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朝朝暮暮

2019-12-06杜晓光

阳光 2019年12期
关键词:良子

村里开会宣传打工维权知识,良子和媳妇若水一起来的,大家都瞅着他们笑,这两口子,开会是男人的事,媳妇咋也跟着,良子也真有出息。有男人不在家的,女人来了,她们觉着自己名正言顺,就捂着嘴嘀咕,走一步跟一步,良子把媳妇拴裤带上算了。若水听不太清楚她们嘀咕的啥,但从她们的眼神里,能感觉到在酸她,便觉着浑身不自在,躲躲闪闪地贴在良子身后,用胳膊肘捣良子一下,我回了。良子斜睨了她一眼,装作没听见,照旧和村里的司法员高山抽烟闲聊。若水熬到他俩丢了烟头,高山大声招呼说开会啦,大家依旧叽叽喳喳,嬉笑声不断,良子看看人堆,才发现大家的眼睛都对着若水,他这才转脸看看若水,若水在他背后低着头,脸上泛着红晕。她坚定地说,我回去!话没落音人已转过了墙角。高山瞅着若水的脊背笑笑,大声喊,都别说话了,开会!大家又对着良子哄笑一阵,才安静下来。良子心里有些厌恶,皱了皱眉,这些人也真是的,俺孩子都五岁了,又不是新媳妇,有啥稀罕……他瞟了一眼走远了的若水,觉着有些歉疚,她本不愿来的,是我非得让她来……

良子回到家里,若水抱怨說,你看那些男人,看人都不带转眼珠的,还有那些女人,嘴巴真贱,那会儿我浑身都长满了蒺藜……

良子笑着哄她,谁让你长得好看的。

若水长得水灵葱俊,庄上的闺女媳妇没有比得上的,良子娶了若水,庄上人都夸他能耐,总是拿他作例子说话,看人家良子,十七八岁就出去打工了,自己挣钱娶了媳妇。窝在家里,哪儿找媳妇去?也是有意敲打那些怕狼怕虎不敢出门、在家里又不好好种地的年轻人。不打工的,慢说出去打工的女孩子瞧不起,就连在家里的女孩也不待见,姑娘一听哪个在哪儿哪儿打工,便生出许多想象来,俩眼也明亮起来。打工不仅能挣钱,也意味着见过世面,这样的男人有能力有见识,不窝囊不吃亏,嫁给这样的人才有依靠。

若水不承认看中了良子打工能挣钱,她和良子是同学,有人说俩人在学校就有话了,结了婚她果然不让良子出去打工了,就托他们同学高山,让良子到村委会做了文书,一月领一千块钱的工资。良子每天到村部上班,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若水跟良子约定,出门一吻,进家一吻。第二年若水生了龙凤胎,小两口依旧缠缠绵绵,好得一个头,庄上人笑他们,跟掰不开的姜一样。

有人跟良子打趣,良子不打工了,在村里当文书,是想练村长啊。

嗨,哪敢想那。良子是个好性子,一说话就笑,等两天再出去。

他不是恋村里的油锅台,他是湿裤子缠腿了,这么俊的媳妇,哪还迈得开步?

说得良子红了脸, 就呵呵地笑,心里想,这些家伙,还真能看透人心!

文书也是有头脸的人,接触的人多,年轻人好面子,兜里的香烟总得比村民抽的高个档次,村里的干部哪家有个红白喜事,还热情地随礼,那点儿工资根本不够他自己开销的,没几年原先的积蓄就所剩无几了,一家四张嘴跟着爹娘白吃白喝,有时在亲戚往来上还打饥荒,不得不觍着脸向爹娘伸手。爹也是奔六的人了,种着几亩地,平时在方圆左近打打零工,口挪肚攒积累的财富,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腿弯里的汗,一伸就干。就觉着儿子娶媳妇没让爹娘问事,心意儿不过,也不忍心说什么。

两个孩子上幼儿园大班了,一把子要交五千块的学费,真的让良子明白了坐吃山空的含义。爷爷给孙子交了钱,提醒良子说,做这个文书总不是个事儿,孩子眼见得大了,你还得想想辙才是。你不能跟高山比,他丈人是村支书,人家能捞到好处,他能在村里混你不能。良子明白爹的意思,只觉得浑身爬满了毛毛虫,羞口羞脚地应答,我知道了。

