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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创新文化视域下的深圳城市“宽容”品格

2019-12-03戴西伦

中国青年社会科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宽容度性取向宽容

■ 戴西伦

(中国传媒大学 文化产业管理学院,北京 100024)

深圳经济特区成立30周年之际,由网民发起、市委宣传部谋划、媒体跟进、几百万深圳人投票和辩论,最终选定的“深圳十大观念”(以下简称“十大观念”),获得了深圳官方和学术界的高度认同和评价。时任市委宣传部长的王京生认为,这是“国家立场的民间表达”,“特区经验的浓缩和升华”,“深圳价值体系的提炼和总结”,“深圳的精神图腾和价值符号”[1]。民间对“十大观念”的认同度也颇高,在我们于2018年10-11月进行的针对深圳16-35岁青年的调研中,超过80%的受访者认为“深圳十大观念”适合用来描述当下的深圳。“十大观念”中,与本文题旨“宽容”相关的主要有两条,即“鼓励创新,宽容失败(2005)”和“来了,就是深圳人(2009)”,前者直接出现“宽容”,后者意旨清晰,即举凡来到深圳的人,都是深圳人,不存在排外情况,而且人人平等,蕴含了“宽容”之意。但我们在实际接触深圳青年群体时却发现,个体的经验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化:一部分人表示,“深圳是一个包容的城市,深圳本地人才是小众群体。大家都是外地人,谁也不会看不起谁。大家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大家都是外地人,歧视相对少。不太有人关心你过去的经历,来了好好干就行了,干好了就行,评判标准简单、粗暴、直接。”另一部分人却持完全不相同的观点,他们认为,“刚开始觉得深圳这个城市的人都好有素质,有礼貌,时间长了发现那是一种被现实打磨的没有了脾气,失去了性格,在看似宽容和谐的气氛下都是人情的淡漠。”“深圳是功利的城市,在得失之外,少有人情冷暖!”如此两极化的反应引发了我们的好奇心和思考。很显然,不同的感受和评价与个体在城市中的生存状况、经历体验密切相关,除此之外,作为城市理念提出并推广的“宽容”与城市民众的切身感受之间具有怎样的关系?或者说,日常生活中有哪些可触可感、可观察可测评的指标能将抽象的“宽容”具体化?进一步说,宽容,抑或冷漠,用来描述和评判以科技创新、文化创新、城市创新为显著标识并快速发展的深圳是否合适?如何才能使城市理念与个体感觉相一致?这些是本文试图探讨的问题。

一、宽容性辨析及其与创新文化的关系

如同“创新”一样,“宽容”也是一个多学科都在使用的概念,在广泛而频繁的使用中渐渐失焦,需要重新定义它在青年创新文化视域下的内涵。

在英语世界中,tolerance 和 toleration两个名词都有“宽容”之意。前者通常被用来表示处理人际关系时的态度,比如认为宽容是宽厚、谦让、容忍等源自人类内在最基本的情感和美德,这是人类区别于野兽的人性意义;后者则与处理公共事务的原则相关,是现代社会的公共伦理,包括个体与个体之间宽容,制度对个体的宽容,政治对经济和文化等领域的宽容等,是外在于人而被社会所决定的态度。这两者构成了学术界讨论“宽容”的基本理论边界。约翰·罗尔斯(John Bordley Rawls)的现代宽容理论承认社会多元化的现实,从而“对异己的观点予以克制与承认”[2]。这就意味着,我们谈论宽容时的首要条件是承认个体差异并且能自觉地包容这种差异,即使这种差异与自身的价值观、伦理观和审美观有偏差、有冲突。但是,由此带来的新问题是,“宽容”是无止境的吗?宽容是否有基本的尺度呢?是否为了不表示出“不宽容”,我们就需要接受所有的异质群体和异质文化,以便于不走向其对立面的被称之为“社会排斥”的状态?

