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皱之外
2019-12-06樊迎春
1976年,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其著作《自私的基因》中自信地写道:
计算机下棋今天还未能达到象棋大师那样的水平(1997年IBM公司的“深蓝”计算机已经战胜了世界超级象棋大师卡尔希波夫——译者注),但它足以与一个优秀的业余棋手相媲美。更准确地说,计算机程序足以与一个优秀的业余棋手相媲美,因为计算机程序本身对使用哪一台计算机的计算机来表演其技巧是从不苛求的。那么,程序编制员的任务是什么呢?第一,他肯定不会像一个演木偶戏的牵线人那样每时每刻操纵计算机。这好像是在欺诈。他先编好程序,放入计算机内,接着计算机便独立操作。除了让竞赛对手将他的每一着输入计算机内,没有任何人对计算机进行干预。程序编制员是否预先估计到一切可能出现的棋步,从而编好一份长长的清单,列出针对每一种情况的妙着?当然不是这样。因为棋局中可能出现的棋步,以及所有可能的应着,以寻求克制制胜的战略,在不同的棋局中的变化比银河里的原子还要多。这些仅仅是琐碎的小问题,就说明为计算机下棋编制程序时面临的难题,事实上这是一个极难解决的问题。即使是最周密的程序也不能和象棋大师匹敌,这是不足为奇的。①
道金斯在此想要表达的观点在于基因对生存机器的控制像程序员对棋局的控制,永远因为时滞的问题无法预料到所有的情况。然后,仅仅40年后,谷歌开发的机器人软件AlphaGo就打败了世界排名第一的专业围棋选手柯洁。进化了亿万年的人类基因依然无法控制作为生存机器的肉身,仅仅强化学习了两年的“人工智能”程序却列出了“比银河里的原子还要多”的清单。“人机大战”以人类的全面败北终结,一时间舆论哗然,构造复杂的人类“大脑”受到了强有力的质疑。更让人震惊的是,2017年5月,微软开发的智能情感框架小冰出版了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作为人文理想和尊严的最后一片净土的诗歌阵地俨然陷落。此时的舆论已然不能用“哗然”来形容,更合适的词可能是“恐慌”。对生理构造的讨论显然已经没有意义,“什么是诗歌”“什么是文学”的讨论也逐步过渡到“什么是人”“什么是人类”这样严肃而本质性的质询。当然,我们依然可以说,再精细的机器程序也是人以自身的智慧设计和生产,但这种可以高强度无间歇的不断学习和进步的能力却远远超越其设计者的生理与心理极限。这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特质是人类的骄傲还是悲哀或许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乃至最急迫的,是要弄清楚,作为人类精神创造力的文学创作是否要被机器取代,人之为人的精神意识的独特性在多大程度上已经在消弭?
当然,学院派中形而上的伦理学的讨论其实位于诸多更为现实的问题之后,诸如机器对人工的取代带来的失业与社会稳定问题,“人工智能”作为一种单纯的技术在可能性与可行性预期中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本文无意也无法对“人工智能”做技术性的判断与预测,只力求在当下现实与宏观理论的维度中讨论“人工智能”的位置与影响,最终以文学为落脚点,试图厘清“人工智能”在精神生产领域的特殊性以及其带给审美生产与审美接受双方主体的不同启发。
一、“新时代”的“新AI”
自1956年约翰·麦肯锡(John McCarthy)首次使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下文均使用AI缩写)一词以来,AI的发展几经起伏,新世纪以来则一路高歌猛进。根据《全球人工智能发展报告(2018)》的统计数据,自2000年以来,全球AI融资规模达784.8亿元,仅最近五年融资规模就达到720亿美元,占比达91.74%②。在如此大规模的急速发展态势中,作为全球重要力量的中美两国的动作格外引人注目。