就要过年了,人们都忙着准备年货,良子却愁眉不展,他不担心年货,爹娘早就准备着了,他愁的是节上拜岳父岳母的礼钱,现在不缺吃喝,超市的商品花花绿绿,却不会送礼了,村里年轻人拜岳父岳母,时兴起红包来,动辄就是一千两千,再不济也是五百。他提前两个月就开始攒红包钱,没想到腊月二十那天,村长的娘脑梗住院了,他热心地跑去送了三百。病人不能不探望,这孝敬的红包也不能缩水呀,说话间年就到了,良子急得团团转,火烧眉毛了,无奈只好向高山借了一千块。借钱是晚上去的,他家虽说不富裕,可自从下了学校就打工挣钱,总是够花的,从来没有向人借过钱,低头哈腰地求人,让他浑身发凉,比偷人家还觉着羞耻。

年二十六,天晴得好,风丝儿没有,虽说大田里都冻成了冰坨子,河里能跑凌,还是让人觉得太阳照得暖暖的。良子对若水说,咱今天去走亲戚吧。

若水高兴地应着,好。她给两个孩子穿了新衣服,梳洗打扮了一番,今天爸爸妈妈带你们走姥娘家,挣压岁钱。两个孩子兴奋得手舞足蹈,蹦跳着跑去告诉了奶奶。

奶奶一听说他们一家子要去走亲戚,赶紧把良子叫过去,娘把他领进卧室里,悄悄地塞他兜里一千块钱。良子轻声笑着说,娘,不要,我有。娘的声音更轻,你有没有我还不知道?拿着吧,别为难自己了。良子觉着娘好像是瞒着爹给的,心尖儿就揪了一把,一阵颤颤地疼,眼眶就觉得湿热起来。他低着头不再推说什么了,也没对娘表示谢意,也没好意思去触一下兜里的钱,就转身回了,走过当门时,爹正坐在椅子上抽烟,他偷偷瞟了爹一眼,爹没有抬眼看他,他也就没敢跟爹说话。良子走后,爹叹了口气,说良子该打工去。娘说,随他吧,别逼他。爹紧蹙着眉头说,良子太没出息了,离不开媳妇……娘挑起眉梢剜了他一眼,他们俩好不好吗?你不也是打年轻过来的。爹亮着眼睛瞪了娘一眼,不说话了。

良子从爹娘的屋里到他们的屋里,几步远,却走得比登月还艰难,他耷拉着头,两条腿像抽去了骨头,硬是抬不起来,进门见了若水,脸上肌肉紧绷了几下,笑容有点儿牵强,咱今年给一千的红包吧。若水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了一下,略带惊讶地看着他,你说……良子讪笑着,不是说宝宝姥娘嫌五百少,是我觉着咱们没有面子。若水没有丝毫惊喜,反倒拧了下眉头,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别说傻话了,钱是硬物,可容不得打肿脸充胖子。嘿嘿,一年不就这么一回吗,孝敬父母还不是应该的?可惜这会儿我手里没有,我要有钱,一定让老人们好好地享享清福,你也真是的,哪就扯上打肿脸充胖子了。良子扯了扯嘴角,对媳妇的话不以为然。他想让若水明白自己的心迹,还要让媳妇长长见识,一只手就伸进裤兜里,当他触摸到娘塞给的一千块钱时,内心的慌乱立马传到了脸上,脸皮好像被撕了下来,迅速地把手抽出来,另一只手飞快地从皮夹克内兜里摸出一沓钱来,递给若水,颤着嗓音说,这一千你另装着,到家迎着侄子侄女,好发压岁钱。若水好像被滚油烫了,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小步,瞪着眼珠子盯他,你今天怎么啦?发横财了还是捡着金元宝了?嘿嘿,过年嘛,图个热闹欢乐,平时空着手去也没事的。良子努力地平静下来。若水眼珠儿转了转,一句话滚到舌尖上又咽回去了,忽然咯咯地笑起来,把他举着的钱推回他兜里,你不用担心压岁钱,我上次回娘家,娘给我一千,也没用着,我就想着留过年时宽绰些。良子的心又揪了一把。

在外头打工的陆续都回来了,良子从他们春风得意的脸上猜想着他们的腰包,看着提溜的大包小包,仿佛看到家人对城市时兴货稀罕的眼神,不觉得就眼馋起来,想想自己眼下的光景,暗暗地恨自己不如人。