莱纳·弗斯特(Rainer Forst)认为宽容一定是置于特定语境而言的,包括了反对、接受和拒绝三个看上去似乎互斥的纬度[3]。反对与宽容是一组相互依存的概念,如果没有反对,就无所谓宽容,或者说,不反对,所谓宽容就是忽略、冷淡、漠不关心。拒绝是宽容的另一个纬度,为宽容划定边界,事实上,如果宽容意味着对那些不可容忍之物的完全接受,而不明确界限,那宽容的概念将毫无意义。

贝淡宁(Daniel A. Bell)和艾维纳(Avner De Shalit)在考察有着“宽容之城”美誉的柏林时,表达出了相同的观点。他们详细分析了不同时期柏林的两面性,包括它最宽容的时代和最不宽容的时代,然后提出“冷漠是宽容的一种方式吗?在现实中,它可以导致接纳的表象,但这并非真正的接受”[4]。在反对因中立而宽容的前提下,高度认同“因好奇和吸收同化”的宽容。因中立而包容与因好奇和吸引同化而包容,这是两种不同的宽容观。前者是,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只要你不让我做这做那,不打搅我,不损害我的利益,这样的宽容是以你对我无所求为前提的,这不是宽容,而是冷漠;后者是主动地去了解他者,真诚地理解和吸收他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才是真正的宽容。

现代大都市多为移民城市和多元社会,不排外,还不足以表明城市的宽容性,而假借宽容之名对他人漠不关心远比对他者充满好奇和积极融入要容易得多,因而具有创新文化生态的城市,希望其市民能有真正的宽容和开放,而不是冷漠。

近期的研究发现,文化是影响一个组织、城市、地区和国家创新的深层力量[5],创新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包含了很多维度,其中鼓励探索、宽容失败,包容异质文化,被认为是创新必不可少的“文化空气”。我们都清楚,科技创新、城市创新等都包含着很大的不确定性和巨大的失败风险,能否宽容失败,是测量城市创新文化品格的重要指标。“美国社会是一个宽容的社会,‘给他们一个机会’是美国消费者基本态度的另一种表达”[6],因而表现出一种容错导向的创新文化。同时,对创新型产品的接受程度可以从另一个层面传递城市是否具有创新可能。吉利奥(Giloi)和珀奇(Poetsch)认为美国消费者是赌徒,趋向于在新产品上下赌注[7]。日本的情况也很相似,消费者尤其是年轻人,非常喜欢新技术产品,乐于包容新产品的初始缺陷。事实上,在日本,消费者承担产品缺陷的风险已经被视为一种道德义务。

美国创新经济学家佛罗里达在《创意阶层的崛起》一书中提出了人才、技术、宽容的“3T”理论,认为人才是高度流动的,人才造就科技创新,因而除了容错和包容新产品缺陷外,一个城市的宽容度还表现在对异质文化的接受度方面。佛罗里达的“宽容度指数”[8],用同性恋指数、波希米亚指数、文化熔炉指数(反映外来移民集中度)以及种族融合指标(用来反映一个社区内各种族的融合程度)四个方面作为反映创新人才生态环境体系的指标。

上文的梳理和思考表明,宽容不仅仅是一种道德信仰和价值理念,宽容也是一种实践和行动,如果只有前者,宽容只是一种道德动员和价值引导,只有转化为后者,宽容才是一种真实可感的存在。与此同时,宽容不是一种隔岸观火、与己无关的冷漠,停留在这个层面上,将导致宽容失控,甚至彻底走向社会关系的解体。在青年创新文化的视域下,宽容既包含了对异质文化、异质生活方式的尊重和接受,包含了对创新实验或产品的积极尝试,以及对创新失败和失误的容忍,更包含了对异质文化的好奇、理解、尊重,只有这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宽容,而非走向冷漠。