2019年2月,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命令启动“美国人工智能计划”,这是美国政府首次推行国家层面的人工智能促进计划。无独有偶,2019年5月16日,第三届世界智能大会在天津开幕,国家主席习近平致贺信,并表示“人工智能正在对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全球治理等方面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中国高度重视创新发展,把新一代人工智能作为推动科技跨越发展、产业优化升级、生产力整体跃升的驱动力量,努力实现高质量发展”③。而从2015年起,中国政府已经相继出台《“互联网+”行动指导意见》《中国制造2025》《机器人产业发展规划(2016—2020年)》《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等一系列政策,领风气之先的中国人民大学更于今年4月率先成立了高瓴AI学院。人工智能在中美两个超级大国得到的重视超乎寻常,俨然都已经上升为国家战略。
中美两国的贸易战自去年初以来愈演愈烈,值此关键时刻,两国领导人均亲自发表对AI发展的态度,其中深意不言而喻。美国针对中国贸易制裁中极为关键的一项即对中方华为、中兴等通信技术企业的“开刀”,美国政府力求改变中美多年来的贸易顺差,更要竭力阻止中方对美方高新技术的获取。美国扼制中国之意显而易见,但同时也给予我们必要的警醒,和美国相比,中国诸多尖端技术的发展仍然处在依赖他人的相对落后位置。AI成为全球经济发展的全新增长点,作为全球经济和技术领袖的美国自然不会放过,但对相对弱势的中方来说,AI更有临危受命之意,成为“高新技术”的代名词,成为经济、政治、社会乃至国家层面重大挫折与困难的多重解药。1988年,邓小平的一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振聋发聩,推动了中国90年代及至新世纪以来的经济腾飞。“改革开放”引领的“新时期”40年后,我们迎来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新时代”,AI以其稚嫩面貌和无限潜力,成为“新时代”某种光荣和梦想的直接载体。
抛开国家层面寄予AI的伟大使命,在尖端技术之外的日常生活领域,AI其实也早已渗透,从语音助手到道路导航,从扫地工具到机器人生产线,至少在单调重复和简单智能等劳动岗位,机器已经基本做到了对人类的替代。从光明的角度讲,这是对马克思关于“劳动”和“异化”的深沉忧虑的完美回应;从不那么光明的角度讲,这也是对马克斯·韦伯(Max Webber)理论化的“工具理性”的当代应用。而在全球高端科技的集聚地美国硅谷,备受争议的工程师安东尼·莱万多斯基(Anthony Lewandowski)已经提出要制造“机器人上帝”,要为AI创立宗教,他相信终有一天AI将超越人类,成为控制一切的“神”④,这又涉及了人類对自身局限的深刻认知,对超越性自我的极度渴求。可见,不管是满足“共产主义要求”还是强化“资本主义精神”,又或者对类似尼采曾描述过的“超人”的想象,AI的兴起都显得阴差阳错又名副其实。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曾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文明冲突论”(Clash of Civilizations),指出当今世界的冲突的根源已经不是意识形态而是文明差异,而在20多年后的今年4月29日,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主任斯金纳(Kiron Skinner)在“未来安全论坛”上评论中美冲突时直言,“这是第一次我们将面临一个强大的不是高加索人(Caucasian)的竞争对手”,在“种族大熔炉”的当代美国,自己也身为少数族裔的政府官员如此政治不正确地将两国竞争归结到“种族文明”的冲突,让全世界震惊,可见曾经的人种与文明优越感从未从历史舞台撤离。AI的兴起在这样的意义上便具有了更多的内涵,一方面AI成为世界上不同“文明”之间的竞争利器,另一方面又在“种族”的视野上埋藏着“人类文明”与“机器文明”的冲突隐患。机器会在何时完全替代人类?机器的高效便捷会给人类带来全新的生活方式还是使得人类慵懒堕落失去自我?将这样句式中的“机器”和“人类”换成“中国”和“美国”或任何两个竞争国家都同样合理,只是这一次,作为冲突一方的“机器文明”却生长在冲突另一方“人类文明”的延长线上,甚至只是后者的衍生品。“人类文明”是否能在可见的未来利用“机器文明”实现自身的政治目的另当别论,但当下此刻,作为双方文明创造者的人类显然处于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之中。
