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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渠》与岭南世界的浴火重生

2019-12-06刘铁群郭玉贤

南方文坛 2019年6期
关键词:岭南文明

刘铁群 郭玉贤

黄继树的长篇新作《灵渠》取材于秦代著名的人工运河灵渠的开凿过程。“灵渠不仅在广西,在岭南,在中国历史上,地位重要,影响深远,而且在世界人工运河史上,也有它独特的地位。”①灵渠这一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题材往往会让人想到秦皇伟业或战争与征服,但小说《灵渠》的聚焦点不是秦始皇,也不是战争,而是岭南这片神奇的土地在修建灵渠前后所经历的艰辛疼痛而又宏阔壮丽的浴火重生。

人类走向文明与进步的历程其实就是一种不断地自我更新与自我再造的历程。人类在诞生之初就是不完美的,在鲁迅的小说《补天》中,人类的始母女娲所造之人就是有缺陷的。当女娲用紫藤甩溅出的泥块变成人后,她觉得眼前的小东西大多“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紧接着她目睹了丑陋、邪恶、战争、灾难:“仰面是歪斜开裂的天,低头是龌龊破烂的地,丝毫没有一些赏心悦目的东西了。”为了拯救人类,女娲炼石补天,力竭身亡。创造人的神已经死了,留下不完美的人独立面对自己的命运,人类只能靠自己的努力重新塑造自我,并创造新文化、再造新文明。这种重塑自我,创造新文化、新文明的思想在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中有形象的展示。《凤凰涅槃》中的凤与凰之所以要集香木自焚,是出于对自我与世界的不满。它们看到整个宇宙“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因此要在烈焰中涅槃重生,再造一个新的世界和新的自我。凤凰涅槃的行为象征的正是人类敢于面对自我与世界的不完美并勇于重塑自我与世界的精神。人类只有像凤凰涅槃一样经历浴火重生,才能再造一个更好的自我与更好的世界。小说《灵渠》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补天》与《凤凰涅槃》的精神内涵,这部作品写的也是人类的一次自我再造与重生。

在小说《灵渠》中,岭南世界的浴火重生是从史禄的觉醒与成长开始的。《灵渠》的开篇就写岭南人野蛮的杀生祭神活动。史禄的妹妹和皋通的弟弟被装进竹笼,给雒母神献祭,他们的家园也因为巫师的一把火瞬间化为灰烬。弱小的史禄和皋通无力对抗强大的巫师和野蛮的习俗,只能带着伤痛和仇恨逃入茫茫林海。小说中关于原始森林的描写暗示了岭南世界的蛮荒与阴暗:

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原始大森林,林地上幽暗无光,藤蔓相缠,朽木重叠,阴森可怖,没有鸟鸣,不闻兽声。这是一个千百年来被封闭得连一丝风都没有的世界。

这片原始森林幽暗、霉朽、恐怖,封闭得一丝风都不透,这是与外界隔绝的岭南世界,这也是混沌蒙昧、令人窒息的岭南世界。史禄和皋通在黑暗压抑的森林中绝望地摸索着前行,一棵朽木轰然倒地打破了森林的幽暗与封闭:“像是被什么魔怪用神力捅开了这黑沉沉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天地,一线阳光像利剑一般投射下来,亮灿灿地耀人眼睛。”两个少年“不顾一切地朝那光亮奔去,像两只扑向灯火的蛾子”。朽木的倒塌与光亮的射入预示着岭南世界将像森林与树木一样经历新陈代谢、生死交替的自然轮回,然后迎来光明。史禄与皋通不顾一切地奔向光亮是因为他们想逃离蛮荒的岭南世界。史禄心中始终有一束光的指引,他痛恨岭南野蛮蒙昧的生活:“我们每年被杀掉的少男少女不知多少。我们风餐露宿,吃野果,喝山泉,披树叶,裹兽皮,过的生活还不如林中的兽类!”他渴望能像祖先安居会稽那样:“耕田有牛,种桑养蚕,男耕女织,生活富足。”当师傅相离子问史禄为什么要去会稽时,他坚定地说:“为了过上人的生活!”史禄是小说中最早觉醒的岭南人,也是拯救岭南的关键人物。与恩师相离子相遇后,相离子就成了史禄心中的那束光,一直在指引他前行。史禄刚逃出蛮荒时渴望自己能过上人的生活,而当他成长强大,重回岭南故土时,他希望岭南的同胞都能过上人的生活,希望岭南能融入文明的世界。

岭南的发展与变化绕不过秦攻百越的战争,《灵渠》写了秦始皇两次派人率军南平百越的过程。但小说对秦军两次进军岭南的书写并没有凸显军事进攻与暴力征服的威武,而是强调文化融合与人心觉醒的力量。第一次率军南下的是屠睢。屠睢不接受史禄的建议,自大轻敌,盲目急进,想快速踏平岭南,结果导致秦军惨败。第二次率军南下的是史禄。与屠睢征战岭南的血雨腥风、惨淡悲凉相比,史禄重回岭南的历程艰苦卓绝,却向善向美、向暖向光。史禄在岭南的作为,与其说是一场战争,不如说是一次宏大瑰丽的建设。因此对于岭南来说,史禄不是侵略者,而是拯救者;不是征服者,而是启蒙者。史禄不是靠武力和蛮劲征服岭南,而是努力唤醒岭南自我改造与建设的潜在力量。

