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韵犹存番仔楼

黄辉全

金秋送爽，海风习习，从八尺门进入东山岛的不远处，这里有个叫“埕英”的古村落。村子不大却有着630年的历史，以何氏为主姓，听说村中有好几座番仔楼至今保存完好。

怀着对这些建筑的仰慕和好奇，来到这个堆积着厚厚岁月尘烟的古村落，寻找那传说中的番仔楼。

穿过野径，但见埕英村望眼皆绿，几座番仔楼如海洋里的珊瑚，点缀其中，与绿油油的田野相映成趣。还没有真正走近何氏大院，便被它庭前的碧绿园、大鲤鱼给吸引了。踏入何家大院的庭园，一股浓郁的“侨文化”扑面而来。望着眼前宽大的红砖大埕，气质华美、极具西洋风格典型的融闽南与南洋建筑风格的番仔楼，让我颇为惊讶。相机、手机交替并用，为的是第一时间分享到微信朋友圈。

何氏后人介绍，这八座番仔楼豪宅是由旅居新加坡华侨江桂珠、吴软英女士所建的，坐南朝北，前后排开，组成一个融南洋异域风情于闽南传统风格为一体的多元文化交融合璧的建筑群，占地面积约3000平方米，像这样的规模在漳州地区也不多见，活脱脱一个番仔楼“大观园”。

为讨生活下南洋

说起何家大院番仔楼，“陵岛风光”楼主人江桂珠的孙媳妇沈幼玲，给我们讲起了阿嬷为讨生活下南洋故事。

1933年，江桂珠听说南洋时兴民俗宗教活动，也很赚钱，于是动了念头，把下南洋当成一种寻求财富的盼头。为讨生活，她忍痛放下两岁的儿子，与吴软英、林雪花二位姐妹一起加入了“下南洋”的队伍中，搭上轮船远赴新加坡谋生。海上航行，命悬一线，若遇台风轮船随时有倾覆的危险。经过八天的海上颠簸终于到达目的地。

经历“死亡之旅”惊魂未定，抵达星洲的那个夜晚，让江桂珠她们终生难忘的，不是繁华如锦的街市，也不是异国旖旎的风光，而是那白米饭的滋味！看着那碗喷香的白米饭，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像此刻那么幸福，简直就像上了天堂，每逢午夜梦回，犹回味无穷。

與同行的华人一样，江桂珠姐妹三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异邦，身无分文，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亲朋好友，开始了艰难的他国异邦谋生之路。自然环境难以适应是她们首先遇到的第一道门槛，还有那当地各种势力的多重压力，猝不及防，毫无心理准备。她们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随身护佑的神灵之上，把祈求庇佑的心情与信仰移植到了南洋，去面对落地生根的新地方。“南洋船，水迢迢，会生会死在今朝。过番若是赚无食，变作番鬼恨难消……”一曲凄婉的《过番歌》，倾诉着华侨下南洋谋生的辛酸苦辣。

创业本就是一条艰辛异常的道路，异国的创业更是难上加难。所幸的是有彼此的陪伴与照应，她们不悔过去也不惧将来，坚信“爱拼才会赢”，好不容易有了立足之地。她们亲眼看到当地人信奉道教，设道坛供奉师公，以祈求神灵保佑平安的宗教信仰与习俗，而且做醮祈福风气浓厚。于是在新加坡黎氏哥士律443号，创立了新加坡庙山佛祖庙供奉随身奉祀的东山石庙香火。江桂珠和她的姐妹们通晓符法、善降乩、可明过去，预知未来，皆有效验。她们的一技之长被发挥得淋漓尽致，香火日渐兴旺，每天来她庙堂烧香进贡的香客络绎不绝，她们的名字也传遍新加坡的大小角落。三姐妹还在新加坡收养了九个女儿。

番仔嬷建番仔楼

听着何氏后人的讲述，我们跌入了时光。有道是“岁月赋予你苦难，却也赠与你百折不挠的信念。”闽南人多越洋经商，背井离乡，但无论漂泊多远，归乡之后，必定要盖一座红砖厝，倾尽财力，非常隆重。

