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生涯中最难忘的三本书
2019-12-05冯玮
冯玮
作为大学教书匠,不读书无法教书,我始终受书的影响。法国哲学家笛卡尔在《谈谈方法》一书中写道:“最有价值的知识是关于方法的知识。”因此,我读书的主要目的就是学习方法,在我学术生涯中最难忘的三本书,在方法论上让我初步学会了如何研究历史。
卡尔告诉我
历史是什么
我的本行是历史研究。就学术生涯而言,对我构成重要影响的首先是爱德华·卡尔的《历史是什么》。因为,学术研究的基本的路径,第一是弄清“是什么”,其次是探询“为什么”,最后思考“怎么办”。正是被誉为“指导未来历史研究的制宪人”的卡尔,以他闪烁智慧光芒的思想,让我真正懂得了“历史是什么”。这位卓越的英国历史学家为我展现了一种全新的审视历史的视角,并使“历史是什么”这个老气横秋的话题,在我心中获得了勃勃生机。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写道:“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在史学研究方面,我自认为还是个“童蒙”,所以只能“拾草”。
历史是什么?在西方语境中,英语History和法语histoire均源于希腊语“Historia”,意为“研究知识及通过研究而获得的知识”。但按照卡尔的说法,“历史是历史学家与历史事实之间连续不断的、互为作用的过程,就是现在与过去永无休止的对话。”为什么是“永无休止的对话”?因为,历史研究有三大元素:史实、史料、史家。史家是通过史料认识史实的。前辈史家有意的筛选和无意的疏漏,使后辈始终有理由质疑他的论述是否真实。就这个意义而言,历史研究也是不断求“真”的过程,尽管这种“真”或许永难寻求,正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既然历史的“真”或永难寻求,为什么还要孜孜以求?卡尔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是,“历史学家应对历史事实做出必要解释”。何谓“必要的解释”?按照我的理解,就是因为历史学家研究的过去,并不是“消逝”的过去,而是在某种意义上依然在现实世界中“存活”的“过去”。肖黎在《中国历史学四十年》指出:“历史学研究人类的过去,但其视野注视着人类的现在和未来。”也就是说,“必要的解释”而不是“真实的解释”,使得每个时期的历史学家承担着不同的“解释任务”。历史事实若缺乏“解释”,是毫无价值的。清季康有为写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大同书》,竭力描述“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之历史演进的目的,就是通过对历史的“解释”,强调维新变法的意义。中国历来强调“历史是面镜子”。卡尔使我认识到,历史也是个经常需要通过“借古喻今”以掩饰真实目的的“幌子”。
宫崎市定教我
如何认识亚洲史
日本京都学派既承袭了中国以考证见长的乾嘉学派学统,也吸收了西方以德国兰克史学为代表的叙述史特征,将东西史学两大流派兼收并蓄,在世界史学界独树一帜。继内藤湖南之后成为京都学派第二代“掌门人”的宫崎市定,对曾经留学京都大学的我有不可谓不深刻的影响,而最先让我感知京都学派治学风格及特点的,就是他的《亚洲史概说》。
宫崎市定在书中明确阐述了他进行亚洲史研究的目的:“欧洲的历史已经得到了各方面的探讨,且看上去可以直接作为世界史的一部分,而亚洲史的相关探讨却明显滞后,亚洲尚未找到自身在世界史上应有的位置。”何谓Asia(亚洲)?Asia一词源自希腊语,意为“东方”。因此,“East Asia”直译就是“东方的东方”,令人啼笑皆非。他还指出,“以往的史家总是倾向于认为,欧洲与西亚、西亚与东亚完全是相互孤立的”,但交通的发达及其由此产生的外部文明的刺激,导致文明必然是互鉴的。他强调:“世界史的发展契机也正在于此。”