史禄重返岭南的历程,也就是岭南浴火重生的历程。史禄回到岭南后首先不是展开军事进攻,而是屯田筑城、善待土民。早年相离子曾教育史禄:“凡世间万物,皆存在于有形与无形之中,故智者常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史禄参透了恩师的思想精髓,并以恩师的思想为核心建构他的军事策略。当众人不理解史禄的所作所为时,他说:“我的老师相离子教导我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这就是造化之机,是心术微明之理,柔弱可以胜强敌。”史禄的征服策略正是“张之”“强之”“兴之”“与之”,这种柔和而又人性化的策略契合了岭南人的需求,也顺应了岭南的发展趋势。史禄用文明的生活方式吸引岭南人,建起了秦瓯新村。中原兵民与岭南部族举行宴会的一幕展示了各民族和睦相处的喜悦:

這是史禄率领的中原兵民与岭南部族的第一次盛大宴会。场地就在膳食堂前面的一块大草坪上。史禄和军需官、湘姐、紫云英带着一百多个兵民,与一百多个部族男女老少在草坪上席地而坐,共进晚餐。草坪上燃着篝火,篝火旁摆放着各种食物和时鲜山果,欢声笑语,秦腔、楚语、蛮音夹杂其间。部族青年男女唱歌跳舞,中原兵民们则和着节拍鼓掌助兴,宴会直到夜半方才结束。

秦瓯新村是文化的融合,也是岭南的新生。越来越多的部族土民加入秦瓯新村,这说明他们是自愿告别野蛮落后,选择文明的生活。当不愿再做奴隶的土民要杀西瓯君报仇时,史禄告诫土民要反省自己,铲除内心深处的蛮性:“我们心中那蔸恶木的根,就是一蔸蛮根。为什么中原人称我们岭南人为南蛮?因为中原人懂礼仪,懂文明。而我们岭南人只会蛮干,一言不合,就动刀杀人,不懂礼仪,全无法规,靠蛮力称王称霸,欺压打杀族群。这个恶根不除,杀了一个西瓯君,就会又生发出一个西瓯君来。你们说是不是呀?”在史禄的启发诱导下,土民和西瓯君努力克制心中的蛮性,成了平等自由的劳动者,这让他们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尊严与快乐。史禄强调岭南人要铲除心中“恶木的根”,就是希望他们能在精神上走向文明,精神世界的改造显然比接受文明的生活方式要艰难且复杂得多。恶并不是岭南人的本性,他们心中也有善恶之间的挣扎。对于岭南人来说,他们需要勇敢地直面灵魂中的善与恶,亲自铲除自己灵魂中的恶,才能像凤凰涅槃一样获得再造与重生。小说《灵渠》中最震撼人心的灵魂再造是国师朱眉的脱胎换骨。朱眉曾是一个纯真的少年,是史禄和皋通的好朋友。但羽神掳走了弱小无助的朱眉,并强行把他训练成雒越人的大巫师。他成了雒越人的精神领袖、瓯雒王的国师,也成了最孤独的人。丑陋的傩神面具掩盖着他俊美的面容,他也一直在神的面具和人的真情之间挣扎、徘徊。权利的诱惑促使他做出各种残酷的恶行,心中不断涌现的真情与善念又使他陷入极度的痛苦。“神的神圣和虚伪,人的残忍与善性在他身上反复出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神还是人。”朱眉一直生活在痛苦、矛盾和自我分裂之中,与史禄相遇才使他的人生有了脱离困境的转机。朱眉一次次以邪念对待史禄,史禄却一次次用善念感化他。史禄对朱眉说:“你师从羽神习练魔法,尽得邪神之道。我师从相离子恩师,精修文明之道,悟通德信之心。吾师教我: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史禄与朱眉之间的较量是“文明之道”与“邪神之道”之间的较量,朱眉终于洗心革面、弃恶向善,结束了灵魂的挣扎与分裂。朱眉与史禄共同打开了阻断岭南与中原交往的大石门,在大石门炸裂烧毁之际,朱眉被一团烈焰包围,他挣扎惨叫,状极惨烈。然而待火光消失,朱眉身上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他的“面目变得更加俊美,眉间的那颗红豆痣也更加光灿,那双原先透着邪恶目光的双眼,现在却透着令人无比信赖的纯善和睿智”。在烈火中死去的是邪恶的巫师,重生的是善良的朱眉。朱眉真正脱胎换骨、浴火重生了。史禄率军南下故土的军事目的是为秦始皇开疆拓土统一岭南,但史禄不是以武力蛮横地征服岭南,而是在岭南种下文明的火种。因此史禄给岭南带来的不是战火与杀戮,而是新生与希望。朱眉、西瓯君、苍梧君以及大量土民的觉醒使岭南世界开启了从野蛮走向文明的文化更新与再造的历程。