良子随高伟两口子进了家院,高伟的父母正在忙活着杀鸡,见了儿子和媳妇,嘴巴咧到耳门子,欢喜地迎着。高伟十一岁的大女儿有点儿腼腆,偎到妈妈跟前扯住了妈妈的衣襟,小肩膀紧紧地贴在妈妈身上,仰脸看妈妈,八岁的小儿子却惊惧地往屋里钻,妈妈丢开女儿,紧忙追进屋里,虎子虎子,妈妈来了——她满脸滚着泪珠抱起儿子,高伟慌乱地从包里掏出一堆玩具,选个带遥控的机器人,放在水泥地上,随着音乐的节奏,机器人做着各种旋转翻滚动作,虎子,看看这是什么,来来来——虎子试试。虎子趴在妈妈的脖颈上,扑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看机器人,看看爸爸,又疑虑地看看奶奶。奶奶轻轻地摩挲着虎子的头,柔声细语地说,去吧去吧,跟爸爸玩兒去。妈妈的泪水越发汹涌地流下来,直到亮起嗓门大哭起来,看看,俺儿都不认识爸爸妈妈了……

良子那天与几个发小喝了酒,半夜睡不着觉,他想了许多,在北京做装修的大牛,今年居然送给岳母一万块的红包,唉,想想自己给的那一千块,实在太可怜,老人还给了两个孩子四百块钱压岁。内弟陪我喝酒,姐夫郎舅也没客气,兴致盎然地飙酒,席间他给内弟讲昆明讲哈尔滨的过年风俗,在煤矿上挖煤的内弟听着稀罕,还觉着姐夫有见识,越发地宾服起来,兄弟俩直喝得醉眼蒙眬,才在若水的干涉下勉强收场了。他在岳家很有面子,虽说拉了饥荒,这一关总算过去了。过节借的一千块钱,还有娘背后给的一千,他不敢让若水知道,不是他打肿脸充胖子,是怕若水有压力,怕她为日子担忧,一个男人到了这一步,哪还敢奢望尊严。他也知道这样子下去,路会越走越窄,借钱买藕吃——窟窿套窟窿,早晚会现原形的。思前想后,他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不住地提醒他,打工去,你不能老围着老婆孩子转。他对若水说,假如我今天从外面打工回来,你和孩子迎着,会是啥样的?若水把脸贴在他胸脯上,双臂环抱着他,好像他真的要走了似的。他顿了顿说,可能你得哭鼻子吧?若水一直没改变姿势,良子被她箍得喘不过气来,就去扳她的胳膊,这才感觉到胸前有热热的泪水。良子抚摸着她的头发,笑着安慰说,我也就这么一说,看把你吓的。若水带着哭腔说,也许我会上去抱住你,也许你比我还急……说着就揉了一下鼻子。良子的心里无声地坍塌了一座山,他明白了,他们一天也不能分开。良子又给若水说了虎子今天见到爸爸妈妈的情景,若水一阵唏嘘,又悲伤地流起泪来,高伟俩口子为孩子出去打工,没想到却伤了孩子,想想真可怕……

大牛给他老婆带回一件宝石蓝的羊毛绒短大衣,亮瞎了庄上女人的眼。良子望着若水,不禁感叹道,我媳妇这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好身材,才更配,就想给若水买一件。若水坚决拒绝了,为什么非得和人家穿一样的?再说,我又不是没有羊毛绒大衣。良子说,男人穿的随便些无所谓,女人万万不能,一件大衣还是能给媳妇的。若水仰面大笑起来,你也俗气了,喜欢姿色妖冶了。良子摇头晃脑地朗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的朗诵没有激发起若水的浪漫,她的眼珠子在良子脸上叽里咕噜地滚着,若有所思地说,良子,你不说我也能想到,你在外面借钱了吧?良子身子抖了一下,胡思乱想什么,怎么会呢?若水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找个活儿干,敬老院打扫卫生的刘婶,要伺候儿媳妇生产,她说要想干正月十六就去替她。良子想了想问,给多少?一个月八百。才八百?每天中午还管顿饭,离家又近,八百也行。良子心里有些酸酸的,塌下眼皮说,还是我出去打工吧,跟大牛去北京也行,跟高伟去浙江也行,我都跟他们聊了。我不想让你走……良子的眼里不争气地汪着泪水,说心里话,我也不想离开你。这句话一出口,爹的严肃面孔忽然出现在面前,愤怒地吼道,你就这点儿出息,还有点儿男人骨气吗!他感到很羞愧,心里说孩子眼见大了,再不想辙还真不行了。