基于上述宽容与创新关系的论述,以下考察深圳城市的“宽容度”及其应当提升的方向。

二、研究假设

(一)创新观念和创新行为的宽容度

一般来说,一线城市的宽容度高于二线城市,移民城市的宽容度高于原住民城市。深圳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一座青春型城市。作为城市口号/观念所提倡的“鼓励创新,宽容失败”“来了,就是深圳人”等,在青年群体中的认知度与切身感受度是否一致?两者一致表明观念和实际情况相同;两者不一致,则说明观念传播大于实际情形,其表征的是口号喊得响亮,切身感受则比较差,说明社会并不如倡导的那样宽容。宽容的城市观念落实到具体行为上,可以由两个层面去分析。第一层面,青年群体是否积极消费新产品?如果回应是肯定的,表明青年群体愿意分担新产品的风险,市场对创新表现出较高的宽容度;如果回答是否定的,则从一个侧面说明市场对创新并不宽容;另一个层面,青年群体不只是创新产品的消费者,事实上,他们也是创新创业的主体力量。青年群体是否乐于创业,愿意承受创业风险,可以反映出社会对创业失误和失败的宽度程度。如果青年群体感觉即使创业失败了也能重新再来,表明社会的确比较宽容,如果不是,那结果也就相反。基于此,本文提出第一组假设为:

假设1-1:深圳青年对城市宽容的认知度越高,体验也就越好;

假设1-2:深圳青年对新产品有较高的接受度,市场对创新的宽容度较高;

假设1-3:深圳青年的创新创业意愿和社会对创新创业的失败接受度呈正比。

(二)对另类生活方式的宽容度

社会中存在许多亚文化群体,如摇滚族、极客族、背包族等,很多青年有可能同时生活在几个亚文化圈中,有着独特的消费方式和生活方式。所有这些亚文化群体的存在既表征了社会的宽容程度,同时也从一个纬度体现出文化多样性与创新文化之间的密切关系。无论是创新理论,抑或经验性案例都昭示差异化本身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创新价值。在城市生活中,对多样性、差异性文化的宽容最典型地体现在对多性别/性少数者(LGBT)的接受程度上。与此同时,青年女性在社会结构中处于边缘位置,在婚姻关系中更是处于无权者的低位,对女性的宽容程度也足以从另一个侧面表征城市的宽容度。对女性的宽容有多个纬度,本次研究针对青年女性,因而设定女性在多大年龄结婚将会承受巨大压力,以此反映出社会文化的宽容程度。此外,如果研究结果可以证明深圳的确是一座具有宽容度的城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应该是开放的、善意的,彼此是悦纳的、互动的,因而无论是情感孤独,还是社交孤独都是相对较低的。为此,本文提出第二组假设:

假设2-1:深圳青年对性少数者有较大的宽容度;

假设2-2:深圳青年女性30岁以上结婚所感受到的压力比较小;

假设2-3:生活在宽容的城市文化中,深圳青年的孤独感较低。

三、研究变量

本文所说的“宽容度”,包含了两个纬度:一是创新观念和行为,二是另类生活方式。创新观念纬度,从深圳“十大观念”中选择与宽容直接关联的两大观念,即“鼓励创新,宽容失败”“来了,就是深圳人”作为评测指标,考察深圳青年的认知度与接受度。同时,将“不接受新产品”列入抑制青年创新文化的框架中加以测评,以李克特五级量表体现其程度。李克特量表中的满意度测量级分为:非常同意、同意、无所谓、不同意、非常不同意。进一步,我们将创新观念与宽容度落实到具体的创新创业行为方面,以“有创业计划”和“正在创业”两个群体对深圳是否能包容失败加以考察。另类生活方式纬度,本文设置了两个指标:一是城市中LGBT人群对宽容的感知程度,二是城市青年女性对于“大龄成婚”的压力感知程度。最后,我们将宽容与孤独感进行互动考察,以期分析深圳城市品格的“宽容”是建立在彼此包容、彼此理解基础上的宽容,还是事不关己、不损害自我利益之下的“宽容”,即冷漠外衣包裹下的宽容,而后者将导致个体的孤独感。

具体研究变量为:

(一)自变量。本研究的自变量以人口学特征变量为主,分别有:受访对象的年龄、性别、学历、专业、职业(含学生)、月收入(在读学生为月生活费)。

(二)因变量。本研究的因变量是社会宽容度。社会宽容度在这里主要以通过对城市宽容度、市场对创新的宽容度、青年创新创业意愿、社会对创新创业失败的接受度、对性少数者的宽容度、对大量未婚女性的婚育宽容度等因变量的检验来说明。