正如凤凰涅槃要经历烈焰的焚烧,文化的更新与再造必然要经历疼痛。朱眉的脱胎换骨,西瓯君、苍梧君、皋通的精神转变,大批土民的觉醒都伴随着不同程度的心理挣扎与精神阵痛。而修建灵渠的过程更是伴随着生命逝去的痛楚。开凿灵渠,引湘入漓,是沟通南北交往促进岭南发展的关键。在小说中,灵渠是中原人和岭南人通力合作完成的伟大工程。中原人、西瓯人、苍梧人都投入辛勤的劳动,他们忍受着寒风苦雨的煎熬,不少人在劳作中无声息地倒下,同伴就为他们在渠边垒起一个个坟包。坟包随着渠道的走向无尽地延伸,渠道有多长,坟包排列的队伍就有多长。史禄与湘姐在“鬼柳”树下悼念亡灵的细节就像一曲哀歌,刺痛人心:

江岸边,密密麻麻的“鬼柳”树下,突起一个个坟头,坟头也是密密麻麻的,每一棵“鬼柳”的树干上,都刻着一行简单的数字。那些跟随史禄来到岭南的中原女子,许多人的生命,化作了那一行行简单的数字,把孤独的灵魂附着在一棵棵“鬼柳”上。史禄抚摩着那些“鬼柳”,在默默地安抚着那些亡灵,他心酸万分,已欲哭无泪!湘姐斜靠在那棵刻着数字的“鬼柳”上,她平素梳得俊俏的歪髻,已被刺骨的寒风打散,散乱的头发中,缀着粒粒晶莹的珍珠似的雪粒,她衣衫褴褛,手脚龟裂,长发在风中飘舞,除了那双闪光的眼睛,她似乎也已化作了一棵“鬼柳”。

那些逝去的生命,只化作了一行行数字,连名字都没有,人类要走向文明与进步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无法回避的残酷现实。但是,要实现真正的浴火重生,就不能在疼痛中消沉,相反,要在疼痛中升华出力量。湘姐虽内心剧痛,形如“鬼柳”,但她对史禄坚定地说:“我们连夜赶工,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北渠挖通!”那些正在挖渠的西瓯人、苍梧人、中原人,“一个个头发散乱,衣衫破烂,似乎已经气尽力竭,但仍像一大群蠕动的蚂蚁一般,在风雪中搬运着土石”。就连受了重伤的骆驼和马也坚持劳作,直到力竭而亡。他们坚持,因为修建灵渠意义重大,正如史禄所说:“这条大坝,这道北渠和南渠,已把中原人和西瓯人、苍梧人,将来还要把瓯雒百越人融合成兄弟姐妹,我们现在所做的切,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们死去的每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白死啊!”小说既有对每一个普通生命的体恤与疼惜,也有从疼痛中升华出的信仰和力量,这就使《灵渠》这部作品同时具备了温度和力度。而作者还通过奇幻的想象使作品的温度与力度交织出瑰丽炫目的美。那匹磨伤脊背压断后腿的骆驼在漓水边化作了昂然而立的石山;在骆驼峰的下游,那群受重伤的马也化作了山峰,“九匹马或立或卧,或奔或跃,或饮或嘶。山中一泉飞下,马们在饮水沐浴嬉戏着”;为了抗击羽人保护史禄而受重创的大象“跌落在漓水岸边,化作了一座惟妙惟肖的象鼻山。但背上仍然露出羽杀害它的那把剑的剑柄,大象与隔着漓江,对岸的骆驼遥望着”;还有那群已经埋葬在“鬼柳”下的女营姐妹们也以山的形式定格在漓水两岸。这一座座美丽奇异的石山渐次出现,就延展和勾勒出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城。那些逝去的生命在漓水两岸找到了归宿,他们曾参与桂林的创造,也在美丽的桂林获得了永生。史禄望着山形波影,悟出了生命的境界:“大雪落入江中,寂静无声,化作了一滴滴江水。大雪落在地上,洁白无瑕,滋润了万物,这就是雪的归属啊!人也一样,不失归宿的人,才可保持得长久,不丧其道的人,才会虽死永生!”

小说《灵渠》书写了岭南世界的浴火重生,岭南浴火重生的结果是诞生了桂林这座美丽的城市。也可以说桂林是岭南浴火重生后再造的一个更好的世界。文化的更新与再造是无止境的,从灵渠的开凿,到桂林历代的文化创造,再到抗战时期桂林文化城的辉煌,桂林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浴火重生。今天的桂林人如何肩负起进一步更新再造桂林文化的重任,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文化命题,也是小说《灵渠》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注释】

①黄继树:《灵渠·后记》,见《灵渠》,漓江出版社,2018,第537页。

(劉铁群,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郭玉贤,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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