三姐妹们也不例外，在南洋打拼出了一片天地，挣得一桶金后，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她们把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侨汇回老家赡养父母、支撑家庭、买田起大厝，即使自己定居不再回来，也要建造一座精致的大厝，以光耀门楣。

番仔楼集闽南传统古民居与南洋建筑的优点，自清朝时期以后，闽南一带华侨到南洋一带创业，归国之后喜欢建造番仔楼，相沿成习。当年为了把南洋的建筑风格及文化带回老家，先是请南洋的西方设计师设计图纸，又请风水师摆罗盘看风水，在选择吉地后由东山本地建筑师傅承建，部分建筑装饰材料从南洋进口。

建于1956年的“胜南庐”，按照传统的闽南民居木结构营造技艺所建，集钢筋混凝土、砖、木、石综合结构，中西合璧，建筑整体外墙线条硬朗，南洋风格浓厚。庭院中两棵高耸的凤尾葵，颇有南洋椰风气息。建筑外观已经不再富丽堂皇，但布满墙面的浮雕、陶塑以及彩绘装饰，琳琅满目、风韵犹存，仍然不难看出它的精致和讲究。

第一进为呈“凹”字形布局的传统门楼式建筑，插梁式木结构，歇山顶饰以牡蛎浮雕灰塑，配以墨绿色瓦当，简约木斗拱上绘以彩云图案，尽然体现了“人生富贵体面，全然在咫尺之间”的建筑美学。

第二进即主座为三开间格局，上下两层三面出廊，内部沿用中国传统的中轴线对称布局，四四方方，中规中矩，以水洗技术饰面，是当时东山当年首屈一指的洋楼。主人介绍，“胜南庐”意为胜过南洋之意。一层中间为前厅，左右厢房。二楼外凸式外廊，为典型的“南洋外廊样式”建筑，廊柱为西式拱形，采用红色烟炙砖砌成的，绿釉宝瓶栏杆围合楼上走廊，相得益彰，打破了闽南古厝立面的封闭性，柱廊、栏杆、弯拱等设计，也为建筑立面增加了新的表现层次。走廊地板细心铺设，半个世纪来任凭雨水浇淋，总是滴水不穿。那中西式混合，尖拱形、圆形等形式窗户，更增添了一份西洋艺术的魅力。屋顶镜面饰以罗马式浮雕山花洋气十足，留下了过洋归来的主人独有的审美情趣，成为海外游子念祖恋乡的基石和纽带。

“陵岛风光”楼是一座二进三开间护廊格局简约西洋风格的建筑，上下两层三面出廊，整体建筑既有中式结构框架，又有西洋元素装饰，体现了典型的折中主义风格。大厝中央的匾额刻着“云涛万顷”，两侧灰塑对联“万里佳音椰子曲，四时春色稻花村”，犹如一幅乡村美景抒情画卷。厅堂中挂着多幅已故福建省著名画家林少丹的钟馗醉酒、牧童沐牛、山水画等。一打听，原来1960年在漳州艺校中国画讲师林少丹被错划为“右派分子”，蒙受不白之冤后离开了讲台，回乡务农。为避开被批斗的风头，林少丹被好友何荣茂暗中保护到家中居住，直至1981年平反昭雪。虽为避难，但好友相聚，朝夕相处，让他忘了眼前的处境。落难的画家把胸中的喜怒哀乐与积累倾泻于笔端，创作出个性鲜明，威严中透着善良，冷峻中兼有诙谐的钟馗形象，被誉为“南派钟馗”画家，蜚声南洋一带。

从1953年起，江桂珠女士陆续建造了五座何氏大院，总体以砖木石结构，条石框架，红色烟炙砖砌墙，红瓦盖顶，木质楼板，楼内布局仍保留着传统的闽南风格，天井、大厅、厢房等错落。而钢筋混凝土、西式门窗等建筑材料及工艺的运用，使楼房在层高、跨度、采光、通风上都有不小的提升。就连门框、廊柱上那寓意追本溯源意味的题刻，无不时时训育后人美德。一幅幅浓淡相宜的山水画，唤起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一座楼房把传统文化都装进了楼里，犹如一座凝固立体的风景画。番仔楼落成之日，何氏家族连摆多天筵席，整个埕英村男女老少都可尽兴吃喝，至今传为佳话。