人类作为小冰直接且完整的创造者,却无法拥有对小冰创作的诗集的所有权,而机器代替人类写诗这其实是比替代人类就业、改变人类生活方式等可能性更为可怕的威胁。诸如原《收获》编辑走走发起的“谷臻小简”智能程序,通过浓缩一本书最精华的10%而为阅读“加速”等项目也层出不穷,曾足以让人类骄傲的思考创新与阅读理解能力似乎已经逐步被机器取代。我们当然可以简单而直接地说,人工智能写出的诗幼稚而乏味,与人类复杂大脑的创造性相去甚远,但这样的言论和几十年前的道金斯所做的关于AI与象棋选手对决的判断并无二致。我们也不妨细读道金斯的著作,其中还有这样一段:
模拟能力的演化似乎终于导致了主观意识的产生。为什么会是如此,在我看来,这是当代生物学所面临的最不可思议的奥秘之一。没有理由认为电子计算机在模拟时是具有意识的,尽管我们必须承认,有朝一日它们可能具有意识。意识之产生也许是由于脑子对世界事物的模拟已达到如此完美无缺的程度,以至把它自己的模型也包括在内。⑤
道金斯对计算机象棋水平的误判或许并不影响他对机器意识判断的先见之明,小冰通过对519位诗人的深度强化学习便具有了“诗意”,重复的模仿和学习是否会在某一天使其真的具有“意识”?又或者说,究竟什么是“意识”?是否为人类独有?“人工智能”如果能获得“意识”,那么这种“意识”是对人类行为与创作的模仿的“模识”还是机器本身在对自己模仿行为的模仿中产生的“机识”?不管是哪一种,在人类还争执不下难有定论的时候,更重要的或许在于认清一个更为重要的事实,即机器写出了不错的诗歌,这其实不是对人类“意识”本身的侮辱,而是对人类运用自身“意识”能力的挑战。正如杨庆祥的敏锐,“我们时代的诗歌写作是不是已经变得越来越程序化,越来越具有所谓的‘诗意,从而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习得‘学习‘训练的气质?我们是不是仅仅在进行一种‘习得的写作,而遗忘了诗歌写作作为‘人之心声的最初的起源?”⑥人类对创造性“意识”的使用能力显然已经失去其独特性,开始让所有同类忧虑。在这样的意义上,新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便不再只是政治话语,中国政府战略意义上定义的“新时代”何尝不是全球、全人类要严肃面对的“新时代”?
二、“褶皱”的拥有和失去
如果AI仅仅作为一种国家战略,或者即便是全球竞争策略,“肉食者谋之”而已,但AI的能量显然已经溢出了这样的框架,它在人文领域的染指,时刻挑战着人之为人的根本属性。每一次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可能都伴随着这样的质疑和忧虑,但此次AI悄无声息的进攻却直抵灵长类哺乳动物的七寸:语言、意识。且与以往引发伦理争议的其他科技发展如核武器等不同,AI的发展始终得到人类热情洋溢的推崇,似乎在获得技术进步与竞争优势的情境下,对语言或意识的掌握和应用是理所应当的下一步策略。在用“他者”替代“自我”这件事上,人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容。不管这是对人类自身能力与价值的盲目自信还是对未来趋势完全可控的乐观预测,AI在极为微妙又极为重要的领域以“助人为乐”之名行“试图超越替代”之实。之所以还带有“试图”二字,或许是和道金斯40年前的保守一样,但更多的是在于仍然相信人性深处有更为复杂的不可消弭的特质。
