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田干春:灵魂颤栗,向死而生
2019-12-02李靖越
李靖越
时隔12年后,日本艺术家盐田干春的癌症再次复发—一当时,她刚刚接到东京森美术馆的展览邀请,准备以“活着真好”的主题,庆祝性地做一场回顾人生的展览。命运的玩笑,让她与美术馆都陷入了一种不知道将来如何前进的局面,而她自己也陷入了茫然无助的状态。
能得安宁的永远都是不安宁的人,颤栗与恐惧,一直是盐田千春生命里的常态。很快,她就重燃了对展览的热情,“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展览,我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活下去,所以创作了作品。无能为力的情感和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觉,以及为了证明自己存活于世的,对我来说,这些只有通过作品才能表达和证明。面对死亡以及治疗的痛苦,我应该感恩,因为这或许是上天为了让我创作更多好的作品而专门为我提供的‘素材。”人生的痛苦应该如何度过?对盐田千春而言,唯有艺术。
向往艺术的自由
盐田千春在大阪长大,她的父母经营一家生产鱼箱的工厂,可以在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听到工厂的机器声,看到员工在流水线上日夜不休地工作。“他们每天都像机器一样工作,以至我讨厌工厂,希望以更人道的方式生活,在我的生活中做一些更属于灵魂的事情。所以我决定,在12岁时就成为一名艺术家,除此之外我不想干任何事。”
盐田干春如愿进入了大学学习绘画,但在她学习的第二年,就决定再也不画了。“这种艺术练习只是画布上的颜色,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感到困惑,无法继续。”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年,愈发令盐田干春焦躁不安。
转机来自某个梦中,“我梦见自己走进了一幅画中,画画没有常规理解的好与坏,我四处走动,好像我是画作的一部分,但我无法呼吸,因为我被油色包围着,只是整个气场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感觉很自由,我控制着全身的艺术。”醒来以后,盐田干春以梦境的感受创作出了《成为绘画》(Becoming Painting)。她用红色的涂料泼向了自己和身后的画布,让自己和画布在某个视角中融为一体。而从头泼洒的红色之物也不是她习惯的油彩,而是粘度更高的瓷漆。这种高粘度、易干的涂料更能在第一时间停止她皮肤的呼吸,也是她第一次用艺术来度过痛苦。
盐田干春在即将毕业时去澳大利亚做了交换生,但学习绘画不是她的本意。她转投德国,柏林穷且自由的性感让盐田干春与这里一拍即合,并永久地定居下来。初识当代艺术世界的她,还与阿布拉莫维奇有一段阴差阳错的师徒情缘。“最初我想和波兰纤维艺术家Magdalena Abakanowicz-起学习,但我把名字误认为是阿布拉莫维奇。然而,与阿布拉莫维奇一起学习是一次很棒的经历。”
从记忆开始,线的宇宙
在柏林生活了三年之后,盐田干春回到日本,开始对记忆着迷。“我穿着我在日本留下的旧鞋,但感觉有些不同。大小仍然相同,但我觉得它们不再适合我了。我回顾了我在德国度过的岁月和我对日本的回忆,看着家人,我觉得有些东西消失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盐田干春工作的中心变成了“在缺席中存在”。它从个人经历或情感开始,并扩展到一些普遍的共享记忆。盐田相信物体可以积累记忆,因此会散发出用眼睛看不到却感觉到的存在。“特别是当一个亲近之人已经死亡时,你可以感受到他们曾经拥有的世俗物品,比如床、衣服、鞋子或房门钥匙。”她在德国境内搬了九次家——不安分,但她想安定下来。盐田想到用线,便开始在柏林卧室的周围编织,直到创造了新空间,让线无处驻扎。“我想把画线从画作延伸到无限空间。创建这些线条网络就像在空中画画,它让我可以探索太空;线条的积累创造了_一个像夜空一样延伸到宇宙中的表面。”她觉得那时的自己走到哪里都没有回家的路,线帮她度过旅居海外的乡愁。
