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音乐剧《大钊先生》的创作
2019-12-06周映辰
2016年5月,我受北大之托,启动了音乐剧《大钊先生》的创作。两年之后,在北京大学建校120周年的2018年4月28日,即李大钊先生英勇就义91周年纪念日,音乐剧《李大钊》终于北大百周年纪念讲堂首演。李大钊、周恩来、陶铸、胡乔木、万里等革命前辈的后人都莅临观剧。演出结束时,众多观众热泪盈眶,纷纷发表感想。革命前辈的后人主动上台与演员们合影留念。此后,作为国家艺术基金交流推广资助项目,编导人员根据观众和专家的意见又进行了多次修改和复排,于2019年6月12日至14日,在民族剧院举行首轮巡演的隆重公演。中国教育界、科学界、文化界众多人士成为第一观众,他们热烈的反应使编导和演出人员受到极大的鼓励。此后,音乐剧《大钊先生》即开始在主要城市进行巡演。各地的专家们讨论最多的,是编导如何用音乐剧的方式来塑造历史人物,认为此剧在这方面做出了富有成效的探索,赢得了观众的认可。我作为此片导演兼编剧,回首三年多艰辛的创作过程,在此写下此文以资纪念。
在创作之初,我就明确地意识到,这是一部主旋律音乐剧。我在导演阐述中明确地写到:“面对古老中国,李大钊先生用热血谱就了一首关于青春的诗篇,一曲关于青春的歌谣,一部关于青春的戏剧。在绞刑架前,李大钊先生从容地选择为他认定的主义和事业献出生命。”这其实也是我關于此剧的定位。此处之所以重点提到“青春”一词,自然是因为《青春》是李大钊先生的名篇,其中的著名段落也将在剧中也反复提到;同时,我还想表明另一层意思,即革命先辈用他们的青春书写了历史,当代北大学子用他们的青春来诠释先辈们的荣光,不同时代的“青春”在舞台上相遇,有如因与果在风中相遇。而对这部音乐剧而言,编导必须以初心来养育这部戏的灵魂。
李大钊先生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却波澜壮阔。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他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无论如何评价都不过分。习近平同志多次提到过李大钊对于中国革命的意义。在纪念李大钊先生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习近平同志又指出:“他(李大钊)说过,‘牺牲永是成功的代价,‘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正因为有这样的境界,当面对生与死考验的时候,他从容地选择了为他认定的主义和事业献出生命。正如后人所赞誉的,‘没有宗派气,内外从如云。”这是对李大钊人格力量的高度评价。如何在规定的时间内,用音乐剧的方式展现他的一生的伟业,呈现出他高尚的人格,这是对剧本创作的极大挑战。
我在接受任务之初,脑子里就不断闪现着绞刑架高悬的画面。于是我决定,抛开线性叙事,以李大钊从容就义作为剧本的核心,以此为切入点,重述历史,铺陈情感,串联起他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经历和贡献,重现李大钊先生“铁肩担道义、碧血著丰碑”的伟大形象。舞台上最醒目的道具,就是绞刑架。这种设计当然有充分的历史学根据:当年为了绞死李大钊,北洋政府从英国进口了一台绞刑架,这个绞刑架现存于故宫。某种意义上,绞刑架也参与了故事的进展,所以我特意要求增加了一场戏,这场戏就是《绞刑架之歌》,以突出李大钊先生“向死而生”,以自己的死唤醒民众的主题。
剧本以敲更人和算命瞎子的闲谈开场,引出绞刑架——这是从英吉利运来的绞刑架,是瞎子口中的“文明”,现在它要第一次用来杀人了。行刑队在副官的带领下检验绞刑架的可靠性,随着敲更人的一声“卯时了!城门开!”,卖油茶的、卖艺的等各色人等都争相进城,盼望看看绞刑架杀人的西洋景。卖油茶的大婶说:“馒头我都准备好了,蘸了血蒸了吃,能治肺痨!”这些场景的设计,我是从鲁迅的小说《药》引申过来的。这里试图突出的,自然是李大钊先生作为一个启蒙者的活动背景。随后,副官“带人犯”的命令和行刑者的点名应答,完成了序幕到第一幕“刑场转机”的过渡,在脚镣声和主题歌的背景声中,身穿囚衣、带着血染的风采的李大钊先生登台亮相。
这部音乐剧的主题歌《你是一个樵夫》,得到了很多观众的认可:“你是一个樵夫,从黎明到黄昏,斧头在悬崖上挥舞。你是一个盗火者,从黎明到黄昏,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你身背利斧走向一道道山梁,你身举火把奔走在一道道山谷。你是一个敲更人,从一更到五更,送走黑暗迎来了黎明。你是一个掘墓人,从西方到东方,除旧布新迎来新光景。你是一道闪电,划开了乌云,你屹立在天地间,人们都代代传颂。我们是劳苦大众,命运让我们紧紧相连,一样的奋斗,一样的牺牲。我们听见人民发出了怒吼,我们听到胜利的号角有如雷鸣。”词中的主要意象“樵夫”,来自李大钊自己的一首诗《山中落雨》:“忽然来了一阵风雨,把四周团团围住,只听着树里的风声雨声,却看不清云里是山是树。水从山上往下飞流,顿成了瀑布。这时候前山后山,不知有多少樵夫迷了归路?”在李大钊的诗中,高山迷雾,象征着复杂的斗争环境。将李大钊比作樵夫,一是说明李大钊是人民的一员,二是为了与盗火者的意象相衔接。在这里,“樵夫”能让人直接联想到砍柴取火、保留火种的意思。主题歌演唱的过程中,各种人物纷纷登场。《大钊先生》中,很多篇幅用来表现了他与市井百姓、工人、学生的互动,包括与刽子手的交流。这是启蒙的背景,这也是革命的应有之义:唤醒民众,是革命的真正目的。当然,对音乐剧来说,它也有必要表现出特殊年代的生活样态,给人以真实的感受。著名文艺理论家王一川教授认为,《大钊先生》将音乐、舞蹈、戏剧的元素,化成了活生生的艺术形象,体现了音乐剧本身的造型力量、感染力量。
