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杨柳结

2019-12-06宁可

延河 2019年11期
关键词:小杨老杨杨树

宁可

车一上原,绿浪翻滚着扑入眼帘。一条双向四车道的公路在碧波中刺刀一般发着白光,通向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家乡。清凉的空气由窗而入,沁人心脾。大杨娴熟地操控着方向盘,徜徉在绿色的海洋中。原下的压抑感一扫而光,阳光随风潜入五脏六腑,心里敞亮、舒坦了许多。离家越近,愈发忐忑,大杨佯装兴奋地对坐在旁边若有所思的大柳说,快看!

大柳满脸凝重,看什么?

大杨说,我看见小杨在柳树下快乐地疯跑。

大柳斜乜了大杨一眼,我看见小柳在杨树下伤心地痛哭。

时间虽然已经抹平了心灵上的创伤,但伤疤却永远留下来了。大杨收了想法,随即关上车窗,车速也变得小心翼翼了。

河水一头冲出鸟鼠山,恣意狂奔。及至中游,流速变缓,开始左顾右盼:渭河南岸,是一道原、天下闻名的五丈原,一代智圣诸葛亮陨落的地方;北岸,也是一道原,名曰积石原。三国时司马懿屯兵的地方。两军隔渭河对垒,河床的泥沙里埋满了历史。大杨高考落榜后,走进了这个尘封着历史烟尘的故事中。在一起淘沙的民工中,只有大杨是高中毕业。高考失利并没有影响他对公元234年的那一段历史故事的熟稔和发挥。大杨一边淘沙,一边向同伴们挖掘着泥沙里的往事。每每讲到激动处,大杨觉得自己不是在淘沙子,而是在淘故事、淘历史。尘土飞扬的泥沙有了厚重的历史作铺垫,淘沙的工作也因此变得神圣起来。大杨干得很满足、很起劲、很快活。那时候,大杨还不会想到,不久之后的一天深夜,他和大柳不得不沿渭河东蹿,逃离了家乡,把自己和大柳的故事也埋在了渭河的泥沙里。大杨沉稳地掌控着方向盘,目光坚定地驱车从自己的故事中碾过,沿着巨蟒一样的盘原公路把五丈原抛在了身后,丰田霸道霸气地冲上了积石原。积石原上平坦如砥,墨绿的农作物随风摇曳,酷似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千年老潭,潭底深不可测,大杨感觉自己刚从一个故事中走出,又进入到另一个故事中。

小杨一头冲出村子,在柏油路面上狂奔,耳旁的风呼呼地叫。身后的老杨手持木棍,像匹骄傲的公马一样乘胜追击在乡间狭窄而又细长的公路上。小杨不用回头,也知道老杨满头的乌发马鬃一样飘扬,双脚马蹄般轻盈、有力,踏得路面得得得直响。老杨四十多岁了,却比刚满二十的小杨还要硬朗。小杨拼命地甩着两条胳膊,恨不能把吃奶的劲儿都还给老杨,还是感觉到身后老杨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愈来愈近。小杨拼命地逃,老杨玩命地追,逃的自然理亏,追的当然有理。在夕阳即将西下的乡间公路上,小杨逃得气喘吁吁,老杨追得气贯长虹,一边追还一边挥舞着木棍。小杨知道老杨又像往日一样,觉得自己不是在路上跑,而是骑在了马上。骑在马上的老杨把手中的木棍挥舞成了马鞭。粗硬的鞭子在空中力道十足地横冲直撞,把头顶的空气砸得四分五裂,积石原上的空气碎片变成小杨的汗珠纷纷坠落。