江桂珠和她的姐妹们发家致富后不忘桑梓，从1955年筹资修葺石庙寺起，相继出资修建华侨敬老院、村幼儿园、水泥路等。如今她的儿女们接过乐施善行接力棒，扶贫济困、捐资助学……爱心与善行，如涓涓细流，播洒下浓浓的情和意。

风韵犹存番仔楼

徜徉在这有故事有情怀的番仔楼，曲径通幽，庭院深深，廊中踱步，古朴的庭院里摆放着几个旧的陶质水缸，充满异域风情的老建筑，有种时光穿梭的错觉，斑驳的红色墙面，红褐的瓦片层层叠叠，犹如一座“秘密花园”连接贯通的通道，你不知庭院深深深幾许。沈幼玲带我们参观她家的大厝，装饰古朴的大门上镌刻着“气壮山河”匾额和“看祖国莺歌燕舞，喜神州红雨春风”对联。在庆祝建国七十周年之际看到这幅振奋人心的对联尤为亲切感人。

长久以来，何氏族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房前屋后开辟一块小菜园，再上养几头生畜、几只禽，偶尔买粮食。这个时节，爬上瓜棚的那一抹抹绿藤下挂的瓜果，随手摘下，都能做成一道好菜。这宛如世外桃源，与村里连接成片的古民居群，为古村添神秘色彩。

耕读文化甚浓的何氏番仔楼，有门必有楹联，或写景、或抒情、或言志，情超盎然。“陵岛风光”楼的对联“海燕与鲲鹏竞远，峰松共梅柳争春”；侧面小门也有“水长流”和“绮楼生紫气，庭院尽春风”的匾额和对联。“兰气松云”楼的对联“万年松柏老而健，一圃芝兰清且香”；“春风惠我”楼的对联“勤而不足需加俭，耕有余闲宜读书”…… 每扇窗户同样都有鼓励读书向上勤劳致富的诗词与国画，每间房门前都有激励家族向上的楹联。这些装饰最为精彩的门面上，采用了浮雕、线雕、圆雕等不同的技巧，精雕细凿，图案精美，俨然一部立体的书卷。书卷铺开来，写满历史典故、戏剧人物、民间传说，琳琅满目，栩栩如生。或伸手触摸，或驻足观看，美不胜收。

值得赞叹的是每座番仔楼都留有宽畅的庭院和大埕。天井中间铺有红色甬道，他们以红色为尊、为大、为喜、为吉。左右两边可供晒农作物，婚丧喜庆宴请吃桌，绰绰有余。我们想象在这暖阳与凉风共享的季节，围坐在红砖铺就的大庭院，赏秋菊，品蟹黄，看黄叶与蓝天平分秋色；抚琴饮酒，呼朋唤友，曲水流觞，是多么的惬意自在。

如果说，人是家的灵魂，家则是人的精神归依。游走在何氏的番仔楼里，与其说我在记录，不如说我在通过这些画面在拼凑与这座房子有关的人和事的历史和原貌。

一座房子的背后其实是一个人及其一个家族的命运起落，都有一段与“下南洋”的故事。番仔楼记载的只是少数勤劳致富、衣锦还乡的故事。这盛满华侨乡愁的老屋，在新生与历史的交融中，诉说着闽南华侨深沉的家国情怀，交织着几多艰辛与荣耀。也许因为远涉重洋已经成为宿命，还有闽南人的心胸与视野比较开阔的性格，不管西洋南洋，只要觉得好，就把它放进自家的大厝里。

岁月洗却了历史的尘埃，留下了一地乡愁。今天的何氏大院，依然可以感受到海外游子对故土的思与恋，依旧展示着令人陶醉的别样风情。这片让南洋游子们魂牵梦萦的故土，虽然经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洗礼，墙上苔藓遍布，它却似乎“养在深闺人不识”，低调而华丽，但它的价值不可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