过年期间,顿顿有好的吃喝,男人吃饱喝足,不是走亲戚就是打牌,过年真是让男人乐翻了天。女人就没有这样清闲自在了,每天忙着一家子的吃喝,年节有酒菜,又有空闲,族中兄弟或好友们借机聚聚,为了感恩给自己帮过忙的人,也要请来喝两杯。平时请客,人家不来是怕你破费,节上请人家不好推辞,又显得隆重,还有来往亲戚的招待,女人可比平时累多了。良子不打牌,除去家里来了亲戚朋友应酬,也不轻易和伙伴们喝酒,一天到晚就在家里粘着若水。偶尔与爹两个人相处时,爹就板着脸说,和人家多聊聊,过罢年你也跟着出去吧。

良子的舅舅来看望姐姐,正好昨晚良子的堂哥二子回来了,二子在西安做水电工,爹让良子把二子哥叫来陪舅舅喝酒。节上来了亲戚,都是若水下厨。婆婆不住地对着弟弟夸儿媳妇,若水会做饭,人家爸爸在矿上能挣钱,从小是吃过见过的,不是我夸口,若水的手艺比饭店的大厨都不差,做事还利索,三下五去二,一桌子菜就出来了,热菜凉菜头头是道。要是让我弄,啥啥都找不着头绪,还少油缺盐的。

舅舅满脸堆笑,喝得十分惬意。想想从前日子艰难,姐姐在家的时候,受了不少苦,现在老天总算给她补偿了。

姐姐又问弟弟今年的日子,弟弟说,姐姐甭担心我,我承包百来亩的鱼塘,一年也不少挣,足够一家人嚼用的了。

席间爹问了二子的工作,工地上的伙食,住的条件,能挣多少钱,还扯到西安的气候,风物民情。二子也讲述得津津有味。爹听了不住地点头,说这样的活儿还干得,话又说回来,干啥又是容易的呢?年轻人吃点儿苦算什么,现在的艰辛,都是为将来的日子打底子,年轻时不吃苦下劲,以后必定受屈受穷。你们都是娶妻生子的人了,心里要有数,要有男人的担当,以后孩子读书嫁娶都要花钱。爹的话明显是打听人的,良子听得脸上发烧。

爹看着良子说,依我说你也可以跟二子去干。

良子勉强地笑着,跟堂哥干了一杯,行,明年就跟二子哥混了。

二子说,别看我弟年轻,说起来也算兔子的爹老跑家了,你脑子又好用,啥样的人没见过?以后哥还要靠你帮衬呢。

舅舅明白姐夫的心思,也开导了外甥一番,说良子也是个孝顺孩子,老窝在家里,手里没有钱,拿什么孝顺爹娘?又回头对两个女人说,以前良子也打过工,南里北里都去过,姐和外甥媳妇也不必太担心。

娘和若水在一旁听着,一直没有吭声。

良子跟堂哥去了西安,若水没听良子的,正月十六去敬老院做了卫生工。

良子对打工生活并不陌生,一顿饭就融入了。白天大家一起劳动,说说笑笑,也不觉着天长,可到了夜晚,一个人躺到床上,便开始不停地翻烙馍了,他每天晚上都给若水打电话,每次听到若水的声音都感到惊喜,两个人有粘不尽的恩爱,说不完的思念,想你了,我爱你,还要加上看不见想得到的肢体语言,抱抱,亲一个……良子反复叮咛媳妇多吃水果,他连怎么去摁洗衣机开关也再三再四地重复。又交代她孩子们上大班了,学拼音识字了,要多辅导。若水这头担心那边天冷,要他别忘了加衣服,又挂念他下班上网吧熬夜伤身体,就不厌其烦地叮嘱注意休息,累了就歇歇……

若水说,其实爹说的都是对的,可我就是舍不得你走。

干活儿并不觉得累,就是想你太难熬。

若水对老公撒娇,你都怎么想我的?

良子低声说,我每天都搂着你才能入睡,抚摸着你的身子就慢慢地睡着了……

良子干了三天,就想回家。按照老板的规定,干三天就走的,不发工钱,三天以上离开的,按天发给工钱,每天二百块。他一想加上车票,要损失小千把,就等几天再走吧,到了一个星期,见了老板,张了几次嘴,却没好意思说出口,他怕堂哥看不起他,新光棍遇着老邻居,能找清底。苦撑苦挨了一个月,他才对老板说想回家看看。老板惊讶地望着他,你这才来几天就要回家,都像你这样我这活儿还怎么干?绝对不能走,没啥大事至少半年回去一次。二子对良子说,这么远的路程,回一趟家,就是普通快车往返车票也得三四百,更别说高铁了,辛辛苦苦挣几个钱,不能都扔给铁路,这么大的人了,都两个孩子的爹了,咋还耍小孩子脾气!良子明白堂哥一半儿是指点他,一半儿是责备他,心想萝卜还用屎浇吗,这话还用你说?

