,加以补充和革新。思想认识的这种不断发展的过程里,就有列宁所指出来的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的统一。”[注]艾思奇:《关于辩证法论理学认识论的一致性》,《解放》1941年第124期,第22、25页。

虽然近代中国已经开始运用认识论研究历史学,但是,很长时间里,一直鲜有以认识论研究中国古代史学的成果。1955年,牟宗三沿袭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思想,以“历史精神”考查中国古代思想,出版了《历史哲学》。书中,他详细探讨了中国古代史官、诸子思想、刘劭《人物志》、王夫之《读通鉴论》《宋论》等等经史典籍,提出了“西方长于‘分解的尽理之精神’,中国长于‘综合的尽理之精神’”[注]牟宗三:《历史哲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新版序》第3页。的观点。这大约是较早运用西方历史哲学研究中国古代史学的专著。之后,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些文章,如1982年黄明同对王夫之历史哲学的研究:“王夫之借‘天人关系’这一传统命题,以人作为具体研究中心,以人作为其体系的出发点,从探究人的本质开始,进而研究人类社会的起源、发展、规律及动力等一系列重要问题,从而建立其独特的历史哲学。”[注]黄明同:《王夫之历史哲学的逻辑路径初探》,《哲学研究》1982年第10期,第50页。像这样的零星尝试不绝如缕,但不成系统,兹不赘叙。

在西方,历史哲学是历史学对认识论的自觉的发展、运用与实践,且逐渐成长为一门独立于哲学及其认识论的学脉。近代以来,中国的史学明显受到了西方历史哲学的影响。但是,历史哲学在中国并未像西方那样形成一股强劲有力的思想工具。几种历史哲学中,唯有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哲学在中国诞生了专著并产生了突出的影响。不过,相对而言,从历史哲学的角度研究历史学的普遍问题多于对中国古代思想的研究;对中国古代思想的研究也仍旧多于对中国古代史学的研究。只能说,从哲学及其认识论层面审视中国古代史学,在经历了反思中国传统思想的过程之后,又被历史哲学推动,点滴研究汇聚为牟宗三的《历史哲学》,使得中国古代史学第一次以专著的形式获得哲学及认识论的分析与评价,展现出自身的价值。

三、认识论流转为史学理论促进了对中国古代史学之价值的发掘

认识论影响中国古代史学的第三种途径即改革开放之后发展起来的史学理论。

史学理论在西方被称为“历史哲学”:“在西方史学史上,很少运用‘史学理论’这个术语,而是通用‘历史哲学’的名称。”[注]何兆武、陈启能主编:《当代西方史学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页。不过,“从西方史学发展的实践来看,历史哲学对历史学的冲击和影响,不是越来越大,而是越来越小,二战以后可以说已是十分微弱的了。”[注]何兆武、陈启能主编:《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第1页。由此,中国学者表示,“不能在历史哲学和我们所说的史学理论之间划上等号。也就是说,除了历史哲学之外,史学理论还应该包含些别的内容。”[注]何兆武、陈启能主编:《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第2页。可以说,“史学理论”是中国史学领域推出的、与西方历史哲学相呼应又与之有所区分的范畴。

中国史学界的史学理论研究兴起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时人常以“史学理论热”称之。当时的许多著述都在试图深入认识历史学除却一般意义上的认识论之外的具有本学科特殊性的认识特点,涉及历史认识主体、过程、客体、结构、标准等方方面面的问题。这里列举若干具有代表性的事例。

“1987年创刊的《史学理论》杂志,在其《时代、历史、理论》的代发刊词中指出,战后几十年来,国外的历史学有很大的发展变化,在史学理论和方法论上表现得尤其明显。‘西方的史学理论思想,同哲学思想一样,已经并正在经由研究客体向主体的转变,注意对认识论问题的研究’。然而所有这些我们都所知不多,缺乏研究。事实上,西方哲学界对主体、主体认识、主体意识这类课题的研究,是经久不衰的热点。这个特点,明显地影响了西方对史学理论的研究。”[注]谢本书:《论历史认识》,《云南社会科学》1987年第5期,第67页。《史学理论》的代发刊词透露出,中国学者开始注意到西方历史哲学关注历史认识论的动向。同时,研究者指出:“我国史学界对作为独立体系的史学理论的研究起步较晚,而对主体、主体认识、主体意识这种课题的研究,近几年来似才引起注意。”[注]谢本书:《论历史认识》,第67页。这些说法既反映出我国史学理论研究与西方历史认识论发展之间的呼应关系,也反映了80年代国内有关历史认识论讨论的由来。