(三)资料来源与分析方法

本研究的资料来源于2018年10-11月“粤港澳大湾区青年创新文化”课题组在深圳范围内开展的面向青年群体的线上和线下问卷调查。线上问卷发放通过“问卷星”收集,年龄设定为16-35周岁的深圳青年,同时覆盖性别、学历、职业、行业等特性;线下由调查小组随机抽样,涉及范围涵盖学校、科研机构、科技产业园等。本次调查发放3 500份问卷,经过人工筛除失效样本,共回收3 266份有效问卷,有效率为93.3%。调查数据收集完毕后,本研究选取SPSS21.0.0.0对3 266份问卷数据进行处理,进行描述统计、频率分析及交叉分析。

(四)调查样本的群体特征

深圳青年人口学特征的自变量包括:性别、年龄、学历、专业背景、职业、性取向、月收入、目前婚姻状况共8项。表1对性别、年龄、学历、性取向、月收入、目前婚姻状况数据进行了完全呈现,对专业、职业或行业,由于选项较多,故选取了排名前六的数据进行呈现,余下其他选项归入其他选项。女性未婚年龄压力共10项。调查样本特征为:性别比例基本平衡,男性略多于女性;受访者年龄段总体分布较为均匀;学历以本科或大专生为主;除全日制学生外,职业涵盖大多数类别,其中互联网/计算机、通信、电子行业的从业人员占比最高;专业背景以理工科为主,包括工学、经济学、理学、管理学;性取向以异性恋为主;婚姻状况以未婚人群居多;月收入以5 000元至12 000元的人群居多。详见表1。

表1 调查样本的群体特征

项 目个案数百分比(%) 项 目个案数百分比(%) 性别年龄 男1 91058.4816-20周岁66220.27 女1 35641.5221-25周岁83525.5726-30周岁86926.6131-35周岁90027.56学历性取向初中及以下 1695.17 异性恋 3 00091.86高中或中专 61318.77同性恋471.44本科或大专2 19967.33双性恋672.05硕士2517.69无性恋300.92博士341.04不确定 1223.73专业职业或行业工学51120.57 全日制学生 78924.16经济学42417.07互联网/计算机/通信/电子 38611.82管理学40716.38制造业 2728.33理学35714.37 教育/培训 235 7.2文学191 7.69服务业 2206.74艺术学143 5.76 贸易/零售/物流 1955.97其他451 18.16 其他 116935.78目前婚姻状况月收入已婚1 21537.2 2 000元以下 61918.95未婚1 91758.72 000-5 000元 80724.71离婚49 1.5 5 001-12 000元1 27138.92丧偶20.0612 001-40 000元 53116.27不打算结婚832.5440 001元以上381.15

注:专业选项有效填写人次为2484。

四、数据分析

(一)深圳青年对城市宽容的认知度较高,体验度有待优化

调查数据显示,高达81.66%的受访青年认为,包括“鼓励创新,宽容失败”“来了,就是深圳人”在内的十大观念依然“非常适合”和“比较适合”描述当下深圳的城市价值观,一方面表明这些观念深入人心,另一方面也意味着青年群体从理念、价值观及城市精神等宏观层面比较认可深圳应该具有宽容特质。进一步考察,“十大观念”落实为现实体验时,我们发现,深圳在追求多元文化(4.30)、推崇创新人士(4.26)、尊重知识分子(4.16)、鼓励拔尖(4.13)、追求变革(4.07)等方面的均值都超过4。据此可以说明,受访青年比较认可深圳对创新型、知识型人才高度重视和创新变革的力度。不排外(4.02)、提倡公平竞争(3.99)、淡化身份等级(3.52)的均值都处于表示赞同的均值区间,表明深圳在人人平等、公平竞争以及去社会等级化方面获得了较高的感知度和认同度,而容忍失误和失败(3.28)、宽恕叛逆(3.03)的均值都处于表示中立的2.5-3.5均值区间,表明从切身体验出发,青年群体对于“宽容”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正向认同,当然,也没有表现出不同意,但中立取向的结果已经与“十大观念”中“鼓励创新,宽容失败”获得的高传播认知度不太吻合,因而从一个侧面表明,深圳青年的实际感受与官方宣称存在较大反差,在社会是否能容忍失误和失败者,以及包容叛逆者方面的体验感还有待提升,在一定程度上证伪了假设1-1。