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曾对此有极为精妙的论述⑦,他借对巴洛克艺术风格的论述引进了“褶皱”(fold)的概念。德勒兹认为世界分为两层,即上层的精神世界和下层的物质世界,而这两个世界的实体均由褶皱构成。德勒兹在论述过程中不断与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对话,他认为莱布尼茨主张的构成精神实体的“单子”就像没有门窗的封闭暗室,这间暗室里悬挂着充满褶皱的幕布,而下层的物质世界则有几个小孔。正是“褶皱”,两个世界中都充斥的“褶皱”自由地连接、折叠乃至穿行于上下两层世界中,在不停歇的纠缠动态中构筑了世界本身。而不论是灵魂世界还是物质世界,“褶皱”都以自己“褶”和“皱”的原动力实现内部与外部的交互与起伏,褶皱所表征的世界也因此千变万化,灵动傲然,褶中有皱,皱中有褶,褶皱内外依然是褶皱。“灵魂中的褶子表象了一种巴洛克式世界,世界是灵魂之褶的表象。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再也不会发现任何的中心和基础,因为它是由相互穿插和折叠的褶子构成的,失去了一切确定性。”⑧
对世界的起源和构成,自古希腊哲人的讨论开始,始终不曾完结,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到达尔文的进化论,再到勒梅特的大爆炸宇宙论,或许人之为人的伟大也在于对“我们是谁”“我们从何处来”亘古不变的追问和永不满足的探求。思想假说的变动不居与物质世界的客观现实又不断在“褶皱”中形塑我们的思想和品格,继而形成更多的“褶”和“皱”,形成更为多元复杂的物质与精神世界。正如德勒兹不断强调的“弯曲”,我们始终无法窥伺世界的全貌,但我们又随时可能打开褶皱或被折叠进褶皱之中,这恰恰是我们的主体性确认、生成乃至区分于他者的过程。德勒兹的理论当然绝非真理,但却为我们打开了看待已有世界的物质和精神的一种全新的方式,如果我们的精神和物质世界复杂到没有固定的面目,时刻都在动态的弯曲折叠中,即使是模仿高手,AI又如何把握其真谛,如何确定其本质?即使有一天AI获取了道金斯曾预言的那种“意识”,甚至也获取了原初的动力,可以逐步形成自身的“褶皱”,那对于无限延伸的褶皱世界而言,AI也只是且只能是微尘一粒。
于是问题变得相对简单,对褶皱的拥有和把握便是人类对AI最好的抵抗,更确切地说,是人类可以毫不畏惧地与AI共存的强大底气。学者汪晖在对鲁迅的《阿Q正传》进行分析时,曾提出“向下超越”的概念,他认为,鲁迅塑造的阿Q曾有六个重要的瞬间,分别是“失败的苦痛”“无可适从”“性”“饥饿”“革命的本能与无聊”“大团圆与死”,而这六个瞬间恰恰是阿Q之为人对“本能”“直觉”的回归,是可以抵抗“精神胜利法”乃至整个国民性的契机。汪晖认为,“鲁迅试图抓住这些卑微的瞬间,通过对精神胜利法的诊断和展示,激发人们‘向下超越——即向着他们的直觉和本能所展示的现实关系超越、向着非历史的领域超越”,“不是向上超越,即摆脱本能、直觉,进入历史的谱系,而是向下超越,潜入鬼的世界,深化和穿越本能和直觉,获得对于被历史谱系所压抑的谱系的把握,进而展现世界的总体性”⑨。中西对照,“褶皱”的阐释也恰恰是60多年后德勒兹对这位东方知音“向下超越”的呼应,对历史理性、进步发展等固化观念应该休矣的呼吁,对复杂流变的人性本能與艺术风格的礼赞。当然,鲁迅和德勒兹与世界的分裂也在此处产生。工业革命以来,人类急切地忙于“向上超越”,对某种意义上的“先进”和“现代”的信仰和依赖开始逐步消磨“本能”和“褶皱”,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⑩的鞭策之下,作为物质与精神世界桥梁和天使的“褶皱”开始向弯曲前的“直线”无限接近,那些被折叠和隐藏的白天黑夜,阴晴雨雪,生与死,欲与爱也都被直白地显露。正如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对这一信仰的批判,如果相信注定有一个更为光明的未来在等待,当下生活的“紧急状态”便常常被忽略,即刻的满足机制与功利的生存法则使得褶皱中的世界丧失最为复杂的运作方式,AI在这样的情境下深受青睐便也不足为奇。稳、准、狠或者更快、更高、更强的标准在褶皱的世界中难免束手束脚,但在AI的世界里则是基本法则,如鱼得水,AI也由此不断刷新人类对自身局限的认知,不断展望和试图建设“褶皱”被“铺平”(flat)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是各大APP推荐的餐厅、服装搭配、行走线路;这个世界里是广告和杂志钦定的男性的帅、女性的美、时尚的潮流;这个世界里是手机、电脑、电视机设定的行为方式、语言方式、生活方式。这个世界里是你我和他都相似的白天黑夜。阿Q的本能瞬间与向下超越在这里被完全抛弃,这里是没有褶皱的同质化的日常生活,同质化的理想未来。人类用机器替代自身,从“异化”的劳动中解放出来的“自我”却在不断寻求路径抛却本能进而同化自己与他人,“天下大同”却再无“各美其美”11。“褶皱”赋予人类的智慧被不断应用于消解褶皱技术的开发,这是对“褶皱”的礼赞还是抛弃,可能也是要被永远折叠的问题。
