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组章）

朱恋淮，1994年生于湖南浏阳。

亲人们

1

像湿地一样聚拢，又像荷花一样散开，阿娘正牵着你的手往秧田里走。汗珠滴落的时候，大河屏住呼吸，细细地嗅了嗅大地的气味，就赶忙和东边山上的那朵云，一起把阿娘抱了过去。仿佛一粒蒲公英种子，飘呀飘，一直飘到你看不见的地方。等到秋天，你会看见阿娘从田里长了出来，白米粒滑进碗里，你用饥肠辘辘的身体，给阿娘磕了个响头。

2

你就这样想着阿娘，守在门外，谷子堆满粮仓。菜花黄蛇顺着祖先来时的脚步向人间漫游，这个长尾巴的家伙，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和女娲撞个满怀。早上，你往洗衣机里倒了些蓝月亮，机器扭着水波继续前行，只是少了些门前皂荚树的味道。年月褪去，它们将身体挪到了土壤以下的位置。怀念那些回不去的日子！这时候，水畔戏水的鸭子和阿娘棒槌衣服的样子，在袅袅晨烟中延伸开来。

3

放下一天的疲惫，从城里赶回山脚下那间屋子。月亮已至，松鼠和斑鸠还没有睡去，柔软的白光和黑色的影子一起握住它们的身体。这时你又听见阿爸喊你，在远山的山脊上，他在叫你的乳名：“平伢子，快来搭把手，阿爸缓会儿。”他的草帽被山风吹到一旁，他一阵踉跄也没追到你。你向山上跑去，红色的浆果和灌木丛形成环形包围你，沿着湿地边缘前行，一滩子荷花在你眼前凝固住了。阿爸的声音再次在你耳廓中回旋，他扛着那根剥完皮的白花花的大杉木，爬上豆子坡。那时的他，把山岭修成水田，而你，只想做一丛风中自由摇摆的稻穗。

4

秋天，阿爸又把祠堂搬上山顶。每个礼拜他都会带你上去念一宿《家训》，然后才让你下山去上学。有一天，黄澄澄的大火从天上倾覆下来，阿爸去灭火，你在外面，阿爸在里面，就这样，阿爸在火里，你在火之外。你的耳廓像缠着一层厚厚的茧，抽出丝来一遍遍放大阿爸叫你乳名的声音。等你走出那片灌木丛，阿爸还在里面，山脚下的小屋小心将你围拢，大溪河的水灌溉出你的心肺。一片青莲般的湿地，在天空中孵化出白鹤，我们称之为“亲人”的符号——白云，不断地呼喊着我们各自的名字。

刀豆向内折叠

1

初晨，太多欢喜同时落在那把刀豆的花蕊上，折叠为无数亲人的名字。花香从远处赶来，不经意间在浏水湘土里生根发芽，缓慢生长。

我明白，这一刻是朴素的，在亿万光年的土地里，阿爸刚收割完稻谷。顷刻间，蜷缩的竹垫打开它的身体，翻谷耙分离稻叶与谷子，面朝阳光的谷物竟然如此迷人，芬芳四溢。从里面爬出的椿虫和螳螂，被家雀带回屋檐下的巢穴，一条食物链的顶端，正与东方刚升起的太阳重合。一切像是宇宙刚诞生时的模样，这平凡朴素的一刻，刀豆向内折叠。

2

午后，一轮光晕又回到出生的地方。阿婆烧开一锅枫球艾叶水，火炭朝上倒立，岁月在第一次药浴中升起。古老植物纤维中渗出的精华，它们比我们强大，它们会比我们活得更久，它们有理由从外向里行走，穿过我们的身体。阿婆佝偻著腰肢，不断把褐色汤水舀到木盆里，屋内开始热气腾腾，阳光伸出双手，搭在木盆的耳朵上，汤水从弟弟头上淋下，经过肚脐眼回落到木盆里，水花四溅，红晕在弟弟脸上蔓延。这一刻，刀豆向内折叠，整个罗霄山脉都回到了人类草本的洗礼中。

3

深夜给了村庄追求光的眼睛，琉璃灯吐出细细的火舌。暗处那棵杉柏树显得更浓郁了，根须也扎得更紧，远处的风似乎也更近。阿公翻开填满方块字的书，他念叨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这时，大地和天空同时凝结，悠悠岁月和田野山岭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邂逅，在重逢的更深处，带着不悲不喜的平凡，抵达返程前的那一站。从此刻开始的生命，如刀豆向内折叠，向外生长。

亚麻在身上筑起城墙

不断回想家门前的那棵亚麻，蓝色的花陪伴红色的花。夜光深沉，从我喉间灌入，耳内溢出声音，在冬天的海岸凝结为祝福，亚麻在身上筑起城墙，抵御人间的风霜。

我掌心长出的一根根细细的皱褶，与大地山河是相似的。那经过岁月风化的石头，与年迈的父亲相似。花蕊萎谢，我站立在雨季之前，数不清的亚麻枝干茂盛起来。

我说童年的耳语，亚麻没有迷路，一丝丝纤维在纺织中长大。更多思绪折返归来，枝丫嵌入身体的那部分，铸成了通向天堂的巴别塔。拾阶而上，我的断掌正逐渐圆满，神明没有到达，在亚麻作茧的征途中，你就是那只飞蛾，剪去翅膀的那一刻，以人的姿态，点燃希望之火。

孤独的琴弦

像千年前你抬起晨曦一样，醉卧在山林的我抬起这一次眼睑，太阳和月亮选择同时出现在我面前，一切囿于卑微的冲动。

且让我绝不服输，且让我永不低头。

在笔尖落下之前，积雪在身后扬开，白色的棉絮裹住脚底的寒，我愉悦呀！怎么陌生成亲人般的模样。

光再次从云雾里照射进来，夹杂在被子和褥子之间的我会不会得到暖的希望？从灰色斑鸠羽毛间掠过的雪花，磨出一杯外婆的豆浆。

我一直相信那些走进固态形状的时间中的人，正在被另一个空间压缩成褐色棺木，流动的生命正在经过每个可以忍耐的冬天。

我更相信我是一阵霾，笼统模糊地概括一生的夙愿，降落在鲜红的肺部，漫延开来。

我相信所有目的都不会偃旗息鼓，一些压在杯子底下的号角，正在水沸腾前，迎向风，刹那的孤独，随船帆鼓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