表2 深圳青年实际感受中的社会创新氛围

选 项 均 值推崇创新人士4.62追求多元文化4.30淡化身份等级3.52鼓励拔尖4.13尊重知识分子4.16追求变革4.07宽恕叛逆3.03容忍失误和失败3.28提倡公平竞争3.99主张生而平等3.70不排外4.02

(二)深圳青年对新产品有较高的接受度,市场对创新的宽容度较高

在抑制深圳青年创新的选项中我们列出了“不接受新产品”,表3的数据显示,受访青年表示“非常不同意”“不同意”的占比最多,分别为28.87%与26.24%,两者累计超过半数,而“非常同意”与“同意”相加仅占两成。由此可认为,深圳青年对新产品有较高的接受度,市场也表现出对新产品的包容度,并且消费者愿意和创新者共同承担新产品有可能存在的缺陷与失败风险,从侧面印证了假设1-2。

表3 对深圳青年“不接受新产品”的赞同度

抑制深圳青年创新的主要要素非常同意同意无所谓不同意非常不同意不接受新产品298(9.12%)511(15.65%)657(20.12%)943(28.87%)857(26.24%)

(三)深圳青年创新创业意愿与社会对创新创业失败接受度呈正比

由于宽松的落户政策、毗邻香港和广州、商业机遇良多、产业结构丰富、业态多样等特点,深圳云集了创业和创客群体。我们对创新创业者的调研证实了这一点。受访的深圳青年群体中,正在创业的占比7.13%,有创业想法或计划的占比50.06%。按常理,这两个群体对“宽容失败”应该有更切身的体会。调查数据显示,“有创业想法和计划”的受访青年,“非常同意”深圳具有“容忍失败和失误”特质的占比最低,仅8.0%,“同意”的占比为19.6%,而明确表达“不同意”的占比32.1%,“非常不同意”的占比14.7%,还有25.6%的受访者不加评论。同样的情况也体现在“正在创业”的受访青年中,“非常不同意”“不同意”深圳具备“容忍失误和失败”特质的占比达35%。由此可见,“正在创业”或“有计划创业”的青年群体对这座城市“鼓励创新,宽容失败”以及接受失误和失败的社会氛围并没有持肯定、积极乐观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证伪了假设1-3。

创新创业的意愿与城市宽容度之间是否存在相互关系?为了探究这一点,设定X变量为“您是否想要创业?”与“您目前处于创业的哪个阶段?”设定其他变量为“您认为深圳是一座创新型城市吗?”“倘若您想要或正在创业,以下哪些因素会影响您的决策?”中的“开放包容程度”选项;“您认为社会创新氛围具有以下哪些特质?”中的 “宽恕叛逆”“容忍失误和失败”两个选项。将X变量分别与其他变量进行交叉分析,结果可知,在创业群体看来,选择创业与否与深圳是不是创新城市间的关联性不强(P>0.05);而“是否想要创业”与“您认为深圳的社会创新具有容忍失误和失败的特质?”间存在显著性差异(P=0.003,<0.05)。如表4所示,非常同意深圳具备容忍失误和失败特质的人群占比最低,占7.5%;同意该特质的占18.6%;持无所谓态度的占27.1%;不同意的占32.3%,占比最高;非常不同意的占14.5%,后两者相加累计接近半数,也就是说,站在创业者角度,青年人对深圳这座城市能否包容创新失误和失败的评价并不高。