融西方哲学与中国史学于一身的何兆武先生也多次撰文,强调史学理论对于历史学的认识论即历史认识的重要意义。他指出:“研究历史而不事先从事探讨和认识历史是什么、历史学是什么以及(尤其是)我们对历史认识的性质是什么,就盲目地径直去探讨所谓历史的客观规律——这正是地地道道的历史学的形而上学,是飞鸟要想赶过自己的影子。对于历史学或历史认识的本性首先进行一番批判,这是历史研究所必不可少的一项前导(Prolegomena)工作。历史学家是不可能超出自己认识之外去研究历史的。或者说,任何历史认识都只能局限于历史学家自身的认识。史学理论的首要工作就是批判其自身的历史认识的本性。”[注]何兆武:《〈历史理性批判散论〉自序》,《书屋》2001年第9期,第55页。这番话表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史家对于研究历史学自身的认识论具有了自觉意识,对于中国开展史学理论研究的首要任务即历史认识的自我批判具有了自觉意识。

以“史学理论”为旗帜展开的历史认识论研究,这些年在我国已经陆续呈现出一些著述。[注]例如:刘泽华、张国刚的《历史认识论纲》(《文史哲》1986年第5期);李振宏的《历史学的理论与方法》(河南大学出版社1989年初版、1999年再版、2008年3版);姜义华等人合著的《史学导论》(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初版、2010年再版、2018年3版);吕锡生的《历史认识的理论与方法》(南京出版社1990年版);刘爽的《现代社会与历史认识系统结构》(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王学典主编的《史学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周祥森的《反映与建构——历史认识论问题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陈新《历史认识:从现代到后现代》(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等等。这个课题一直延续到现在,有关论文仍然频频出现。对此,我们不再详细列举。这些成果兼具经验性与理论性,视角丰富,工具多样,结论复杂,与之前由认识论、历史哲学出发的研究面貌有所不同。更为突出的是,中国古代史学研究也在史学理论的推动下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尤其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中国古代史学理论、中国古代历史理论、中国古代历史编纂学等领域不仅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而且推出了一系列的专著。这些都不是本文关注的重点,因此不再详述。

我们需要关注的是中国古代史学之认识论的研究进展。与之前两种途径相同的是,大多数讨论历史认识论的著述不涉及中国古代史学;而有所涉略者,关于中国古代史学的部分总体上仍然相对稀少、零散、潦草,评价亦没有基本的改观。而且,虽然中国古代史学研究的理论意识已经大幅度提高,但是,从认识论角度切入研究的情形也很少见到。

例如,将中国古代史学的理论与西方历史哲学比较后,何兆武先生认为:“从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直到康有为三统三世的大同理想,中国的历史理论走的是一条伦理说教的道路,而始终没有采取一种价值中立态度,所以它始终没有上升到严格意义的历史哲学。这一点自然也制约着中国历史学的哲学。所以中国对历史学(不是对历史)的研究也是论述历史学实际操作的技术(如书法)要远远多于历史学哲学(即我们如何认识历史)方面的探讨。唐代刘知幾的《史通》和清代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是这个领域里的代表作;然而刘知幾对历史学哲学的理论探讨不甚措意,章学诚虽每有非常深刻而敏锐的洞见(如论对历史的理解途径有高明与沉潜之分),但他未能提出一套比较完整的历史学认识论。”[注]何兆武:《可能与现实: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27-128页。甚者,仍有学者固执地认为中国古代史学缺乏认识论层面的价值:“可以说,中国传统史学是一门生产统治工具和统治技艺的学问,是技艺性史学,而不是知识性史学。所以,它只积累语史资料,而不生产真正的历史知识。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必须坚决地、彻底地抛弃这样的史学,并把它送进它应该栖身的处所——历史的坟墓中去。”[注]周祥森:《反映与建构——历史认识论问题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88页。

多数情形之外,也仍有少数关注中国古代史学之认识论价值的研究不绝如缕。1995年蒋大椿《龚自珍历史认识思想略探》是所见新时期第一篇讨论中国古代史学中历史认识思想的专文。文章提到的写作缘由是对史学理论建设的考虑,即需要发掘“我国史学先贤”的有关认识。文章认为:“龚自珍的历史认识思想还是粗糙的,还没有构成一个严密的历史认识系统,许多论述散见于各个篇章。但他在历史认识范围里,又确实闪现出了许多值得珍视的见解,值得我们进一步加以发掘。”[注]蒋大椿:《龚自珍历史认识思想略探》,《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1期,第74页。2013年,王振红发表《中国早期历史认识的发生路径与思维模式》一文。文章认为:“中国早期的历史认识建立在历史认识者之道德理性、情感意志与历史理性的基础上,而此三者既体现了中国古代史学的特质又决定了其基本的发展路向。在中国早期史家看来,历史之所以能被认识在于历史认识者与历史认识对象之间的同质性,同质性即以褒贬性的道德理性、体验性的情感意志以及经验性的历史理性为主要表现,以人性与人心为最终的依据。中国早期的历史认识因之便具有了经验性与主客统一性,从而在思维模式上亦呈现出反求诸己的主体性特征。”[注]王振红:《中国早期历史认识的发生路径与思维模式》,《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3期, 第171页。这些努力基本上从属于史学理论研究,往往具体、分散,不能系统地反映中国古代史学在认识论层面的情形。