工地上也有几个点缀的女人,跟着男人拾拾掇掇打掃工程垃圾,差不多都是技术大拿带的老婆,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都是以夫妻的名义同居的。老板并不提供夫妻宿舍,都是自己租的房,工地在城市边缘,待拆迁的城中村里几平方的违章建筑,一百二百也就租下了,吃饭在工地伙房,好歹也就睡个觉。工地的女人一个个皮子粗糙身材臃肿,言语举止傻不棱登,在伙房见了都觉着反胃,那些男人还能搂着睡觉,良子极轻蔑他们那副满足的模样。也有少数跑单的女人,良子这个班就有一个刘阿雅,是江南的,她每天把头发绾成一个松弛的球吊在后脑勺上,裹个紫色的纱巾。刘阿雅四十二岁,脸面儿倒也耐看,年龄看上去却像五十二的,她是鸭梨形身材,水蛇腰大屁股,越发显得两条腿粗短了,走起路来屁股边扭边颤,男人饱了眼福,还得快活一下嘴,啧啧,这样的底盘,多强壮的男人才能拿得住哇。刘阿雅也不在乎男人的取笑,总是乐呵呵地骂回去,混账东西,真没见过天,难道你家女人没有腚吗?她不会说普通话,蛮声咯喽语的,只能听个大概。有的还粗鲁地在她腚上拧一把,对那些动手脚的,她绝不轻饶,手里始终握着防备的武器,敲得男人痛苦地甩手。良子也爱看刘阿雅的腚,当刘阿雅背对着他时,他会有意无意地偷偷瞟过去,有时会顽皮地想,身上每天坠着两袋子面走路,真够难为她的。可他反感男人取笑她,他对那些下手的家伙说,这样太不尊重人了。那些人就反过来讥笑他,帅哥喜欢上阿姨了吧,有口吃的就不饿,阿姨也能解馋,哈哈!

工人没有休息日,工地上偶尔没有事做时,工钱照发,一个月总能遇到三两天。那天材料没有及时运到,工地上停工待料,大家头天晚上就嚷嚷着明天进城洗头洗脚找小姐,干渴的男人就会嘴巴快活,其实,他们去的都是博物馆纪念馆这些不要门票的地方。在外打工的人,钱都是血一滴汗一点挣来的,不容易——他们有一句掏心的口头禅,吃虱子都要留下后腿肉,一分钱都想掰成两半儿花,宁愿被窝里累右手,也舍不得去找小姐,电视剧里那些故事,都是编故事的人故意污他们的。打工的男女为了排遣寂寞,也是为了省钱,搭个露水夫妻是有的。

良子起得晚,出来洗漱时迎着刘阿雅和他打招呼,他不觉啊了一声,愣了几秒才认出来,她长发披肩,留海伏贴,右边鬓发分出一缕来,红绳儿扎了坠在半边,这是江南妇女常见的发式,既时髦又有古典风味。大红的羊毛衫,宝石蓝的羊毛绒短大衣敞开着,刚好修饰了硕大的腚,给人更加丰富的想象。良子对她顿生怜爱,若只看屁股以上,刘阿雅也是眉清目秀、顾盼神飞的美人。不觉同情地想,打工的女人梳妆了,一点儿也不比城里的女人逊色。

刘姐,你今天太漂亮了。

哈哈,你别哄老太婆了。

良子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她,刘阿雅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色来,就拿手里的包包打了他一下,羞怯地低下头,将一只手搭在半个臀上,脉脉含情地小声说,丑死了……我吃的都长到臀上去了。因为良子平时对刘阿雅的仗义,让刘阿雅觉着和良子比别人亲近,和良子说话也温柔和悦,对他也多有关照,常常帮良子打饭洗衣服。

良子忽然想和她说句调情的话,说那样才能炫出性感,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口,他怕再说下去俩人就尴尬了。

刘阿雅似乎也怕两个人再说下去,胳膊肘轻轻抵了下良子,软绵的语调就像哄着一个跟腚的孩子,我走了,到市里买点儿东西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爱怜地招了招手。