表4 是否想要创业与容忍失败和失误关联表

是否想要创业/深圳具有容忍失误和失败的社会创新氛围(%)非常同意同意无所谓不同意非常不同意总计有创业的想法或计划4.09.812.816.114.750.1还没有想过2.97.213.013.7 6.042.8正在创业0.61.5 1.3 2.5 1.2 7.1总计7.5 18.627.132.314.5100.0

(四)性小众者对宽容度感知较低,选择深圳与城市宽容度关联性低

本次调查显示,受访青年有91.86%为异性恋,在五类性取向中占比最高。多性别群体中,同性恋占比1.44%、双性恋占比2.05%、性取向不确定占比3.73%、无性恋占比0.92%。性别、学历、专业背景、职业、月收入与性取向均呈现显著性关系(P=0.00<0.01)。具体情况如下:

在21-25周岁年龄段中双性恋占比最高。同性恋以本科或大专学历的人群为主,无性恋及对性取向存疑的群体主要分布在高中至本科学历,这一结果符合基本的推测,即学历较高人群对自身性取向的选择与辨别有较为清晰的认知,低龄及低学历者则未能完全定性。将性取向与职业进行交叉分析发现,同性恋群体中从事互联网IT/计算机/通信/电子行业的占比最高,达23.40%,明显高于同性恋群体在其他行业中的占比。同样,在高薪者即月收入在50 000元以上的群体中,同性恋占比最高。

为了进一步探究这一假设,我们将性取向与城市创业创新决策因素中的“开放包容程度”“移民城市、文化包容性强”“追求多元文化”“主张生而平等”的选项进行交叉分析,数据结果显示,均无显著性差异(P〉0.05),由此说明,对深圳的LGBT群体而言,选择在深圳生活与深圳对性取向的宽容度并无关联。将性取向与“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城市观念进行关联,可以发现,收入越高的人群对这一口号的认同度越低,LGBT群体(包括同性恋、双性恋、无性恋,性取向不确定)对这一观念口号的接受度也不高,如表5所示。这一结果与LGBT群体对城市宽容度的感知调研分析结果相呼应,证伪了假设2-1。

表5 “性取向”与“来了就是深圳人”价值观的关联情况

您的性取向?/来了就是深圳人观念(%)非常合适比较合适一般不合适非常不合适异性恋 92.3 92.9 87.9 90.7 90.0同性恋 1.21.42.0 1.33.3双性恋 2.12.12.0 1.30.0无性恋 1.40.40.8 4.03.3不确定 3.03.27.3 2.73.3

(五)未婚女性青年婚恋年龄和压力来源

为了探讨深圳未婚女性与社会宽容度的关系,我们从总体样本中筛选出了2 000个未婚女性样本作为分析基础。此处的“未婚女性”指尚未有过婚姻的所有女性,包括性取向不确定、双性恋、同性恋、无性恋在内。基于筛选后的样本量,将控制变量“您认为创新城市应该具有哪些要素”中的“移民城市,文化包容性强”“创新精神和创新观念”与样本量的年龄、学历、专业背景、职业、目前月收入进行交叉分析,结果均呈现出显著性差异。高中或中专、本科或大专的群体均认为30岁以上的未婚女性会承受巨大压力,而在硕士和博士群体中,则认为35岁以上未婚会面临巨大压力,呈现出高学历女性倾向于晚婚的趋势。由此说明,较低学历的未婚女性所面临压力的婚育年龄界限在30岁左右,相较于高学历未婚女性的35岁及以上的年龄提前了5年,但相较于某些二线城市中25-28岁就被划入剩女行列的情况,深圳对未婚女性的婚姻年龄压力与北京、上海等老一线城市相似,较为宽容。这些数据从一个侧面印证了2-2的假设。

关于深圳大龄未婚女性的压力来源,总体上看,自身、闺蜜、居住地邻里、老家邻里、单位、社会舆论、其他都不是主要因素,选择“家人和亲戚”作为压力来源的受访者占比最多,且(P=0.00<0.01)小于0.05,呈显著性差异。总体而言,30岁以上女性未婚在深圳生活会有较大的压力,但压力主要来自原生家庭,而非生活和工作的城市氛围,因而可以断定,深圳在青年女性的婚恋态度和成婚年龄方面表现出比较乐观的宽容性。