值得注意的是,从认识论的层面系统地总结中国古代史学及其理论成果的著述已经开始出现。2008年,林璧属在其出版的《历史认识的科学性》中以中国史学史关于历史认识的发生与发展历程为线索,通过中西比较,用半部书的篇幅“探讨了传统史学与近现代史学认识论的不同科学诉求”,[注]林璧属:《历史认识的科学性》,北京: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8页。内容涉及中国古代史学认识中的实录思想、整体历史观、求真精神、史籍体例等。这是从认识论关注的科学性的角度对这些年中国古代史学研究成果的总结与提升,是对中国古代史学的科学价值的肯定。

同年,王学典主编的《史学引论》出版。在“力求广泛采撷国际学术界的已有成果,关注他们的新课题、新方法,重视他们在历史认识论方面的观察和思考”的主旨下,[注]王学典主编:《史学引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编纂缘起》第2-3页。全书吸收了大量中国古代史学史的研究成果,并且从普遍意义上对这些具有中国个性特征的史学内容进行了深化性的论述。尤其是在第三章“历史的价值与意义”、第四章“历史考证:史料与事实依据的审定”、第五章“历史的叙述与编纂”中,作者对中国古代史学中的求真、致用、考订、编纂(事文义、体裁、据事直书、鉴戒、史德、史法、文史关系)等内容的普遍性进行了分析与评价,将之置于古今中外所创造的、至今仍然享有现实意义的史学理论体系中,与当今流行的史学理论共同融铸为“一部体现当代水平、跟踪学术前沿的自成体系的‘史学概论’作品”。[注]王学典主编:《史学引论》,《编纂缘起》第3页。虽然全书未尝着意于对中国传统史学作出整体性的评价,只是部分吸纳了中国传统史学的养分(例如在第六章“历史解释:意义的追寻”几乎完全没有涉及中国古代史学的内容),但是,在目前的有关成果中,此书却是在历史认识论层面给予中国古代史学最多肯认的一部史学理论著述。

“理论、方法论研究”实为20世纪中国史学的基本成就之一。[注]瞿林东:《中国史学:20世纪的遗产与21世纪的前景(论纲)》,《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5期。应该看到,史学理论研究极大地推动了对中国古代史学之价值的认识。同时也应该看到,史学理论研究局限于在历史学内部探讨自身的规律,既脱离了哲学及其认识论的视野,使得认识论传入中国以来中国历史学及中国古代史学研究的哲学价值持续处于羸弱状态,又未能从根本上改善中国古代史学的处境,对中国古代史学的忽视甚至偏见仍然普遍存在。

四、结 语

对近代以来认识论与中国古代史学之关系的回顾反映出以下几个问题:

其一,西方认识论对中国古代史学(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是根本性的,却也是肤浅武断的。在西方的认识论与中国的史学相互交流的过程中,西方认识论对中国史学提出一个核心性的质疑:中国古代史学是否具有价值?近代以来,历经哲学及认识论、历史哲学、史学理论的压力与锤炼,中国学者一直不绝如缕地探索着中国古代史学的价值问题,便是对这种质疑的回应。但是,由于西方哲学及其认识论未能与中国古代史学进行充分沟通,同时由于中国史学领域的学者未能充分了解西方认识论的历史,这个问题的提出以及对它的回答都显得轻率、肤浅。

其二,迄今为止的哲学及认识论研究、历史认识论研究、中国古代史学研究分属不同领域,成果难以协调。哲学及认识论研究、历史认识论研究大面积缺乏中国古代史学的相关材料与内容;中国古代史学研究逡巡于经验层面,难以提升到哲学层面与认识论、历史认识论进行对话,导致中国古代史学是否具有价值这一问题的相关讨论出现成果废弃、重起炉灶、观点分歧、进展缓慢等现象。

其三,应当研究中国古代史学中的认识论思想。中国古代史学研究表明,中国古代对历史以及史学都有着丰富、深邃的思想认识,这样的认识如果没有认识论依托是不可思议的。对此,中国古代哲学研究已经获得一定的进展,而中国古代史学研究中的只言片语也透露出中国古代史学其实潜藏着认识论。尽管当代西方历史哲学已经“明确地放弃了认识论的路径,而变成一种语言哲学”,[注]弗兰克·安克斯密特:《当代英语历史哲学的困境》,彭刚译,彭刚主编《后现代史学理论读本》,第131页。但是,鉴于它正是“‘认识论转向’的逻辑结果”,[注]陈建涛:《认识论研究: 文化视界及其他》,第24页。鉴于认识论是西方历史哲学的灵魂,鉴于中西思想文化的交流与对话,我们仍然需要从认识论的角度研究中国古代史学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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