三、审美生产与审美接受的再分割
让我们再次回到文学。“诗人”小冰的出现引起的恐慌可能也类似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兴起后文学学科边缘化之后的状况,这其实无关“文学”本身,多的都是“文学”之外的考量,比如文学的效用,文学的话语权,文学的影响力,作家与诗人的地位等。我们当然不能批评文学圈内人对“文学”之外的东西倾注了太多关注,毕竟现实生存的需要与对自身地位和价值的追求是最基本的人性诉求。及至AI普及,“机器诗人”诞生,这种本能的恐慌更显得名正言顺,因为这种关切更上升到了人类种族尊严的捍卫,但仔细想来,这其实是最单纯的对“文学接受”的忧虑。
自“文学接受”成为一种理论以来,文学便始终面临着多重的“生产”与“接受”的裂隙。从柏拉图强烈要求将诗人赶出理想国到“新批评”学派的意图谬误与感受谬误,再到罗兰·巴特的“作者已死”,“生产”与“接受”在两条道路上时而接近时而疏远,但可能始终未曾重合,这二者之间的“褶皱”也在不断地纠缠互动中呈现多姿多彩的样貌,而这也恰恰是文学的美妙之处。所以当我们谈论AI的诗歌创作,本能地包含了两个极为不同的角度。从文学接受的视角看,AI创作的诗和真正的诗人写的诗,如果在文学水准上已经都达到了一定的标准,都能让读者心有戚戚,那么对读者来说,是小冰写的还是莎士比亚写的又有多大的區别呢?
说到底,AI进行诗歌创作,真正影响的只是文学或者说审美生产,这便关涉了创作主体本身。作为一种精神性生产,创作褶皱的形成通常被认为是独特而神圣的,AI超强的学习和提升能力极有可能在成熟之后横扫文学接受领域,包括读者、市场、可持续发展乃至影响力,这无疑是对传统生产主体极大的冒犯。从阳春白雪的角度看,根据计算机程序毫无情感地创作,这是对本雅明所崇尚的创作“灵芬”(aura)的亵渎;从下里巴人的角度看,没有任何情感基础的创作成品霸占销售榜,这是对所有真情实感的成果最无格调的经济掠夺。如果90年代“文学失却轰动效应”是将文学驱赶进更为狭窄的自我坚持的角落,那么AI在此时此刻对文学的影响则是抄底性地直接斩断其供求链条。
那么文学,将由此开始失去最后一个角落吗?是也不是。德勒兹的褶皱一刻不停歇地在塑造和发展自己,重要的不是褶皱的完成,更是其持续不断的生成与通向无限的趋向。如果文学的角落仍然有审美的生产和接受两种褶皱的角力,那么AI抢夺了其中一种,依然无法彻底消解整个角落,甚至会由此引发另一种褶皱更为壮阔的波澜,即借此退让的契机文学创作者正可回到文学审美生产的起点。虽然不论在东方还是西方语境中,文学都在接受的维度上被赋予了诸多功用,或“给人以力量”12,或“载道”“发愤”“言志”,或“革命的镜子”13,或“广阔的社会现实”,但追本溯源,审美的生产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自发且独立的,都是作者本人的精神表达,是作者灵魂褶皱的具象。这种对读者来说可能无差别的具象却是作者对身心的自省与鞭笞,对物质与心灵困境救赎道路的深沉探索。刘再复、林岗便曾指出,“优秀作品与一般作品的差别,不在于它们是否表达了人类的经验,或者表达了什么样的人类经验,而在于它们被赋予了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和方式去叙述人类的经验”14,AI习得眼光和方式固然不是难事,却永远无处寄托眼光与方式的回馈,永远找寻不到需要救赎的灵魂主体本身。如此而言,AI的文学创作作为精神资料的生产并不够格,因为即便满足了消费者的需求,却不存在受益的“劳动者”,AI机器本身并未获得任何精神性的补偿与收益。这何尝不是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的另一种表现?