车窗玻璃可以挡住微风,却遮不住阳光。阳光活似记忆深处年轻饱满的手,从车窗外伸进来,抚摸着大杨,也抚慰着大柳。大杨仿佛进入画中,眼前一阵恍惚:宽阔的马路两边,青杨矗立,垂柳婆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一棵棵青杨之间,总被一挂挂垂柳隔开;而一挂挂垂柳之间,又被一棵棵青杨分离。杨与柳之间,虽近在咫尺,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大杨看见大柳的目光扫了过来,急忙把目光移到了树木上方,没话找话地发着感慨,真白啊。大柳挪动目光,抬眼一瞥,埋怨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看问题还是抓不住重点?大杨夸张地眨巴眨巴眼睛,却不说话。大柳接着说,重点是天,你却只看到了云。大杨不服,天也很蓝啊。是很蓝,但你说话的主次不对。你应该先说天很蓝,然后再说云很白。大柳抬了抬手指,没有蓝天哪来白云?这样的语气一出来,大杨清楚大柳心里又起了疙瘩,大杨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大柳的脸,大柳的脸色异常平静,没有一点儿回归故里的喜悦和感叹。

村子里的路面坑坑洼洼的,即使穿着鞋子也能感觉到路面对脚底的侵袭。天色已经黑了,这种黑是小杨期待的。从工地一回到家,小杨就有些心不在焉。他端着大海碗站在家门口,瞪一眼仍在苟延残喘的夕阳,吞一口又宽又厚的裤带面,好像把光亮吃在了嘴里,然后咬牙切齿地咀嚼着。夕阳就这样让小杨一口一口吃掉后,整个村子沉浸在黑色中。趁老杨不注意,小杨猫着腰从家里溜了出来。积石原上一马平川,没有遮挡,凉风在夜色中肆无忌惮,撩拨得小杨的脚步疯疯癫颠的。小杨拐了几个弯,来到村口的小路旁。小路两旁,两排黑黝黝的树木组成了两道围墙,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小杨知道,一边是杨树,一边是柳树。杨树和柳树就像两条平行线,只能相望,永远没有相遇的时候。小杨走入了围墙中。围墙上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但围墙里站着小柳。娇小的小柳柳条一般飘荡过来,缠绕在小杨的身上,声音急切切的,你爹咋说的?小杨说,老腔老调,除非杨树上长出柳枝。你娘呢,也和原来一样?小杨问。小柳在小杨的胸前点了点头,话越发过分了,既然杨家的树上飘不出柳絮,把泥瓦房换成楼房也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人缠绕、树相望,把黑夜都变得沉重万分。

左邊一片绿色,右边绿色一片,丰田霸道从北向南,缓缓而行。不停有树枝的阴影从车顶上扫过。车窗玻璃上方,蓝天白云,每一眼都在变换着不同的画面,每个画面,都和记忆中家乡的风景不一样。大杨又看了看大柳的脸色,感觉到貌似平静的面孔只是大柳的伪装色,大柳和自己一样,目光贪婪地看着车外,就像十几年前看他的眼光。大杨把车靠在了路边,这么多年了,大杨对大柳比自己还了解。车刚停稳,大柳急不可耐地跳下了车。立即,一股清新的凉风包围了她,风中裹挟着久违的家乡泥土的味道。鼻子已经不够用了,大柳张开嘴狠狠地吸了一口,让清甜的凉风通达五脏六腑。新鲜吧?大杨并肩站在了身边,大柳的脸色融化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大杨一边伸展着胳膊和腰肢,一边又问,家乡美吧?大柳没有说话,大杨看见,大柳的目光又直了,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呼吸声也粗了,这种美丽和我们有关系吗?大杨顺着大柳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个土崖。土崖下方,是深深的土坑,足足有十多米深。从小,村子里的长辈总是提醒顽皮的晚辈,哪儿都可以玩,就是不能去深坑边玩。谁家的孩子不听话了,家长也总是拿深坑说事,再不长耳朵,就把你扔到坑里去。积石原上的这个土崖,是每个在原上长大的孩子心里的禁地,而那个深坑里,塞满了小杨和小柳的甜蜜。