一身血污的李大钊随后唱道:
东风解冻,春日载阳
千条垂柳,未半才黄
本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可在那长安街旁,在那西郊民巷
却是人间地狱,见不到一缕阳光
万仞高山,松涛喧响
本是凝望中最美的想象
可在这古老中国,在这燕山之怀
却是阴霾之地,看不见飞鸟翅膀
狱友们因为我受苦,在黑暗中酷刑遍尝
我心中悲愤,多少话想对他们讲
他们因为我受苦,黎明时随我走上刑场
我心中悲愤,还有多少话没有讲
“还有多少话没有讲”!是啊,还有多少事业有待完成,这大概是无数牺牲在革命胜利前夜的志士仁人的共同心声。《大钊先生》便以插叙的方式讲述李大钊的经历和从事的事业。于是,通过场景转换,在第一幕“刑场转机”中还原了大钊先生在北大校园里和同学们探讨“青春”之意义的情景;第二幕“审判”中,由军阀引出赵纫兰上场与大钊相见,顺势转换到二人回忆过往、在丁香树下的缱绻之情;第三幕“行刑”中,工友们聚集在一起希望营救大钊先生,大钊先生和工友们的交流,然后接入大钊先生在校园内外宣讲马克思主义、组建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和中国共产党的历历往事。我利用时空的转换,使临刑前短暂的实际物理时间得到扩充,容纳进了李大钊多个层面的生活,充分呈现了李大钊的重要革命主张与历史贡献。
很多專家提到,这部音乐剧的结构方式,使人耳目一新。这种戏剧结构类似于中国画里面的折枝法,选取最精彩的一段花枝表现于尺幅之间,主干之外勾描生发出其他枝桠。这种戏剧结构在音乐剧舞台上是比较少见的,大多数音乐剧,包括百老汇经典音乐剧,大都采用线性叙事,将一个音乐剧事件由因到果完整地叙述下来,只有极少数会采取这种打破时空的戏剧结构。此前,我在创作音乐剧《元培校长》时,曾经有意进行这方面的探索。我将《元培校长》定位于群像剧,创作时也没有采取线性叙事,以便尽可能地将众多人与事纳入音乐剧的叙事,它涉及到北大百年前的历史风云,展示出元培校长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改革精神,并呈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思想文化生态。
考察欧美近年的音乐剧,可以发现,这种打破线性叙事的结构方式,已有不少成功的例子。比如《猫》是从艾略特为儿童创作的诗集《擅长装扮的老猫精》改编而来,诗作本身没有很强的戏剧情节,缺乏戏剧张力,而安德鲁·劳伊德·韦伯改编时开场便将竞争重生机会的猫群舞会呈现给观众,并没有交待前因,却恰恰能给观众极大悬念,调动起观众的审美期待,而每只猫背后的故事,则在各自的本领展示、歌舞演唱中见缝插针地讲述出来,正如此剧的经典唱段《Memory》所寓意的,一切都是在回忆中展开的。再如概念音乐剧《走进森林》,灰姑娘、小红帽、长发公主和杰克的故事各自展开,似乎毫不相干,但最终主人公们都要走进森林寻找问题的解决之道,获得人生的启迪,多个音乐剧事件最终聚焦到一个主题,形成一种网状的戏剧结构。而对于《大钊先生》,当你力求避免空泛说教,要通过特殊的戏剧结构和时空转换,塑造一个鲜活的、立体的革命者和知识分子形象,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一位体贴、慈爱的丈夫和父亲,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这种结构方式似乎就成了必须。
崇高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大钊先生最终走上了绞刑架,用自己无私的事业和无畏的牺牲唤醒了站立在颓圮城墙下的民众,并唤醒了曾经怀抱启蒙理想而后屈从于现实的军阀副官,使他最终加入到了学生、工友的队伍。
推进新时代社会文明进步、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需要我们不断重温前贤故事,缅怀他们在追寻真理、传播真理、挽救民族危亡的历史进程中所彰显的无惧无畏的勇气和风骨。为纪念北京大学建校一百二十周年而创作的音乐剧《大钊先生》正是对李大钊作为革命志士和启蒙先驱的勇气和风骨的艺术化呈现,也寄托了北大人对李大钊先生所代表的五四一代北大人和老北大精神的最真诚的感念。当我写下这篇札记的时候,《大钊先生》还在进行全国巡演。观众的掌声,使我非常感动,我感谢北京大学对我的信任,感谢剧组的所有演职人员和幕后工作者。“信仰之花,真理之歌”,这是北大校方对这部戏的肯定。这个肯定,得到了很多革命老人后代的认同,我作为本剧的编导,对此感到欣慰。
(周映辰,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音乐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