(六)开放的城市,孤独的灵魂

孤独感被普遍认为是一个人对于亲密关系基本需求的缺失和社会需要未得到充分满足所导致的一种长期的、痛苦的心理状态。韦斯(Weiss)将孤独划分为“情感孤独”和“社交孤独”两大类。“情感孤独”是指与家人、恋人、知己之间的情感疏离,是个体生活中由于缺乏能够依赖的重要情感和安全关系所造成的感情孤立状态;“社交孤独”是指与朋友、同事、同学等之间的情感疏离,是个体缺乏社交网络或不能被社会群体、团体接纳所导致的孤立状态。作为我国南方经济、文化、科技、医疗、演艺、创业、交通等的中心,深圳巨大的“虹吸效应”吸引着一批又一批年轻人只身前来打拼,看起来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深圳街头,大家似乎都习惯了独来独往,我们的调查也发现,超过半数的深圳青年“情感孤独”,超过四成的深圳青年“社交孤独”。

“移民城市”“工作压力”“被动社交”“不喜欢和陌生人交往”“选择独自宅在家”的生活方式等都是引起深圳青年情感孤独和社交孤独的原因。当问及工作之余喜欢宅在家还是参加活动时,有超过两成(22.26%)的受访者明确表示自己更喜欢宅在家里,另有近两成(19.93%)表示不确定。对那些选择宅家的受访群体做进一步分析,发现“工作太累,没有精力”的占比最大(41.07%),其次是“没有可结伴同行的朋友”(22.71%)和“不喜欢跟陌生人交往”(12.05%)。虽然我们不能因此而断定“工作太累,没有精力”与情感孤独有何关联,但可以推断,超长工作时间和超强工作压力,导致青年身心疲惫而没有精力去参加社会文化活动,进而影响着青年的社交需求。“没有可结伴同行的朋友”“不喜欢跟陌生人交往”则从一个侧面证伪了假设2-3。熙来攘往的城市,看上去非常开放、宽容,你不管我,我不管你,实则却是“与己无关”。缺乏利益关联,缺乏真正的沟通交往而表现出来的宽容,实则是冷漠,这致使移民城市中,没有家人在身边,没有朋友陪伴的青年人缺少安全感,觉得呆在家里比在外面更舒服安全。

社交是青年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尤其对移民城市的青年群体来说,无论需要结识新朋友,还是努力摆脱孤独感,社交都是一种必需的活动方式。调查数据显示,有35.43%的受访者表示愿意主动去结识陌生人,15%的受访者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去主动结识陌生人,49.57%的受访者认为主要看机缘,不会强求自己,也不会强求他人,也就是在社交活动中处于被动观望状态。“社交孤独”的表征之一是人与人的疏离感,如果青年人自我保护意识愈来愈强,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城市生活远没有那么自在和宽容。

另一组数据显示,深圳青年结识新朋友最常用方式是通过“熟人介绍”。具体表现为:首先,从交友方式来看,有42.99%的深圳青年偏向于熟人社会中的朋友互相介绍。仅有两成多受访者表示自己会通过线下活动结识新朋友,还有两成会选择使用社交类APP结识陌生人。在后一种情况中,受访的青年群体最常使用微信(95.81%)、QQ(46.26%)和微博(45.9%)三类社交媒体,其中,微信、QQ是强关系连接,即偏向于连接熟人关系;只有微博是弱关系连接,可以超越熟人关系结识更多陌生人。总体而言,熟人关系,包括亲朋好友、同乡、同事和同学之间结识还是深圳青年扩大社交圈最主要的使用方式,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移民城市中传统社会关系的重要性,而与陌生人相遇、相识,甚至形成交流、沟通、协作,更能表征城市的宽容度,而非冷漠感,从此情形来看,假设2-3被再次证伪。