良子觉着一股春风扑面而来,温暖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心神就悠悠地摇荡起来。刘阿雅走远了,良子忽然后悔起来,咋不跟她去市里逛逛?和她单独在一起,没有熟人的目光,有些调情的话就能说出口了,即使说过头了,她生气了也不怕,认个错就完了,这种事女人不会真恼的。噫,老张和王大侠不就是这样吗,两个人在伙房做饭,老张每天死皮赖脸地调戏她,她掂起勺子就砸老张,恨得流眼泪,也不能因为我没有男人了就得跟你睡!老张也不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王大侠被缠得没法子,后来,守寡二十年的王大侠到底没能把持住,两个人住在一起了。那天我和刘阿雅说起老张的赖皮相,她怎么说来?女人也喜欢男人撩……嘿嘿。

二子说,良子,刘阿雅是离过婚的女人,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良子不以为然地哂笑一声,你想哪儿去了?

二子也笑,那些黄子都说她老牛吃嫩草呢。

哈哈,她都老娘们儿了!

晚上良子一般不跟别人瞎溜达,早早就上床,上床睡不着就闭上眼睛抚摸若水,尽管是个虚意儿,也能让他一时专心躺着了,好歹不会烦躁地翻烙馍,摸困了也就睡着了。从那天见了休闲装扮的刘阿雅后,那大腚对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诱惑,刘阿雅从他面前走过,假若忙着手里的活儿,来不及或忘了瞟一眼,他会感到懊悔,好像丢了什么心爱的东西,再见到时就狠狠地盯视,目光一点儿也不含蓄。两个人的话也多了起来,不管在工地还是在宿舍,良子只要觉着心里有她时,她立马就出现了,有时放慢一下脚步,两个人就能恰当地相遇。刘阿雅连她离婚的事也讲给他听,说原先的男人吃喝嫖赌不正经干,她为了培养两个孩子,哪怕倒低头刷井也要撑下去。良子也给她说了和若水分不开的心情,过年借钱以及娘给他钱的事,都说得很坦然。让他惊讶的是,这几天夜里床上不再摸若水了,摸起刘阿雅来,脑子里闪耀着幻想,四十二比我大十二岁,嘿嘿,不过逢场作戏,哪还有这么多计较?离婚的女人,怎么能不干渴,这事还能让女人主动吗?有机会试探她一下……二子哥的操心实在是多余的,在我心里,谁也无法替代若水。

进了阴历三月,已是暖风阵阵,刺骨的寒冷终于过去了。他们搬到一个新建的小区安装水电,上午没有活儿,有的在阳台上靠墙根晒太阳打盹儿,有的打扑克,良子没有看到刘阿雅,就直奔了上边的阁楼,刘阿雅果然在。她身下垫着一摞纸壳子侧身躺着,阳光正好洒在她身上,见良子进来,拍拍纸壳子说,坐会儿吧。良子的心咚咚蹦了两下,没好意思和她靠得那么近,就在对面的纸箱子上坐了。她笑笑说,小伙子冷不?良子不屑地说,冷啥。连袄都没穿能不冷?不冷。你看我穿多厚,这儿比江南冷多了。她说着就掀起有些松垮了的绿色小袄,又掀起一件手工编织的毛衣,毛衣有点儿紧身,带起了贴身的内衣,露出了雪白的肚皮,良子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脸赶紧转向了一边。她拉下毛衣盖住肚皮,脸上一片潮红,目光一阵娇羞,良子不敢与她对视了。这一天里,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時都有些紧张。

晚上良子一闭眼,眼前就是一片雪白,他像看电视剧一样,虚构起浪漫的故事来,他迅速地把手伸进刘阿雅的内衣里,说刘姐的肚皮真白。刘阿雅抬手打他的手,那么轻柔,好像纱巾蒙在头上。他的手毫无阻碍地在她身上游走起来,她合着节拍娇嗔地呻吟着,直让良子筋骨酥软,神魂失守……他有些后悔,当时为啥没动手?四十二怕什么,也好灭灭火,以后再有这样的机缘,不能错过了。与刘阿雅的交往,让良子的忍受有了目标,总觉得千里之外的若水没有近在咫尺的刘阿雅实惠,可一到那个节骨眼上,他又踌躇不前了,不行,这事不能做,在外面打工的这种事也不新鲜,可也有闹得妻离子散人命关天的,万一出了事咋办?若水会受不了的。

若水在电话里突然问,工地上有女人吗?