此后,在盐田干春的展览中常常出现红线和鞋子的搭配。数百只承载着记忆的鞋子,各自被一根红色的线拴住,然后汇聚到某一点。这些鞋子有的是所有者结婚时母亲给她的礼物,有的是童年玩耍时候一直在穿的,有的鞋子的所有者已不在人世;有的展出的鞋子中还附带这一张纸片,上面写着鞋子的所有者与鞋子的记忆……!看着这一双双鞋,就像翻看相片簿。我把每只鞋都连上一根纱线,然后把所有的线固定到一个点上,这一个点就是你的心的出处。我从未见过这些人,但能感觉到生之所在。”在第56届威尼斯双年展上,红色的线又与钥匙和锁搭配。盐田干春募集了五万把钥匙,红线的长度也达到四百千米,将其相连是想以此去展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向死而生
当表现记忆或是忧愁、不安的情感时,盐田千春大多采用的是红线,而当面对恐惧与死亡时,黑色的线带着侵略和刺痛浮现出来。就像那架烧毁的钢琴被密密麻麻黑色的线网缠绕着,孤寂地立在中央,令人感到不安、焦虑。盐田干春回忆说,在她九岁的时候邻居家着火,她看到被烧毁的钢琴,第一次感到那沉默的钢琴是如此的美妙,比会发声的钢琴还要美妙。那围绕在钢琴四周密密麻麻的黑线编织成的网,就是盐田干春所找到的“语言”,是沉默中刺耳的声音,而无人坐下的椅子,远比墓志铭更令人颤栗。
盐田千春第一次经历死亡,是二十年前,她被诊断为癌症。她用病床创作了《在沉睡中》(2004),“许多人出生并死在床上,它是生与死的地方。死亡一直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认为死亡是一个新的开始,而不是目的。我使用的床来自老医院的军用床和组装床,你可以感受到这个对象累积的记忆。当我早上离开床时,床单的形状留下了我存在的痕迹,我想与其他人分享这种经历。”她在2004年选择了一些女性参与这一表演作品,她觉得睡着的女人更富有诗意、更美丽,更像是童话场景。
只是,盐田千春没有想到她会两度经历癌症的痛苦。2017年,当她再次接受化疗时,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但思绪飘得更远了。“我有很多不同的想法。我开始收集化疗袋,我认为其他人只是扔掉它们而不想被提醒,但我想创造一些充满希望的东西。我创造了装置《光明在黑暗中》,我把闪烁的童话灯插入袋子里,放在一张旧病床上,灯光表示心跳或呼吸。这个装置再次连接生死。”盐田干春还创作了以肉体为主题的作品,用玻璃制作的细胞模型《再生和消灭》(2019),以及盐田将自身被切除的部分器官装置化的《外在化的身体》(2019)。在那一段时间,盐田被切除了身体的一部分,亲身经历了“灵魂被遗弃”的痛苦。
“生孩子就像填满了一个曾被艺术品填满的缺口。对我来说,艺术和生活一直是相互联系的。当我成为一名母亲时,我感到非常高兴,但我需要创作艺术,于是便交织在一起。艺术家总是会和孩子一起在家画画,我认为陪伴孩子是一定要经历的。”这是盐田干春的高光人生时刻,那种愿意捧在手里的生命愉悦让她创作了《在手间》。这双手,以盐田女儿的手为参照,而那堆繁杂无序的物体,正是盐田眼中对于“灵魂”、对于“生命”的理解和表现。
只是对于记忆,就连艺术家本人都变得斑驳不清起来。“当我年轻的时候,只有媒体和艺术评论家才能分享他们的观点和评论,但是今天每个人都被邀请。我的装置不会永远存在,最后它们总是被拆除。我没有像创作这些作品時那样感受到同样的情感,例如1999年的浴室表演,那段时间我的感受已经消失了。重新看记忆里的那些作品,我觉得我从另一边看到了它们,感觉好像很遥远。过去,我害怕自己会平庸无聊地活下去,但想起那些作品,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