但是,我对宫崎市定的钦佩,不是他勇于打破西方中心论的努力,而是他提出了四个富有启发性的观点:第一,他改变了“人类先有历史,后有国家”这一源于西方的传统观点,指出在亚洲,“真正的历史可以说始于国家的形成”。第二,他提出了亚洲国家形成的独特性。按照“欧洲中心主义”的观点,民族国家的形成具有两种类型,一是“从国家到民族”(from state to nation)。二是“从民族到国家”(from nation to state)。但是,宫崎市定提出,亚洲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存在两大类型:经历了城邦阶段和未经历城邦阶段。第三,他指出了文明的互鉴。宫崎市定笔下的文明交流形态,不是简单地先进战胜落后,而是“农耕民与游牧民、先进国与后进国之间的对立乃至相克,在历史上征服与被征服、影响与被影响”。第四,交通对文明交流的意义。宫崎市定非常强调交通的意义,指出交通不仅为文化交流创造前提,而且对国家地位有重要影响。他论述了经中国、中亚、波斯通往西方的陆路“北大道”,以及经中国东海、南海及印度洋到达西方的海路“南大道”,指出,“在南、北两大海陆道路之间,存在着许多将二者连接起来的支线”。今天读这段文字,让人不得不承认他有先见之明。
中国有强调“经世致用”的学术传统。因此,历史学在中国始终具有“兴替之鉴”的功能。但是,宫崎市定在《亚洲史概说》中强调的,不仅是纵向的政权“兴替”,还有同时段不同国家民族的发展变化和不同文明之间的“竞争”所产生的极大影响。正是在宫崎市定的启发下,我注重于在“坐标上”研究历史,关注国际国内现实。可以说,这是我在学术研究中取得的最大收获。
《西方的没落》的
承先启后
自历史学形成以来,人类研究和撰述历史的方法虽历经演变,但或以“事件”为中心,或以“人物”为中心,或以“年代”为中心,这是三种最基本的体裁。文化形态史以文化为研究单位,在史学研究中独树一帜,并因此在史学理论和史学史研究领域占有独特的重要地位。德国历史学家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世界史的形态学概论》中,将世界历史划分为8个完全发展的文化,并逐一细致考察其各个时期的不同现象,揭示不同文化产生、发展、衰亡及毁灭的逻辑规律,通过对西方文化的精神逻辑和时代症状的描述,预言西方文化终将走向没落,为文化形态史的成型做出了卓越贡献。
不过,以文化为单位考察世界历史的先驱,不是斯宾格勒,而是俄国学者尼古拉·达尼莱夫斯基。1869年,达尼莱夫斯基在《曙光》杂志上连载了《俄国和欧洲——对斯拉夫世界与日耳曼·罗马世界的文化及政治诸关系的考察》,提出应将世界划分为10个文化区域进行考察。因此,彼得利姆·索罗金认为:“他是斯宾格勒和汤因比创建的文化形态论的先驱者。”
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给予我的影响,是使我懂得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如何善于博采众长并承先启后。所谓“承先”,是他在本书中明确否定了古代、中世纪、近代、现代这种直线式认识和理解人类史或世界史的“四阶段论”,但他不仅不否定,而且承认共同的人类史和世界史,是各种文化实现自身价值的舞台,并明确提出“文明是文化不可避免的归宿”。按照我的理解,在斯宾格勒的语境中,“西方的没落”似不可避免,但人类的文明仍将发展进步。所谓“启后”,是他为“文化形态史集大成者”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的完成提供了重要条件。两者最大的不同,无非是汤因比将世界历史划分为23个文明区域,并用“挑战”和“应战”的成功与否,解释文明的起源、生长、衰亡。
《西方的没落》给予我的另一方面影响,是“文化”和“文明”的关系,它使我认识到,“文化”具有“个性”,文明具有“共性”。“文化”的存废影响民族的命运,而文明的存废影响世界的命运。因此,人类应该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在维护民族文化个性的同时,顺应世界潮流,共同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因为,“文明是文化不可避免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