良子支吾了一阵子,才漫不经心地说,也有几个老娘们儿。

老娘们儿?有多老?

就像掐不动的老茄子一样老。

老点儿怕啥,就没一个中意的?

把我看成捡破烂的了?

哼,我还不知道你?肯定有想要的,对吧?想要就要吧,你也怪可怜见的,我不怪你。

良子依依不舍地掐了机,眼前出现了一片雪白,还有那颤巍巍摇晃的两袋子面,每天看着馒头饿肚子,越发让他难受,天天夜里在床上与若水和刘阿雅三个人纠缠,若水悲悲切切地哭,刘阿雅淫荡地笑。他就想,世上没有比夫妻分开再残忍的了。

想入非非的亢奋过后,头脑清醒了,我怎么了,在家时对外面的女人从来也没有过邪念,庄上人信赖我,若水更是放心,那次我送庄上七八个女孩子去昆山打工,高山跟若水开玩笑,说你可得小心些。若水说,你说良子喝醉酒我信,要说良子有这事我绝对不信,他胆儿小,和女人说话都脸红。想到若水这番话,他的情欲忽然转到若水身上,对刘阿雅没兴致了,便对这些天对刘阿雅的污秽念头有些抱愧,不该这样羞辱人家,人家未必是那种人,多亏没有鲁莽,万一惹出麻烦来,丢人现眼还能见人吗?还怎么回家?他忽然感觉很厌恶自己……

好容易挨到了四月初八,良子惊叫了一声,都立夏了,我出来都三个月了,不能再撑下去了,得回去!他找到老板说,我要回家一趟……油菜该收了。这次老板没有发脾气,笑着说,年轻人想家也有情可原,好吧,回去过几天就赶快回来。良子以前干过水电工,脑瓜又灵活,脾性儿也好,同样的工程,他总能做得省工又省料,老板很中意他。

二子明白良子的心思,问他可能再撑三个月吗?

良子嘻笑着说,车票都买好了,就是今晚的。

二子也不想管他了,就顺口问了句,还回吗?

良子说,要是我不回来了,还有六天的工钱你代我领了。

刘阿雅一大早就来找良子,想送送他。工友们打趣说,你的小鲜肉昨晚上就开拔了,可怜的妹子就煎熬几天吧。刘阿雅心里一惊,他不会回来了。

良子回家没有告诉若水,第二天上午到家里,他们是这样相见的,良子放下背包,抱起若水就要上床,若水拼命挣扎,她越是不从良子就越是下劲,没想到拧巴半天,她魔鬼上身一般,又撕又打,高低不依,直到放声大哭起来,良子吓出了一身冷汗,放了手,愣愣地杵在地上望着她,你,怎么了……若水抖着身子哭了一阵,缓过劲儿来才扑到良子身上,小手不停地拍他的胸脯,委屈地说,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先抱你……

庄上人见了良子,都和他开玩笑,这么快就回来了,想媳妇熬不住了吧?

想她干啥?想孩子了——她也跟着沾光了。说罢,良子眼前忽然扑闪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他就拐弯儿去看了虎子。

久别胜新婚,良子在家过了一个星期,门也不愿出,也不提回去的事。爹就问,啥时候回去?良子果决地回道,不去了,那地方活儿没法干,活重还常常加班,还有那里气候干燥风沙又大。爹的脸色阴沉下来,二子不都在那干两年了,咋就没法干了?良子讪讪地笑着,爹,过几天我还是去南方吧。良子和若水的亲热劲儿,真是无法言表,直到收了麦,又收了玉米,良子也没去什么南方。

若水的表叔在杭州当小包工头,老婆二胎生个儿子,回来家办喜酒,良子和若水去吃喜酒,表叔知道良子在家没事做,就提出让良子跟他去杭州做仓库保管,收收发发也累不着,包吃住一月三千。良子当着若水娘家人的面,答应了下来。

良子到杭州干了一个月就回来了。他说,那地方的活儿没法干,工钱太少了,一个大男人在外头折腾一个月挣三千块,去了烟钱再与工友喝喝小酒,三十块剃个头,五十块洗次澡,也只是够一个人用的,咋养老婆孩子?都是亲戚又不好说话,我还是另找个工钱高的干吧。

若水说,不干也就算了,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天天亲亲热热地平静安稳地过日子,钱多了多花,少了少花,哪有满足的时候?别想那么多……

村子被镇政府列入乡村亮化工程,道路硬化改厕,安装自来水建公园,有许多资料要整理,还要绘图,高山年轻,司法员的工作又清闲,整资料的事自然落到他身上了,镇上对资料总是不满意,他就想到了良子,还拉良子来吧。他敲了半天门,若水才出来。

高山嬉皮笑脸地说,你儿子是不是打醋去了?