直到村口飘满柳絮的时候,这些柳絮也没有和杨树发生关系。杨树和柳树之间好像隔着一条跨越不了的河,无论怎么努力,也只能相望,不能相会。每次见面都得偷偷摸摸的,白天见了稍微眼神不对,就会传来村人的风言风语,这样的结果每次都能促使小杨的爹操起棍子,小柳的娘挂起上吊的绳子。小杨和小柳渐渐成了村里的笑话,按照老杨和老柳的说法,他们每次下地,只有把脸装进裤裆里才敢出门。

别看了,大杨用手在大柳的肩膀上捏了捏,马上到家了。

大柳从窯洞口收回目光,看着大杨,我不想回家。我们先到周公庙去看看吧。

大杨理解大柳的心情,离开家乡十几年,两个人相依为命,虽然早就同吃同住在了一起,但直到现在,两人也没有领结婚证。每天晚上两人相拥而眠的时候都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不是他们不想领,而是老杨不允许,老柳也丢不起人。据村子里年龄最大的老人回忆,自他有记忆时起,村子里一直民风敦厚,温良恭俭让一样不缺,还没有出现过一次因情私奔的丑事。大杨拉开车门,待大柳在副驾驶上安静了,才启动了车辆。积石原如今早就变样了,路宽了,两旁竟然也装上了路灯,一个个村庄就像一个个小城镇,楼房林立、田野里庄稼迎风摆动,好像在欢迎他们归来。大杨知道,离家容易归来难,他和大柳人回来了,心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尤其是大柳,当初离开,大柳还是小柳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脸上挂满了一枝枝柳条。离开时的心路有多不舍,归来时的感受就有多艰难。

周城拔地而起,横亘在了周公庙的门前。大杨和大柳的目光同时被周城恢宏弥古的建筑和浓烈的文化气息所吸引,两个人手拉着手漫步其中。偌大的毛公鼎、何尊傲然矗立,显示着这块土地昔日的文明。徜徉其中的游人多为本地人,个个眉毛上翘,把文明张扬在了脸上。“明堂”迎城门耸立,向每个入城的游人敞开着怀抱。我喜欢“明堂”,大柳把大杨的手握得更紧了,大杨感觉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大柳只有在心动的时候手心里才会出汗。大杨说,我爹没有骗我们,你娘更没有骗我们,家乡真的变了,变得走心了。大柳看着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一对年轻情侣,问大杨,你说,如果我们年轻时像他们一样,我们还用背井离乡吗?大杨答非所问,天快黑了,回家吧。

车辆往家行驶的时候,路灯亮了,大杨和大柳看着宽阔的马路,看着照亮他们回家路的两排灯光,感觉到刚刚消失的太阳没有落在山后,而是落在了两个人的心中。回家的路亮了,心就亮了,夜晚的家乡,比白天更迷人。两个人把车停在了村口,十多年前,他们就是从这儿逃离家乡的。大柳看着两排整齐的树木,已经没有一棵杨树,也没有一棵柳树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排绿意盎然的松阵。杨树和柳树没有了,心结应该打开了,大杨又把手放在了大柳的肩上。

真能打开吗?大柳的肩膀在大杨的手下颤抖着。

你看,他们来了。大杨的手从大柳的肩膀移开,指向了村里。大柳看到,从街道上跑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身影。男的是小杨,女的是小柳,或许是村子里和小杨小柳一样的年轻人,不同的是,大杨大柳离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是泪流满面;这两个青年男女,脸上看不见一丝悲伤,他们似乎不愿再多看从小长大的村子一眼,沿着水泥铺就的平整的路面,挥动胳膊迈开双腿拼命地想把家乡甩向身后。而在他们身后,是一栋栋整齐的楼房和空荡荡而又黑灯瞎火的房间。

大杨和大柳相互看了一眼,两个人手拉手不约而同地堵住了出村的路口,远远看去,就像一棵杨树、一棵柳树互相连接,并肩迎风而立,虽然风声飒飒,但却岿然不动。

责任编辑:马小盐

猜你喜欢

小杨老杨杨树
言辞谨慎
言辞谨慎
跟踪导练(五)
老杨
小杨的外卖
高跟鞋
老王办厂
另类的庆贺
识破
捡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