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天空（组诗）

郑小琼

郊 外

它的忧伤是歌谣、落日、提行李箱的少女

一枚螺丝、工业区的月亮，我已记不起的

年轻面孔、凤凰大道某个街道、制衣工厂

喧哗的银盆市场、寒溪蜿蜒荔枝林的小径

菜地、犬吠的小巷、黎明推三轮车的商贩

我记得那失恋的电子厂女工、方言和

彩色玻璃的反光、白色的招聘广告、铁桥

静谧的菜园、池塘边的鸟鸣和树木

星光里静卧菜农的陋舍，我推开古老祠堂

迷失五金厂轰鸣的下午，我不知道时间是

透过机台的针孔，还是穿过木门扉与青砖

投影在我忧伤的黄昏、油腻生活沉沦的白昼

加班工卡的黑夜、次品中裂开的伤痕

这些幽寂的日子隐没远行货柜车，夕光与

年轻男工曾带给我的欢乐、从郊外涌上来的

乡愁，在远方，在我贫穷的诗句

天 空

我已忘记北方庭院的天空与星辰的颜色

银河倾泻繁星、蛩音，不知名的流星穿过

旷野上的村庄，我曾凝视那些星座

它们真实的虚构的轶闻，凉寒的云层下

葡萄藤架的流水与红砖的屋舍、时光

熏黑的梁柱，萤虫在柑子林丛中闪烁

沉寂的凤仙花与鸡冠花，我记得的清香

蓝色的屋顶、雕刻的门廊、湿气的青草丛

长堤外的船只、夏夜幽冥中持续的蛙鸣

清晰而虔诚的天空，清辉里的童年流过

如今在混浊而疲惫的午夜，

街角的昏暗路灯、电线、轰鸣的机器声……

我抬头看窗外的天空、消失雾霾里的星星

那月亮，像孤独的怀乡者，在天空中经过

逝者如斯夫

彻夜不眠的日子我的疲倦因为爱而消逝

明亮的痛苦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变得灰暗

雨正沿暮色窗台撒下一片鸽子样灰冥

交班时辰，你的白昼正从我的黑夜出发

路灯的阴影正穿过黄麻岭某个厂房的檐角

黑夜中被觉察的日子像溪水间的鸟鸣

在一枚螺丝光滑的纹路里，时间推开

铁具的门，街道的工厂伸出柳树枝样的手

接纳许多年轻人

有时岁月像一张陌生的面孔从镜中走过

有时它又像一双凝视的眼睛在机台伫立

当我们从黄昏的深处朝它张望

那些抽象的、无形的日子正被我们在機台上

纺织成彩线，铸压成钢模，或改造成为

一块塑胶、一个电子元件、一双鞋子……

整齐地排在流水线卡座、车间的机台

它们跟随一辆辆货柜车走过，此刻寒溪

潺潺水流声在低低说着：逝者如斯夫

傍 晚

飞鸟在不远处荔枝林里振动翅膀，落日

在对街的厂房楼群间，宁静而凄凉

我啊，在它的余晖里，将黑色铁片

轧成零件。我知道，在远方，一定有

繁花凋零;在大街，一定有工友远离

在黄麻岭，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黑暗

正缓缓降临，白天如寒溪蜿蜒地消逝

而风正吹过窗口，吹拂我陈旧的念头

在五金厂的图纸上，我写下落日、大地

我也写下角度、尺寸、精确度……卷边的

生活，我将写下飞鸟、图钉、线条……

银湖公园的爱情，我记得疲惫、迷茫、孤独

那些不知所踪的理想，它啊，已随落日消失

在这里，我们短暂地相逢，又将分别

你又将随货柜车奔赴遥远的国度，我将

回到北方村庄老去，就像我们在尘世

短暂地停伫、汹涌……然后长久地沉默

公 园

在机台震颤间，在无尽的岁月里

那么多的细节与记忆被机油浸泡、淹没

在黑色的时间与弯曲的铁条，被融化在

塑料间，被车刀剔掉的青春与忧伤

笨拙的黎明与柔情的黄昏都被我们

打磨，装配进某个电子产品

在凤凰大道荒弃的厂房边，我遇见

杂草与生锈的铁丝网，遗落的机器

它们在生锈，另一群年轻人提着行李

走过昔日糖水店，那曾在某个夏日午后

收藏我初恋的色素糖水，它粘稠的甜

安慰异乡失落的我，如今他已不知

奔向哪里，街角的长条凳尽力保留

往昔的场面，银湖公园留下的记忆

那么多，我清晰地明白在黄麻岭

这螺丝与塑料堆积的年华，它们已构成

我诗歌的动力，像一枚铁钉插入句子里

而我的心，像机台一样震颤着……

生 锈

我的爱充满阴影与期待，我的心不会

因失意的日子而枯朽，在喧哗的车间

我的悲伤与欢乐化为机台沙沙的声音

制衣厂长裙子的女工们，她们的劳累

顺着玻璃窗滑下疲惫的星座，衰老的机台

想到当年锃亮的往昔、力量与青春

从油渍间辨认齿轮刻下庄严的忧伤

岁月在额头生锈，铁在窗口生锈

落日在原野生锈，理想在现实生锈

我低声说的爱因为离别在沙沙生锈

青春在雨中流水线卡座，眺望隔着

工业区的高墙和劳累的气息，它沦落

在狭长的流水线，我凝望生锈的天空

星星慵懒而疲惫地移动，而我的爱

不会因为燃烧而成灰，随时间的流逝

它依旧保持着小镇般的迟疑、谨慎

敏锐与小心，如天空不知名的星星

出料口

在塑料模具间，我看清楚悲伤的形状

在炉火间，它们弯曲、融化、冷却

凝固在锈迹斑斑的机台，汗渍的青春

留在产品中，随订单运往遥远的异乡

逝去的日子从钻孔机的针孔里走过

那一排排被生活蛀蚀得千疮百孔的塑胶

那一截截从滴油的出料口裁断的废料片

在靠近冒着烟的注塑机台，它冰冷

失望、迷茫，被抛弃在废料筐里

我不忍看它们：那些

零件、机台、废料、老去的我们……

凝 视

生活不能给我呈现一片金灿而是铁灰

黎明时，我便看一看流云、楼群

沐浴在光线里的棕榈、蔚蓝天空的鸟鸣

晨光会陡然地将我覆盖，那些溢出的幸福

悲伤、欢乐……都被它点亮，在毛织厂

我小心地缝补雨水、白玉兰、乡愁

把沮丧、屈辱、疼痛剪断扔进昨夜

我小心地饲养着珍贵、喜悦、谦卑

让它们如同晨光一样慢慢融入我的肉体

越来越明亮，直至光线将我完全穿透

我就这样在窗口凝视着我自己

让那灰暗的外衣从我身体上滑落