若水没听明白高山说的啥,茫然地问,打什么醋?

良子笑着捶了高山一拳,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高山一本正经地说,若水咋忘了?上学的时候咱班主任老师的故事,大白天的要和老婆亲热,可八岁的孩子在跟前转,只能用眼神儿达意,暗中相互抚摸着传情,他媳妇忽然心生一计,拿了个醋盏子递给儿子,让儿子端着去打醋,并反复叮嘱,走慢点儿,不要洒了……

若水的脸羞得通红,你这个该死的高山。

良子又回到村委会做文书了,为亮化工程忙得不可开交。村民们都欢天喜地,巴望着村子早日亮化起来,而良子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沉重。晚上回到家里,也没有去吻若水,无精打采地躺到沙发上,若水伸手摸他的额头,病了?他拉着若水的手,一阵唉声叹气,才悲兮兮地说,这些年上边不让村民随便建房,咱也和大家一样,不觉着老房子难为情,期盼着政府尽快给改造了。这一实施亮化,也就是说不给列入棚户改造了,镇上统一设计好图纸,全部是两层的洋房,村民可以在自己的宅基地上任意建房了,按三间的造价算,也得十多万,加上装修、垒院墙,差不多也得二十万吧?

若水蛮不在乎地说,建不起咱就不建,那愁个啥?

良子哭丧着脸摇头,不是你这样说的,这是整体规划。

咋?以前建房违法,现在不建还犯法了?

也有建不起的,村里也不强迫,到时候左邻右舍都建起新楼来,咱的老屋被碾到泥里,下大雨连水都出不去,脸面往哪儿搁?村长说了,咱们家的是老房子,又住庄头上,要带头先建起来,别让上级对咱失望……可是,二十万哪,爹娘想给也没有呀,咋办?

村里想好看,让村里给咱建!

一码归一码,说这些没用。良子见若水没有主张还任性,便有些急躁起来。

若水不吱声了,心里想俺不稀罕洋房,不羡慕荣华富贵,只想一家人团团圆圆,安安稳稳过日子,这也做不到,这年头咋啦,想穷都不让……想了一会儿说,我回娘家问父母借吧,不够再找我弟弟借点儿……

不行不行,那太……太没面子了!良子泄气地说,就是我不怕丢人,又指望拿啥还呀?

夜里,良子真正体验了失眠的滋味,怕影响若水睡觉,也不敢翻烙馍,在西安空摸著若水能睡着,今天贴着身睡,却睡不着了。脑子里像有架直升飞机忽上忽下地盘旋升降,嗡嗡直叫,岳父是煤矿退休工人,十万八万不算个事,可那句俗语咋说的?穷死不耕丈人田。若是穷的揭不开锅了,丈人看在闺女的面上,临时给你二亩地耕种维持生计,不至于让闺女忍饥挨饿,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个男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厚着脸皮去耕丈人田的,亲戚邻居都看不起,落魄的女婿哪还有脸登门?高山娶了大队书记的闺女,媳妇比他大八岁,庄上人说他娶了个好媳妇,那是赞赏吗?唉,想想前些年庄上人多器重我,好多当父母的都拿我打比方说话,教训不愿打工的儿子,现在我成啥了?我的面子呢?要面子得有志气,得有实力……我还得打工去,拼几年也就把房子建起来了。他又想到了刘阿雅的话,为了培养两个孩子,哪怕倒低头刷井也要撑下去……是啊,不能再让爹娘帮着养孩子了。直到天蒙蒙亮了,直升飞机才落了地,他高兴地猛扑到若水身上,我想好了,明天咱们两个一起去杭州找表叔……他的亢奋还没有拉升到高点,突然他们的一对儿女出现在面前,脸上扑闪着虎子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一座山又压上了他的心头。

杜晓光:就职于淮北矿业公司,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在《阳光》《短篇小说》《人民日报》《安徽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杂文作品五十余万字,有作品入选《小小说选刊》及其他选本。

猜你喜欢

良子
生命因爱而延续
窑花
地盘
空洞
清晨的变故
清晨的变故
空洞
窑 花
两瓶酒
清晨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