AI毫无疑问可以大肆挤压文学接受市场,当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大挫文学生产领域的锐气,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越是危机时刻,越是可见文学审美的力量。只要还有表达的需求与欲望,还有表达的能力与方向,作为精神产品生产的文学创作便永远不会消亡。因而我们完全没必要“谈AI色变”,更没必要自导自演任何的悲情故事。多年前摄影技术甫一出现,无数人曾高喊这是绘画艺术消亡的时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绘画不仅没有没落,反而迸发出新的活力,摄影也在单纯写实之外发展成一种全新的艺术。今天,“人工智能”风靡,也绝对不是“人类智能”该唱挽歌的时候,如果“人工”和“人类”能够分别在接受与生产的领域内各领风骚,间或伴以“交往理性”15,谁又能否认一片欣欣向荣的文学世界的可能?所谓君子坦荡荡。既然AI必然反攻我们,那就坦然承认,不是承认被侵犯的失败感,而是承认即使被侵犯,我们依然有坚守领地的勇气和能力。
四、结语
作为“新时代”科技发展的新生力量,AI在社会、经济乃至国家层面都备受重视,也成为全球经济发展与国力竞争的重要指标。这同时也意味着AI给人文领域带来的危机与挑战也要全体人类共担。AI的普及乃至下棋、创作的能力毫无疑问质疑了人之为人的独特性与对意识的运用能力,在德勒兹的“褶皱”概念之下,对AI更为细致具体的审视捍卫了人的尊严,却也提醒人类警惕在对自身局限的超越方面的过分执迷。在人类精神最后一片领地的文学领域,AI的影响其实并没有登峰造极,只是可能在审美接受方面能力超群,却永远无法消解审美生产中的身心挖掘与人类物质精神困境的双重救赎。更重要的是,“人工智能”和“人类智能”却不无希望分庭抗礼乃至交往合作。
最后,再以道金斯的话结束这篇文章的讨论:
我们有能力抗拒与生俱来的自私基因。必要的话,也能抗拒由教导而来的自私拟子(现通常译作模因Meme——笔者注)。我们甚至可以讨论用良心栽培纯真的、虽然不那么令人感兴趣的利他主义——这是在自然界里没有的,在历史上也不曾有过的事业。
固然,我们出生即成为生物基因的机器,并且被文化陶冶成为拟子的机器;但是我们还是有能力反抗我们的缔造者,每个人尽可以反叛自私的复制者施加给我们的暴虐。16
在人类物质与精神的“褶皱之外”,AI正如拥有复制能力却无法掌控一切的基因,甚至具有某种文化传承作用的模因(Meme),但AI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象征了人类不断超越自身的无穷欲望和永远无法抵达的虚幻王国,而在文学的世界,AI正以自身的习得能力与美好前景强调了审美生产的无可取代,以及时刻为人类对美的认知和坚持的能力敲响警钟。正如鲁迅对阿Q所代表的国民性的批判,鲁迅的这种批判本身也代表了一种反躬自省的国民性17,我们创造了AI,我们也在积极反思自己的创造,这或许才是我们依然觉得自己可以仰望星辰大海的根源所在。或者正是阿甘本指出的,晦暗也是一种光,是正在远离我们的星系发射却无法抵达我们的光,那么去感受进步的挑战,感受时代的晦暗,去找寻被黑暗包裹的光,何尝不是AI时代人类证明自身的应有之义。
【注释】
①16[英]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卢允中、张岱云、王兵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第64-65、253页。
②乌镇智库:《全球人工智能发展报告(2018)》,见第一财经商业数据中心报告,网址:https://cbndata.com/report/1561/detail?isReading=report&page=1.
③习近平:《习近平致2018世界人工智能大会的贺信》,新华社2019年5月16日电讯。
④对莱万多斯基的采访中文节录可见http://tech.qq.com/a/20171117/002119.htm.
⑤[英]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卢允中、张岱云、王兵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第74页。
⑥杨庆祥:《与AI角力——一份诗学和思想实验的提纲》,《南方文坛》2019年第3期。
⑦[法]吉尔·德勒兹:《福柯·褶子》,于奇志、杨洁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1。
⑧崔增宝:《论德勒兹的褶子思想》,《湖北理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⑨17汪晖:《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纪念作为开端的辛亥革命》,《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3期。
⑩德国社会学家、哲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11费孝通先生于1990年代提出的关于少数民族问题的十六字箴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12周扬语。
13列宁语,他曾评价托尔斯泰的创作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
14刘再复、林岗:《罪与文学》,中信出版社,2011,第297-298页。
15德国哲学家于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现代性理论。
(樊迎春,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