五、结论与建议

(一)基本结论

综合上述数据分析,可以发现,深圳城市“宽容”的传播度非常高,青年群体对此的认知度也水涨船高,但个体切身真实的感受却未能与认知或者说期待达成平衡,其间明显的落差需要得以改变;深圳青年群体对深圳“鼓励创新,宽容失败”的城市品格以及社会对失误和失败的接受度表示出不太乐观的态度。与此同时,性少数群体选择到深圳生活与深圳对性取向的宽容度并无明显关联,并且该群体对城市所宣称的宽容观念认同度不高、归属感较低。移民文化背景下,深圳青年的孤独感较强,偏好通过已有的熟人关系结交新朋友,而非主动与陌生人相识、交流、协作。在城市宽容品格中,深圳在青年女性30岁未婚的压力来源上,表现出了较好的宽容度;同时,深圳青年群体对创新型新产品接受度非常高,他们愿意为不成熟的、潜藏着失败风险的试水新产品买单,内蕴着非常有利于城市创新的宽容度。

(二)政策建议

第一,对症下药,践行城市价值观。“来了,就是深圳人”曾是令人感动的城市标语。然而,仅吸引人才留在深圳打拼、生活是远远不够的,怎样使他们从心理上接纳自己“深圳人”的身份,还需要来自城市和社会更多关注与关爱,尤其是对社会结构中自带“标签”的群体,如“来深青工”“性少数”等,更需要提升城市的宽容与接纳度。政府及相关部门、社会群体、公益组织应在了解他们生存现状与困境的基础上,提供必要的社会援助,提升城市的人文情怀,进一步提倡包容异质人群和异质文化,践行“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平等自由的城市价值观。

第二,积极推进创业咨询辅导,创造更为包容的创业氛围。创业群体面临白手起家的过程,总是十分孤独且渴求指点。深圳作为孕育了腾讯、恒大、顺丰、宝能、大疆、比亚迪等各行业龙头企业的城市,坐拥丰厚的创业成功者经验库,政府应携手企业联合组织创业咨询与辅导,从实际创业事项培育到创业过程中的心理疏导,进行全面的关注与帮扶,力求营造包容轻松的创业氛围。

第三,开展多元宣传活动,关注青年群体的心理健康。这里的心理健康包涵了对自我性别意识、性取向意识的理解与引导。由于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拥有不同地缘文化背景的人们相聚于此,特别是背井离乡选择定居深圳的这类人群,其本身拥有接受新事物的性格特质,勇于突破传统思想观念,基于此,社会亟需提高对性少数群体的了解与接受度,为性少数群体创造更为自由开放包容的生活和创新创业环境。

第四,积极动员社会力量,营造良性婚恋观。一方面,未婚青年女性群体在城市生活中远离家人、亲戚,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催婚、逼婚等压力;另一方面,当下年轻女性在社会普遍“低欲望”冷感状态下,对恋爱、婚姻抱持“佛系”态度。故而,政府部门、宣传媒体应从顶层设计,关注并引导良性婚恋价值观。婚恋的时间和节奏,不应被年龄所裹挟,婚恋的选择也应是自愿自发的,而不是迫于压力的妥协,在减轻家人、亲戚催婚压力的同时,营造积极良性的婚恋观,为青年女性创造结识异性、促进交流、培育感情的机会,以利于身心健康。

第五,为陌生人之间的相遇和交往创造条件。孤独感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给人们带来情绪上的孤立、沮丧、抑郁、悲观,当长时间的孤独感转化成消极观念、态度和行为时,孤独感将成为问题,需要及时干预;另一方面,它也能促使人们的感官更敏感,更能激发思考,更好地观察身边的社会和世界,从而带来更强的创新倾向。现代城市生活中,青年面对孤独时不必太过恐慌,一方面可以通过社交建立新的人际关系网络缓解孤独;另一方面,既然孤独不可避免,那就利用孤独感激发自己的创新倾向,使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创新活力,城市和社会要积极帮助青年人化解孤独感,并将孤独感转化为创新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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