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在1949年
2019-12-03强天
强天
中国知识精英在改天换地的1949年都面临过艰难抉择:是跟随国民党集团去台湾,还是响应中国共产党号召留在大陆,参加新中国建设?这其实也是陈寅恪一生当中遇到的又一重大难题。应该说,陈寅恪的这一次人生抉择,从1948年便已拉开序幕。
事实上,在改朝换代结局未定之时,选择尤为艰难。当时,围绕在陈周围存在有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一种力量催着陈赴台,一股力量让其留在大陆。傅斯年、杭立武就是促使陈寅恪离开大陆的力量中两个代表性人物,而陈序经则是力促陈寅恪留在大陆的坚定力量。时过境迁,我们已经难以准确知道陈寅恪面临抉择时具体的矛盾心理,但还是可以从一些具体事件中去梳理个大概。
1948年底陈寅恪离开北平飞往南京,到南京后却只作短暂停留,便迅速离宁,然后又到上海;在1949年初出现在广州。短短三个月时间,陈寅恪就作出了三次大的动作。这些动作仅从路径的角度考察,显然是离开大陆的轨迹;但最后,陈寅恪还是留在了大陆。
1948年12月15日,陈寅恪飞抵南京。第二天,陈寅恪相交相识几十年的老朋友傅斯年就被任命为台湾大学校长。1949年1月19日陈寅恪刚刚抵达广州,第二天,1月20日,傅斯年即在台湾正式就职。冥冥之中,傅斯年似乎总是晚一步,这似乎已在预示傅斯年促陈入台计划不会有预期的结局。
陈寅恪与家人
傅斯年就任台湾大学校长之后,替陈寅恪在这里做了周到的安排,为其配好了工资、助手,甚至安排好了接陈的专机,只待陈做出赴台决定,就可立刻把他接至台湾。安排妥当之后,傅斯年就接连致电陈寅恪催其赴台。这么周密的安排,但最后却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有论者以为这或许和傅、陈之间曾经出现过嫌隙有关——虽有点道理,但并不尽然。
陈寅恪抵达广州时,广州市面其实已一片混乱,货币贬值,物价飞涨,显示着中国的局勢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接下来,广州的局势,越来越紧张;而随着时势的变化,把很多人的命运推向最后抉择的十字路口。
1949年6月,国民党集团在广州组建“战时内阁”。它有一项“抢运学人计划”,而此计划的负责人就是时任“战时内阁”教育部长的杭立武。
在人心浮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杭立武多次派人动员陈寅恪离开大陆赴台,结果都遭到陈寅恪的不置可否。9月的某一天,杭立武与“战时内阁”财政部长徐堪一起亲自来到岭南大学,劝说陈寅恪离开大陆,并以重金洋房相许;当场被在场的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越俎代庖予以回绝。这一股催促陈寅恪赴台的努力也随之宣告流产。10月1日,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很快,南粤大地便响彻解放大军的隆隆炮声。广州已迫近“日月换新天”的时刻。历史留给暂居广州的学人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10月14日下午6时,人民解放军浩浩荡荡开进广州城,一切尘埃落定,犹豫中的陈寅恪其实已不能再犹豫了。选择的大门被关闭。从此陈寅恪留在岭南,可以说是历史帮陈寅恪做出了艰难的选择。
现在来看,陈寅恪之所以选择留在大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对国民党集团失去了信心。
陈寅恪故居(在广州中山大学南校区东北区309号)
陈寅恪塑像(在中山大学陈寅恪故居前)
邓广铭在1988年5月28日的“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中说,1948年12月14日这天晚上,他去与呆在北平东厂胡同的陈寅恪(准备翌日离开北平)话别。陈寅恪对他讲:“其实,胡先生(指胡适)因政治上的关系,是非走不可的,我则原可不走。但是,听说在共产党统治区大家一律吃小米,要我也吃小米可受不了。而且,我身体多病,离开美国药也不行。所以我也得走。”[1]陈寅恪这里道出了他为什么要落脚广州的道理。在陈和当时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心目中,大概中国会南北分治,广州是国民党统治的南中国的首都,比蒋介石开明、民主的国民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在那里。在“文化大革命”中,陈寅恪在向红卫兵的“交待”(由唐筼执笔)中又说:“当广州尚未解放时,伪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多次来电催往台湾,我坚决不去。至于香港,是英帝国主义殖民地。殖民地的生活是我平生所鄙视的。所以我也不去香港。愿留在国内。”[2]这段话,说明陈寅恪曾经历过一段激烈的思想斗争,对各种选项都进行过比较。之所以他最后能在犹豫中做出留在大陆的选择,余英时先生道出了部分内情:“陈先生决定留在广州不走,是因为他觉得已无地可逃。国民党既不能在大陆上立足,也未必能长保台湾。这本是当时一般人的共同心理。”[3]只是余英时先生并不明白:陈寅恪最后作出的选择,更基于对国民党、蒋介石的长期不满,而对中国共产党抱有希望(这个希望的出发点则是复振中华文化)。这也是当时留在大陆的知识分子的共同心理。
注释:
[1]转见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50页。
[2][3]转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增订本,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58页,第4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